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曉林

自1980年初，上海文藝出版社的大型文學期刊《小說界》創(chuàng)刊起，負責聯(lián)系內(nèi)蒙作家馮苓植的，就是后來擔任刊物特邀副主編的左泥先生。凡是馮苓植先生的所有來稿，全部都是應左泥之約，由呼和浩特市寄到上海，并由他負責編輯發(fā)稿，其中包括引起強烈社會反響的中篇小說《虬龍爪》。1985年初，我從總編辦公室進入文學室工作，自然也是與其他編輯一樣，基本按照社里各個編輯部“編輯盯作家，旁人不插手”的約定俗成“潛規(guī)則”，“心無旁騖”地自個組自個的稿件，從不插手各位同仁的組稿對象。然而，這并不影響我對于各位顯示雄厚創(chuàng)作潛力作家的接近和學習。各位知名作家、評論家與我社都有著過從甚密的稿件、會議聯(lián)系，我就充分利用這個有利條件，在文藝社永嘉路的創(chuàng)作室招待所，或是在來滬作家所住的賓館，與他們見面并作訪談，并于1986年9月起，開始在《文匯讀書周報》發(fā)表數(shù)十篇系列作家訪談。我在上海永福路上影廠招待所對于馮苓植的訪談，是以《沖浪·沖浪·沖浪》為題，發(fā)表于1987年1月10日的《文匯讀書周報》。交談之初，我就強烈地感受到，這位“老馮”是一位思維十分活躍，精力非常旺盛，言語很是生動，見識過人、情誼深厚又是義氣濃濃的作家，他處處理解友人的心情，總是在各方面與媒體的記者和出版社的編輯緊密配合，讓自己在全國各個城市的“文學游牧”獲得最大的收獲，也讓自己的新老朋友都得到來自于內(nèi)蒙大草原的濃厚情誼，留下難忘的深刻印象。當時，我就是懷著一腔燃燒的激情和探其神秘魅力究竟的好奇心，完成對于老馮的訪談文章的。

馮苓植是中國文壇一位頗為特殊的作家。他不媚上，不媚俗，也不太合群，常常自稱是“文壇的游牧者”。這位自小從山西來到內(nèi)蒙定居的堅強又幽默的男子漢，時而大寫京味小說，時而大寫荒野小說，時而又大寫現(xiàn)代派小說，變幻莫測，使人難見其廬山真面目。難怪同行皆這樣評說他：“為人處世似半個白癡，寫人寫事卻世故頗深?！惫视腥朔Q之為奇才，有人稱之為怪才，但無論何種寫法，他竟然均有佳作問世。馮苓植先生于1977年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阿力瑪斯之歌》，竟然發(fā)行了120多萬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對此作專門進行配樂分角色廣播，當時的多少聽眾挨著收音機，按時收聽這部精彩長篇，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領導韋君宜審讀這部作品時批示：“這部長篇的風格像是翻譯小說，草原風味，異域情調(diào)。馮苓植是一位別具一格的文學作者。”其后，他的中篇小說《駝峰上的愛》曾獲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中篇小說《虬龍爪》等也曾名噪一時。長篇小說《狐說》也很快便成了暢銷小說，他的作品曾先后被譯為英、法、日、烏克蘭等多種文字，并獲國內(nèi)外學者諸多好評。蔣子龍稱其“真情才有真文章。”評論家林焱稱他的動物小說內(nèi)含“哲理化的形象，形象化的哲理?！蔽膶W大師錢谷融先生也曾著文盛贊他的作品，認為他的作品“有著很深沉的美學意義?！比毡驹绲咎锎髮W杉本達夫教授也撰文推介他的小說，“在中國的作家中，最埋頭苦干的、探索中國文化精髓之源的，馮苓植就是其中之一?！?/p>

馮苓植的成功之道，就是對于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超乎一般的嚴格要求。他說：“一個作者的一生，應是不斷否定自己的過程——從思想內(nèi)容到語言風格，否則，老是在原地畫圈，即使獲得了很大的名聲，說到底也是一種失敗?！彼€說：“我在好一段時間里，總覺著自己越寫越淺薄了，仿佛是在——有病不求醫(yī)，無聊才著書?！本褪窃谶@次采訪之后，老馮在回到他的久住之地呼和浩特市一段時間后，于1988年1月8日給我來信：

曉林同志：書和幾次來信均收到了，太感謝您了！在上海能結識您這樣的好朋友，真讓人感到高興。您真如契珂夫說的那樣：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美麗的，無論是面貌、衣服和心靈……我會永遠珍視這種友誼，更盼能和您經(jīng)常聯(lián)系。最近我什么都沒有寫，亂糟糟的，一點寫作情緒都沒有，誰知道下一步又會是什么情況呢？！請帶問您的妻子好，祝福您有這樣一位溫良恭儉讓的好夫人！提前拜年，并祝春節(jié)好！

1993年5月初，馮苓植帶著他的夫人戴阿姨到滬治病，在上海作協(xié)領導趙長天和《新民晚報》資深記者施婕的直接幫助下，以及文藝社江曾培、左泥老師的關心下，戴阿姨在瑞金醫(yī)院成功地進行了腰椎手術。戴姨住院期間，我經(jīng)常到醫(yī)院看望，并送去家中的鮮美手工水餃。當戴姨出院、我將馮苓植夫婦送行至火車西站時，竟然出現(xiàn)了誰也想不到的意外情況——急趕開車時間，人到車站月臺，手中的車票卻不見了！一陣極端的焦急、忙亂和無奈之后，仿佛是從天而降的一位李玉和式的身材高大又是沉著智慧的車站值班長，將絕境轉(zhuǎn)為順境，將阻塞轉(zhuǎn)為暢通，轉(zhuǎn)危為安，化險為夷。隨著北上列車的一聲長嘯，剛才的驚險一幕，永遠地定格在一位作家和出版社年輕編輯的記憶中，而這位激情洋溢、活力四射的老馮，已是絕對在心中認可了我這位在上海生活和長大的小友。

老馮回到呼和浩特后，即于1993年5月26日給我來信，這次，已是稱我為“曉林老弟”了：

曉林老弟：您好！

并請代問小葉、修竹及老人好！

我不知怎么感激您才好，我只感到我們的友誼又有了質(zhì)的飛躍。難怪我的妻子當時就被您的行為感動得落淚，而至今仍念念不忘?？梢赃@樣說，因為有了您，上海在我們心目中變得更加美好了。這絕非過譽，請想想江曾培、左老夫子、小郟、小魏、小戴等等，就由不得使我內(nèi)心感到溫暖。出版社就像家一樣，您是這個大集體的一員，您也代表著他們！請一定要把我由衷的感激轉(zhuǎn)告社里。謝謝了！

……

編輯和作家的友情到了這種相互信賴、心存感動的時候，又何愁拿不到作家手中的精品佳作呢？當左泥先生于1996年從《小說界》徹底退休后，我也就當然地成為了負責聯(lián)絡馮苓植的“接班人”。這以后，就有了我擔任責任編輯的老馮的長篇小說《出浴——朔方貝子池》。這部被稱為“一條藏龍臥虎的明清胡同，一處歷經(jīng)滄桑的老澡堂子，一位大字不識的修腳圣手，一身出神入化的絕活絕技。一串曲折離奇的風流韻事，一卷從浴池里撈出的拍案驚奇”的神奇有趣的小說，于2003年獲得“上海市第四屆中、長篇小說大獎”，賽屆終評委對本作的評語是：“這是一部文學性較強的作品，題材獨特，活靈活現(xiàn)地寫出了北方都市底層的‘浴生活，寫出了那些生活在底層的人物的愚昧與聰慧，以及他們之間的人情味和俠膽衷腸。整部作品具有民間文化特色，生活氣息濃郁，細節(jié)出彩。語言很有特色，采用了說書人的口吻，十足的‘京片子，令人回味?！?/p>

時隔七年之后的2010年3月，我又責編了馮兄的長篇歷史小說《忽必烈大帝和察苾皇后——大元王朝之風風雨雨》，著名評論家包明德撰文評價這部作品：“馮苓植的這本長篇歷史小說使我感奮，令我著迷，這位著名作家，是在以何等的治學精神來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同時，他又著重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學術型與趣味性并重，使人讀來興趣盎然、欲罷不休。美國的莫里斯·羅沙比曾有論著《忽必烈和他的世界帝國》，現(xiàn)在有了馮苓植的這部《忽必烈大帝與察苾皇后》，二者可謂是相映成趣?！?/p>

為了寫好這部長篇，馮苓植以“用史料說話”“知識性、趣味性、可讀性”“將書中人物立體化、形象化、體現(xiàn)民族文化的思想價值”為高標準，歷時六年，幾易其稿，精心創(chuàng)作這部大作品。此時，他已是快七十的老人，但仍是有著非常年輕的心態(tài)，他每天下午一點，一直寫到第二天的凌晨四點才睡覺。盡管右眼已是近乎失明，還是堅持每天十多小時創(chuàng)作。其間，他查閱了數(shù)百卷的歷史資料，用盡了上千支油性墨水筆管?，F(xiàn)在，這部長篇小說中的部分情節(jié)，已被電視劇《忽必烈》采用，并得到了很多專家學者的認可。一本由作家精心、艱苦創(chuàng)作的圖書，有了良好的社會反響，這是責任編輯的最大開心事。

而馮苓植先生，總是在心里深深記著曾經(jīng)給予他幫助和支持的出版社、雜志社編輯友人們，只要一有機會，他就積極創(chuàng)造條件歡迎我們到草原走走。1997年8月，由馮苓植先生精心安排，我和當時擔任上海文藝出版總社社長、總編輯、黨委書記的江曾培老師，還有來自北京的人民文學出版社資深編輯王扶、《人民文學》雜志的韓作榮、《詩刊》雜志的李小雨等，由馮苓植和內(nèi)蒙古作協(xié)主席扎拉嘎胡等陪同，開始了人生首次的內(nèi)蒙大地之旅。我們一行從呼和浩特乘坐列車到“黃河北，陰山南，八百里河套米糧川”的巴彥淖爾市，接著驅(qū)車到烏素梁海再到包頭和成吉思汗陵。一路歡聲笑語，興致勃勃。我們都被成陵恢宏的氣勢、神圣的氣氛吸引和震撼。我們的眼前是超大彩色壁畫《蒙古千戶圖》和一盞已經(jīng)燃燒了760多年的長明不滅的酥油燈，大家仔細聽著負責陵園工作的沙若飛（祖先屬于蒙古孛兒只斤部，是成吉思汗三十五代眾多子孫之一）講解著關于這里的歷史文化：成吉思汗，是蒙語中“天賜的堅強領袖”的意思。成吉思汗陵內(nèi)的三個蒙古包式的宮殿，供奉著他的三個夫人的靈柩，正殿聳立著成吉思汗的巨大雕像。成吉思汗原名鐵木真，他從一無所有到依靠協(xié)盟力量發(fā)展，于十三世紀初，歷時十六年統(tǒng)一了蒙古草原，建立大蒙古國，給人民帶來安寧。當時的蒙古汗國，地域十分遼闊，東起興安嶺，西到阿爾泰山，南抵陰山，北到貝爾加湖，人口上百萬。成吉思汗死后的埋葬地不種樹，不起墳，誰也找不到具體而確切的圣主長眠地。后人為了永久紀念這位英雄，在草原上建立了許多流動的沒有遺體的陵寢。每年的成吉思汗的祭日，廣袤的草原上，都有隆重的祭奠儀式，緬懷這位蒙古民族的締造者、一代杰出的軍事家、政治家。在這里，世代守護成陵的是達而扈特人，他們世世代代、年年月月，專司守護祭奠已有三十多代，這在世界皇陵的祭祀史上也是罕見的。我們在返回呼市后，我獨自在馮苓植家中住了兩天，更深切地體會到了老馮夫婦和我之間的深情厚誼。老馮夫人戴阿姨在我回滬后，給我來信：

曉林：您好！你在我們家只住了兩天，就這么又很快離開了。我們的三歲小孫子都說：“曉林叔叔到哪里去了？他什么時候再來給我講故事？”曉林，一想到你，我們就會感到生活是美好的！我們在遙遠的草原，借著奔馳的駿馬和潔白的哈達，為你的幸福和順利而祈福！

2003年8月，正是上海酷暑高溫之時，老馮又一次邀請我同赴北國美麗的呼倫貝爾大草原。但這次絕非旅游，而是以責任編輯身份，為了一部長篇歷史小說共同去采訪。其時，他似乎已經(jīng)對現(xiàn)實題材沒有多大興趣了，而轉(zhuǎn)向了對歷史的探索。我曾贊嘆他這是“衰年變法”，誰料他竟對我說：“沒那么高尚，反倒說明了我的淺??！你想想看，我在內(nèi)蒙古生活了近六十年，除了成吉思汗之外，卻對蒙古族建立的大元王朝知道的少之又少！有愧于喝了這么多年草原的乳汁，趁還能動筆得盡快補上……”這小老頭真倔！原來我們此次赴呼倫貝爾之行，是為了追尋著成吉思汗昔日的足跡共同而去，“發(fā)思古之幽情”。好在大多數(shù)采訪任務均由老馮親力親為，而我在與他研究小說結構和故事布局之余，卻得到了更多機會去欣賞呼倫貝爾瑰麗的草原風光。在亞克什，在海拉爾，在根河，在新巴爾虎左旗、鄂溫克旗，在滿洲里……滿身是與大城市截然不同的邊地氣息和風情，滿眼是一望無際的碧綠坡地草原，滿耳是鳥語花香和異地口音，滿心是新鮮新奇帶來的歡快與激動，行程萬里，興致勃勃。在大興安嶺的腹地，我見到了陽光穿透密密樹林，照耀林間遍地野生草莓油畫般的場景；也見到并擁抱了漫山林木中，只是生存獨此兩棵“發(fā)財樹”“長壽樹”的粗壯斑皮老松樹；還有那萬籟靜寂、從陡峭岸邊靜靜流向他鄉(xiāng)異國的壯闊河流，以及生活在崇山峻嶺林木深處農(nóng)舍中的農(nóng)場職工；在盡享美酒佳肴之后，走出寬敞高大的蒙古包，只見從西邊的遙遠的地平線，再到東方的平直地平線，靜謐清冷的空氣中，美麗的弧度，深藍的天穹，滿天滿眼都是閃著明亮光芒的銀色繁星，其繁密的程度、繁復的亮度，都是我從未見過并深感驚奇！原來是有這么多、這么多的星星，在親切地注視著我們每天生活著的這個星球，而因為那么多地方的煙塵污染，在多少人的一生中，怕也看不到這如同神話般的詩意景象，那時，我們真想就此永遠地躺在腳下的茂密草地上，永遠地仰望這極其美麗的星空，永遠地再不起身……隨后又有全國著名的森林作家劉振國、森工集團宣傳部長商曉東等新結識的朋友，共同在碧野上把酒盡歡，真是不亦悅乎。再看在一旁靜靜觀察的馮苓植，比什么都愉快。他似已從古代返回，暫時忘了長篇構思，也在望著這最難得最精彩的人生節(jié)目，仿佛時空觀念錯亂了。

馮苓植是一位經(jīng)歷人生大風浪、社會經(jīng)驗極其豐富的堅強、智慧之人，又是對于朋友的任何事情，都甘愿負起大責任的俠義之人，是我仰慕并且信賴、依托的好兄長。曾有思想的大愁苦、大不解、大郁悶時候，當是首先請教這位分析深刻、對策良多的老師。靜靜地聽，深深地印在心里，還將其要語寫在筆記本上，生怕忘了，再翻閱時，自是覺得愈有道理。這位好老師，給了我多少切實的幫助、緩解了我心頭的多少迷惑、教會了我如何以浪漫的激情和平和的心態(tài)去迎接生活、克服困難。

年齡已過七十的老馮，現(xiàn)在仍是“獨居一隅”，筆耕不輟，在出版了《大話元朝》之后，接著開始了關于《鹿圖騰》的讀史隨筆創(chuàng)作。他對我說：“別的出版社也爭著想要此書，但我倆是最好的朋友，我得先把這計劃告訴你，還是要讓你先選擇?！贝松?，他要的只是朋友間的深厚友誼。近年，面對體能的衰退和疾病的侵擾，他說：“人總有那么一次，壽命無所謂長短，主要是活著就要找點事兒干。”“友誼就是友誼，互相心領神會就行了?！逼鋵?，早在退休時，他就退出了當?shù)氐淖鲄f(xié)，退還了各種獲獎證書，并聲明從此絕不參加任何文學評比，而且保證絕不會再給組織找一點麻煩，僅在自己的名片上留下“退休金領取者”六個字，讓我們特別地佩服他那自覺與灑脫的處世態(tài)度。

現(xiàn)在，馮苓植只想在“順應自然、安度晚年”的瀟灑身姿中，再從容寫出幾部上佳的文學著作。他絕不輕易到年輕人聚會的場所，生怕白發(fā)蒼蒼的自我敗了小青年的興?？磥恚T苓植還是喜歡那種“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冬秋”的冷眼看世界的游俠感覺。

每次往馮苓植家中去電話，話筒里首先傳來的就是民族歌手敖日格樂深情演唱的、極具內(nèi)蒙韻味的《我和草原有個約定》：

總想看看你的笑臉，

總想聽聽你的聲音，

總想住住你的氈房，

總想舉舉你的酒樽。

我和草原有個約定，

相約去尋找共同的根，

如今踏上了歸鄉(xiāng)的路，

沐浴了陽光迎來了春。

……

我曾在遠方把你眺望，

我曾在夢鄉(xiāng)把你親近，

我曾默默為你祈禱，

我曾深深為你牽魂。

我和草原有個約定，

相約去述說思念的情，

如今依偎在草原的懷抱，

就讓這約定凝成永恒！

哦，我的遠在草原的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馮苓植老兄，每當我靜心聆聽這首搖曳多姿、動人心魄的歌曲，就仿佛又回到了碧綠、茫茫草原的懷抱，來到了你的身邊，盡情暢敘，徹夜長談。就像我們在上海和呼市相互通話時，你的那句富含京腔又是極具情感穿透力的話：“曉林，你怎么樣？都還好吧？”總是讓我感到親切萬分、激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