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璞君

等待慕尼黑

我坐在慕尼黑機(jī)場候機(jī)樓準(zhǔn)備搭乘漢莎航空公司的LH2326航班回國。從候機(jī)樓窗戶望過去，停機(jī)坪上的飛機(jī)等候著下一輪的出港指令。機(jī)場的廣播用德語和英語播放著離港和出港航班的編號和時間，我聽著陌生的廣播，周圍都是陌生的面孔。

走到機(jī)場餐廳前，對櫥窗里烘得金黃的牛角包咽了下口水。

“沒想到一家人吃飯是這樣開心”。有一次吃完童野弄的飯菜，我對收拾碗筷的童野說。過往離開家，我總想早點回去，吃上童野為我做的可口的飯菜。

12個小時的飛行時間，我就到家了。那將又是一個戰(zhàn)斗的早晨的開始，必須飛奔進(jìn)洗手間刷牙洗臉，抱起還睡眼蒙朧的兒子，擠上公共汽車。

這時候慕尼黑機(jī)場如果突然冒出一個手持AK47沖鋒槍的蒙面人，忽然閃過這樣的畫面，望了望灰蒙蒙的天際，這是快進(jìn)入冬天的德國，不可能有更壞的天氣，一老外坐我旁邊，他在看著書，四周很安靜，一架飛機(jī)起飛了。

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登機(jī)，留下的不過是一場夢，或許魯斯卡就是懸浮在我現(xiàn)實中的一個夢而已。

還在柏林，我遇上了魯斯卡。我不想再刻意去回想我們分別的時刻。

沿著勃蘭登堡門的大道，我踩在一行很長的磚石印痕上，魯斯卡提醒我，這就是柏林墻的遺跡。我無意中踏在這曾經(jīng)的歷史起點，同時又是一段歷史的終結(jié)點上。生活總是充滿了那么多偶然的因素。

在一段遺留下來的柏林墻上，勃涅日涅夫和德國總理科爾穿越了時空擁吻在一起，藝術(shù)家似乎想用一系列抽象夸張的畫面，沖淡柏林墻上的血痕和帶給人的恐懼和傷痛。對柏林這座城市，不管毀滅與重建，又怎樣承載得下那份沉重，一座城市帶給人的理智與瘋狂，好像與我現(xiàn)在離別的意緒，總攙和不到一塊。

忽然想魯斯卡會等克勞斯嗎？魯斯卡跟我提起過，當(dāng)年有一個叫克勞斯的年輕人，到勃蘭登堡門口等他的女朋友魯斯卡，我好奇地問，那是你嗎？魯斯卡微笑著搖了搖頭。那天晚上克勞斯突然發(fā)現(xiàn)勃蘭登堡門前大批的軍人運來大量的混凝土和磚石，開始壘起了一堵墻，克勞斯拔腿拼命向西柏林方向沖過去，他忽然醒悟，魯斯卡還留在東柏林，他猶豫了一下，但很快他逃離了東柏林，他回頭望著那堵逐漸壘高的分割東西的柏林墻。柏林墻被推倒那一天，他與其他德國人一起，蜂擁上勃蘭登堡門，他想魯斯卡這時候也會在那等他的，但他失望了，哪怕后來他每天都會到勃蘭登堡門等魯斯卡，但魯斯卡卻沒有出現(xiàn)。

德國的森林真是茂密，一排排白樺林掠過窗外，天色漸晚。

我說，你認(rèn)為克勞斯背叛了魯斯卡嗎？

魯斯卡說，克勞斯獲得了自由。

那天從波蘭搭乘火車到柏林，在火車用餐后想倒點水回包廂，水倒了一半，聞到壺里有一股啤酒味，總不能端著一壺啤酒回包廂，包廂里的人會笑歪的，但又不知哪里有開水，我左顧右盼在找的時候，扭頭看見一雙淺藍(lán)的眼睛望著我，一金發(fā)女子，用帶點口音的中文說，我能幫你忙嗎？我叫魯斯卡。

我指了指手中的水壺。

她說，你等一下。

我想起來了，這叫魯斯卡的是與我同一包廂的，她就坐我對面。

火車開出波蘭，樹梢上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不過在這片耀眼的陽光下，我弄不清吸引住我的是窗外的風(fēng)景，還是魯斯卡低頭看書時，那一頭披灑在陽光下的金發(fā)。

或許更早些，在華沙圣十字教堂，我跪下的那一刻，就預(yù)示著我與魯斯卡的相遇。那時我正要離開教堂，扭頭看見一位金發(fā)女子微笑著望著我，我還沉浸在朝圣者的興奮中，站在我面前的金發(fā)女子的微笑是那么暖人，我顧不上理會她是否聽得懂中文，就說，肖邦，這是肖邦心臟安放的地方，我盼望來這很久了，我感到肖邦的心臟還在跳動。

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慕尼黑機(jī)場廣播航班的德語播音，并不會理會我的心情，依舊把那鏗鏘的語調(diào)，傳到各個角落。

我又看了一眼櫥窗里的牛角包，摸摸口袋，兌換后僅剩一歐元作為留念。

飛機(jī)終于在香港降落，拉著行李把護(hù)照交到香港海關(guān)人員手上，他看了看護(hù)照，又看了看我說，你從哪里來？

我被問住了，扭頭找魯斯卡，魯斯卡，我從哪里來？

站在我背后的是位陌生女人。

那香港海關(guān)員又問，你從哪里來？

我一臉茫然，說，我不知從哪里來？

身后的陌生女人替我解了圍，慕尼黑。

我連忙接上，對，魯斯卡在柏林送我，我從慕尼黑起飛。

那天魯斯卡帶我沿柏林墻的遺址走到勃蘭登堡門，驟雨就來了，魯斯卡說，她去拿把傘，我站在勃蘭登堡門，望著她消失在風(fēng)雨中的身影，忽然感到魯斯卡更像是夢中飄飛的影子，躲雨的人擠滿了勃蘭登堡。

那香港海關(guān)員納悶地看了我一眼，說，怎么你從什么地方飛來都不知道？要問她。

他疑惑地蓋上印，護(hù)照遞還給我。那蓋在護(hù)照上的印章是無聲的，不過我分明聽到它發(fā)出的聲響，再回頭，后面跟著幾個等過關(guān)的人，我把清冷而孤寂的印章聲丟在了身后。

生活別處

少女對他說：“別走了，停下來，把困倦的頭頸偎在我胸懷！”

他炯炯的藍(lán)眼睛閃著淚花，嘆息了一聲，仍然回答：“更高的目標(biāo)！”

美國詩人亨·華·朗費羅詩中，這位向阿爾卑斯山峰頂攀登的年輕人，最后躺在冰冷的灰白曙光里。他失卻生命，但是美麗；從那明凈邃遠(yuǎn)的天庭落下來一個聲音，像隕星：“更高的目標(biāo)！”

當(dāng)一個男人在床上想獲得欲望的醉意，女人要求男人一次又一次發(fā)起強(qiáng)攻，高潮是否即將來臨，理性跟死于受精之時的昆蟲一樣，死于最為輝煌的時刻，婚床是否是靈魂和肉體共同歸宿，《城堡》的K把性生活看作是放逐，一次陌生世界的流浪，一種存在的境況——永遠(yuǎn)無法抵達(dá)的夢鄉(xiāng)。同時，人的精神幾乎就是放逐的過程，車站成了人生活的隱喻，克爾凱郭爾說：“無人詢問何時想進(jìn)來，無人詢問何時想出去?！币粋€人在車站守候，時間過去了，要等的人沒有來，登上遠(yuǎn)行列車的人，沒有抵達(dá)他的終點，如同那個在車站等他的人。等候不過是尋找的變奏，奧德修經(jīng)過十年征戰(zhàn)和漂泊，抵御塞壬歌聲的誘惑，終于回到故鄉(xiāng)與妻子珀涅羅團(tuán)聚，奧得修為什么要歷經(jīng)千辛萬苦的漂泊，重返故鄉(xiāng)？這種漂泊的命運感，不斷追尋和回歸，是否是人類共同的選擇和歸宿？尋找和回歸，是否成了現(xiàn)代人的一個主題動機(jī)？

我背著包沖向最后一節(jié)車廂，火車快要開了，顧不上她在后面緊追著我奔跑，那天是一個陰翳的天氣。透過車窗，她向我揮了揮手，火車開出了，遺下的是她守候在車站孤獨的眼神，望著她穿過出閘的人流，車站人來人往，喧囂，腳步匆匆。后來她告訴我，她又轉(zhuǎn)身回到站臺上，想找我，但列車已經(jīng)離開站臺很遠(yuǎn)了，她在那里站了一會兒，這時才想起要趕回家了。

遠(yuǎn)去的依然遠(yuǎn)去，我守候著那個夜的渡口，等待一個野渡無人舟自橫的夜晚。在某日的清晨忽然聽到她遠(yuǎn)方的聲音：我來你這了，但尚未降臨的黃昏，卻聽到她說，我走了。我一下子感到空間和時間的錯位，火車東站的閘口，像一堵回音壁，聽著窗外的雨聲，心情在這個雷雨天沒有受到影響，播放著齊格弗里德和布侖希爾德的二重唱《愛之死》。我仿佛凝視著熊熊燃燒的烈焰。重逢，一個無法忘掉初戀的男人，偶遇了他初戀的戀人，復(fù)燃起深埋心底的愛火，生活如刀，早就磨蝕了他與發(fā)妻的感情，這一天終于到來，他對發(fā)妻說：“我要跟她過，我們必須離。”妻子卻依然想把那條布滿油垢的圍裙系在腰際，雖然明知失去愛的味蕾，任憑餐桌的飯菜變冷，丈夫的筷子再不會動一下，除了鍋碗瓢盤的碰擊，不會再聽到一聲問候，最后的裁決來自無法忍受的女兒，她說，你們分手吧?！皩δ腥硕?，女性既是他的愛神，也是她的死神”弗洛伊德總結(jié)女人之于男人的關(guān)系：“生他的母親，同床共寢的伴侶，毀滅者?！奔儍舻某鯌伲偸敲利惖?，好像蘇醒的大地訴說著等待黎明的戀歌。

那年我與一個北京女孩一起朝拜卡爾格博雪山，先到鄰近的太子雪山祈求神山的守護(hù)者庇佑卡爾格博云開霧散。天下起雨，海拔3000多的太子雪山，讓我和北京女孩向上攀登非常吃力。默禱，我們?yōu)槌筷氐慕疠x照臨卡爾格博峰頂祈禱，祈求卡爾格博向我們展露姿容。翌日雨沒有停，卡爾格博沒有撩開她神秘的面紗。等待，這是神啟嗎？

我們沒能看見卡爾格博的晨曦，離開德欽回到中甸。

很晚了，扎西家。我跟扎西有一句沒一句聊天，即將分手了，我心里想著北京女孩，也許她睡了，忽然她走了進(jìn)來，聽兩個大男人說話。明天她將隨扎西的車離開中甸從昆明回北京。我們在扎西開的小食店喝茶，我開始以為喝的是茶葉茶，大碗的酥油茶端上來，酥油味是濃烈的，走到街上空氣中彌漫著這股酥油味。北京女孩安靜地看著我和扎西喝酥油茶，扎西搞了一條紅頭繩玩了一個小花樣哄我們開心，我手指翻過來掰過去總無法靈活地編織手中的小紅繩，她拿過紅線很手巧地編出了好幾種花式，她見我還在笨手笨腳擺弄手中的紅線，就笑了，很甜美會心的笑，現(xiàn)想起你的笑多么溫暖?！巴砹?，睡吧?！痹髡f。她偷偷看我一眼。邂逅意味著離別，我繼續(xù)另一段旅程，不會再相見了，沒覺察她已藏進(jìn)我心里某個角落。這滋味，仿佛聽著遠(yuǎn)去的馬蹄。一切都是偶然，貫穿的只有一個主題，不得不如此：失敗、孩子、結(jié)合、分離，不過是變奏，前世今生的約定，在時空的穿越中，哪怕相遇，不過是在流水梯上，一個上，一個下，你喊她，她喊你，各又消逝人海，在水一方，永遠(yuǎn)參商，《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的托馬斯也在找他的另一半，特蕾莎，像飄流瓶一樣來到他身邊；貝多芬不得不如此的第一主題動機(jī)奏響了，但托馬斯不認(rèn)為特蕾莎是他真正的另一半，到最后托馬斯覺得特蕾莎就是他真正的另一半時，已經(jīng)到了終點。到我們明白了不得不如此，其實人生本來就如此，總是遺憾，遺恨，是因我們曾經(jīng)約定，但我們又忘卻，似曾相識，卻又時空錯位。人，總在某個車站等待戈多，在等待中，又一次變奏。

遠(yuǎn)去的身影，消逝了，遠(yuǎn)一程，再遠(yuǎn)一程。出發(fā)，是否意味著能夠抵達(dá)。

遠(yuǎn)方的瑪吉阿米

拉薩的雨夜總是不期而至，晚上過了10點，我打著傘走進(jìn)瑪吉阿米，坐在三樓，這個時間，到瑪吉阿米來，好像有一種重逢的意味，尤其在一個雨天。雨還在下，但仍有藏民很虔誠地圍繞著大昭寺順時針跪拜，也許他們心中有一個彼岸的夢。我要了壺甜茶。鄰桌一位報社記者跟幾位女孩談去阿里的感受，對于可可西里，神山和圣湖，沒有人能抵御那種召喚和魅力，來西藏的人心中都有一個夢，一個關(guān)于遠(yuǎn)方的夢。

我白天在附近一戶藏式旅館的天臺上，向瑪吉阿米眺望，這時候你也在瑪吉阿米的三樓，搜尋著每一個陌生人，搜尋著與之相遇的目光，但都沒有辨認(rèn)和尋找到那位陌生的來客。相逢卻又錯過，在種種際遇中趕著長路，總想在漫長的行旅中，重溫離別一刻相守和約定，等待某種神秘緣分的降臨，在錯失中又再重逢。

那一刻，我升起風(fēng)馬，不為祈福，只為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天，閉目在經(jīng)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誦經(jīng)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我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啊，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后來者緣于倉央嘉措詩歌靈感所詠唱的歌聲，總像那匹措那湖邊奔跑的馬，一直叩動著我的心扉。倉央嘉措十六歲登上了達(dá)賴尊貴的無畏獅子座，被奉若神明，但不見陽光的德丹吉寢宮，森嚴(yán)的等級，和無比尊貴的達(dá)賴身份，沒有壓抑這位翩翩少年的情愫，倉央嘉措依然每個晚上，走到雪山下，凝望雪峰上的明月，深情呼喚和等待他的瑪吉阿米。

那天將近黃昏了，我披上大昭寺金色的霞輝，跟隨藏民繞大昭寺轉(zhuǎn)經(jīng)，回到居住的客棧，聽到樓上一位藏族歌手唱著歌，唱得非常深情，他跟那四川女子對唱了一晚，歌聲，沒有往更高的音域滑上去，卻在如城墻一樣厚實的墻體和雕刻著各種花紋的梁木間回蕩，如月亮照澈的拉薩河，隨著夜幕降臨的雨點，融進(jìn)了歌聲。一個女人走了進(jìn)來，轉(zhuǎn)動門口的經(jīng)筒，她對我說，轉(zhuǎn)經(jīng)去了？

我說，你怎么知道？

我見你捧著哈達(dá)，跟著藏民后面轉(zhuǎn)經(jīng)，你還往桑爐里煨桑。

我說，送你一件小禮物，剛在八廓街買的，送你吧，算不上貴重。

她說，這耳環(huán)很精致，花紋我喜歡，雕花和手工怪有心思的，還鑲著兩顆綠松石，若回去了，就買不到了，只要是你送的，比什么都珍貴。

藏族歌手的歌聲仍在繚繞，歌聲好像把你帶往曠遠(yuǎn)的雪山和草原，把綿長的思念用深情的歌聲注入到一個女人心里，他們身上雖然流著不同地域的血液，但歌聲似乎把兩人帶往了遠(yuǎn)方。女人聽著藏族歌手的歌聲，說，不管你到哪里，我都愿意跟你走。

我轉(zhuǎn)動身旁的經(jīng)筒，我被歌聲感染，那種等待和追尋的意味，顯得蒼茫了。

我上樓回房間，驀然在過道看到布置得很粗獷的藏式房子內(nèi)，老板用飄逸的行草，沒有裝裱，寫下倉央嘉措的一首詩：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這歌聲和召喚總能伴隨著我，如一位來訪者，安靜地守候著這個雨夜。

從踏上西藏的第一趟旅程，倉央嘉措還有他的詩之于我是陌生的。倉央嘉措對于我來說，好像一個謎。他每天晚上脫下達(dá)賴尊貴的圣袍，穿上世俗的服飾，與他的瑪吉阿米會面。這位敢于打破森嚴(yán)等級秩序，走下神壇，走出布達(dá)拉宮，用人性的張揚煉獄其神性的達(dá)賴?yán)?，在人世間的愛恨紅塵中，不得不接受世俗和神權(quán)的雙重擠壓。他是神，每個白晝，他在各種神秘的宗教儀式和不得不進(jìn)行的政治籌謀中，承受命運賦予他的使命和職責(zé)，在自由的渴求中，他又甘愿回復(fù)到人的身份，在人性的各種欲求中歷練，透過情欲的徹底體悟，了悟色空。

拉薩稠密的人中

瓊結(jié)人儀表堂堂

我那幼年的相好

正是在瓊結(jié)地方

我黃昏尋找慈氏

黎明落了大雪

掩藏毫無用處

雪地留下腳印

這位具有游吟詩人氣質(zhì)的圣者，抹不去瑪吉阿米從雪峰滴落他心中的淚珠，他凝望終年積雪的山峰，思念伊人，等待晨曦展露瑪吉阿米的容顏，親嘗過愛欲的甘醇和痛苦后，人世間的愛恨，別離與守候，再沒有比這位雪域神王體會得更為深切。那種曠遠(yuǎn)和憂傷，那種情感的百轉(zhuǎn)千回，他深味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領(lǐng)悟各種際遇和因緣，在一種更深的期待和召喚中，那種況味和尋覓，也變得更為深切。

高居布達(dá)拉時

我是持明倉央嘉措

住在雪村時候

我是浪子宕桑旺波

或許雪上偶爾留下的足印，泄露了他去往凡塵的秘密，但這個被枷鎖困綁住的精神軀體，靈魂燃燒著的火焰始終沒有熄滅，他不想掩藏也無需掩藏，不管毀滅，還是對人性和神性的徹悟，命運都讓倉央嘉措在人間充當(dāng)了最為抵牾的角色，也注定他必須要在欲火中重生。

在拉薩尋找了很多地方，仍難以尋覓到倉央嘉措的影跡，布達(dá)拉宮沒有安置供奉倉央嘉措的靈塔。不過我感到有時候是否能與之相遇，要看緣。比如，我曾想進(jìn)桑耶寺烏茲大殿，看看傳說中被蓮花生大師制服的巨蟒，它就盤纏在烏茲大殿入口的柱子上，蛇往往意味著一種欲望，還有一幅有千多年歷史的桑耶寺全景圖。體力的不支，也讓我沒有攀上扎央宗的溶洞，只能聽同伴跟我談起在洞里，發(fā)現(xiàn)的在電筒光照射下，寶石發(fā)出的閃光和奇景，這些我想尋覓卻沒有去的地方就這樣錯過了。

那天到哲蚌寺，這里的寺廟都建在半山上，樓梯很陡，幾乎成90度，又非常光滑，有些地方還沾上酥油漬。我尚未適應(yīng)高原氣候，每上一級樓梯都要喘上幾口氣，我來這天恰逢是藏歷4月16日薩嘎達(dá)瓦節(jié)，各大寺廟都有僧人齊集大殿誦經(jīng)，這樣的場面，我是頗有興趣的，但我在大昭寺七彎八拐，上上下下，兜了大半天，又再回到措欽大殿的時候，誦經(jīng)的喇嘛都打點收拾，回各自的僧舍了。我很失望，到處打聽文殊菩薩殿宇在哪個位置，問了好幾位寺廟里的喇嘛，因聽不懂我說什么，弄了半天，這個殿好像與我沒有緣似的。我來回進(jìn)出幾次措欽大殿，這時快關(guān)門了，是巴桑扎西把我?guī)У轿氖馄兴_像前，他是這里的消防員。

“文殊菩薩還比倉央嘉措難找?！蔽覠o意中說的一句話，卻讓我有喜出望外的收獲。巴桑扎西說，你要找倉央嘉措，我們這供奉有他的一尊塑像。這不就是緣嗎？心中一直裝著這位第六世達(dá)賴?yán)?，卻遍尋不見，雖然很多游人會來哲蚌寺，但好像這里藏著一個秘密，卻沒有人發(fā)現(xiàn)。當(dāng)我以為錯過的時候，倉央嘉措就在面前。

我斂住心神走近這位圣者，心里雖然有一種遏制不住的沖動，但在寺廟里一切魯莽的舉動，不但顯得失禮，也是對另一個民族尊崇的神明的冒犯。倉央嘉措跟幾位歷代的達(dá)賴?yán)镆煌┓睢Ｎ倚÷晢柊蜕Ｔ?，能拍嗎？他猶豫了，但他顯然看出我很想拍下這張照片。他先跟那位坐在門邊的老喇嘛商量一下，老喇嘛會心地微笑著望著我，得到了準(zhǔn)許，我拍下倉央嘉措塑像的第一張照片。巴桑扎西覺得我那樣拍角度不是很好，就親自幫我拍了一張，他說在大學(xué)里學(xué)過。我過去跟那位讓我拍照的老喇嘛交談，扎西扼要地把我的意思翻譯給他，老喇嘛很耐心地聽我談來哲蚌寺的感受，他在哲蚌寺20多年，平時捻著念珠，顧自翻看經(jīng)卷，對我這個遠(yuǎn)道而來，而且對他們心中的神明，同樣抱有一份尊重的人，我感到我們之間的距離就這樣拉近了。

不知哪里傳來鐘磬碰撞泛出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聲，巴桑扎西帶我上哲蚌寺的金頂。傾談中我提及在路上碰到兩個小孩，她們的眼睛不再純凈，沾了塵土的手不停伸向我，為的只是索要一元錢。巴桑扎西不反駁我的質(zhì)疑，但也不退讓，他轉(zhuǎn)頭指了指遠(yuǎn)處的山巒，說，寺廟前的旗桿，若不經(jīng)過僧人的誦經(jīng)，是無法豎上去的。這個地方很多現(xiàn)象是人無法解釋的。我沉默了，回頭尋找供奉著倉央嘉措的殿宇，倉央嘉措的身影是否就在群山積雪的峰頂，那個無法抵達(dá)的彼岸，見與不見，他都在那里。一起頌唱真言，不是在看，也在傾聽，當(dāng)我把自己投影在圣湖納木錯落日的余暉上，我看到湖面的另一個自己，我尋找倉央嘉措其實也在尋找著我自己。一個微笑，一個合十，一次跪拜，一句扎西德勒，這樣也走近了一個人。

瑪吉阿米外面，雨仍在下，雨聲中傳來轉(zhuǎn)經(jīng)藏民喃喃的誦經(jīng)聲。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那也是一個人，對遠(yuǎn)方的一種應(yīng)答。

【責(zé)任編校 李 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