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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短篇小說)

2014-08-15 00:54墨白
文藝論壇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胖女人楊柳奶奶

○ 墨白

1

站在北京華聯(lián)商廈五彩繽紛的鞋架前我一臉的麻木,我喃喃地說,楊柳,我把錢弄丟了。

你還怪有本事了!楊柳責(zé)備的目光穿過遼闊的空間和堅實的墻壁刺進我的瞳孔,讓我渾身哆嗦個不停。那個賣鞋子的女孩彎腰用手撫摸著我的屁股兜說,是用刀片劃破的。接著她又問了一個最關(guān)鍵的問題,多少錢呀?

五萬。由于虛榮心,我這樣對她說道。

卡嗎?快去銀行掛失呀。

我說,不是卡,是現(xiàn)金。

現(xiàn)金?楊柳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瞪我一眼說,虛偽!撒謊都不會,五萬塊錢的現(xiàn)金能裝進你屁股兜里?那會兒我的臉一準像猴腚一樣紅。我不但虛偽,而且弱智。我為什么把一千塊錢說成五萬呢?楊柳說,這樣就能證明你是個富人?死去吧你,啥本事!楊柳說完不再理我,她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呆呆地站著,回想著那個小偷到底是怎樣割破了我的褲兜的。這下好了,我想,我連回去打車的錢都沒了。現(xiàn)在我一貧如洗。你個龜孫家兒,你這一割我的一千塊錢就沒了,俺爹要是知道了不掂起一瓶子農(nóng)藥喝了那就算我沒說。小偷,你真是個高手,要是多年前,說不定我就拜你為師了。

爹走過來對我說,你操的啥心也孩子乖?咋就會讓人割了兜呢?

是呀,是誰割了我的包?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割的呢?是在公交車上還是在商場里?你是誰?怎么不讓我看看你是誰呢?就算錢我不要,你讓我看看你長得啥模樣也中呀。誰說這世間沒有無名英雄呢?我看你就是,做了好事不留名!活雷鋒呀。這真是行行出狀元呀,你就是小偷里面的狀元郎!你別以為我有幽默感,我那是恨得沒辦法。真要讓我抓住你個龜孫,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不拿把菜刀把你的手指頭剁下來就是婊子養(yǎng)的!我一邊想一邊走出商廈,可剛來到大街上,就被一個滿臉灰塵的女人攔住了。

由于她紛亂的頭發(fā),我無法看出她有多大歲數(shù),那個女人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我伸出一只骯臟的手對我說,這位大哥,行行好吧。

我從她的衣袖上聞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我說,走開。

可是那個女人并沒有走開,她擦了一下眼角里的眼屎說,大哥,行行好吧,我老爹正躺在醫(yī)院門口,他得了食道癌。他一個勁地喊餓,我沒錢給他看病,可我總得讓老爹臨死吃一頓飽飯吧?我求你了,行行好吧。

女人的哀求像從佛殿里飄出來的誦經(jīng)聲在我的耳邊纏繞,我看到許多人停下朝我們圍觀過來。你知道,我這人不是鐵石心腸,我當(dāng)時真的動了惻隱之心。等我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屁股兜里才想到我是個身無分文的人??匆谎蹏^的人我的臉就紅了,我為自己沒有能力解救這個浸泡在苦難中的女人感到內(nèi)疚。我說,實在對不起,我沒錢。

你會沒錢?那個女人提高嗓門說,你騙誰,像你這樣的人會沒錢?

女人的話讓我感到無地自容。我說,我真的沒錢。

女人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說,你真小氣!那個女人對我的指責(zé)理直氣壯。她朝圍在四周觀看的人們說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小氣的人!

她的指責(zé)使我突然感到自己像個侏儒,我的身子在不斷地縮小,就像剛才割我褲兜的那個小偷在偷別人的腰包時被當(dāng)場抓住一樣。沒辦法,我只好轉(zhuǎn)過身來,讓她看我屁股上那個被小偷割破的兜子。我對她解釋說,你看,不是我小氣,我的錢被人偷走了。

就算你有錢,那個女人因說話激昂,嘴里噴著白色的沫子說,你會給我嗎?

由于我急于擺脫她的糾纏,就只好對她說,給,有錢我一定給你。你看,我拍著屁股上被割破的褲兜說,我現(xiàn)在真的沒錢。

那好吧,那個女人突然變得很大度,她說,我相信你。

聽到她這樣說,我就像一個獲得釋放的囚徒,等我準備抬腿離開的時候,她又伸手攔住我說,那就算你欠我的。

她的話讓我感到意外,說什么,我欠你的?

女人說,當(dāng)然是欠我的,你剛才不是說,只要身上有錢就會給我嗎。

我說,不錯,我是這樣說過。

女人說,可你現(xiàn)在身上沒錢,那不是欠著我嗎?

我重新看了一眼那個骯臟的女人,我說,你是不是有?。?/p>

女人說,你咋罵人?你欠我的錢還說我有?。?/p>

這真是荒唐透頂!你說她這不是有病是什么?我決定不再理她,我閃過她朝前走去。可是她卻伸手拉住了我的衣服說,你不能走,你欠我的錢,你不說個道道咋說走就走?

真是無恥呀!還沒等我說話,那群圍觀的人就紛紛給那女人幫腔道,就是,咋說走就走?

我的目光從身邊那群人落在了那個女人臉上,我的肚子氣得一鼓一鼓的??擅鎸@樣一個不講道理的女人,我跟她有什么可理論的呢?我朝她賭氣說,就算我欠你的,這下好了吧!

說完我就打算拔開人群離開,可是那個女人卻抓住我的衣服不丟,她說,你不能走,你要走了,欠我的錢用啥來證明呢?

我氣不打一處來,我說,你還想要證明?

女人說,我當(dāng)然要證明!

那群圍觀的人起哄道,對,給他要證明。

我感到無奈,我說,你想咋證明?

要不這樣吧,那個女人說,你給我打個欠條吧。

那群圍觀的人又跟著喊叫起來,對,打個欠條!

那群人的話就像一群剛從糞便上飛起來的蒼蠅鉆進了我嘴里,那真叫惡心。我盯著那個女人說,你還想要欠條?

她說,那當(dāng)然,沒有欠條,到時候我憑啥找你去要錢?

咦,真是無恥呀!我說,你放開我,要不我就打110了!

那個女人說,你打呀,我就等著你打呢,你大白天調(diào)戲良家婦女,我還要告你呢!

那群圍觀的人也跟著她喊叫著,對,告他!

我被那群不知羞恥的人氣得發(fā)抖,我真想伸手給他們每人一個耳光!我伸手指著那個女人說,你真不要臉!誰知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有一口濃痰從她嘴里飛射出來,叭地一下打在我臉上,接著她就一邊罵一邊撲上來伸手抓我的臉……

她身后的那群人也跟著涌上來,他們喊道,挖他的臉!挖!

我只好伸出胳膊護著頭,狼狽不堪地在人群里鉆來鉆去。不知誰在下面使了個絆子,我的身體在空中失去了平衡,就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然后就在那個人的面前跪了下來。我抬起頭來,看到那是一個像頭豬一樣肥胖的女人,她朝我冷笑著。一看到是她,我當(dāng)時就明白剛才那事不是偶然的,那群人肯定是受了眼前這胖女人的指使。當(dāng)然,事情的起因你也知道,是跟楊柳有關(guān)。當(dāng)時我跪在地上,真想跳起來拿刀把他們都殺了!可是我的身子就是不當(dāng)家。再說,就是我能起來,給一幫受人指使的娘們你有什么可纏的?你說說看,面對這樣一群無賴我會有什么辦法?這時我看到有一根拐杖伸過來搗著我面前的水泥地面,我抬頭就看到了我奶奶,我奶奶用手里的拐杖不停地搗著地說,起來,罵她!

是呀,面對一群無恥的人,看來只有用我奶奶的辦法,只有用世上最惡毒的語言去詛罵她們!

2

從那個倍受羞辱的夢里醒來的時候,我正依著俺家的堂屋門坐著曬太陽。

太陽光從門外樹葉的縫隙間透下來同樣照在坐在我對面打盹的奶奶身上。那個時候爹正蹲在院子里的陽光下用一個瓦片刮那把生銹的鐵锨。我在爹弄出的刺耳的聲音里回憶著那個剛剛離我而去的夢境。我記得奶奶最后對我說,罵,罵她!由于我所從事的工作性質(zhì),我?guī)缀醢咽篱g一些罵人的話都快忘記了。我真誠地希望這個世界到處充滿愛心和溫情。可等我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之后我又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有時罵人的話還是有用的。要不然,你就無法對付這個無恥透頂?shù)氖澜?。在這個唯利是圖的世界上,除了法律,有些事兒你還只能用充滿仇恨的臟話來對付。就說剛才那件讓我倍受羞辱的事情吧,如果我會使用臟話,還會落到那般下場?也是我命該如此,本來那天楊柳要和我一起去北京華聯(lián)商廈的,可就在臨出門的時候臺長突然要召見她,她能不聽嗎?臺長呀,是我們的頂頭上司,他掌握著生殺大權(quán),他可以端掉我們的飯碗!多年以來,我時常為自己的飯碗擔(dān)憂。我總是擔(dān)心有一個人在暗處竊視我,那個人就像這位嫉妒我的臺長,我總擔(dān)心他會突然找我談話。他手里夾著一支香煙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細瞇著眼睛看著我說,你自由了!你聽,他說話的語氣就像背電影里的臺詞一樣。接著他用幽默的語氣對我說,我希望你能服從組織上的決定!你看,他就像一個黨衛(wèi)軍官提著一把槍對我開了一槍然后吹了吹冒煙的槍口說,你自由了。而我卻站在那里雙腿發(fā)抖,到最后我也會像那個向我乞討的女人一樣對他伸出乞求的手。你看,在現(xiàn)實生活里我同樣是一個無恥的人,是一個奴性十足的人。你說,現(xiàn)在臺長要見楊柳,我敢不讓她去嗎?這可不是兒戲。楊柳含情脈脈地看著我,然后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說,你自己去吧,就我選中的那一雙。我說,哪一雙?楊柳說,八百二那一雙。

八百二?爹停下刮鐵锨的瓦片說,啥樣的鞋?要八百二。

我說,你別管。

好,這可你說的,爹說,那你往后去就別叫我爹!

爹,你不知道,在外邊我是不能喊你爹,我得喊父親!娘也不能叫娘,喊媽。俺也不能說俺,得說我!爹娘都是咱豫東的土話,不能說。我在廣播電視中專上學(xué)那會兒一說爹人家就笑我土老帽。你說,一個電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能用方言土語嗎?可我就是改不了,一到家這些土話就會從我嘴里流出來。爹說,錢就恁好掙!

爹把我奶奶吵醒了,奶奶說,啥大不了的事,就不會小點聲嗎?

爹嘟囔著說,哼,錢就恁好掙!一雙鞋八百二,啥鞋,金子做的?錢就恁好掙?現(xiàn)在不交農(nóng)業(yè)稅了是不假,可伺候一畝地一年才掙多錢你知道嗎?掏勁流汗不算,看看一畝地能弄多錢?種子、肥料、犁地、抗旱、農(nóng)藥、收割機,夠你一鞋錢嗎?

爹正說著,娘從廚房里走出來。娘一邊用腰里的圍裙擦手一邊說,人家都進城打工了,看看還有幾個像你一樣在家里種地?

爹生氣了,爹把手里的鐵锨丟在一邊說,你說得容易,工就是好打的?再說,都出去打工了,地都荒著,你吃啥?

爹說完看著我說,你還電臺的人呢,就不會焦點焦點?

我說,中央電視臺才焦點呢。

爹說,我說的就是中央電視臺,看看人家!

娘說,你能!你就會教小春找事兒。那孫志同能是好焦點的?人家是支書,跟耿書記好的穿一條褲子。

爹說,那叫好?那叫合伙貪污!修鎮(zhèn)外的高速公路,他們把村里的地都賣光,錢哩?一家給那倆錢就算完了?

娘說,就你能,咱春兒混個工作容易嗎?再說,有春兒在這兒站著,孫志同還能捏你?

爹說,他不捏咋啦?不捏咱那二畝地的錢就算完了?以前種地你嫌掙的少,現(xiàn)在連地都沒了,看你指望哪個龜孫?往后你光落了喝西北風(fēng)了!

我說,這有啥辦法呢?就是喝西北風(fēng)這鞋我也得去買。爹,您兒子混到今天這人模狗樣的容易嗎?爹,我沒有楊柳就完了,她差不多也算是您兒媳婦了。

爹把眼一瞪說,啥叫算?

就不算,可她也是您兒子的情人呀。

爹說,你說啥?

我說,爹,情人就是相好的。

爹白了我一眼沒說話。我說,咱鎮(zhèn)上不都這樣說嗎?爹,您扳著手指頭算一算,咱鎮(zhèn)上都是誰有相好的?

孫志同個狗熊,爹聽我這樣說,真的扳著手指算起來,派出所老鄭個鱉孫,信用社王明亮個雜種,還有譚成運、張大嘴、醫(yī)院的院長牛麻子、西街皮革廠的方家勝……

看看,我說,都是一些有錢有勢的人吧?爹,現(xiàn)在您兒子能和他們平起平坐了。你看現(xiàn)在我一回來,鎮(zhèn)上的干部慌哩,今天上午鎮(zhèn)里的耿書記不是還讓人給送來兩箱伊犁牛奶嗎?

娘說,那一箱好幾十塊。他爹,不是咱春,以前誰把你看到過眼里?

爹翻了娘一眼就不再說話。

我就從凳子上站起來,晃了晃坐得發(fā)麻的腿走到院子里。娘在身后說,你弄啥去?

我說,我到河邊溜溜。

娘說,快點回來,飯一會兒就齊。

我一邊應(yīng)著娘一邊走出院子。你看,這就是我,我就恁大出息。如果那天你看到我走在大街上那個得意的模樣,就知道我是個小人。我一邊走一邊想,現(xiàn)在我能跟鎮(zhèn)里那些牛頭馬面?zhèn)兤狡鹌阶?。你現(xiàn)在仔細想想,如果就算我回來當(dāng)了村里的支書,或者當(dāng)了鎮(zhèn)里的書記,我能會比他們好到哪兒去嗎?可是我走著走著,突然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我身邊的街道竟是那樣陌生,沒有一點我家鄉(xiāng)潁河鎮(zhèn)街道里的模樣。這你知道,平時我就渴望獨自到陌生的地方去旅行,這就像我時??释钢彝春薜奈业捻旑^上司那個召見楊柳的臺長的臉痛罵一頓一樣??赏瑫r你也知道,這愿望恐怕到我生命奄奄一息的那一刻也未必能實現(xiàn)。為此,我常常在夢中受到奶奶的責(zé)罵。奶奶常常指著我的鼻子說,沒出息,你們孫家咋養(yǎng)了你這個兒子!

3

在空閑下來或者夢醒之后,我時常回味著奶奶的話,但奶奶的話很快又被我幻想中的旅行所代替,就像現(xiàn)在我在陌生的街道里迷失了方向一樣。在陌生的地方,我時常會聽到風(fēng)聲,我知道那風(fēng)來自街道外一望無際潮濕的原野。原野上下著雨,那種從來不曾停止過的雨。雨水呈現(xiàn)出一種粉紅色,彌漫著我視覺里的每一片空間。在潮濕里,有時我會聞到一種在新鮮的蒜泥里加了陳醋后所產(chǎn)生出來的氣味。那是我喜歡的氣味。我知道那氣味與我奶奶有關(guān)。奶奶念白一樣的詛咒聲時常會演變成一種氣味,那來自童年的氣味不知在我夢中的原野刮了多少年。夢中的粉紅色時常像霧一樣彌漫著我在原野上走過的田間小路。偶爾,我會在那條小路上看到另外一個行走的人。從那人肩頭上扛著的鐵锨上我認出了他,他是我爹。

爹赤著雙腳從田野里走過,雨水好像他無處不在的目光。爹提著一雙已經(jīng)磨透了底的鞋子,扛著那把他剛剛打磨好的鐵锨。爹的赤腳噗哧一下噗哧一下從泥水里拔出來又陷進去,發(fā)出樂耳的聲音。爹說,把春叫起來,太陽都曬著屁股了。

爹的聲音如一只鳥顫抖著翅膀穿過飄蕩著粉紅色雨絲的空間飛進娘的耳朵。娘就從廚房里走出來。院子里同樣布滿了泥濘,只是泥濘變成了如同我們皮膚一樣的顏色,那種我們在舊照片里見過的顏色。娘一邊走一邊撩起系在腰上的圍巾擦眼睛,她的眼睛被灶堂里冒出來的煙熏出了淚。娘走到床邊拍著我的臉說,起來,上課鈴都響了。

我真的聽到了鈴聲。我看到老文瘸著腿站在學(xué)校門口的老槐樹下用鋼筋敲擊著從樹上吊下來的那截鐵軌。有一年冬天,爹和一伙人到錦城給生產(chǎn)隊拉煤,爹在火車站的貨場里把半截鐵軌偷偷地埋在了煤車里。過了年的春天里,潁河鎮(zhèn)小學(xué)校長方國青到我家里做家訪時,那半截鐵軌被兩摞舊磚架著放在我家堂屋門里作板凳。方國青用手撫摸著被我家人的屁股磨得黑明發(fā)亮的鐵軌對我爹說,孫富祥,我把你家新春的學(xué)費免了。

爹明白他的意思,就站起來用手拍了拍被鐵軌冰得涼實實的屁股說,你搬吧。

以后的日子里我就常常看到老文敲打那根鐵軌。鱉孫老文,你把我耳孔震疼了。可是老文仍在不停地敲,老文敲打鐵軌的樣子又兇又狠,最后他終于把我給敲醒了。我從夢中醒來,老文敲打鐵軌的聲音變成了手機的鈴聲。手機的鈴聲在我耳邊響個不停,可等我伸手拿來接聽時,手機里傳出的卻是嘟嘟的忙音。真是奇怪,我時常會聽到這種盲音??墒悄莻€胖女人在家時就不一樣,只要她在家,我的手機就會有音,而且聲音清楚又響亮,想捂你都捂不住。我打開手機想查找剛才那個沒有接通的電話號碼,可奇怪的是,那個打進來的電話號碼是隱藏的。一準是她給我搗弄的,咋就不顯示號碼呢?

我躺在床上,看著由時間描繪在天花板上的一些圖案尋思著,剛才是誰打進的電話呢?不知何處傳來的刺耳的金屬器械鉆進墻壁的聲音讓我無法集中思想。自從搬進這幢高層住宅的一年里,這里幾乎每天都有人在裝修,電鉆鉆進墻壁的聲音每天都會在我生存的空間里響起。那電鉆有時從我的頭上鉆下來,有時從我的腳下鉆上來,有時鉆進了我的四肢或者后背。我現(xiàn)在已是千瘡百孔。由于使用頻繁,我們單元樓洞里的電梯已經(jīng)維修過兩次了??山裉焐衔缥一貋淼臅r候,電梯門口又被一道黃布條警戒住了,連個人影都沒有,真他媽的!沒辦法,我只好背著從菜市場買來的米面往上爬,等我爬到三十層樓梯口坐下來喘氣時,我才看到兩個頭戴紅帽子的工人正蹲在我家門口的電梯門前搗弄。我沒好氣地質(zhì)問他們,你們從哪兒弄的這破電梯?

修電梯的工人同時回過頭來,卻不理我。我看到有風(fēng)從電梯的滑道里吹出來,把那根攔在門口的黃帶子吹得呼達呼達響。那風(fēng)聲就像這會兒我頭頂上的金屬器械鉆天花板的聲音。由于震動,天花板上出現(xiàn)了一些奇形怪狀的圖案,那圖案使我有一種預(yù)感,或許,今天我真的能到達那個時常出現(xiàn)在我夢境里的陌生的地方,要不我今天怎么就沒有聽到手機響?以往的日子里,我的睡眠極其敏感,就是有只鳥從我的窗外輕輕飛過也能把我驚醒,更別說現(xiàn)在這電鉆鉆墻壁的聲音了。可今天我咋就睡這么死?是我爬了三十層樓的結(jié)果嗎?剛才手機在我的耳邊響個不停,我怎么會把它當(dāng)成是老文敲打鐵軌的聲音呢?那么,剛才是誰打來的電話,楊柳嗎?

一想到楊柳,我就看到她穿一件桔紅色的睡衣從掛在墻壁上的石英鐘里走出來,她細膩的皮膚仿佛黑夜中的燭光。燭光里,我用手撫摸著她小腹右側(cè)那道暗紅色的刀疤。楊柳三歲的時候,她在家鄉(xiāng)的醫(yī)院里作了一次闌尾切除手術(shù)。二十年過后,那個暗紅色的刀疤不但沒有消除反而越長越大。

在這個世界上,楊柳看著從窗子里射過來的灰暗的光線這樣對我說,沒有第二個男人撫摸過這個疤痕。我知道,在我撫摸那個疤痕的時候就是某種欲望的開端。但楊柳更喜歡我用舌頭去親吻那個刀疤。我時常在幻覺里聽到她從身體深處發(fā)出的輕微的呻吟聲,癢,癢,我癢……但同時我也知道,就是在她最受那欲望折磨的時候,她也不會給我打電話,這是我們之間的契約。我放下手機,看到我的毛衣毛褲還有羽絨服像一群無脊椎動物癱軟在地板上,羽絨被的一半也從床上滑了下去。她人呢?在廚房里嗎?不會。自從她發(fā)現(xiàn)楊柳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之后,我已經(jīng)有許多日子沒有吃過那個胖女人做的飯了。在灰暗的時光里我們處在冷戰(zhàn)的狀態(tài)之中??伤秊槭裁床唤与娫??每次我的手機響起之后,她都像聽到她已經(jīng)死去兩年的親爹走進房門一樣,哪怕她正在蹲馬桶也會提著褲子從衛(wèi)生間里跑出來,從我手中搶過電話??山裉煸趺戳??在我睡著的時候她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鬼勾當(dāng)?她把我女兒殺死了?她們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白色的沫子從她們的嘴里冒出來,她們沒有了呼吸,她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她們自殺身亡……

可怕的情景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幻覺里,折磨著我的神經(jīng)。有時我正在直播室里工作,就會突然想到小小,她喝了過量的安定了嗎?那個胖女人不止一次這樣威脅我,孫新春,你別以為我不敢,死我也不一個人死,我弄幾包老鼠藥跟小小一塊喝,你就跟那個不要臉的楊×過去吧!那個胖女人對女性生殖器惡毒的咒罵使我想起了奶奶,在這方面,她比起我奶奶不知要遜色多少倍,可她的威脅卻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4

電鉆鉆進天花板的聲音就像鉆進我的耳孔里,我用雙手死死地捂著耳朵,可我卻沒法管住我的眼睛,我看到天花板上有三條河流從墻壁里流出來。沙河和賈魯河在錦城的西部注入潁河,然后潁河從錦城的中部流過,把這座大約有二十萬人口的城市攔腰切成了兩半。某一天,我在我主持的節(jié)日里回答一個名叫楊柳的女孩提問時對她說了上面的這些話,接著我又對她說,潁河是淮河的重要支流……就在那年的春節(jié)過后,在辦公室里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名叫楊柳的女孩。這次,是她要跟著我實習(xí)。后來我對她說,在這條河流的北岸,正在建筑以高層為主的住宅區(qū),我在那兒買下了一套房子。你看,我就是這樣地虛偽?那套房子是我出錢買的嗎?壓根不是。其實,我討厭呆在這套房子里。在電鉆停下來的間隙,我站在靠北的窗子往下觀望,從這里我能看到不遠處的那片漸漸消失的湖。冬季里,那片越來越小的水面變成了墨綠色,我能看到一些在湖泥里挖蓮藕的人。我偶爾沿著湖邊的小路走,會看到漂浮在墨綠色水面上的動物的尸體,盡管現(xiàn)在隔著遼闊的寒冬我仍然能聞到從那里散發(fā)出來的臭氣。那臭氣使我現(xiàn)在呼吸的空氣已經(jīng)變質(zhì),我時常為此感到窒息。我討厭這套房子!可那個胖女人壓根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她還時常在朋友和親戚面前炫耀。

在錦城,無論多么偏僻的地方她都會碰到熟人,好像全天下的男女都是她的同學(xué)和親戚。清晨或者傍晚,我們一塊走在街道里或者來到一個公共場所,她會突然哎呀哎呀地對一個陌生人大呼小叫起來,我也討厭她打完電話向我炫耀的神情。你知道嗎?他是地區(qū)法院院長的司機!你聽聽她那口氣,我知道她是瞧不起我,我知道她嫌我沒本事。一個司機有什么了不起?不過話從我嘴里說出來,那個不雅的詞就被我過濾掉了。這你知道,我不但不善于說臟話,而且一聽她接聽電話的語調(diào)就惡心。她今天為啥不接電話,正在蹲馬桶嗎?

我朝衛(wèi)生間那里看一眼,那門虛掩著。我閉上眼睛仔細地聽聽,衛(wèi)生間里只有水滴從水龍頭上滑落到浴盆里的聲音。知道嗎,她說,這叫滴水,滴水水表就不轉(zhuǎn)動,滴上一夜就夠我們沖馬桶的了。這就是她的智慧,說實話我得感謝她,她教會了我許多這種生活中細小的常識,她使我更清楚地認識到什么是小市民。我一邊想一邊從地板上拾起羽絨服披上,然后趿拉著拖鞋走進衛(wèi)生間。她真的不在里面。我對著馬桶灑尿,卻從墻壁上的鏡子里看到一個身披羽絨服的人,他胸膛上的肋骨在我用力吸氣的時候很清晰地凸現(xiàn)出來。

春,娘看著我說,有心思了?

我說,沒有。

娘說,工作不順心?

我說,沒有。

娘嘆口氣說,哎,你瘦了。

我看到那個人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他的額頭上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皺紋,紛亂的長發(fā)使他的面容顯得蒼白而憔悴,他好像還沉睡在疲憊里。這就是我嗎?我怎么成了這個樣子了?那就是我,那不是我還會是誰?我一揚手,就看到我對面那個人的皮膚在肋骨上滑動。孫新春,就這樣你穿上衣服走在大街上還像個人,你這過的是啥鱉孫日子?那個把你折磨成這個樣子的胖女人在干什么呢?

由于寒冷,我胡亂地洗了一把臉,就急忙回到到臥房穿上衣服,我得弄清楚她正在干什么。我躡手躡腳來到客廳里,客廳里仍舊彌漫著一股難聞的煙氣。乳白色的地板上到處都是黃色的煙蒂,在煙蒂之間還有一些米黃色的痰跡。這是夜里他們打麻將時留下的。幾張椅子斜三倒四地橫在飯桌的四周,飯桌上鋪著一張灰色的桌布,桌布已經(jīng)被麻將牌磨得十分骯臟。那個可惡的胖女人每天都把一些賊頭賊腦的人拉到家里打麻將,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在從墨綠色的湖面上刮來的腥臭里把麻將牌摔得叭叭作響。四萬!我聽到小小的二舅叭地一下把牌摔在牌桌上,那個長了一臉橫肉的人隨后朝地板上就是一口濃痰。

你看看,他們把我的家都糟蹋成了什么樣子,這實在讓人忍無可忍!你看看,茶幾上堆著他們吃過的蘋果皮、香蕉皮、桔子皮、瓜子皮,還有一只茶杯倒在茶幾上,茶葉水像尿液一直流到了地板上。你看看,我家客廳里的沙發(fā)套都被他們油膩的屁股擰得皺巴巴的,上面還扔著幾個捏癟了的飲料罐。這些狗雜種!哎,剛才我說什么?狗雜種?這罵人的話怎么會從我的嘴里溜出來?別說我,你過來看看,就是你看著門口那片橫七豎八臭哄哄的拖鞋不想咒罵他們嗎?想!可你知道,想罵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天我在北京華聯(lián)商場門前的遭遇你也知道,那天我回到家就像現(xiàn)在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一樣,我面對墻壁,把有生以來我聽到的罵人話都在腦海里想了一遍,可你真叫我罵,就是說不出口。我奶奶站在旁邊一看就生氣了,真是沒本事,我教你。這你知道,我的奶奶可是人世間罵人的高手。不說別的,就女人的一個生殖器官,她老人家就能罵出一百個不重樣來。現(xiàn)在細細地想起來,她老人家真是一個天才呀,一個語言天才,任何語言大師在她的面前都顯得遜色百倍。有一年夏天,我奶奶跟支書孫志同的老娘一連罵了三天。孫志同的老娘坐在她家的門檻上,我奶奶盤腿坐在孫志同家門口外邊的那棵老槐樹下面的磨盤上,她罵一句用手指一下,她老人家嘴角上掛著白色的沫子,帶大襟的褂子從上面垂下來蓋住了她的三寸金蓮??柿?,她就叫我回家去給她掂茶。我掂著一個黑色的瓦罐在陽光下從鎮(zhèn)子上的麻石大街上走過,罐子蹭著街面上的麻石發(fā)出哧啦哧啦的聲響,水從瓦罐里濺出來,打濕了我的褲腿。奶奶捧著瓦罐喝一氣,繼續(xù)開罵。餓了,爹就用瓦罐給她送飯。到了第二天頭上孫志同老娘的嗓子就啞了,光見她用手朝奶奶指點著,嘴唇一張一合,就是聽不見她的聲音。而我奶奶的聲音仍像小銅鑼一樣,現(xiàn)在那些站在舞臺能唱兩首歌的歌手算狗屁?比起我奶奶,差遠了!你看我奶奶到了三天頭上腰板還挺得直直的,那真是女中豪杰呀。我奶奶罵人的聲音真的就像唱歌一樣好聽,優(yōu)美的曲調(diào)在夜間響起來,能把掛在街邊電線桿子上的有線廣播都贏了。我奶奶在那個磨盤上一直坐了三天,她老人家三天都沒有下火線,就像現(xiàn)在的人一氣喝十斤二十斤的黑啤酒黃啤酒不上廁所一樣。那一年我奶奶的事跡不脛而走,十里八村的人都趕來看熱鬧,人們走一群來一群,就像現(xiàn)在的人才交流會。我滿臉皺紋的奶奶那一年可真出盡了風(fēng)頭,奶奶越罵越勇,直罵得孫志同的老娘落花流水屁滾尿流,直罵得孫志同跪地求饒。當(dāng)然,那個時候?qū)O志同還不是支書,要不,我奶奶也不會留下如此的豐功偉績。你說,像我奶奶這樣的才能,她一個乞丐女人算得了什么?我真的不像她老人家的孫子,我們孫家在墮落,我們孫家是黃鼠狼生老鼠,一窩不如一窩。如果我有她老人家百分之一的能耐,那天在北京華聯(lián)商廈門口我也不至于像一只落湯雞。看來這世上沒有一項輕而易舉學(xué)到的本領(lǐng),不但罵人需要學(xué)習(xí),無恥也需要學(xué)習(xí),要溫故而知新,你不練就不會,就像現(xiàn)在我面對那堆臭鞋在腦海里溫習(xí)奶奶教給我的那些粗話一樣。可是,不知為什么那些罵人的粗話我就是說不出口。我用手一邊擰著自己的嘴一邊想,你真是無用呀孫新春,你連句罵人的話都說不出來,你罵呀,罵呀!可是,那罵人的話還沒有出口我的臉就發(fā)燙,我真是無用呀!我見我的樣子,我奶奶站在一邊都著急,奶奶說,罵呀,你咋不罵呀?

可是我真的罵不出口來。我說,奶奶,你就教我兩句不帶生殖器的罵人話吧。

奶奶說,你有啥不好意思?人家多少見不得人的事兒都做了,你就練兩句罵人話有啥不好意思?罵!

好,我罵。我聽從奶奶的話就罵了一句,你個雜種!可是從我嘴里出來的聲音是那樣的無力,軟綿綿的就像面對情人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我用手使勁擰著自己的嘴說,你罵呀,罵出聲來。罵人是一種藝術(shù),就像蔣介石一樣,娘希匹!在不同的場合里蔣委員長那聲娘希匹就包含著不同的涵義,罵人真是一種藝術(shù),你要講時間、地點、場合、對象。要有語感,要有情感。你罵呀,要充滿仇恨!你罵呀,你這個雜種!可我這是在罵誰呢?罵我自己嗎?我自己在跟我自己過不去嗎?不,我不是罵自己,我在罵那個胖女人,你個可惡的小市民,你把我女兒小小弄哪兒去了?

5

你看看,我這還像個家嗎?這哪里是家?這是垃圾站!我知道那個胖女人是在存心地糟蹋我,日他奶奶,這日子沒法過了。你不知道,要是那個小市民聽到我這話一準會樂得她藏在衣服里的那雙奶子都在抖動,她一準指我的臉說,孫新春,你可壯著膽子說句人話,你有膽再說一遍?你有膽說給我離婚?我買個鏊子沒腿,專(磚) 等著呢!

我真是個無用的人呀,你看她用手指著我的臉我就沒有勇氣把那句話再說一遍,你看我還像個男人嗎?楊柳說,你就不像個男人!你到底怕的是什么?我到底怕的是什么呢?這你知道,那個胖女人她鱉孫二叔是錦城川匯區(qū)財政局的局長,他要是給我們臺長打個電話,你說……再說,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還是小小她二舅拿的錢嘛,他開著酒廠,你光說,我是人窮志短呀,所以人家想踢就踢想罵就罵,才這樣像狗一樣被人使喚來使喚去,我不是沒權(quán)沒勢嗎?我要是他媽的市長,不說市長,就他媽的是個處長,是個科長,也不至于落到這般田地呀?

客廳里除了那些難聞的氣味在流動沒有一點別的聲音,我看一眼女兒的房門,那門關(guān)閉著。她們在屋里干什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我眼前再次閃現(xiàn)出我想象過無數(shù)遍的可怕的場景。那個胖女人把我女兒手脖上的靜脈割破了,鮮紅的血液從床上流下來,小小的臉色像米粉一樣蒼白,我女兒被那頭母豬給殺死了。在我的幻覺里,我女兒小小不止一次死在那個胖女人的手下……我在幻覺里輕輕地推開女兒的房門,可屋子里沒有人。女兒不在屋里,那個可惡的女人也不在屋里。女兒的房間里亂糟糟的,小小的書包和紅領(lǐng)巾都在桌上放著,今天是星期日,小小不上學(xué)。她們干什么去了,她們在廚房里嗎?

我從女兒的房間里出來,試探著叫了一聲,小小。我沒有聽到女兒的聲音。我看到廚房的門緊緊地關(guān)閉著。她們在廚房里干什么?那個胖女人肯定把門從里面上死了,然后她打開了天然氣管道上的開關(guān)。我的天呀,她竟然想用這種方式害死我的女兒!想到這兒我頭皮一炸,兩步躥到廚房的門前。我用力推門,可那扇門卻被我輕而易舉地推開了。廚房里同樣沒有一個人,我只聞到了一股焦煳的氣味撲鼻而來。在廚房的地板上,我看到一個白色的瓷盆,瓷盆里是一些黑色的紙的骨骸,在地板上,還胡亂地堆放著十幾封沒有來得及燒掉的信件。我的天呀!我急忙蹲在地上抓起那些信件,這都是我從臺里帶回來的聽眾來信,這些信件我還沒來得及看她就給我燒掉了。她知道我的生活里離不開這些信件,這些來信我都要一封一封地仔細地閱讀,我要從中了解世界的憂傷和人間的苦難。在那些來信里,那些我從來沒有謀過面的陌生人向我敘述的全是一些不幸的事兒,他們從來不把幸福的事兒高興的事兒告訴我,在快活的時候他們就把我給忘記了。他們只有在憂傷和痛苦時才會想起我,他們想讓我跟他們一起分擔(dān)憂愁,他們想讓我?guī)退麄兘獬纯唷?/p>

救救我吧,青果。他們這樣說。

可惜他們選錯了對象!楊柳用諷刺的語氣對我說,你能給他們做些什么呢?

是呀,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只是一個無用的節(jié)目主持人,我只能通過電波給你一些安慰,遠遠地對你說兩句安慰的話,這你知道,我別的什么也不能為他們做??墒?,這個可惡的女人把你們寄來的苦難都給燒掉了,連同我同情你們的權(quán)力。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我的親愛的聽眾,她要是知道燒那些信就像燒我的心,那她就不燒了,她會換一把剪子來,她會當(dāng)著我的面一剪子一剪子地鉸!現(xiàn)在你們知道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吧?可是她能鉸得斷嗎?她怎么會知道我同那些苦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之所以把你們寄來的苦難放在自己肩上,這是因為我同你們一樣是喝著潁河里的水長大的,是因為我同你們一樣吃著那塊黃土地上生長出來的紅薯和高粱,和你們一樣吃著玉米和大豆,因為我身上流淌和你們一樣的血液。面對煩惱我身不由己。有的時候,一封有關(guān)煩心事的來信會改變我本來快樂的心情,那煩惱一整天一整天地壓在我的心上。楊柳說,你又怎么了?

我說,沒什么。我不想讓她同我一樣來承擔(dān)那些苦惱。可是她看得出來,我沒有什么事情能瞞得住她的眼睛?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女性,她太了解她所愛的人了。她說,你別的沒什么本事,就這點還可愛,看著你那憂郁的面孔,我真的不忍心去傷害你。

可是,那個可惡的女人卻把這些我還沒來得及看的信件都給燒掉了。這個無恥的人,她到哪兒去了,她把我女兒帶到哪里去了?我拿著那些幸存下來的信件走出廚房,重新把各個房間察看了一遍,我想找到一些有關(guān)她們的信息,可是,我失望了。我不知道那個可惡的胖女人把我女兒小小帶到哪里去了。

我把那些信件扔在床上,那些不同顏色不同規(guī)格從不同地方寄來的信件在我的床上散開。那些不同的字體就像不同的語言,那些字從紙片上跳出來爭先恐后地向我講述著它們主人的苦惱,可我卻不想聽,我只想知道我女兒小小現(xiàn)在什么地方。小小,你在哪兒?那個可惡的女人把你帶到哪里去了?你個豬,我知道你什么樣的事兒都能做出來,我知道你!你把我的小小帶哪兒去了?你把我女兒帶到那片長滿了蒲子和蘆葦?shù)暮┑乩锶チ藛??你想害死她嗎?我看到女兒手脖上的靜脈被她用鋒利的刀片割斷了,就像那個小偷割破了我的褲兜,我女兒面色蒼白地倒在血泊里,我女兒伸出手向我不停地喊叫,爸,爸……

可是,那個可惡的女人卻在一邊向我發(fā)出陰冷的微笑,她的手上捏著那沾染著女兒鮮血的刀片,我看見她把那個刀片放在了自己的手脖上,她一邊看著我一邊用那個刀片切斷了自己的靜脈。你看,鮮血從她的手腕上像小溪一樣流下來。她在畏罪自殺!死吧你!你害死了我的小小,你還有臉活下去?你死吧!你這個狗雜種……

6

我被電鉆轉(zhuǎn)動的聲音驚醒了,剛才那個可怕的夢不留在我的腦海里。電鉆鉆門的聲音從客廳里傳過來,我急忙翻身下床來到客廳里。我看到我家的房門在顫動,電鉆的聲音感染了房屋的整個墻壁。那電鉆的聲音就像一把斧頭朝我的頭頂上劈下來。

又開始了,你們這些狗雜種!你們還讓不讓人活?你們一天不停地鉆墻,不停地鉆,一刻不停地鉆,你們要把樓板鑿穿嗎?你們要把墻壁鑿穿嗎?你們要把整個大樓鉆透嗎?你們這些狗雜種,你們還讓人活不讓?

看著被不明金屬器械震動的房門,我實在不能再忍受,我沖過去抓著門把猛地把房門打開了。隨著打開的房門,那金屬器械轉(zhuǎn)動的聲音消失了。隨著涌進來的一陣風(fēng),我看到了一個女孩站在門口喘息,她正用仇恨的目光看著我。我抓門的手垂落下來,我說,小小?

小小怒氣沖沖地看著我不說話。我說,小小,你敲的門?

小小惡狠狠地說,你就睡恁死?

小小的聲音像電流一樣爬過我的頭皮,我說,咋了咋了?

你說咋了,看看俺媽給你打多少電話。

你媽?她人哩?

在樓下,等著你提東西哩!小小說完再不看我,她側(cè)身從我身邊走進屋里。不知從哪兒來了一陣風(fēng),那風(fēng)推著房門咚地一下關(guān)上了。隨著關(guān)門的聲音,金屬器械鉆墻的聲音跟著又出現(xiàn)了。那聲音鉆著我的頭皮,鉆著我腳心,鉆著我的四肢,鉆著我身體上的每一個部位讓我無法忍受。那聲音讓我耳孔發(fā)鳴,那聲音讓我頭皮發(fā)緊四肢抽搐,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走到客廳里的小小這時回過身來,她仍然怒氣沖沖地對我喊道,你還站著,還不去接俺媽?

哦哦哦……

我連聲應(yīng)和著,那聲音同我的身體一樣顫抖。我轉(zhuǎn)身走到門邊,剛想伸手去拉房門,就被身后小小給喊住了,穿上衣服!

我停下來,這才發(fā)現(xiàn)身上只穿了一個褲頭。我又哦哦哦地應(yīng)著,匆忙跑進臥室。我一邊從床邊拉起褲子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有一陣風(fēng)夾著夏季的炎熱從南邊的窗子里吹進來,我一邊穿褲子一邊盲目地掃過窗外遠處的河道。河道在強烈的陽光下晃動著,是那樣地不真實。等穿好褲子,我隨手抓起一件汗衫就往客廳里跑。我來到房門前,一邊抓住門把一邊對小小說,我去了。

可是,我沒有聽到小小的聲音,我回頭觀望,客廳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只有金屬器械撞擊墻壁的聲音像水浪一樣一波一波地打過來。我的耳孔像被針刺一樣跳動起來,那跳動使我痛苦。但我還是拉開房門,飛快地往電梯門邊跑。當(dāng)我沖到電梯門前時,才看到攔在電梯門口的黃布帶??墒牵乙呀?jīng)沒法止住我身體,我奔跑的慣性力量推著我撞斷了那根黃色的警戒線,我一步踏空,身體開始往下墜落,往無邊的黑暗里去。

我聽到有風(fēng)在我的耳邊發(fā)出呼呼的聲響,我知道那風(fēng)來自一望無際的原野。原野上飄灑著粉紅色的雨絲,那雨無邊無際彌漫了我的視線。在墜落的黑暗里,我聞到了一種新鮮的蒜泥氣息。你知道,這種我喜歡的氣息與我奶奶有關(guān)。

奶奶說,再加點老陳醋。

奶奶念白一樣的話語在我耳邊滑過的風(fēng)里逐漸演變成一種氣味。這你也知道,氣味來自一望無際的原野。那種粉紅色的氣味,時常像霧一樣游蕩在原野的田間小路上。在那條時常被霧彌漫的小路上,偶爾,我會看到另外一個行走的人。

注釋:

①《從這里,到這里》,河南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112頁。

墨白

1956年出生,河南淮陽縣新站鎮(zhèn)人。1984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至今已出版長篇小說《夢游癥患者》《映在鏡子里時光》《欲望》三部曲等多部;發(fā)表中篇小說《告密者》《幽玄之門》《討債者》《航行與夢想》《風(fēng)車》《局部麻醉》《白色病室》《錯誤之境》《光榮院》《隔壁的聲音》等四十余部;短篇小說《失蹤》《街道》等百余篇;出版有小說集《孤獨者》《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霍亂》《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神秘電話》等。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或收入多種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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