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耀東
一
最近一次回到西坡洼,是在一個溫暖的春日。
車窗之外,熟悉的路途、經(jīng)年的樹木和沒有了人影的院落,都散發(fā)著一種陳舊的味道。唯有草木的氣息馥郁著,正在努力地追趕著春的長途。這是我最為熟悉的土地,也是我銘刻終生的土地。下一個年份,她又會變成什么樣子,在我日益枯萎的文字里,寫滿憂慮和忐忑。這是我時隔三年后,第一次面對西坡洼內(nèi)心最為真實的寫照,以至于,在最近一些日子,幾乎每個黑夜的夢境里都會回到西坡洼。
通往西坡洼的路我并不陌生,路較以前寬了,而且鋪上了沙石。上到山頂,最先能見到的一塊土地是屬于我們家的。我能清楚地記得,在這塊土地上曾生長過豌豆、胡麻、麥子、糜子和洋芋。胡麻花開的季節(jié),淡藍(lán)色的花兒在微風(fēng)里一起一伏,沒有海浪般壯闊,卻涂抹著村莊固有的色彩;麥子進(jìn)入黃金一片的濃烈,麥香的芬芳引領(lǐng)著我的腳步,疲憊的身體與飽滿的糧食在土地之上相互考驗著對方的耐力;一場纏綿的秋雨終于結(jié)束,那些饑餓的麻雀會迫不及待地踩在沉甸甸的糜穗上,插在地里的假人兒,只能望鳥呆看;埋在黑暗里的洋芋,終于見到了天日,在鐵器的幫助下,它們——白嫩而性感地裸露著自己的身體,張揚著與眾不同的個性……如今,正是春天,本該屬于這塊土地上的糧食被一些寸長的野草代替,我留在土地上的腳印也在時間的轍跡里一點一點被掩埋。
一些高大的榆樹、楊樹在燦爛的陽光下已泛出綠塵,沒有了人的修剪,肆意亂長的枝條攀爬在房頂,就連瓦縫里也有了綠色。我在寂靜的院落周圍行走,看著自己親手種下的小樹如今已經(jīng)參天,栽樹時的激情現(xiàn)在已蕩然無存。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這句話放在今天的西坡洼,已經(jīng)失去了原始的意義。有誰還會來此地乘涼?
依然記得那兩棵花椒樹被栽在門外的情形。山上氣溫低,怕被凍死,用了草繩纏繞在樹干上,清晨脫掉,夜晚穿上,無微不至地關(guān)照,像呵護(hù)自己的孩子一樣,而現(xiàn)在,這里的只有干枝與枯葉。順手折了一小截,咀嚼時,麻味兒竟然尚存,而之后的時間這種味道一直被我記得,我知道,這是來自村莊的味道,來自院落的味道,來自自己親手種植的味道。
佇立在村莊里的那些院落,出進(jìn)的大門,幾乎都被一把銹跡斑斑的大鎖鎖著。擱置在院子里的犁鏵安然地躺著,這樣的時光,它們本應(yīng)該奔跑在酥軟的土地里,下崗之后的失落,唯有這些不會說話的農(nóng)具才能感知到,而作為曾經(jīng)使用過它們的我,再一次面對它們時,有一種負(fù)疚和羞愧。是啊,我們拋棄了土地、遺棄了院落、摒棄了農(nóng)具,我們離開了安靜而恬淡的村莊,在城市的嘈雜里又一次次地回味和回憶著村莊。我們——究竟需要什么樣的環(huán)境,才能滿足欲望長途上的訴說。
的確記不清楚有多少稚嫩的童年往事在這里發(fā)生,有多少曾經(jīng)青春的夢想從這里起步,有多少曾經(jīng)熟悉的面孔在日漸蒼老里漸次模糊……生命中多少個第一次是從這里開始,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生命中被遺棄的村莊將終生銘記。
二
村莊里那些很有意思的地理坐標(biāo),一直存放在記憶里。墩墩梁、杏樹洼、大路洼、小窖梁、喇嘛殿、燈盞臺、大彎里、南頭路、大溝、西溝、井壕……童年的每一個寒暑假我總會和這些地名如期而遇。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這些地名所承載的土地里,都曾有過我的腳印、身影和聲音。
大彎里在西坡洼的最北面,地形很像一個用來簸糧食的簸箕,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溝。大彎里靠北面的山洼里,埋著兩個年輕時被水淹死的人,這兩個人的面孔我依稀還能記得,因此,就很害怕去大彎里干活兒。因為距離家遠(yuǎn),犁地時起得很早,大概四點多就得起來,套上牛,拉著犁,在悄靜的小路上緩慢地行走。夜色沉重,心情自然也很沉重,越是靠近大彎里,越是害怕??傆X得那兩個死去的人站在山洼上張望,等待熟悉的人出現(xiàn),來和他們說說話,說說村莊里的一些人和事。越是這樣想,就越不敢靠近,只好和牛一起站下來,等,等后面來的人,然后一同前往。等上一會兒,不見后面有人,于是,自己就給自己壯膽,在夜色里唱上幾句那時候流行的歌曲。比如《牡丹之歌》《駿馬奔馳保邊疆》等等。歌聲在山坳里回蕩,吆喝牛的聲音在自己耳邊回旋,于是,雄赳赳地向大彎里挺進(jìn)。犁上兩個來回,曙光初現(xiàn),再向北面的山洼里看上一眼,兩座黃土包在我的視線里漸次清晰,而那兩個人的影子也似乎就在我的眼前,于是,迅速將目光移開,繼續(xù)執(zhí)著于牛的遲緩和土地的溫暖。
燈盞臺,聽聽這個名字,你就知道它的地貌了。屬于我家的那塊地就定格在燈芯的位置。那一年,無限豐沛的雨水在西海固的天空肆無忌憚地飄落,大地上的糧食在歡快中拓展著屬于自己的空間。一種叫谷子的中國最古老的糧食作物,在西坡洼一個叫燈盞臺的地方張揚著生命的自豪。高大、飽滿、沉甸甸、密密匝匝……這些詞語被安放在這里,也無法描述燈盞臺上生長的谷子所賦予我們家當(dāng)時的景致。鋒利的鐮刀與高挑的谷干接觸的那個瞬間,一種清脆的響聲讓你頓時產(chǎn)生享受和快感,收割那樣的糧食,疲憊和勞頓似乎不曾存在。多少年以后,父親總會給他的親朋好友們炫耀那塊地里生長的谷子。在我以后的生活路途中,但凡喝起小米稀飯,就會想起一個叫燈盞臺的地方,就會想起那塊土地上震撼心靈的谷子的長勢來。
土地的價值由糧食來呈現(xiàn)。而現(xiàn)在,西坡洼這些我無比熟悉的地名在我以及我的父輩們遠(yuǎn)離的視線里,已經(jīng)被荒草覆蓋。
三
接下來就是一些人的離去和離開。
我喜歡立秋之后的天氣。陰雨的纏綿不斷使西坡洼的人們暫時忘卻了夏日里的忙碌和疲勞,把所有的睡眠都存放在了自家溫暖的炕頭上。也就是在那一年的秋天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曾經(jīng)為西坡洼的繁榮“開疆拓土”的幾個老人相繼被西坡洼的黃土收藏了。我不愛說話的爺爺、倔強(qiáng)的三爺、當(dāng)過國軍的王新貴、打了一輩子光棍的藺登發(fā)、兒子死于朝鮮戰(zhàn)場的柳瞎子、總是喜歡說古道今的盧占城老漢……這些老人,這些早年間為一寸土地爭得面紅耳赤、大打出手,甚至一生不相往來的老人,當(dāng)他們的棺木被后人抬起的那個瞬間,當(dāng)他們的身體走進(jìn)黑暗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要為一寸土地再去爭執(zhí)……如果,他們現(xiàn)在尚且活著,看見大片的土地撂荒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會是怎樣的感嘆?
離去是因為生老病死,自然之法則。選擇離開是因為厭倦了西坡洼的閉塞、貧窮、苦難、是非和沒有任何希望的前景與光陰。
最先離開西坡洼的是那些被稱之為右派、地主、反革命的人家,當(dāng)然也包括那些知青。他們的到來,原本就是迫不得已,離開當(dāng)然也是意料之中的。西坡洼只是他們生命中的一個站點,一個值得或不值得回憶和惦念的地名。而真正意義上最先離開西坡洼的是我的一個家門堂叔。他離開的時候,也是一個下雨的秋日。時斷時續(xù)的雨水落在一家大小的身上、被褥上、糧食上……離開的那一刻,我敢斷定他們帶著悲愴的情緒和毅然決然的堅定。走出村口,再次回頭,村莊已經(jīng)迷蒙在遙遠(yuǎn)和模糊的視線里。多年之后,我來到賀蘭山下,在他已經(jīng)很殷實的新家里我和叔父談起離開西坡洼時的感受,他只是泛泛地說,有一個詞叫故土難離,但也好離。
難離還是好離,只有離開的人才有權(quán)利說這樣的話。
四
一片土地,有過炊煙,有過火焰,有過人聲,有過莊稼,有過院落,有過墳冢,便成了故鄉(xiāng)。
西坡洼里僅剩的7口人,一心一意地固守著村莊,堅守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耕文化。當(dāng)我在這個清明節(jié)的日子里再一次走進(jìn)西坡洼的時候,我看見這些沒有離開的人家,韭菜、白蔥、辣子、蒜苗在門前的小園子里稚嫩地長著,風(fēng)從它們的肌膚上吹過,清新、生命、鮮活使我陡然回想起自己曾經(jīng)在這里的生活。那時候,我們的聲音從清晨響徹到黃昏,最后被黑夜湮沒。多年來,我一直堅持以文字的形式“販賣”著我的村莊,通過文字,讓生活在西坡洼里的人們有意無意地閱讀著屬于我們共同的村莊。文字還在繼續(xù),我卻陡然轉(zhuǎn)身離開了西坡洼。當(dāng)我的文字趨于枯萎的時候,再次回到西坡洼,他們已經(jīng)離開很多年。在這很多年里,他們蜂子一樣尋求用來過冬的蜂巢,而我只好帶著感傷重新回到城市的屋檐下,在繁復(fù)的燈火里懷念西坡洼的過往和現(xiàn)在,大膽地想象她的將來。
【責(zé)任編校 楊風(fēng)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