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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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麻挺著個大肚子走進(jìn)門,定了定神,才看清橫在沙發(fā)上的木頭是酣睡的母親。王葵香的呼嚕弄得小麻心煩意亂。她徑直走到陽臺,拿起手機(jī),想發(fā)短信,又刪了,直接撥通了電話。
“姥姥去世后,我和我媽就成了兩根木頭。你理解吧,還是濕木頭。偶爾碰到一起,也能撞出幾聲悶響。有首歌怎么唱的?對,你說你孤獨,就像很久以前火星照耀十三個州府,你那樣孤獨,你在夜里哭著,像一只木頭一樣哭著,像花香的土散著香氣。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想給你唱歌。讓你笑話了,老喬。我喜歡叫你老喬,感覺我們好像認(rèn)識了很久。我說到哪里了?對,木頭。好在我們家還有兩根木頭?!?/p>
她正想說她是不是說得太多了,突然破空傳來一陣吆喝:
“豌—豆—黃—來 ,澄—沙—糕?!?
聲音未落,一個穿白罩衫的老頭弓著個背推輛平車從巷子里挪了出來。他都這么大年齡了,居然還在賣糕?他也搬到烏魯木齊來了?
小麻探出頭去,想看個仔細(xì),電話那頭問她怎么啦?結(jié)果,小麻沒頭沒腦地來了句:“你吃過豌豆糕嗎?”
也不管對方的回應(yīng),小麻全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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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早就注定了。
才兩歲,小麻就被扔到了北塔山。把小麻送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王葵香也是被逼。男人說是出門打工,孩子都能滿院子跑了,仍是了無音信。阜康說是不大,但她又要上班,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姥姥呆在北塔山,看起來事不多,其實也沒閑著,誰讓整個牧場就她一個赤腳醫(yī)生?小麻又好動,怎么辦呢,只好把她捆在床上。開始小麻還哭,后來嗓子啞了,可能意識到再嚎也沒有用,也就學(xué)會了跟自己玩。她撲閃著眼睛,看暗黑的屋里。咦,她看到了一只老鼠,老鼠小尖嘴嗅著案板,見她瞪著它,唇須亂抖。又一回,她看見幾只蜘蛛就在她腦門跟前晃來晃去,很神奇的,居然就蕩過去了,蕩了那么幾下,一張大網(wǎng)就織成了。她的眼神跟著它們轉(zhuǎn)。那天,她正瞪著窗臺上不停往玻璃上撞的蜜蜂,一撥人突然掀開門簾走了進(jìn)來。姥姥跟在后面,眉開眼笑的,忙著從角落里搬凳子。小麻見到了新鮮東西,小眼神轉(zhuǎn)得更溜了。他們逗她,她用勁攥著他們的手,好像是希望他們把她從這捆綁中解脫出來。
對于兩歲左右發(fā)生的事情,她早就忘了??衫牙讯加浀?。有那么幾年,姥姥突然話就多了,動不動把小麻過去的事當(dāng)成笑話講給她聽。
“你小時候就聰明,看見參觀的干部們進(jìn)來,小手揪住他們就不放?!?/p>
這事兒有意思嗎?姥姥說得眉飛色舞,小麻心里卻是七上八下。七歲之前的事情,她只記得天天在北塔山下和一幫小孩為爭幾個汽油瓶蓋差點打破頭。她在冰涼的欄桿上滑上滑下,有時看看無邊無際的怪石亂山,偶爾還會為空中盤旋的老鷹走神,那鷹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一振翅就飛到鐵絲網(wǎng)那邊,去了蒙古。光這些就夠她琢磨了,哪里還想得到幾百公里之外還有一個更年輕的媽?
她從沒覺得自己比王葵香小。讀小學(xué)那一年,王葵香把小麻接到了阜康,可日子遠(yuǎn)不如北塔山痛快。不過,怎么說呢,阜康縱有千種不好,小麻也忍了。不為別的,她吃到了賈大爺?shù)耐愣垢?。她肚皮都吃撐了,可聽說姥姥要回北塔山,她放下糕就跟著攆。姥姥有什么辦法?她只說再出去買糕。小麻就那么舔著最后一丁點兒糕,盼著姥姥回來,硬是沒等著。小麻就急了。
還是因為不適應(yīng)。阜康倒是人多,可她一個都不認(rèn)識。每天放完學(xué)就回家,回到家里還是一個人。王葵香天天出去跳舞,動不動折騰到半夜。小麻搬著板凳坐在衛(wèi)生間門口,以為母親洗完澡會陪她玩一會兒??赏蹩闩^散發(fā)地出來,總是雙手高舉,打著呵欠問:
“作業(yè)都寫完了?你可要長點心。將來學(xué)不好,變得和你媽一樣笨,只有被男人騙的命。”
這話說得,好像王葵香天天都在被男人騙。她天天被男人騙,還搞得那么起勁,這是什么樣的邏輯?當(dāng)然,小麻哪里想得通透其中因果。她分辨不出母親的話里哪一句是重點,只要聽到這樣的話,頭就炸了。
興許是從那個時候起,小麻的壓力就很大了。她對學(xué)習(xí)沒什么興趣,盡管沒有興趣,但成績卻還不錯。學(xué)習(xí)是枯燥,和小時候一個人困在床上比起來,還是要有意思點。但她更喜歡寫寫畫畫,胡亂涂鴉。那些動的,不動的東西,已經(jīng)在她腦子里轉(zhuǎn)了多少年了,連蜘蛛生氣鼓肚子的模樣,她都能徑直畫出來。
她本來還有心思和王葵香說說同學(xué)搞早戀的事情,見母親懶洋洋的,小麻也沒了說話的欲望。她每天守在家里等母親回來,可不是為了看王葵香這副嘴臉,搞得好像她真是個天大的麻煩。
小麻不能和人說起這些。想想都不可思議,別人家都是父母操心操肺地等著孩子,回來遲了免不了一通責(zé)罵,甚至是暴揍,只有她小麻每天在家等著王葵香瘋完了再回來。小麻倒不是看見別的孩子被打被罵就開心,她想的是,要是王葵香也能突然坐在家里等她一回,把家里弄得雞飛狗跳,感覺似乎也還不錯。有人氣嘛??蛇@樣的情形偏偏就沒出現(xiàn)過。小麻不喜歡在路邊和別的孩為幾個彈珠費盡心機(jī)。這么小兒科的游戲,她早在北塔山就玩夠了。而王葵香呢,根本就沒心思去管孩子的學(xué)習(xí)。有什么可管的?小麻都那么乖了。
也是在等待母親回家的過程中,不知是哪一天,小麻開始看小說??赡苁怯谢厝バ氯A書店吧,別人都在翻漫畫,為五顏六色的世界一驚一乍,獨她,撿起一本伍爾芙。拿起來,就放不下了。她幾乎是像貪吃蛇般,又翻開了納博科夫,甚至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當(dāng)然,就像她后來聲稱的那樣,“最喜歡的還是托爾斯泰?!痹跁昕床贿^癮,還掏出攢了幾年的零花錢,從書店買回來。
她在燈光下看得入迷,累了就去窗臺望一下。好幾回,賣豌豆糕的老人都收攤了,一臉濃妝的母親從人行道上慢慢走過來,昏黃的路燈追著她,長長的影子不緊不慢地跟在母親身后。她知道母親出去跳舞沒什么特別的意思,也就是解個心乏,打發(fā)一下寂寞,從沒弄出些不著四六的傳聞。有時候王葵香看見她讀的書,會說,不好好學(xué)習(xí),看什么小說?母親話里話外對小說有幾絲輕蔑的意思。那么嚴(yán)肅,那么正經(jīng)的書,怎么在母親的眼里就好像很不堪呢?她不知道該如何向母親說清楚。十四歲的她,已經(jīng)懂得隱忍了。但,小麻滿了十六歲,王葵香卻有些發(fā)瘋的跡象,好像是沒了男人體貼自己,就拼命買衣服。衣服也不是瞎買,都是看了些時裝雜志,精心挑出來的。發(fā)展到后來,商場找不到,她就買了個縫紉機(jī)。等到屋里有了工人裝修,小麻才發(fā)現(xiàn),王葵香可不是繡個花兒什么的小打小鬧,她準(zhǔn)備大干一場。
在阜康還沒聽見誰靠做衣服發(fā)財。巷口那個浙江人的裁縫鋪都快開成了百年老店,也沒見有什么生氣,常去的也不過是些老頭老太太換個拉鏈裁個褲邊??窟@個發(fā)家致富?明擺著是往死胡同走嘛??赏蹩銋s聲稱,她做的是時裝,和南方人開的小門面完全是兩碼事。可能是為了撲騰聲勢,她直接在臨街的一面開了個門,燈也換成了水晶吊燈,好像這樣才能對得起她在縫紉機(jī)上的良苦用心。
平日安靜得快要窒息的家,突然要改天換地了,小麻也莫名興奮。倒不是說她被她媽的樂觀情緒搞得激動了,而是王葵香騰不出空閑出去跳舞這件事,讓小麻覺得她和她媽的生活說不定就此走上康莊大道了??稍趺凑f呢,攤子一鋪開,王葵香就借口一個人忙不過來,得找個幫手。當(dāng)然,王葵香的話還是挺講究的,她說她需要一個設(shè)計師。小麻對母親的瞎胡鬧本來沒有什么意見,荒謬的是,王葵香竟然雇了個男人。天天到家里來??粗赣H為幾塊破布和那男人朝夕相處,小麻接受不了了。
“這算怎么回事嘛?!?/p>
2
小麻本來成績很好,和人說話也客氣,但那段時間暴躁得驚人,連一直喜歡她的田立豐給她送了個三百錢的書包都安撫不了她。她認(rèn)為田立豐只知道用錢來哄她,實在太低級了。主要還是田立豐說話不過腦。有一回路過汽車站,看見一個遛鳥的,田立豐馬上就說:你看那鳥在籠子里多好,我要是這個人就好了,把你關(guān)在里面,我溜上,多美氣!小麻馬上不樂意了,美你個頭,憑什么???田立豐說,這樣你就想飛也飛不了了。小麻更不高興了,說,要關(guān)也是你被關(guān)在里面。
說到底,小麻是不喜歡學(xué)習(xí)差的男生。學(xué)習(xí)差也沒什么,問題是田立豐還刻薄,本來嘛,她興致高時,哼哼歌,唱陳奕迅,唱陳綺貞,唱蔡健雅,唱田喜碧,圖的是個心情,動情就行了,田立豐卻開始糾正她的發(fā)音,好像不指出她的跑調(diào),不嘲笑她賣弄玄虛,就會死。
當(dāng)然,她對田立豐也沒什么反感,個子高,長得也大方。可惜時機(jī)不對,她眼里見的都是母親的落寞,腦子里想的也是小說里的悲傷,哪里顧得上自己的愛情。可王葵香不這么認(rèn)為,她還沒有把自己的事情弄舒展,就開始插手女兒的感情生活了。
“才多大,就懂得送東西討女人歡心了?他有萬貫家財嗎?”
這話還真是說對了。小麻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不知道他們家很有錢嗎?我們班主任說了,就是把我們?nèi)嗳说募耶?dāng)歸攏到一起,也趕不上田立豐家的資產(chǎn)?!?/p>
王葵香本來踩著縫紉機(jī),聽見這話,抬起頭看了女兒一眼:“他那么有錢,是看上了你哪一點?你是白玫瑰還是紅玫瑰?”當(dāng)時小麻也沒顧上理解母親的話,反而有種驚喜,好像這才發(fā)現(xiàn)母親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原來她也讀過張愛玲的小說啊。可是越聽下去,小麻明白了,王葵香所有的意思都不過是在暗示:她小麻有什么吸引人的東西呢?還真拿一枝臭椿當(dāng)香花了。這是王葵香說話毒辣的地方。小麻的臉就僵住了。
她不反感田立豐,是因為他身上有股誘惑力。當(dāng)然跟他的穿戴沒什么關(guān)系,盡管小麻不得不承認(rèn),他穿得確實挺有品位,同樣是高中生,別的男生還縮在寬大的校服里,而田立豐呢,知道怎么把自己健碩的臀部露出來。當(dāng)然,他的目的不是露什么臀部,而是搭配得體。小麻可不是什么沒有見識的人,她從小在王葵香的時裝觀念熏陶之下,對穿衣吃飯早就有自己的判斷了。
小麻沒有順著母親的話講。王葵香說一句,小麻在心里頂一句。她在心里頂撞,也不是真和母親過不去。母親的老三篇字字珠璣,問題是,有必要升華到那么高的角度嗎?聽聽王葵香的忠告:“離田立豐遠(yuǎn)點,有錢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p>
小麻在洗手間里還對著鏡子做了個鬼臉:“那你每天不都是想著辦法賺錢嗎?誰和錢天生有仇啊。”王葵香在外面喊,問她一個人在洗手間和誰說話,小麻洗了半天臉,沒再吭聲。
高中三年,田立豐送了她一堆東西,最后實在被逼得不好意思了,小麻用母親的縫紉機(jī)給他做了件棉麻襯衣,做了件棉麻襯衣好像嫌禮物太單薄,又讓他當(dāng)模特,給他畫了幅素描。
這已經(jīng)有點你情我愿的苗頭了,至少田立豐是這么想的??扇松?,往往就是這么殘酷,兩個年輕人高中還沒畢業(yè),就得開始考慮未來了。田立豐依了父親的意思,去當(dāng)兵。臨別的前一夜,小麻正在復(fù)習(xí)英語,田立豐來了。看到田立豐進(jìn)門,王葵香沒說話,這小子總算是要離開阜康了,她松了口氣。因為不用再每天為姑娘擔(dān)心,王葵香顯得很大方,沖著里屋喊:
“田立豐來了,你們出去聚一聚吧,幾年同學(xué)也不容易?!?/p>
王葵香的話也挺含混,她想說的是田立豐追了你這么多年,總得道個別吧。田立豐站在門口搓手,臉上也是一口一個阿姨,滿臉討好的笑。小麻走出來,也沒和母親說話。還是王葵香追出來:
“拿上鑰匙,我今天去打會兒麻將,不知道幾點回來?!?/p>
街上有什么好走的呢?像是為了懷舊,兩個人走到了中學(xué)的操場。田立豐就說,知不知道,你天天在這兒讀英語,我就假裝在那里打籃球?其實,我哪里有心思打籃球,都是為看你。小麻看了田立豐一眼,想,這個男生到底是喜歡她哪一點呢?心里想著,嘴上就順口問了出來。
“我喜歡你認(rèn)真的樣子。”
天,一個眾人眼中的紈绔弟子,居然說他喜歡做事認(rèn)真的人。但小麻不笨,她聽清了田立豐的話。這個家伙,要求還挺高。班里比小麻長得漂亮的女生多了去了,但小麻更耐看。照田立豐的話講,乍一看是大眾臉,但越細(xì)看越有味道,“典型的第二眼美女”。美女這個詞兒寬泛了,小麻確實長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越看越舒服,這種舒服里還透著些隱而不發(fā)的憂郁,在那個年齡的少男少女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就連古板的數(shù)學(xué)老師也給小麻起了個小名:冰美人。這個冰美人,一叫可了不得了。都是十七八歲的孩子,男生嘴唇剛長出細(xì)絨毛,女孩才學(xué)會照鏡子,小麻就已經(jīng)出落成美人了。有一回兩個老師為小麻長得更像梁詠琪還是陳道明的老婆杜憲,爭得沒完沒了。上廁所的田立豐聽見了,就在門外說,長得像誰,和你們有什么關(guān)系啊?聽聽這口氣,就像別人是在議論他老婆的是非。
小麻搓了搓手,好像沒地兒放,就把臉上的幾根頭發(fā)往耳朵后面捋。田立豐的手毫無征兆地牽住她了。小麻的手心發(fā)熱,田立豐的手也滿是汗。小麻說,這樣不好??商锪⒇S不說話。小麻就說,我們都還小。田立豐仍是不響。小麻又說,我們不可能的,馬上就要高考了,你是故意要讓我考不好嗎?田立豐還是沒說話,但手卻攥得不那么緊了。
那天晚上都做了些什么呢?好像什么也沒做。田立豐連話都很少說,就是偶爾講兩句,也是低聲細(xì)氣的,生怕聲音高了嚇著她。后來,不知怎么走到了步行街,小麻突然興奮起來,說要不去影樓照一組藝術(shù)照吧?照像的時候,攝影師問,要多換幾個姿勢嗎?小麻還沒說話,田立豐卻像是得到了命令,一把抱住了小麻。見有外人在,小麻也不好意思罵人,但她的手卻一直揪著田立豐的大腿。他貼得太近了。
也是照完像,兩個人像是完成了什么隱秘的儀式,彼此心知肚明了。她問他將來有什么打算,他說當(dāng)了兵提不成干,就得跟著父親天天泡工地了。
小麻應(yīng)該是理解了田立豐的話,明顯是謙虛嘛。時髦的話怎么說的?對,低調(diào)。興許是在影樓里當(dāng)眾抱了小麻一回,田立豐的膽子越來越大了。把小麻送回了家,喝了一杯速溶咖啡,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又去抓小麻的手,小麻卻說了句非常不合適的話:
“別這樣,被我媽看見了不好?!?/p>
可田立豐卻像是得到了鼓勵,他不光抓緊了她的手,還把嘴巴也貼了上來:
“小麻,小麻,我快死了,小麻……”
小麻還沒想明白這話里的意思,就感覺身子已經(jīng)懸了空,天打五雷轟的田立豐竟然把她抱了起來。等她意識到該罵他時,他已經(jīng)把她弄到床上了。床上可真不是個適合談判的地方,她連喊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拼命想頂開身上的男人。后來小麻沒力氣了。他兇殘的舌頭撬開她的牙齒時,小麻只是睜大眼睛,好像這樣就能用眼神殺死面前的這個偽君子。
不知道王葵香多會兒進(jìn)的門。
第二天,田立豐早早地過來找小麻,可她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她聽見田立豐和母親說了會兒話,就走了。走的時候,田立豐還在門外氣勢洶洶地叫道:
“小麻,等著我,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小麻再次出門的時候,已經(jīng)是高考那天了。王葵香還緊跟著喊,別忘了帶考試用的證件。小麻臉色鐵灰,一句話也沒說就去了考場。
志愿她報了天遠(yuǎn)地遠(yuǎn)的重慶美術(shù)學(xué)院,一輩子沒出過新疆的母親,找了半天才琢磨出阜康到重慶有多遠(yuǎn)的距離。倒是從湖南過來的姥姥很支持她:
“我們家小麻是個有主見的人,想做什么都能做成?!?/p>
她不知道姥姥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印象,反正這話鼓勵了她。剛拿到通知書,還有將近一個月才開學(xué),她騎著自行車到了重慶。本來白白凈凈的,曬得像個民工。當(dāng)然,同宿舍的人知道她是新疆的,好像都豁然開朗了,紫外線強(qiáng)嘛,難怪這么黑。那個緊接著問,你們那的人是不是都騎駱駝?小麻很認(rèn)真地點點頭,你算猜對了,你們的課間操時間,我們都用來喂駱駝。另一個又問,那你們那有出租車么?小麻配合著她的無知,睜大眼睛說,有啊,你們打出租,我們打駱駝,駱駝腦袋頂上放個計價器,可美氣啦。這時候,她們這才聽出來小麻話里有話。
小麻的不簡單,就這么留在她們的印象中了。
八個人每天擠在一個窩里,太不自在了。宿舍里的人也嫌她,大半夜還要吃宵夜,搞得一屋子都是粥飯、方便面的氣味。為此,又和人幾天沒說話。等到第三個月還沒來例假,小麻就意識到壞了。她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胃口居然這么好了。都上下一樣粗了,她還以為是自己自暴自棄在和過去的小麻賭氣呢。
先是瘋狂聯(lián)系田立豐,手機(jī)沒有信號,又打到他家,接電話的是田得雨。田得雨說他弟可能被拐到阿富汗去了。小麻可沒有心思和他開玩笑。過了幾天,她還是沒忍住,又打到他家里,是他姐姐田有苗接的電話。田有苗說她弟弟去了部隊也不給家里寫信,據(jù)說是和一個姑娘搞對象失戀受到了打擊。小麻快崩潰了。她沒想到她碰到的是這樣一個男人。他口口聲聲說他喜歡她。她為了讓他方便聯(lián)系她,到了重慶,也沒想著去換電話號碼??墒沁@個偽君子都不知道試著撥一下她的電話。她每天順著墻根走,還是躲不過樓管看她的眼神,好像她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也不敢和王葵香說,只好找姥姥要了一筆錢,一個人跑到石坪橋婦幼保健所打胎??墒轻t(yī)生告訴她,胎兒都這么大了,太危險。
“就沒有別的辦法嗎?”
醫(yī)生抬頭瞪了她一眼。
小麻不知道怎么走出的醫(yī)院,車也坐錯了,稀里糊涂到了朝天門的客運站。看著著著急急來來往往的人,小麻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出來了。在阜康的時候,縣城小,她和田立豐也沒什么地方可以玩,就走啊走,走到客運站就挪不動腳了。田立豐的意思是,別把他逼急了,說不定哪天他就會隨便坐上一輛車離開這里。她當(dāng)時還以為這個男人是在開玩笑,年輕人嘛,都以為生活在別處?,F(xiàn)在小麻明白了,田立豐早就謀劃好了退路。這就是他,碰到了問題,不是想著去解決,而是逃跑。也是因為想明白了這一點,小麻又站了起來。她沿著朝天門的江邊一直往前走,看到嘉陵江匯入長江,河水逐漸變得開闊,小麻好像又明白了什么。不管田立豐到底是怎么想的,這是她小麻的孩子。
3
小麻胖了一圈兒。
胖還不是最主要的,宿舍里沒法兒呆了。只要她一進(jìn)宿舍,有說有笑的她們,突然就不吭聲了,安靜得能殺死人。不說話也沒什么。她和她們也沒什么好講的。她天沒亮就起來跑步,沿著長江,來回一圈五六公里下來,渾身泛酸。這個時候,她就在廣場英語角背新概念。有一天,正背得高興呢,一個姑娘走過來用英語問候她。這是小麻頭一回發(fā)現(xiàn),原來不用中文對話感覺那么好。小麻用英語問她的名字,姑娘說她叫小莫。小莫學(xué)的是生物,生物雖然很復(fù)雜,但小莫很簡單,從英語說到美國,兩個人像是找到了接頭暗號,心照不宣地成了朋友。那天是中秋吧,小麻端著兩杯奶茶去英語角找小莫,沒見到小莫,倒是一個男生和她開起了玩笑。男生露出一口白牙問她,是不是推銷奶茶的,要不然為什么長得那么像奶茶婊?她正想發(fā)作,小莫卻從后面轉(zhuǎn)出來,說,原來你們認(rèn)識啊。這才知道,他是小莫的男朋友,費伊。多年后,小麻還不斷地回味:
“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剛畢業(yè)那會兒,去大連找他玩,他住的地方是日本人當(dāng)年修的房子,又破又舊,但他好像并不在意。我呆了四天,吃了四天素餃子。去年他準(zhǔn)備要小孩時,還找我借過錢,因為在大連買了房又要還房貸。他從初三就開始借錢。他不是超生嘛,從小就是跟著爸媽東奔西跑,他父母也沒文化,什么苦活都干,擦鞋,拉煤,賣雞蛋灌餅,被城管掀過攤子,被同行擠兌,可以說早早就看清了生活的猙獰面目。念高中時,成績還不錯,但想退學(xué),讓弟弟妹妹上。班主任勸他,說誰有都不如自己有。用堅強(qiáng)來形容他都不足夠。他就像北塔山的石頭,看起來不起眼,可風(fēng)吹日曬了這么多年,仍堅挺在那里。他不知道我喜歡和他處,是因為我至今沒見到像他這么樂觀的人?!?/p>
主要還是那段時間小麻沒緩過來。三個人一起去觀音寺玩,小麻在那里舉著香念念有詞時,小莫費伊并不怎么理解。小麻當(dāng)然沒告訴他倆,那天正好是自己孩子的生日。費伊還說:
“婚姻的事,求菩薩保佑用處也不大吧?”
費伊的意思是,凡事得靠自己。他天天在學(xué)生食堂洗盤子,手都洗得掉了皮,也沒抱怨過什么。他一心想的是,等到大學(xué)畢業(yè),找一份喜歡的工作,娶一個他愛的女人,就不用再這么受苦了。
“還有三年。只有三年了?!?/p>
費伊一副幸福指日可待的樣子。確實,日子能數(shù)得過來,黑暗能看到盡頭,心總是歡喜的。小莫也一副崇拜的眼神,里面全是盲目的幸福。盡管和費伊說話很開心,但到了后來,小麻也不好意思天天湊到他倆跟前。有時候悶了,她更喜歡先點上鴛鴦鍋,配上一堆水靈靈的小菜,然后把費伊小莫叫出來。在空間大點的地方,感覺做什么都不一樣了。
一個人的時間怎么打發(fā)呢?除了去畫室,就在圖書館里泡著。有一陣兒也每天會逛逛重慶的論壇。她喜歡在網(wǎng)上和人吵架,也不是吵架,就是和人爭論,看見不順眼的,忍不住要跳出來說幾句,但是偶爾,也會在自己的空間里,寫些情緒,比如:
“你能想象一個絕望的女人買了豐胸緊實乳每天夜里獨自躺在床上揉捏自己的胸部么?”
跟帖的人看見她這樣說話,差不多血脈賁張了,上來就找她要聯(lián)系方式。只有一個叫楊隨喜的在擔(dān)心她,準(zhǔn)確地說,他也不是擔(dān)心她,他和他們一樣,只不過換了一種表露方式,他用物理學(xué)中的能量轉(zhuǎn)換規(guī)律證明人很容易被自己的話蒙蔽。
“負(fù)能量一多,你就成了奴隸。”
小麻被楊隨喜的詞兒吸引了。也不能完全說是吸引,只是覺得他的名字有趣,楊隨喜,隨喜。她默默念了兩遍,隨手就打出一行字,問他是不是信佛?不信佛干嗎取這樣一個名字?楊隨喜就說,我哥叫楊全喜,我弟叫楊鳳喜,我們是喜字輩的。原來是這樣,小麻聽到這樣的解釋,有些興奮了:這么大一家子,豈不是很熱鬧?楊隨喜就說:豈止熱鬧,小時候,我們家一大家子,二叔家一家子,搞得我爺爺逢人就講,每天都像在開席。這話體面了。體面什么呢?楊隨喜忙著解釋,說哪里是開席,為爭個麻糖都要打得頭破血流,他滿臉殘存的疤痕就是明證。但小麻并沒有想到這些,她想到的是一家子人吵吵鬧鬧也挺有意思。
有時心情好,她會和他聊幾句,但更多的時候,她選擇的是不搭理。楊隨喜好像也不急,從來沒問她是哪個學(xué)校的,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不過只要她一露面,楊隨喜也出現(xiàn)了,說出來的話談不上多么高明,但恰恰就擊中了她的心窩。他沒說喜歡她,只是說,讀到她的話總讓他想入非非。她的好奇心起來了,想著這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呢?他默默地關(guān)注了她這么久,就是為了等著半夜在電腦前跟她說兩句閑話?
終于還是見了面。說是見面,其實是正好趕上《賽車總動員》首映,兩個人差不多同時表達(dá)了對迪士尼動畫的喜歡。楊隨喜還加了句,現(xiàn)在有個新的動畫公司做的電影也不錯,是喬布斯旗下的一個公司,皮克斯。
約好在解放碑購物中心的電影院碰頭,小麻早到了半個小時。成雙成對的男男女女在大廳里說著悄悄話。小麻沒事干,就從包里抽出一本王小波的《黃金時代》。她讀得入迷,還是發(fā)現(xiàn)身邊有個男生老在盯自己。可能是覺察到被她發(fā)現(xiàn)了不求上進(jìn)的一面吧,男生先是玩了會兒手機(jī),鬼鬼祟祟地,也從包里拿出一本書,J.K.羅琳的《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等到約定的時間一到,她打過去電話,聲音竟是從旁邊傳過來的。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原來是你?!彼€沒說話,他又遞過去一句,“你也是王小波的門下走狗?”
走進(jìn)了電影院,兩個人還說了半天讀書的事。他說他沒讀進(jìn)去,偶爾會飛快地扭動脖子,看她兩眼,假裝是在等門外的人。他還以為她是個高中生,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他喜歡她搭的一身衣服,咖色長風(fēng)衣里面套了件白色棉麻襯衫。他話里話外都是一副碰到意中人的欣喜。
小麻被楊隨喜說話的熱情勁兒帶動了,甚至提議去公園的游樂場里夾娃娃。自然,花了幾十塊錢,一個娃娃也沒夾上。走了一截路,眼看著快到宿舍熄燈時間,他才打車把她送到黃桷坪。
后來楊隨喜承認(rèn),那個時候,他是自卑的,都二十六歲的人了,都博士快畢業(yè)了,還去見網(wǎng)友,委實可憐。最主要的是見到的這個姑娘,純純的,一點也不像隨便的人。這讓他更泄氣。號稱閱人無數(shù)的楊隨喜,居然說他太緊張了,都沒敢去抓她的手。她那么年輕,他沒好意思把自己罪惡的黑爪伸過去。
能怎樣呢?他以為也就這樣了。
還是小麻主動聯(lián)系了他一回,把他的心又給蕩起來了。小麻居然喜歡喝茶。這個年紀(jì)的姑娘不是應(yīng)該泡夜店喝咖啡嗎?喝茶就喝茶吧,還非得喝生普洱。用的詞也耳生,動不動就叫茶藝師再來一泡。
楊隨喜可能感覺到了小麻在看他,故意慢吞吞地給她倒茶,也不多話。都弄妥了,才說:
“我見過湯唯呢?!?/p>
這毫不鋪排的話搞得小麻起初沒反應(yīng)過來。聽下去,才知道,楊隨喜是要表達(dá)這么一種意思,本來他以為湯唯是他這輩子見到的最漂亮的人,沒想到今天才意識到自己的判斷錯了。小麻本想裝作沒聽懂,但她還是說:
“你說話有譜沒譜啊?再這么胡說八道,我再也不敢來見你了?!?/p>
小麻的話很明顯了,她又不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怎么還會吃他這一套?但,楊隨喜的話也不全是恭維。小麻是有點湯唯的勁兒,看人的眼神,還有那嘴唇,似笑非笑的表情。小麻看起來一副再也不相信男人的樣子,但好像對楊隨喜這么來一番開場白也并不反感。聊得久了,反而覺得這個楊隨喜比起她認(rèn)識的男生,不大一樣。
又過了幾天,楊隨喜打過去電話,問她忙不忙?小麻說,和朋友們在一起逛街呢。楊隨喜哦了一聲。小麻好像興致不錯,又說,怎么你要請我們吃飯?這里還有俊男美女你想不想見?。織铍S喜打上車就過去了。飯吃到一半,小莫就問他,都二十六了,怎么還不找對象,是不是博士都比較奇怪?楊隨喜悲憤地說:
“怎么沒找?大學(xué)四年,我的時間就光想著追姑娘了,后來才想起來我把方向搞錯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干的嗎?我天天和公寓的阿姨說話,為的是混個臉熟,將來有女朋友了好帶到宿舍來。結(jié)果呢,枉費我花了那么多心血,姑娘一個也沒追上,倒是那個樓管每回看到我,都是一臉幽怨?!?/p>
小麻差點就被嗆住了。小莫在旁邊拍著小麻的背。費伊還直問楊隨喜:“后來那個樓管呢?你是因為她才賴在重慶交通學(xué)院不畢業(yè)的?你們理科男都是這么追女生的?”
有朋友的好處就是,有些話并不需要自己打聽??匆娦÷樯磉叺呐笥岩恢迸郧脗?cè)擊,楊隨喜有些興奮了,他講他們宿舍追姑娘的糗事。話題是有些傷感的,但經(jīng)過楊隨喜的表述,好像又有些荒誕。小麻想,這個男生挺好玩。也不只是好玩,其實她心里不怎么愿意承認(rèn),楊隨喜挺好的。本來開始去見他,純粹是發(fā)無聊,沒想到見了面才發(fā)現(xiàn),楊隨喜挺好的。當(dāng)然,小麻的話后來才和他說。說也沒說透,她是拿他和田立豐比較呢,很多方面都比田立豐更好,也不是真的更好,而是比田立豐長得要耐看點。意識到自己原來也是以貌取人的家伙,小麻的眼皮還狂跳了一陣。
吃完飯回來,費伊小莫還幫小麻出了半天主意,中心意思很快就歸納出來了,楊隨喜還不錯。照小莫的原話說是:
“像個男人。”
“什么呀,他本來就是男人嘛?!?/p>
“男人和男人不一樣。你沒看見嗎?他有胸毛。”
這話曖昧了。小麻白了小莫一眼。什么話嘛,說得好像她小麻口味就那么重,楊隨喜快成了她的男人一樣。小莫見小麻剜她,忙說,你別亂想,我對毛多的男人沒興趣。說完又看了一眼費伊,好像是讓他不要多心。小麻鼻子里哼了一聲,似乎這才意識到,原來小莫費伊兩個說笑了半天,不過是拿小麻未遂的故事刺激他們自己的想象。
楊隨喜瘋狂追了小麻一陣兒,不是送花就是送巧克力,但小麻并沒有多么感動。這些,都太老套了。小莫吃著小麻的巧克力,直說,要是有個男生對她這樣,早就從了。小麻說:
“你個見異思遷的家伙,還真是沒見過好東西?!?/p>
到了大二那年冬天,轉(zhuǎn)折出現(xiàn)了。小麻好不容易回了趟阜康,進(jìn)了門,見還有一個陌生男人在家里吃飯,小麻百爪撓心。王葵香說,你這是吃錯了什么藥?你就不能有禮貌點嗎?幾年都不回來,回來了又是這么副德性。王葵香越說越氣:
“你要是這樣,以后也不用回來了。”
小麻拖起箱子就沖出了門。在巷子里碰到了賣豌豆糕的老人,見到小麻過來,老人起勁兒地喊:“豌—豆—黃—來 ,澄—沙—糕?!北緛硇÷槎甲哌h(yuǎn)了,她還是折回來買了一大塊糕。她買豌豆糕也不是想吃,就是覺得怎么這么多年了,他怎么還要出去賣糕?子女們不管他?當(dāng)然,最后,還是把豌豆糕吃了。她吃了一路豌豆糕,還是氣鼓鼓的。她好像突然理解了那個從沒見過面的父親為什么會玩消失。誰能受得了這樣的中年女人?說話刺啦刺啦的,好像不把人惹煩就顯示不出她的能耐。小麻在心里推敲著父母不幸福的原因,似乎也為自己跑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讀書倍感慶幸。
楊隨喜第一時間看到了小麻留在博客上的話。他家在山西代縣,從代縣去太原要坐汽車,從太原到重慶可以擠火車,也可以坐飛機(jī),他幾乎后腳趕前腳一般,飛到了重慶。大年夜,外面爆竹連天,她和他在簡陋的出租房抱了一夜。她摸他時,楊隨喜渾身篩糠般,聲音也發(fā)抖:
“在娶你之前,我是不會碰你的……”
楊隨喜腦子里是這么想的,身體卻沒由他。小麻一次次地親他,一次次含著他的舌頭痛哭,楊隨喜受不了了。他翻身上去。這個時候小麻還是清醒的,她說,把燈關(guān)了。把燈關(guān)了她也沒脫衣服,給出的理由是,她不習(xí)慣。楊隨喜還能怎樣呢?他什么都沒想,也許他想了,女人不喜歡開燈太正常了。有的女人就是比較保守,害羞嘛。他只是一次次火燒火燎地分開小麻的腿,說:
“我苦熬了二十七年,終于等到你了?!?/p>
4
楊隨喜在海棠溪租了處房子。
小麻起初不愿意搬過去,主要是楊隨喜的理由太荒唐,說是為了見她方便。這可不是小麻想要的答案。明顯還是男人想省事嘛,還沒怎么著呢,連到學(xué)校找她都嫌麻煩了。
后來經(jīng)不住糾纏,答應(yīng)了。但也有個條件,那就是不準(zhǔn)勉強(qiáng)她。什么意思呢?就是她不想的時候,不準(zhǔn)抱她上床。還有,就是上床,也得是在晚上。這話有些莫名其妙了。楊隨喜為了讓小麻過去,雞啄米似的點頭。但,小麻說了一大通條件,到最后,還是沒過去。她才不會上當(dāng)呢,男人點頭的時候全是精蟲作祟,根本就沒聽清她在講什么。
這是春天了。楊隨喜邀小麻去放風(fēng)箏,小麻卻說:
“先陪我去趟廟里吧。”
說是廟,其實叫觀音寺,就在重慶交通學(xué)院邊上。雖然離得這么近,楊隨喜卻是頭一回毫無征兆地跑到廟里??匆娙藖砣送?zé)悖行┗秀?。轉(zhuǎn)到大殿旁邊,亮堂堂的太陽底下,空無一人。他曬了會兒太陽,神情緩和了些,轉(zhuǎn)過身去,一只大黃狗從陰影處目中無人地踱出來。真是只大狗,膘肥體壯的,神情肅穆得很。他像是被撞了一下,連忙走到門口。小麻還舉著三炷香跪在香爐前。
拜完佛,楊隨喜還開玩笑,問她許的是什么愿?小麻梗過脖子來說,跟你這種沒有信仰的人講了也是白講。楊隨喜那時不知怎么就有些沖動,說:
“你不會是在為我們的婚姻許愿吧?我跟你講,我也想著結(jié)婚呢。我們老家我這樣的年輕人,孩子都這么高了。”
楊隨喜比劃著,好像他的孩子遲早也能長到這么高。小麻嘴一撇:“你想得美。結(jié)婚結(jié)婚,你拿什么和我結(jié)?房子呢?你是看著我好騙嗎?”
雖然被小麻嗆了一通,楊隨喜仍是樂呵呵的。到了夏天,姥姥病情加重了,王葵香在電話里說,你姥姥就是不放心你,說你總是心太軟,你是不是還在和田立豐搞對象?盡快帶回來讓姥姥見一面吧。
結(jié)果,小麻把楊隨喜帶回了家。在路上的時候,小麻還一個勁兒地囑咐,我姥姥看人很準(zhǔn)的,你要是有什么花花腸子,可別想躲過她老人家的火眼金睛。
聽說楊隨喜在念博士,還是自動化控制,在床上歪了幾個月的姥一下就豎了起來。她不停地摸著楊隨喜的手,問:
“你是哪里人?”
“父母做什么的?”
“兄弟姊妹幾個?”
“將來準(zhǔn)備在哪工作?”
楊隨喜一一答了。姥姥又說,你看上去不像個壞人,以后不準(zhǔn)欺負(fù)我家小麻。姥姥還當(dāng)著楊隨喜的面對王葵香幾姊妹說,這回小麻的眼光不錯。見老人這么喜歡楊隨喜,王葵香繃著的臉也緩和了些。
姥姥去世后,要給姥姥姥爺立碑,王葵香就問小麻:
“你和那個博士有戲嗎?”
“什么意思?”
“碑上要刻子孫們的名字呢,要不然將來還得補上。你看大姨二姨連孫子名字都要往上刻,你也先占一個。”
小麻本來覺得不妥,但還是匆匆答應(yīng)了。因為想著楊隨喜的名字都刻在了姥姥墳頭墓碑上,小麻對楊隨喜又好了一些。和楊隨喜說起這些時,小麻有點咬牙切齒:
“你以后要是對我不好,我姥姥就會起來把你的名字摳下來的?!?/p>
“這是要清理門戶嗎?”
楊隨喜還是笑嘻嘻的,但他很快把話題轉(zhuǎn)到了同居上,理由也很明顯,他的名字都上了小麻家族譜了,都鐵板釘釘了,他想賴也賴不掉了嘛。
小麻沒轍了。
搬出去的時候,費伊小莫還過來幫忙。就像是送姐妹出嫁似的,小莫眼睛還有些紅。小麻說,就是出去和楊隨喜鬼混一段時間,你干嗎這樣?小莫說,你真了解楊隨喜嗎?我是在擔(dān)心你。小麻還沒說什么呢,費伊就來了句:
“什么呀?人家小麻是提前享受生活,要是發(fā)現(xiàn)楊隨喜有什么不對勁,想撤出來也方便。不像我媽,等到結(jié)了婚才發(fā)現(xiàn)我爸百無一用,后悔都來不及了?!?/p>
也沒什么東西,一人一輛自行車就推了過去。到了海棠溪,鬧騰了一番,幾個人就坐在客廳嗑瓜子。楊隨喜在廚房又是切菜,又是洗鍋,忙得滿頭大汗。姑娘們的嘴還沒閑下來呢,他又端出一盆西瓜。等到廚房的抽油煙機(jī)響起,小莫說:
“這樣的好男人不多見了。”
小麻好像聽不得別人夸楊隨喜,嘴角一撇:“好什么好,我還不知道他的那點鬼主意,他是心懷鬼胎,別有用心?!?/p>
晚上的時候,楊隨喜躺在地板上直喘氣。小麻拿起扇子扇,還是沒有風(fēng)。小麻又吃了口西瓜,不小心弄到了胸口上。楊隨喜一個鯉魚打挺翻起來,說:
“我?guī)湍闾??!?/p>
該死的楊隨喜可能是瘋了,天氣熱得要命,折騰得小麻渾身是汗。關(guān)鍵時候,小麻只記得自己喊了句“關(guān)燈”,可楊隨喜哪里顧得上關(guān)燈。
他看見她松軟的肚皮上全是觸目驚心地豎條紋。這是怎么啦?感覺皮膚像是炸裂了。小麻系上奧美特減肥腰帶,才想著生氣:
“怎么你現(xiàn)在嫌棄我胖了?”
楊隨喜還是知道了真相。他學(xué)的是自動化控制專業(yè),知道怎么對付女人的謊言。楊隨喜沒頭沒腦地揍她,不知道是恨她不爭氣,還是后悔自己晚上了一步。
小麻呢,還以為是男人不過是島國片看多了。男人嘛,總有些怪癖。不曾想,到了后來,楊隨喜竟然揪住了她的頭發(fā),打她的臉。響亮的一巴掌,把楊隨喜自己也嚇著了,小麻當(dāng)時沒反應(yīng)過來,還在笑:
“你個變態(tài),你就喜歡虐待人啊?!?/p>
見小麻還笑得出來,楊隨喜頓時怒火上來了。他打得上了癮。應(yīng)該是從那一次以后,打她罵她就是常有的事了??尚÷槟?,心里卻賤賤地想,打吧打吧,打得越痛,她心里才會好受些。楊隨喜打她的時候,小麻咬著牙,從來不吭一聲。好像楊隨喜只是拍打捂了一冬的棉被,撲撲地響。她越是這樣,楊隨喜越是生氣,好像不弄出點動靜來顯示不出他男人的威風(fēng)。
打完了,小麻要是跑,楊隨喜還會生氣,他竟然跟蹤她。那真是暗無天日的一段時光。問路的男生和小麻說句話,楊隨喜都會暴跳如雷。說來也是奇怪,楊隨喜都這樣了,小麻竟一點也沒覺得楊隨喜有什么不對。畢竟事后,還有道歉,還有巧克力。
“原來愛情還可以這樣!”
小麻認(rèn)為這才是愛情要有的樣子。什么是轟轟烈烈呢?小麻的心里鼓蕩著風(fēng)帆,全是愛情汪洋上的狂風(fēng)暴雨。
按楊隨喜的意思,等他博士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就要結(jié)婚,小麻還一點都沒有準(zhǔn)備呢。她給出的條件是,等她工作了再說。但這樣的問題,也不算什么大問題,有什么好爭的?有時費伊小莫來海棠溪玩,小麻一邊修著指甲一邊嘆氣,嘆完氣就說,這個楊隨喜居然逼我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我可不想天天窩在家里當(dāng)家庭主婦。費伊就說,結(jié)了婚也不錯啊,呆在學(xué)校里相夫教子,還要怎樣呢?
“我媽還不把我殺了啊。你知道我媽天天跟我灌輸?shù)氖裁吹览韱??千萬別依靠男人,自己掙的錢自己花才痛快。”
“問題是有男人給你花錢不花白不花,他不給你花也會給別的女人花?!?/p>
“太恐怖了,一想著天天做飯洗尿布我就心煩。”
這樣的擔(dān)心挺多余的。大四下學(xué)期,小麻在外面實習(xí),領(lǐng)到了頭一回工資,約好楊隨喜去吃博多拉面。楊隨喜做了半天實驗,讓她等著。小麻說,不用等,騎車就過去了。男的就吼:這么大的雨,又要拿東西,又要騎車打傘,一點都不安全。可她還是騎車去了。她不僅把車騎了過去,還把車扛到了學(xué)校公園的小亭子上。
這是擺明了和他較勁了。楊隨喜當(dāng)下就把小麻推倒了。她從臺階上滾下,還沒爬起來,楊隨喜幾個飛步跑過來,揪著她的頭發(fā)又是一頓暴打。她當(dāng)時就懵了,也顧不上喊,只是覺得丟人。搞不清楚有多少雙眼睛在往這邊看。她當(dāng)時不知道是被雨淋得麻木了,還是被打得失去了知覺。他住手了,但還是騎在她身上。她可以聽見他的喘息聲,呼哧呼哧的,就像是在哭泣。她問楊隨喜,準(zhǔn)備怎么辦?沒想到楊隨喜卻說:
“就是想讓你淋淋雨,看你腦子會不會變得聰明點?!?/p>
搞了半天,她想要的愛情,到頭來卻是不分青紅皂白的家庭暴力。也是那個時候,小麻才明白,自從第一回主動親他時,她就輸了。他一直讓她覺得她比他更有經(jīng)驗,他所做的一切,接吻,愛撫,都是在她的引誘下做的,搞得好像他并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F(xiàn)在,被他打了這么多次,小麻才看出來,他從頭到尾都是在偽裝,好像只有他心地單純,而她小麻早已不是良家少女。
小麻不干了,東西也不拿,就回了宿舍。
意識到把小麻打跑了,楊隨喜才有些慌,有事兒沒事兒買上花去樓下站著。小麻似乎鐵定了心思,就是不露面。楊隨喜天天進(jìn)小麻的空間,還要動不動發(fā)幾句感慨,比如:第一次覺得,重慶美術(shù)學(xué)院真是大,大到一個活人,一個和他天天親熱的女朋友,居然就這么不見了。
這個時候小麻要是還信他的鬼話,明顯就是智商不夠了。她不斷地告誡自己,要忘掉。有時候控制不住了,她就躺在床上昏睡。
到底是小莫不忍心,把費伊叫了過來。費伊對站在宣傳欄前的楊隨喜說:“小麻那么好的姑娘,你到底做了什么惹著她了?”
楊隨喜也不敢看費伊,只是低頭看腳尖,等到費伊數(shù)落完了,才把一包小吃遞給費伊:“算了,你們分著吃了吧。”
又過了幾天,楊隨喜瘋了一般沖到公寓樓下狂喊小麻的名字,喊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樓上的窗戶紛紛打開,有的罵他,也有的罵小麻。費伊還勸楊隨喜趕快走。
這時小麻卻從樓里走出來了。
楊隨喜看著小麻一臉冰冷地走過來,心里也是灰灰的,她身上穿的還是不久前兩人一起逛街買的黃色毛衣,走路的樣子仍是那么輕盈,但感覺和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了。
離他三四步遠(yuǎn)時,小麻站住了,也不看他,說:“你是嫌我還不夠丟人嗎?”
“你不能就這么把我甩了?”
“那應(yīng)該怎樣,等你把我打死?”
“你非要分手,那你把那個戒指還給我?!?/p>
“什么戒指?”
“我倆好上的第一個星期,我給你在解放碑買的那個戒指?!?/p>
小麻這才死死地看著楊隨喜,說:“我不是跟你講過嗎?姥姥去世的時候,我把那個戒指裝在她衣兜里了?!?/p>
楊隨喜當(dāng)然記得,他怎么會忘呢?那會兒,兩個人好得沒心沒肺,小麻給姥姥守靈的時候給他打電話,說姥姥一直不放心她,頭一回見了楊隨喜挺放心的,想著姥姥這一走也沒什么能陪伴姥姥,就把楊隨喜送她的戒指放在姥姥身邊吧。
楊隨喜也不過腦子就來了一句:“那我不管。要么把那個戒指還給我,要么別甩我。”
“你怎么能這么無恥?”
可能是經(jīng)不住楊隨喜的一哭二鬧三上吊吧,等到全樓的人都用怪怪的眼光看她時,小麻知道楊隨喜的陰謀得逞了。
“你就是要把我搞臭,這下你滿意了吧?”
小麻是帶著氣回到海棠溪的。就像費伊說的,楊隨喜就是性子莽撞點,北方男人嘛。小麻小莫能成為朋友,還有一點,就是都喜歡北方男人,照小麻的話說,是大氣。身體高大,見識格局又能差到哪里去?這些道理不知道從哪里得來,反正是經(jīng)過費伊這么一安慰,小麻好像也認(rèn)了。就是后來有幾回看到楊隨喜和別的女人有說有笑,小麻也沒什么感覺。說實話,想到楊隨喜可能跟別的女人睡覺了,小麻并沒有生氣。她看過各種各樣人們睡在一起的書,電視里明星們的各種八卦不就是睡來睡去嗎?叫她不能忍受的是,楊隨喜裝出一副他純潔無辜而她小麻風(fēng)騷浪蕩的樣子。做人怎么能這樣沒有原則?好幾回,睡覺的時候,楊隨喜習(xí)慣性的要關(guān)燈,小麻卻攔住了她。
“你不是害羞嗎?”
“該覺得羞恥的是你,我就是想搞明白你為什么這么不要臉?!?/p>
也許從那時起,小麻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了吧。畢業(yè)的時候,小麻一句多話也沒講就買了去北京的火車票。等到楊隨喜打來電話時,小麻正從廁所出來,咣當(dāng)響的綠皮火車坐得她腿都酸了。接起電話,小麻想了會兒,才說:
“我還是走吧,走了我們就都解脫了?!?/p>
5
從西站出來,小麻不知是被明晃晃的陽光弄暈了,還是被眼前的人流嚇著了,還是因為來之前失眠了兩晚,她拖著箱子擠到廣場上,定了好大一會兒神。碩大的電子屏幕上王寶強(qiáng)正在賣東風(fēng)小康,小麻心里一振,北京就是好,什么樣的人都有出頭之日。
工作說起來還不錯,名頭很炫,做企業(yè)高管的培訓(xùn),掛靠在北師大。在重慶收到面試通知的時候,小麻嫌工資低,才兩千五,等到了公司,分管她的小領(lǐng)導(dǎo)說,暫時沒地方住,可以到他合租的房子將就一段時間,正好他有事回湖南。這么一算,房租也省下了,月薪差不多有半萬。
房子就在薊門橋北。正是夏天最熱時候,小麻沒帶鋪的,也沒拿蓋的,就一個箱子。熱得睡不著,就去附近的九億大廈蹭空調(diào)。三個小時,她就在里面走來走去,餓了,買一個果子面包。她不愿意在租住的地方多呆,主要也是和先住進(jìn)去的兩個姑娘沒話。她溫飽都還沒解決,她們天天談?wù)摰膮s是減肥。她在北京遇到的每一個人好像都在減肥,個個都是一副物質(zhì)極度過剩的驕橫。這也太傷人了,小麻沒有辦法,只好躲。到了凌晨,她才悄無聲息地貼著墻走上樓。
她腦子里全是在超市里蹭冷氣時看到的畫面。那是臺灣人陳文茜采訪郭臺銘的視頻,郭臺銘是這么說的:人就是要有一段時間把自己清零,哪怕你身價上億。當(dāng)時的富士康有幾個月老出事,郭臺銘把自己關(guān)了三個月,聲稱要和自己拼了。
小麻的規(guī)劃是先站穩(wěn)腳跟。
可問題還是來了,比想象的來得還要早。才干了兩個星期,老板就讓她去北京朝外SOHO找一個人。先是公交車坐反了方向,等到倒順車,看見那么一大棟樓,找到十一點愣是沒找見入口。
小麻渾身癱軟,在北京的大街上走著,車子在轟鳴,熱火朝天的塔吊上上下下,路邊的人群也在喧鬧,但她什么也聽不見。偌大的城市沒遮沒攔地堵在她眼前,好像有她沒有她,都沒什么區(qū)別。小麻想哭都哭不出來。這樣的事怎么能發(fā)生在她身上呢?她又不是頭一次進(jìn)城。
她沒勇氣回去,直接給老板打電話,說要辭職。老板還勸她,說不要嫌工資低,慢慢來,過了實習(xí)期,就給她漲工資。而且,等到九月份的企業(yè)高管培訓(xùn)課一開,事情就輕松了。
小麻直接掛掉了電話。
掛了電話,還是心底憋,就給費伊打。說了半天,也沒講起先前的敗興事兒,只是說自己在北京沒帶枕頭。
小麻的話里有股硬邦邦的勁兒,擺明了是不服氣。那頭的費伊卻心疼了,聽說最好的朋友在北京混,連個枕頭都沒有,就說,來大連吧,我代表六百萬大連人民歡迎你。
費伊說得很夸張,其實他的處境也一般,在一所初中教孩子們生物,和小莫在筒子樓里過得苦巴巴的。但這個時候,哪里還有比好朋友的寬慰更能熨帖人心呢,小麻拖起箱子就直奔山海關(guān)外。
在大連呆了一個星期,小麻還是決定回北京。費伊搞不明白小麻為什么還要回北京。小麻居然用的是回北京,好像北京才是她該去的地方。說起來,小麻的理由也簡單,去大連人才市場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招聘的職位全是和打雜有關(guān),這樣的地方怎么鍛煉人呢?太沒有創(chuàng)造性了。走在街上看看吧,人人都一副慵懶沒睡醒的樣子,“也就是個靠海的北塔山而已”。和小麻的夢想比起來,差的不是一截兩截。
可北京就不一樣了。
小麻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唇ㄔ炝吮本?,重要的是這城市給了她挑戰(zhàn),好像只有在這個仍以幾何倍數(shù)速度膨脹的城市呆著,才對得起她醞釀了二十三年的夢想。費伊還勸,你這又是何苦呢,大連六百萬人民都活了,還養(yǎng)不活個你?
小麻說:“我不是小莫。”
費伊說:“你就是太要強(qiáng)了。”
走的時候,費伊給了的哥三十塊錢,又給了小麻一個枕頭,說,下回工作了告我一個地址,我把我媽彈的鋪蓋給你寄一床。
窗外飄著雨,小麻心底一酸,沒敢再看后視鏡。
再次來到北京,雖然身上還是拖著一個行李箱,背著一個包,但走在北京西站前的那條大街上,小麻感覺不一樣了。陽光正好,有點點冷的風(fēng),金黃色的落葉就在她腳下往前延伸。
薊門橋是她熟悉的地方,仍是和人合租。同屋的劉姑娘也有意思,上了一段時間班,就不上了,去北影蹭課,一心想考導(dǎo)演系。小麻對劉姑娘印象不錯,看到別人為了夢想都在努力,小麻的心也繃得緊緊的。她是把劉姑娘當(dāng)朋友處的。劉姑娘每回臨出門的時候,就說,衣服在盆里,幫我洗洗吧。小麻不光洗了衣服,還打掃了家。到了晚上,還會去薊門橋北公交站牌下等劉姑娘。
那是她過的最無聊又操心的一段時間。每天睡覺的時候小麻都會打開收音機(jī),收聽一些類似心靈雞湯的情感類節(jié)目。一個上歲數(shù)的男主持用快要消耗殆盡的神情,很職業(yè)地講故事。失足少年因為某人的一句話就改變了人生,某人在下雨的車站為一個億萬富翁擋雨爾后平步青云。主持人講得心花怒放,小麻卻氣得嘴角生瘡。小麻一邊聽一邊批判,批判到心潮澎湃的時候又開始勸自己。主持人終于不說了,放出一首多年前流行的《九妹》。有這么一個聲音在耳邊鬧著,小麻好像和這個喧囂的世界離得還算不遠(yuǎn),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流了一枕頭涎口水。
有時候睡不著,小麻心里也急。但現(xiàn)在好賴有了目標(biāo),就瞅準(zhǔn)一個方向,要么進(jìn)報社做美編,再不濟(jì)也要和文字工作有關(guān),不能像之前做什么公關(guān)。等面試通知的時間雖然不長,卻也非常煎熬。有一回她從超市回來,無意中卻聽見劉姑娘跟人打電話:
“和我住在一起的這個姑娘太強(qiáng)了,不鋪不蓋,也不枕?!?/p>
小麻哪里是強(qiáng)呢,身上雖然只有五千塊錢,也打定主意,再不找王葵香要一分錢了。房租是一個月一個月地交,洗發(fā)水買的是五毛錢一袋的飄柔,一買二十袋,想著用完了一袋,或許就可以抬腳離開這個鬼地方。
她每天都要去薊門橋北,好像這樣一來,一天的事情就完成了。她對劉姑娘是用了心的,誰知道這個姑娘看見她遲遲不工作,竟然說:
“如果實在找不到事做,就去賣盒飯吧?!?/p>
小麻有些窩火。她貼著熱臉待她,以為劉姑娘懂她,明白她也有夢想,沒想到努力了白天,換來的卻是這么一句話。
但小麻也只是笑了笑,她的腦子木木的,還顧不上和人計較。
終于等到了《人民消費報》的通知,面試完通知她明天就來上班時,小麻卻腿軟了。坐上地鐵的時候,她縮在那里,好像所有的力氣都用完了。
她應(yīng)該是睡著了的,要不然怎么會醒來才發(fā)現(xiàn),烏泱泱的人群里有個男人,離她那么近?男人臉上刀刻斧鑿般,全是滄海桑田。等她緩過神來,才意識到他是在和她搭訕。她當(dāng)然明白男人想要干什么。北京的奇葩太多了,連約炮都不想掏錢。也許他認(rèn)準(zhǔn)了她是個傻姑娘。
“剛來北京嗎?”她瞪了他一眼,沒吭聲。老男人卻像是受到了鼓勵,見一擊不成,又改變了招式,“我見你氣色不好,可能是跟住的地方有關(guān)。你應(yīng)該搬離現(xiàn)在的住處,往東城或南城走,或許能改改你的運氣。”
她連翻句白眼的力氣都沒有了。但鬼使神差地,第二天她就開始找房,終是從薊門橋搬到了永定橋,貴是貴了點,可離單位卻近了不少。
搬到永定橋后,她就把劉姑娘的聯(lián)系方式刪了。她告訴自己,我那時候不是腦子傻,只是有點僵。
到了永定橋,交通也方便,買個東西也不用走老遠(yuǎn)的路,小麻的心情好了點。有了第一回的經(jīng)驗,小麻找到了迅速適應(yīng)北京的方法。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如果每天僅僅是坐地鐵回家和去單位,那么北京一點都不大。
她努力把生活的半徑縮小,感覺北京就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但也還是不能完全放松。因為是在試用期,老擔(dān)心被刷下來,每天到了中午又生氣又絕望,害怕一周完了,工作還是沒有什么進(jìn)展。到了星期六,別人都去約會,逛街,她呢,仍是慣性地往報社跑,總想著加班多做點事。其實也沒有多少事情可以干。不料這事兒被老板發(fā)現(xiàn)了,老板和她聊起來,說面試時見她穿一個藍(lán)色寶寶衫,就認(rèn)定這孩子好乖。
“這樣的孩子,如果我不給你一個機(jī)會,在北京這么大的地方怎么落腳?”
盡管明擺著得到了老板的同情,小麻心里還是沒有底。說是習(xí)慣去報社,其實也是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那個時候她還沒有興致逛什么博物館看什么后海。到了六點,天黑了,才回永定橋,想著這一天終于結(jié)束,可以交待了。
地鐵入口一堆人正圍著蠟燭過生日,小麻站在旁邊看了半天,想起楊隨喜當(dāng)年也是這么追過她的,而現(xiàn)在呢,自己卻失魂落魄地在這里咂摸別人的故事。她倒也說不上落魄,雖然到了北京半年都沒買什么新衣服,但至少會穿戴得整齊。然而現(xiàn)在站在這一群人的旁邊,她還是感覺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楊隨喜似乎心有靈犀,居然不早不晚,打來了電話。頭一句話也有些莫名其妙:
“居然打通了。你怎么還用阜康的號?”
“換了電話你們能找見我?”
楊隨喜笑嘻嘻的,好像知道了小麻的行蹤非常高興,又問她過得怎么樣。小麻像還在賭氣:
“挺好啊,一個人自由得很?!?/p>
又反問他結(jié)婚沒有。也沒等楊隨喜回答,小麻幾乎是尖叫著說,她這輩子最郁悶的就是有個無知又愚蠢的老娘,還沒怎么著,就把他那無恥的名字刻在了祖宗的墓碑上。
楊隨喜就在那頭笑。
小麻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等到掛了電話,她才意識到楊隨喜喝高了。
這之后,楊隨喜像是經(jīng)常郁悶,動不動就喝酒,喝多了就給她打電話。喝醉了的時候,他性子也不那么暴躁了,很多不要臉的話都會說出來。說得那么溫情脈脈,好像他和她之間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又好像什么都發(fā)生了。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有些東西好像又不一樣了。大家都在笑,搞得好像就她自己一個人這么苦。為什么要這樣呢?她掐了自己一把。
一切確實逐漸好起來了。
工作第五個月,小麻第一次去買衣服,一件紫色的毛衣。她穿著去上班時,碰見一群不知是菲律賓還是印度尼西亞的運動員,其中一個過來用英語找她搭訕。同樣是搭訕,但感覺變了。這回湊上來的可是個年輕運動員。事實上,她高興的不是別人找她搭訕,也不是什么有外國人找她聊天了,對她而言,這可不是什么簡單的邂逅,而是她窩窩縮縮了這么久,差不多都快自暴自棄的時候,居然還有人用英語來問候她。因為用的是英語,好像她突然被拽到了另一個完全嶄新的世界,有那么一剎那,她是享受的,就像一段酣暢的甜夢,那么踏實,完全不用操心現(xiàn)實中的事情。
就是這么一件事,給了小麻自信心,認(rèn)為回北京的選擇還是對了。連同事都好像被她的精氣神給震了一下,說:
“小麻,我看了你半天,才發(fā)現(xiàn)有句話真是至理名言?!?/p>
“什么?”
“人靠衣妝馬靠鞍?!?/p>
“什么呀?!?/p>
小麻腦袋一歪,走起路來,新做的波波頭跟著她的步調(diào)也是一起一伏。
多年后,和喬飛談及這段經(jīng)歷,小麻也反復(fù)聲稱,不是因為性別上的優(yōu)勢被男人注意到了,讓她感到振奮,而是這個城市給了她驚喜,這么大的城市不知不覺就把它神奇的一面打開了。
確實,北京的機(jī)會太多了,要不然她怎么會認(rèn)識喬飛呢?
同樣在干監(jiān)督工作,同事們會做事,天天上網(wǎng),三下五除三就能套住大魚。有一天,和她同一天進(jìn)去的同事看到了一條消息,當(dāng)然也是負(fù)面的,直接就給天安縣委宣傳部把稿子傳了過去。還沒到星期一,宣傳部長就飛過來了。飛過來也不找他們領(lǐng)導(dǎo),直接就要和她的同事吃飯。哪里是吃飯那么簡單,膽大妄為的同事兩年下來,不光脖子肥了一圈,還在望京買了房。
小麻要是這么干,成為北京人不過是遲早的事??雌饋硭蔡焯煸诰W(wǎng)上扒著,心思卻用偏了。別人恨不得天天出現(xiàn)負(fù)面新聞,她呢,到處逛社交網(wǎng)站。當(dāng)然,按她當(dāng)年對人世的理解,覺得自己還算有點品位,至少她認(rèn)為自己添加的人差不到哪里去。她喜歡比自己年齡大點的男人。起初也沒有具體的想法,就是想找人聊聊天,后來她的思路一下就清楚了,她想看看有沒有興趣一致聊得投緣的男人。
想著自己的折騰最終也不過是為了找個男人,小麻胸口也是一緊。好在無意中碰到的男人居然也貼心。比如說這個喬飛。喬飛也有男人的通病,話里話外,拐彎抹角,都囂張得不行,好像渾身上下就只長著一個器官。但是呢,她無意表露的情緒,喬飛能記住。小麻認(rèn)為喬飛是個有心人。
慢慢地話就多了。
在網(wǎng)上閑聊耗費了不少時間,小麻到底也做成了幾筆生意。年終發(fā)獎金的時候,小麻領(lǐng)了一筆錢。錢不多,和有的同事比起來,寒磣。但小麻還是高興,裝著這筆錢,連走路都慢了許多。在路上晃的時候,她腦子里冒出一個又一個念頭,就像陽光下的肥皂泡,透著五彩的光。她決定了,要拿著這筆錢去投資開個小店。
地方都看好了。
小麻看著人來人往的方莊胡同,想著自己的店說不定也是人頭攢動,就有些情不自禁,連鵝黃的柳芽好像也溫暖可人得不行。就是這個時候,她又接到了楊隨喜的電話,說他想她了。小麻問了句,是嗎?說完又像想起來了什么,補了一句:
“知不知道我最近發(fā)了筆橫財?”
她繞著彎兒說她想把這筆錢花在值得的事情上。本來是想和他分享一下準(zhǔn)備開店的計劃,結(jié)果她說她想買一張到重慶的飛機(jī)票,好像什么買飛機(jī)票才是她目前最值得做的事情。楊隨喜就說,是不是?你多會兒來?想吃什么?好像連用的三個問句還不足以表示他想見她的迫切心情,又來了句:
“我這就下樓去買菜?!?/p>
當(dāng)然最終促成小麻去重慶的原因,并不是男人的態(tài)度,而是她的好多東西還放在楊隨喜那里。不管那些東西重不重要,問題是放在楊隨喜那里,讓她特別難受。她受不了自己的東西放在他那里,感覺好像是為回去再找他的一個借口。她讓他把她的東西給寄到北京去,可他呢,卻嬉皮笑臉地說東西全寄走了,連點念想也沒有了。有時候,她真搞不清楚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她痛恨他說的“念想”。
6
飯店的名字有點意思,上面是三個字:“去哪兒”,下面緊跟著:“媽媽廚房”。好像是一問一答。楊隨喜先前跟著導(dǎo)師來過一回,七八個人,大魚大肉點了一桌子,又上了兩瓶詩仙太白,算下來還不到四百。第二回來的時候,楊隨喜輕車熟路了。喝到半酣,電話響起來,小駿在旁邊起哄:
“走,咱們?nèi)ダ系胤较茨_?!?/p>
往日碰到這種事,楊隨喜不積極摻和,至少也不會拒絕,但這回他說不了。一個光棍漢,大周末的,竟然著急回家。而且還是回海棠溪。離學(xué)校那么遠(yuǎn),誰知道楊隨喜會不會中途拐進(jìn)別的小胡同。小駿看出其中的問題了,明顯就是金屋藏嬌,不想讓別人看見嘛:一看你情緒就不對,說吧,是不是家里有人?楊隨喜笑了笑,不置可否。他怎么和這些天天把實驗室當(dāng)家的人解釋呢?沒法兒解釋。
等了半天公交,好不容易過來一趟,全是人,他擠了上去,掏出手機(jī)看豆瓣。過了長江大橋,他沖下來,平時路兩邊都是小攤,賣魷魚的,賣臭豆腐的,賣手套襪子的,人們坐在塵煙滿天的街上吃得嘴角流油,可今天沒人。他縮了縮脖子,才想起今天是“小雪”。
差不多是在跑了。電梯上了二十三樓,門一開,就看見小麻靠著墻。他走過去,抱住她,搓了搓她的頭。她往后躲,直笑,你又抽煙了,一身酒味兒。他掏出鑰匙,去開門,她在背后遞過來一瓶水,讓他幫著打開。
進(jìn)了門,小麻也不脫外套,先是滿屋子轉(zhuǎn)了一圈,才問:“這么久了,你怎么還沒找個女朋友?”
什么話!他沒接她的茬,又去摟她。她說:“你個騙子,早知道你這樣,我就不來找你了?!痹捠沁@么說,他剝她衣服的時候,她也沒怎么反抗。脫了衣服,她還在講:
“你不要這么對我,我是真過來拿東西,拿了東西就走?!?/p>
楊隨喜堵住了她的嘴。都過去一年了,她還是沒有原諒他,嘴巴抿得緊緊的,像魚一樣,碰了兩下,就躲在他耳根后面去了。
到底是沒拗過他。當(dāng)然也掙扎了,只不過用她后來的話說是:
“自從生了孩子,我的力氣都用完了?!?/p>
不知道怎么睡著的,半夜他醒來,口渴,卻懶得動,才想起沒洗漱就睡過去了。小麻仍窩在他胸口,他動,她又湊過來親他的胸,這回沒忍住,連抽屜里的杜蕾斯都忘了去取。事后,小麻推他,讓他去買毓婷。楊隨喜說:
“給我生一個孩子吧。”說完好像不過癮,又加了一句,“反正你也生過,再生就不會那么難受了?!?/p>
“不要。我才二十三,你是想再把我弄死一回嗎?”
“有那么難嗎?那你為什么要生那一個?”
“我那時沒有錢?!?/p>
“打個胎能要多少錢?”
“我聽我同學(xué)說,可貴了。”
“那也沒有懷孕花的錢多吧?放心,我養(yǎng)你一年。”
“才不。我一會兒要去觀音寺?!?/p>
“干嗎?”
“給我孩子燒點香?!?/p>
“你孩子不是在別人家活得好好的嗎,燒什么香?”
“你個冷血的人,什么也不懂?!?/p>
總是這樣。楊隨喜好像喜歡挑著她的痛處戳。也許故事開始她就騙了他吧。是的,她跟楊隨喜講的是另外一個版本的苦情故事。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因為母親天天忙著跳舞,她在家等了快十年,終于讓她瞅到了機(jī)會,高考志愿報了個天遠(yuǎn)地遠(yuǎn)的大學(xué),重慶美術(shù)學(xué)院。從阜康到重慶,她是騎著自行車過來的。也是一路騎行的時候,她認(rèn)識了一個男人。那可能是她這輩子最孤獨的時候。人一孤獨,難免又想著靠別人來改變命運,結(jié)果命運是改變了,只不過是往更壞的方向。她碰到了一個騙子。等到肚子逐漸大起來,她才感到恐慌。出了這樣的事,她先想到的不是找家里求救,而是跑到了南京。她想的是找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把孩子生下來,一切就過去了。孩子倒是送到了一個好人家,可惜,她再也沒有見到他。
和楊隨喜說起這段往事時,小麻能明顯感覺到楊隨喜的厭惡。因為他的厭惡,她想,這個男人還是有上進(jìn)心的。于是想把這段故事說得更不堪,好像如此才能讓她更清醒地認(rèn)識到過去的自己是多么愚蠢。不過,有時候,她還是難過,覺得自己這么年輕,皮膚白嫩,五官也精致,僅僅因為肚子大腿上有點妊娠紋,就應(yīng)該放任他如此暴跳如雷嗎?
小麻去觀音寺的時候,楊隨喜仍在床上呼呼大睡。
從觀音寺回來,楊隨喜問她餓不餓?小麻說想吃面。楊隨喜也沒說多話,就給他煮了一碗重慶小面。煮了面條,他對小麻說:
“這兩天腰都快斷了,我再睡會兒?!?/p>
看著眼前的面,小麻有了胃口,吃了幾口,聽見楊隨喜在房間里打開了呼嚕,又不想吃了。她撿起桌上的筆,開始在本子上寫:
老楊:
此刻你在打呼嚕,我眼前這碗面還不錯。突然想起以前給你寫過一封信,想必你沒看到吧?我喜歡叫你老楊,感覺這樣我們好像認(rèn)識了很久。就像王小波給李銀河寫情書,直愣愣就是句:李銀河你好啊。當(dāng)然,我可沒有自比為李銀河的意思。謝謝你這兩天陪著我,讓我可以在大街上拉著你,公交車上靠著你肩頭??偟膩碚f,我是個缺愛的人。那天陽光不錯,我覺得司機(jī)開得太快,靠在你肩頭的那一刻甚至想到,就這樣去死也行。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很舒服,尤其是省略在床上幾個字。我喜歡你研究許多我這輩子都可能再沒機(jī)會聽說的東西,感覺世界那么神秘,比起我們小小的自我來說,美好又廣闊。
有時想,什么事情只要當(dāng)時爽一下就行,想得太多反而怯懦。當(dāng)然,不是指殺了一個人,硬上了個男人。對我來說,現(xiàn)在坐在這里吃碗面,還可以繼續(xù)恬不知恥地騷擾你就很爽。那天來找你,給我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特別沉靜,踏實,又理智,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還挺有條理,有希望,不,是有巨蟹的那種感覺。感覺好像這才認(rèn)識你一樣。
二00八年過得真快。這話我也會在二00九年說的。我們算是好過吧。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去年我為什么非要離開重慶。我們在床上,我想去尿尿,你死活不讓我下床。這真是太讓人崩潰了。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就受夠這屈辱了。和你大鬧了一場??墒囚[完了,等到提上褲子開門,我就后悔得要死。我知道我又要一個人了,沒人陪我玩了。我要孤獨一段時間了。于是我傻逼地告訴你,我錯了??赡隳?,嚴(yán)肅得可怕,興許你比我更早知道我有神經(jīng)病了吧。能怎樣呢?我去了北京。一呆一年就過去了,我從來沒有告訴別人我為什么去北京。別人去北京都是為了夢想,我去那里不過是想找個人多的地方。事情的經(jīng)過就是這樣。
正寫到這里,楊隨喜醒了。搶過她的本子,看了幾眼,又說:
“我們做愛吧?!?/p>
“做毛線,你都射不出來了?!?/p>
“你媽,不帶這么嘲笑人的。”
“要不打電話給你叫個女的?”
“去哪兒找?”楊隨喜從沙發(fā)上豎了起來,“要不叫上你同學(xué)?”
“叫你同學(xué),叫你的男同學(xué)。尼瑪,去紅燈區(qū)。”
“什么是紅燈區(qū)?”楊隨喜賤兮兮地問。
“賣淫的地方,雞窩?!彼呎f邊笑,眼睛瞇成一條縫,雙眼皮閃了幾下。好像是嗆了一下,麻辣香干掉在了她的棉麻襯衫上。
楊隨喜突然站起來:“你這么喜歡懷念啊?要不我們錄一段視頻吧?”說著就一把薅過小麻,往床上拖。他把她摁倒在床上的時候,打開手機(jī)放在了床頭。小麻又嚎又踢,可哪里反抗得了精蟲上腦的男人。他屁也不是,竟然也想扮陳冠希。小麻火透了。楊隨喜不管不顧,只是埋頭脫她的衣服。小麻突然就咬開了,逮住什么咬什么。楊隨喜開始還笑著躲,見咬不到楊隨喜,小麻一口白牙生生咬住了自己的胳膊。
這個時候,楊隨喜松開了手,一屁股坐了起來:
“你這是何苦?我說了不過是想留個紀(jì)念,大不了你可以刪嘛?!?/p>
小麻不說話,裹著被子坐在陽臺上,從地下?lián)炱鹨路患患卮?。她抖著身子,看到他過來,就像是看到了閻王,又嚎了一聲。她弓著腰,嘴里嗚嗚著,提起皺巴巴的褲子。頭發(fā)也沒梳,就抱著東西出了門。楊隨喜在旁邊一直沒說話,只是遞給她一堆零食:
“這些也是你剛剛買的?!?/p>
她看都沒看,一巴掌就把它們打到了樓道里?;野档倪^道,鋪滿了花花綠綠的包裝袋,她提著大包小包從上面踩了過去。
到了樓下的花園,周圍的人走來走去,小麻在陽光中開始整理亂七八糟的自己。她仔細(xì)收拾好紅圍巾,才拖著一個旅行箱,一個藍(lán)色的整理箱往大街上慢騰騰地走。
也是走在大街上,小麻才想起,本來這回到重慶是準(zhǔn)備和楊隨喜坦誠布公的。她最初懷了孕,并不是和什么路上認(rèn)識的陌生路人,而是田立豐??墒菓蚜嗽?,就聯(lián)系不上田立豐了。她鼓起勇氣給他家里打過電話,對方卻問她是誰。她想著只要他想和她聯(lián)系,總會找得到她。從重慶到了北京,她用的還是阜康的手機(jī)號,仿佛就是為了等他一句話。誰知道到了北京,卻得知田立豐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這個時候,她有的不是憤怒,而是惶恐。她著著急急地回到重慶,說是想從楊隨喜那里拿走剩下的東西,其實是想等著他挽留她??伤?,只知道脫她的衣服,拍什么狗屁視頻。
她實在是受夠了。
7
老板說話也算數(shù),還不到一年呢,就把小麻提成了行政助理。升了職,有點齙牙的主任就沖著小麻笑,說,老板這么快讓你考核是看得起你,再說也算半個老鄉(xiāng),一起吃飯吧。
算哪門子老鄉(xiāng)呢?就因為她是重慶來的?但老板的身份太壓人了。小麻就勉強(qiáng)坐下來和他們一起吃飯,一共五個人,就她一個女生,還有一個社長,一個律師,一個老板,一個主任。她不熟悉,也沒敢多吃。要她敬酒,她也愣愣地端起酒杯去碰。雖然是紅酒,雖然是小口小口地抿,但經(jīng)不住四個男人豪氣干云地和她碰。這些男人喝紅酒就跟喝涼白開一樣。小麻夾菜的手開始晃了。喝到最后,又說要去唱歌,幾個中年男人接二連三報了歌名,什么《鴻雁》、《兩只蝴蝶》、《吻別》、《梅花三弄》。終是沒抵過他們的要求,她也唱了。她唱曾軼可的《最天使》。唱歌的時候,男人們就說,喲,你們年輕人都喜歡綿羊音啊。其實小麻唱到“我們會有大大的房子,你會送我一首小詩”時,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田立豐。她有多久沒唱歌了啊。好像自從她一唱歌,就會想起田立豐的嘲笑。她心里其實是有點恨的。但現(xiàn)在,她只看見中年男人們的鼓掌和口哨。唱到后來,也不知是酒泛上來嗆著了喉嚨,小麻覺得有點惡心,又被勸了兩杯啤酒,才散。
躺在硬板床上時,小麻打定了主意,這地方不能呆了。
不靠譜的感覺從春天就有了,社領(lǐng)導(dǎo)把北二外學(xué)葡萄牙語的學(xué)生也招了進(jìn)來,說什么是為了加強(qiáng)競爭。照這么擴(kuò)張下去,指不定會出什么樣的亂子。她們做的這個工作,說得好聽點是監(jiān)督,難聽點,其實就是敲詐。
這和坑蒙拐騙有什么區(qū)別?
辭職后的生活,談不上好,也談不上不好。剛開始做些手工,后來還是賣開了衣服。她還買了臺勝家牌縫紉機(jī),不忙的時候,自己剪裁。
突然不用上班,小麻的生活閑下來了。她又開始跑步。有幾回,她跑進(jìn)中央戲劇學(xué)院的操場。操場里光線昏暗,她喜歡這樣的地方,沒人注意她,也沒人看得到她的臉。跑了一圈就開始喘氣,聽旁邊的一對男女在調(diào)情。女孩兒操著東北口音的普通話說:你有沒有覺得我很與眾不同???男孩兒說:當(dāng)然了。小麻又跑了兩圈,坐在臺階上打開手機(jī),聽了會兒莫西子詩的《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然后把手機(jī)放進(jìn)上衣胸前的口袋里,一邊聽一邊接著跑。小麻越跑越覺得凄涼;她想她一定是這個操場里第一個聽著這首歌跑步的人。這時她看見一個中年男人興致勃勃地在給另一個人講些什么。她好像在地鐵上見過他。上次見他的時候他也在興致勃勃地給另一個人講什么。又跑了一會兒,覺得有點頭暈,就站住了。本來也想跟著扭一會兒廣場舞,可總是跟不上節(jié)奏。她走到味美多買了瓶北冰洋,兩個果子面包。出來時,抬手擦額頭的汗,看見對面的樓房,星星點點地亮著燈。有一家離她很近的,能看到一家三口都在陽臺上忙著做飯。小麻掏出手機(jī)給母親打了個電話,王葵香忙著和人打麻將,沒顧上和她多講。
從重慶回來,很快就到了夏天。有一天上QQ,陌生人一欄里突然跳出來一個人,說要給她介紹對象。小麻這才發(fā)現(xiàn)是被她刪掉的劉姑娘。也是經(jīng)過了點事,小麻又突然發(fā)現(xiàn)劉姑娘并不是那般面目可憎。閑扯了幾句,劉姑娘說,那男生不錯,是個海歸。小麻本來想問,既然條件那么好,干嗎要介紹給她?但還是忍住了。
這頭劉姑娘剛說完,海歸就迫不及待打來了電話,自我介紹也挺有禮貌的,話里話外,都是對她的恭維。打了好幾回電話,海歸先是問她的興趣,后來又問她喜歡吃什么,東拉西扯了半天,小麻才明白對方是想約她晚上見個面。問起去哪,說是去朝外SOHO。小麻頭一個念頭就是,這個男人是不是把姑娘們都往朝外SOHO帶去玩過?她對這個地方的印象太深了,好像不把他想得可惡一點,就對不起曾經(jīng)的遭遇。
相親的過程比較乏味,兩個人大夏天地看了一場無聊的愛情電影。電影散場就去吃飯。而那個男生呢,久久沉浸在電影的幻覺中不能自拔,好像是為了展示他對電影的研究,甚至說到了蒙太奇。小麻心想,他已經(jīng)多久沒有接觸過有趣的東西了?有多久一直生活在機(jī)械重復(fù)欲求不滿暗無天日的周折中?
心情不爽的時候,小麻喜歡給人打電話。太熟的人說了不好意思,不熟的人,也說不出口。挑來挑去,她還是認(rèn)為喬飛最合適。小麻一邊抹著豐胸緊實乳,一邊舉著電話。說完了自己的相親經(jīng)歷,差點就把去醫(yī)院體檢的事也吐了出來。她在醫(yī)院碰到的醫(yī)生是位帥哥,說的話也中聽:“嗯,我個人認(rèn)為你產(chǎn)后肌層恢復(fù)得相當(dāng)不錯?!边@話多熨帖人啊,但她還是忍住了,到最后竟然開始反省自己:
“當(dāng)年田立豐那么處心積慮地追我,讓著我,把我當(dāng)小公主一樣對待,可我就是覺得沒勁。而楊隨喜不過就是大年夜跑到重慶和我摟了一晚上,我就發(fā)了瘋,以為是碰到真愛了?!?/p>
喬飛沒說多話,只是靜靜地聽她講,等她反省完了,才來上一句:“誰年輕的時候沒碰上幾個混蛋?”
小麻像是對喬飛這么評價她的前男友們有些不滿,嘆了口氣說:“其實,偶爾不吵的時候,我們也挺好的……是是是,我承認(rèn)我犯賤。”
其實有些事小麻沒敢和喬飛全講。比如,田立豐結(jié)了婚,不知怎么又突然開始頻繁聯(lián)系她。小麻呢,好像為了報復(fù)似的,話里話外都在暗示他當(dāng)年是多么對不起她??卦V完了他的不是,又講:
“幸好你結(jié)了婚,要不然我怎么有機(jī)會撞到這些海歸人士?”
“你們這些在北京的人連相親對象都要比我們高幾個檔次,動不動就是清華北大海龜,你看看我,娶了個神經(jīng)病?!?/p>
田立豐說的是實話,結(jié)了婚,他才發(fā)現(xiàn)妻子精神有問題。熬了三個月,兩個人就分居了,又過了兩個月離婚。田立豐覺得在烏魯不齊呆不下去了,死活要離家出走。當(dāng)然,他出走,不是像一般說的那樣,隨便上一趟綠皮火車,走到哪里黑就到哪里歇,他是要他爹給他在海南三亞買房。
也是那個時候,田立豐看見小麻從308國道騎行進(jìn)藏,也想著這么搞一回。等到真的上了路,田立豐才知道這哪里是一般人受得了的苦。在遙遠(yuǎn)的貢嘎山,他給小麻打電話,聲音啞啞的,說起一路的感受,話里話外好像因為這么來了一遭,更加接近了小麻。小麻似乎想見了田立豐在外風(fēng)吹日曬,整個人變得灰頭灰臉的模樣,語氣里不免多了幾分柔情。她想,要不拉他一把,這個人可能就廢了。
“你來北京吧?!?/p>
8
小麻沒料到田立豐會腫起來。
每當(dāng)想起在外奔波的田立豐,小麻眼前浮現(xiàn)的都是他臉頰深陷的樣子,他一個人在爛泥淖里左沖右突,發(fā)烏的眼眶里,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無辜地望著她。
可是田立豐身上所有凹陷的部位都鼓了起來,皮帶都看不見了,甚至他說話的聲音也感覺圓滾滾的。
“這就是你傷心后的樣子?”
“你不知道我精神上的絕望?!?/p>
因為說到了精神,還提到了絕望,小麻鼻子里哼了一聲,沒再多話。這兩個詞兒可是在她的心底滾來滾去滾得她都快千瘡百孔了啊。
他還是那么夸張。她還沒說什么呢,他就買了兩個鉆戒向她求婚,好像這不過是那年他當(dāng)兵前應(yīng)該干的事情。他做得那么坦然,對于多年前的事故,好像壓根兒就沒放在心上。
小麻牙根磨得嚓嚓響,想說句狠話,終是出不了口。她說給她點時間。事實上也沒有怎么考慮,不過是沒回家過年,而是去了平遙。
在太原轉(zhuǎn)車時,小麻給喬飛打了個電話。喬飛要比視頻里看見的更瘦些。盡管一起吃了飯,小麻的心卻是亂亂的,就像沒了魂兒一樣,跟在喬飛身后。她后來還反復(fù)說,要是他挽留她,她可能就停在太原了。太原也不比平遙差,不都是看些老房子嗎?可喬飛呢,拖著箱子徑直去了建南汽車站。坐上大巴,小麻關(guān)掉了手機(jī)。
從灰暗的太原走出來,沿路的山野更凄涼。
小麻想,這樣也好。
一個人在清冷的平遙古城呆了兩個多星期,小麻看夠了,又跑到磧口。別人家又是放炮,又是打鼓,獨她每天在黃河邊上走來走去。河風(fēng)刀子般,刮得臉生疼,她好像清醒了些。房東女兒閆曉雨晚上來送開水,還和小麻說了幾句話,意思繞來繞去,就是勸她,凡事往明亮處想。
“你們是怕我跳河?”
閆曉雨連呸了好幾聲,好像小麻真是口不擇言。大過年的,說什么生死呢。小麻被閆曉雨的舉動逗樂了,也沒心思再翻書,就給閆曉雨看自己拍的照片。閆曉雨翻到最后,問:
“這是你男朋友?”好像問完了還不過癮,又說,“他怎么不陪你來?”
該怎么解釋呢?關(guān)于她之前的故事,編得太像個拙劣的電視劇了,爛俗又夸張。小麻嘆了口氣。院子里老板娘喊閆曉雨吃飯。閆曉雨說:
“走吧,新燙的油糕,吃了節(jié)節(jié)高升呢?!?/p>
又在店里幫著包了幾天餃子。
也是在熱氣騰騰的灶邊忙活了幾天,小麻不糾結(jié)了。
田立豐再打過來電話時,小麻說:“來接我?!?/p>
田立豐花了三天時間,開輛卡宴過來。
吃飯的時候,田立豐話特別多,還有點沒頭沒腦:
“可總算是等到你了。知道嗎?前兩天去澡堂子拔罐,師傅說我的火氣真大。你想不想看?烏黑烏黑的,像甲殼蟲。其實我當(dāng)時是想和師傅說,一個離婚單身男,還每天吃六味地黃丸,火氣不大才怪。也是聽到師傅的話,我才反應(yīng)過來,我一個人吃那么多六味地黃丸干嗎?我還不到三十歲啊。吃那么多,是為了養(yǎng)精蓄銳嗎?”
他的眼里泛著光,和之前在北京見到的那個田立豐不一樣了。小麻嘴角擠出幾絲笑意,差點把她有段時間半夜給自己涂緊實乳的事說了出來。但這也沒什么好說的,就為了襯托這氣氛嗎?那個時候,小麻想,很多事情可能真的是命中注定。
然而,真的到談婚論嫁,王葵香卻瞪大了眼睛:
“你又和田立豐搞到了一起?你真是要錢不要命了你?”
誰的親生母親會這樣說自己的女兒,小麻和王葵香吵了一架。小麻像是吵完了還不過癮,大聲地喊: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連自己的事都解決不好,現(xiàn)在倒操心開我了?!?/p>
說完了小麻也有些后悔,好像這么多年的委屈,終于找到了源頭。其實呢,她是害怕母親講出了實話。母親的話也許是對的。問題是王葵香是一個沒有丈夫的女人呀,她對什么沒有抱怨過?在她的眼里,這個世界本來就是變形的。這樣的女人怎么能指導(dǎo)她小麻的人生?
小麻臉色鐵青地從小區(qū)門口沖出來時,田立豐趕快拉開了車門。從后面追出來的王葵香看到田立豐,已經(jīng)有些氣急敗壞了,她幾乎是指著田立豐的鼻子說:
“你你你還有臉來勾引我女兒?當(dāng)初我真是錯看了你?!?/p>
可以說,到最后,完全是因為王葵香的劇烈反對把兩個年輕人逼到了同一陣線。
甚至,連田立豐不想重新裝房子,小麻也沒多話。
“干嗎浪費?也算是新房,當(dāng)初結(jié)婚,就搬進(jìn)去住了半年。東西都是新的,有的還沒拆封呢?!?/p>
這個真不是什么好理由,他難道把她當(dāng)傻子了嗎?說到后來,小麻聽明白了,田立豐并不是為了省錢,他是害怕。照他的話講,頭一回結(jié)婚把父母折騰得夠嗆,這回就不要大張旗鼓了。
盡管沒有為她著想,可小麻也有小麻的考慮,平時看起來沒什么主見的田立豐,這回態(tài)度這么堅決,應(yīng)該就是他爸媽的想法。既然他爸媽都這么想了,她再堅持有什么意思?不就是晚上找個睡覺的地方嘛,再講究又能怎樣?
可王葵香不認(rèn)這一套,憑著她多年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光罵已經(jīng)弄不醒自己的女兒了,得提著菜刀吼田立豐,吼完了他不懂事,又說田家人太不講理,欺負(fù)她是孤兒寡母。來提親的媒人,腿一抖索,差點就拉開門跑了。還是小麻理智,往王葵香跟前一站:
“是我嫁人,你激動什么?不就是套房子,房子有那么重要?”
王葵香沒脾氣了,手一軟菜刀掉在了沙發(fā)上,抱住小麻號啕大哭:
“傻閨女,你總有一天會后悔的?!?/p>
小麻有什么可后悔的?她后悔的事情太多了。就是那個時候,她想的還是,王葵香的脾氣這么暴躁,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父親是不是就是這樣被母親嚇跑的?沒準(zhǔn)兒他早就被她殺掉了。
小麻心里一驚,不敢多想了?,F(xiàn)在終于耗上罪魁禍?zhǔn)滋锪⒇S,她可不想違拗了他,再生出什么變故。甚至,一度她還有些心疼,這個田立豐也不容易呢。
小麻的脖子好像被王葵香箍疼了,她頭昂得高高的,向外掙。
婚禮也沒有大操大辦。田立豐好像怕小麻理解不了他,反復(fù)給她做工作:
“要我再登一回那臺,是想讓我死嗎?我受不了別人的眼光。”
小麻對婚姻并沒有什么明晰的想法,或者說,對這些儀式看得很淡。結(jié)婚是自己的事,何苦做給別人看。她可不想將就別人的眼神,供他們說三道四。
她就這樣住進(jìn)了舊人的新房。
住了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一切和想象的不一樣。田立豐確實對她夠好,她說什么,他都聽。最主要的,還是老一套,給她錢。可她呆在家里能花多少錢?而且她并不怎么愛花錢,幾摞錢就放在玄關(guān)處的盒子里,時間久了,基本上成了擺設(shè)。
坐在家里能干嗎呢?她天天看書。搞到后來,好像她每天最開心的事情就是盼著快遞員送書上門。有時婆婆過來,幫著收拾家,小麻也沒心思搭理。婆婆的臉色就有些難看,背后還跟田立豐說:
“你說你,怎么命就這么苦?剛送走一個神經(jīng)病,又請來了個更神經(jīng)的。天天看書,書能當(dāng)飯吃?”
婆婆的意思太明顯了。這個小麻,不好好操持家,每天捧著本書,也太不接地氣了。
相較而言,公公還算理解她。他對小麻看書好像沒什么意見,看見小麻買的書逐漸霸占了幾面墻,做瓦工出身的公公,好像還很高興。一高興連心里話都捂不住了:
“只要你給我們老田家生個孫子,別說是買書,我都可以給你建個圖書館?!?/p>
小麻聽到圖書館本來蠻開心,但一想到代價是要給他們生孫子,還是別扭。本來順理成章的事,怎么一經(jīng)過他們的表述,好像怎么就成了她小麻的責(zé)任了?她看著越堆越多的書想,和這一家人真是講不通道理。
她一個人就在房間里成天琢磨,心情不好了,會抓起電話問田立豐怎么想的。田立豐能怎么想呢?他正在工地上,她的話還沒講完,他就急著掛電話:回家再說??烧娴鹊交丶?,小麻又沒了興致。
田立豐不歸家,小麻也覺得沒什么。
問題是他一走就是幾個月。
說她很理解,肯定是假話。有時一個人在這房子里呆得久了,不免抓狂。打起電話來,也是他不解釋清楚她絕不善罷甘休的架勢,直問他把她關(guān)在這房子里,是不是成心要折磨她?
田立豐性子慢,小麻再激動,也不生氣。好幾回,打完了電話還要發(fā)短信:
“天光未亮,已經(jīng)準(zhǔn)備出發(fā),瀝瀝小雨中可以聽到雞鳴與犬吠,寧靜而安謐的草原遍地開著藍(lán)色的小花,它的名字叫勿忘我?!?/p>
小麻早過了為點小事就一驚一乍的年紀(jì),但這回挺著大肚子從床上醒來時,還是給他發(fā)了個笑臉。
男人在工地上跑來跑去,還不是為了多掙幾個錢,她又何苦無理取鬧?她起來泡了個澡,化了個淺妝。逛沃爾瑪?shù)臅r候,又拐到附近的聯(lián)通營業(yè)廳,重新辦了張手機(jī)卡,卡上第一個名字,她存的是:啊老公。
9
臨產(chǎn)前,輸了半天催產(chǎn)素,也沒生下來。小麻站起來就走,當(dāng)時窗外正下大雪,醫(yī)生和家人都嚇壞了。婆婆還以為是小麻嫌沒給她找個好醫(yī)院,生拉硬拽著,又把小麻弄到了友誼醫(yī)院。上了床,半天沒動靜,醫(yī)生拿來大瓶小瓶,又要輸催產(chǎn)素。小麻掙下床,還沒等家人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到了門口:
“不要這么折騰,我自己生?!?/p>
“出了事誰負(fù)責(zé)?”
“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管?!?/p>
她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氣,直接就回了家,路上踩了個水坑,差點在半路小產(chǎn)了。
生了個姑娘。
田有苗說是來看她,但說的話可不像安慰人的話,滿嘴噴著酒氣:“小麻,是不是你知道是個丫頭,才想著自己生?”
什么混賬話?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要錢不要命了?
她頭扭向一邊,好像再多看他一下,都是苦了她的眼睛了。
田有苗說:“我就開個玩笑嘛,你不要這么氣鼓鼓的。”
能不生氣嗎?開玩笑也不選個好時候。小麻生氣的倒不是田有苗和她開玩笑,她是心煩。這一家子人到了她家一點都不見外,進(jìn)了門,也不管床上的小麻,一個個歪在那里嗑瓜子,說東說西。說話聲音大,房門也不關(guān),好像光天化日之下,他們口無遮攔的一切都清清白白。
其樂融融得都喪心病狂了。
這個家就是再凄清,非得要拿她們的熱鬧來襯嗎?小麻撐起來,撞上了門。
她的火氣大得驚人。等到屋里安靜下來,小麻才開始爆發(fā)。田立豐呢,在那里忙著收拾,也不和她爭,等她罵完了,才遞過一碗八寶粥:
“吃點東西吧,剛生完孩子,哪里還有力氣罵人。”
本來都端起了碗,聽到田立豐這么說,她又放下了。她只是覺得喉嚨緊,想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挪到陽臺上,夜風(fēng)一吹,她似乎清醒了。過了會兒,她才發(fā)現(xiàn)不是遠(yuǎn)處的燈光模糊,而是自己正在流淚。她擦了把眼睛,眼淚卻止不住,哭噎的聲音又短又鈍,隔了老遠(yuǎn)還有回聲。
等到月子坐完,小麻還真的聽了喬飛的建議,找過心理醫(yī)生。先是五個小時的上機(jī)測試,接下來又是幾個星期與大夫的交談,診斷結(jié)果出來了。大夫高興地拍著她的肩膀:
“恭喜你,姑娘,你的精神完全正常?!?/p>
小麻當(dāng)然知道自己是正常的。折騰了半天,她可不是僅僅想讓他證明她是正常的。心理醫(yī)生的桌子上放著一張?zhí)鹈鄣募彝ズ嫌?,不知怎么,小麻就被激怒了。他家庭幸福,怎么能理解她的痛苦,怎么可能幫得了她?/p>
“繼續(xù)說吧,想說什么就說吧。”
小麻瞪了他一眼,翻揀著他話里的每一個字,就像在大連的海邊翻揀滑溜溜的石頭,生怕它們突然變成海蟹,伸出刺人的鉗子。
心理醫(yī)生說的那一套,她都明白。因為都清楚,她反過來又給心理醫(yī)生講了半天道理,心理醫(yī)生唇角抖動,臉色都變了:
“你要再這么固執(zhí),神仙都救不了你?!?/p>
誰還指望神仙呢?她只是不服氣而已。
有回小麻還動了手,見說了半天對方?jīng)]反應(yīng),就杵了正在打游戲的田立豐一拳。打沒打疼是小事,主要是害得他那關(guān)游戲沒過。本來話就少的田立豐開上車就出了門,在路上跑了幾十里還是郁悶,一氣之下開到了克拉瑪依。找見了朋友,田立豐也不講前因后果,直愣愣地就說老婆如何不通情理。朋友好像也理解,陪著喝了兩天酒,到了第三天,明擺著攆他走了:你還是回吧。田立豐眼睛一瞪,好像連處了這么多年的朋友居然也不幫他。朋友就說:“和你家小麻比起來,我要慘得多,至少小麻不打你吧?你知道我老婆怎么對我嗎?動不動就和我拼命。”
田立豐不信,那個在他眼中賢淑又能干的女人怎么可能是那樣的德性?朋友好像也發(fā)現(xiàn)了他的疑惑,又說:
“好在我現(xiàn)在學(xué)會怎么對付她了。她不就是一根筋,眼里只認(rèn)得錢,只認(rèn)得當(dāng)官嘛,我就揀她順耳的說。有時和她單位領(lǐng)導(dǎo)吃飯,我胡侃,國學(xué),時事,政治,一通下來,她單位領(lǐng)導(dǎo)夸我有涵養(yǎng),風(fēng)度好。我老婆呢,也覺得我給她爭了光。總之啊,別和女人較勁兒。退一步海闊天空,直線達(dá)不成的事,你可以曲線變通嘛?!?/p>
“要是我知道小麻要什么就好了,問題是她喜歡和你談心。你知道半夜把你叫起來一本正經(jīng)地談人生,有多恐怖嗎?”
田立豐一心想的是搞實業(yè)。每回看到一夜之間擁有數(shù)百萬上千萬進(jìn)項的同齡男人,他就焦躁得不行,似乎擔(dān)心,長此以往,所有的機(jī)會都會被別人奪走。他正在為人生前途擔(dān)憂,女人卻為點家長里短不依不饒。
矛盾就這么出現(xiàn)了。小麻和他吵,本是想和他溝通,可田立豐總認(rèn)為哪個女人不愛吵?他忍就是了。他從來沒想過結(jié)了婚,還得和女人談心。誰知道小麻不這么想,吵完了,就一定要把他弄出聲響。小麻想望的那種家庭關(guān)系就是應(yīng)該什么話都能說出來。而田立豐呢,想做什么,也從來不明說,好像他真是和她心照不宣了。無論她問起什么,總是無辜地看著她,好像她面對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堵厚厚的墻。這把小麻惹火了。她不信了。就是面對一堆劈柴,把它燒了,也能感受到它們?nèi)紵鬅崃业臉幼?。就算田立豐是一根滑溜溜的生木頭,她也要把他曬干。
這么說,也不公平。有時候,興致高了,田立豐也會聊幾句。比如,半夜跑到克拉瑪依,期望朋友開解的插曲,他也告訴了小麻。只不過有所取舍。他是笑著講的,說他比起那個朋友來,還是好多了。至少小麻還沒動手打他。
跑了四百公里只為找個說得上話的朋友訴苦,這在小麻看來,簡直比她還要瘋。小麻有些泄氣。她泄氣是因為,田立豐太不像個男人了,他把她的委屈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好像只有他爸媽的圣旨才值得遵守。
10
大嫂第四胎終于生了個男孩,一副大功練成的樣子,有事沒事兒就抱著兒子來找小麻。有回不知怎么說起了生死,大嫂說:
“總算是可以歇心了。他們田家真是欺負(fù)人,你知道他爸怎么說的嗎?他說生了兒子,死后就能入他們田家的老墳了?!?/p>
大嫂說這番話的時候好像是慢不經(jīng)心,但小麻還是聽出了其中的驚悚處。太可怕了,好像這輩子活著忍受了那么多屈辱與疼痛,只為了死后在田家的墳堆里有個位置。
小麻的心揪了起來。
每天洗臉,她總會對著鏡子說一句:還能怎樣呢,忍了吧。每天都這么說,說是忍,其實是變相地提醒自己,她忍不了。
小麻現(xiàn)在也不和田立豐吵了。她也一度以為是自己的問題。女兒凼凼兩歲就送進(jìn)了幼兒園,先是跟著一個老師畫油畫,后來又教一個澳大利亞男人學(xué)中文,再后來又是去學(xué)裁縫。她的精力大得驚人,用她自己的話講就是:
“我在想,有一天離婚了,我也可以會一門手藝養(yǎng)活我自己?!?/p>
這已經(jīng)是未雨綢繆了,好幾個關(guān)系近的朋友知道了她的想法,都勸她。說來說去,也就一句話,跟誰過不是個過,算了吧,還能怎樣呢?從頭再來說不定還是這樣??尚÷椴贿@么認(rèn)為,她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
“我錯了,我改不行嗎?”
“改?你怎么改?你以為婚姻就是一件衣服,可以改大改小,由著你折騰?”
第二次懷孕的時候,婆婆多了個心眼,讓小麻去做B超。知道懷的是女孩,婆婆眼皮都沒抬,說打掉吧,我們田家不缺女孩。老公公也嘀咕,不就一副藥的事嘛。這些都沒什么,氣人的是,田立豐居然一聲不吭,好像和他完全沒有關(guān)系。
打掉了孩子,婆婆沒來看小麻,第二天就支使田得雨把凼凼送了過來。小麻拖著小產(chǎn)后的虛弱身體,在舊人的新房里走來走去,還是撥通了喬飛的電話。
“我跟你講,老喬,我煩她們,可能是因為她們都是女人,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對女人有偏見,可能是從小受夠了我媽。有時候你真的會發(fā)現(xiàn)女人是不可理喻的生物?!?/p>
當(dāng)然,小麻也承認(rèn),她這么想,其實也不對,比如姥姥,同樣是女人,但給人感覺就是另外一種人。她甚至還給自己來了一番自我分析,琢磨自己與田家的女人們?yōu)槭裁春喜粊恚?/p>
“從小長在北塔山那樣的地方,性子野,哪里受得了她們的那些規(guī)矩?!?/p>
小麻的話是哽著嗓子說的。她哭是為了她沒有達(dá)到自己對生活的設(shè)想:她做什么,沒人逼她,能理解她當(dāng)然最好。嫁給田立豐就該是這樣的生活,因為他們家什么都不缺了,但到頭來她才發(fā)現(xiàn),最起碼的順心都做不到。他們不關(guān)心她坐月子,不說點中聽的話,連一向不愛說多話的田立豐也跟著起哄:
“你就是書讀得多了,所以才瞧不起我們?!?/p>
這和讀書有什么關(guān)系?讀書那么美好的事,這些從不讀書的家伙居然跳出來指手畫腳。
她是想好好和他算賬的,可晚上等了半天他也沒回來,打過去電話,說是在陪領(lǐng)導(dǎo)唱歌。到了后半夜,小麻坐在沙發(fā)上,一件件地捋,才發(fā)現(xiàn)男人的舉止不正常。她硬撐著等到田立豐進(jìn)門,什么也不說,就遞給他一個塑料袋。田立豐拿著空塑料袋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小麻舉著他的手機(jī)問:
“說吧,她是誰?”
田立豐看都沒看她舉著的手機(jī),脫口就說:“誰也不是,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他媽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瞎搞?!?/p>
“就是酒店的一領(lǐng)班,她讓我?guī)退諒埾?。?/p>
“你品位真高,居然直接找領(lǐng)班,是不是服務(wù)員玩膩了?”
盡管小麻并不想肯定這個女人有多好看,但她還是得承認(rèn),田立豐有品位了。打心底里說,有了早年楊隨喜對她的折磨,小麻對于男人搞出這檔子事來,并沒有覺得有多意外。她甚至有些欣喜,這個田立豐終于有主見了。
因為想到了自己可能的處境,小麻想著是不是該出去找個男人睡一覺,就這么把這件事扯平?一個又一個計劃在她的腦子里上躥下跳,就像一群爭搶腐肉的禿鷲。但臨到頭來,她也只是翻開舊手機(jī),手機(jī)里有些號碼還不算陌生,都是從前相過親的朋友,但她到底沒敢撥出去。有些火還是只能朝當(dāng)事人撒,她和田立豐攤牌了:
“我們離婚吧?!?/p>
“離婚干嗎?你不離,好賴你還有個丈夫。”
“我離了你就找不下男人嗎?”
“哪個男人敢娶你我就和他拼命?!?/p>
“你他媽還講不講理啊,就允許你胡搞?”
“婚姻就是這樣,生活就是這樣,我們祖祖輩輩都是這樣。你干嗎非要對著干?”
“那是因為你們田家沒見過好東西?!?/p>
吵了半天,兩個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后來,小麻明白了,田立豐是看出來她不會和他離婚的。鐵定了心思離婚的女人怎么可能還會想著說服他呢?
小麻尖叫著朝他撲了過去。
田立豐看見小麻變形扭曲的臉,抱上凼凼就出了門。
等到家里真的剩下一個人,小麻一屁股坐在地上。這輩子,她還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鎮(zhèn)靜過。她一絲不茍地將房子砸了個稀巴爛。砸完了廚房,掀翻了臥室里的床,好像還嫌不盡興,她又把所有的顏料扔進(jìn)水里,幾盆潑到了客廳的墻上。
11
小麻問喬飛在干嗎?喬飛說,在看小說,哈金的《等待》。
喬飛描述了半天,小麻才意識到,喬飛是想表明,離婚不是件簡單的事。等到看完他傳過來的電子版《等待》,她興沖沖地說:
“那個結(jié)尾太糟糕了,孔林太懦弱。太懦弱的人哪里配得到愛?”
聊了半天小說,還是回到了喬飛的現(xiàn)實問題上。
“你怎么還不結(jié)婚?要不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吧?”
“誰?”
“就在你們太原?!?/p>
“你的關(guān)系可真廣。”
“認(rèn)真地說,你想不想見?姑娘人可好啦,她爸媽在磧口開旅店?!?/p>
小麻先是在烏魯木齊把閆曉雨的電話告了喬飛,讓他主動點??墒前肽赀^去,還是沒有動靜,小麻坐不住了。可能是嫌這兩個單身男女進(jìn)展太慢,小麻直接就飛到了太原。她剛走出武宿機(jī)場就給喬飛打電話,說是已經(jīng)把閆曉雨約了出來,中午要一起吃頓飯。
吃了飯,閆曉雨先回了單位,小麻就問喬飛,怎么樣?喬飛說,先不聊這些,說說你最近的事吧。小麻就笑,我能有什么事呢?一個已婚婦女的煩惱無非是雞飛狗跳婆短媳長。
等到去了盤古一號,在晉陽書院喝茶,兩杯茶下去,幽暗的氣氛好像把小麻的心境襯出來了,喬飛這才知道,小麻的問題大得很,她想離婚。
“我都還沒結(jié)婚呢,你就想離了,這個世界真是不公平?!?/p>
喬飛仍是那么玩世不恭,盡管他表現(xiàn)得好像悲痛欲絕。
小麻顧不上喬飛的玩笑。茶館清幽,小麻沒能藏住眼角淚光。都說有錢的人家境好,照理說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待遇,可偏偏就讓她撞到了。她都這樣了,他居然還笑得出來。小麻咧開嘴,苦笑了下:
“對不起,老喬,讓你見笑了?!?/p>
喬飛的表情倒是有些凝重:“小麻你可要想好了?!?/p>
還有什么好想的?都這樣了,他看不出她的困境嗎?難道所有的人都只知道勸合不勸離,不懂得站在她的角度考慮問題?心里想著,話也從嘴里炸了出來:
“喬飛,我是不是沒救了?”
但喬飛都不敢看她,只是瞅著在旁邊跑來跑去的凼凼,聲音低低地問:
“為什么叫凼凼?”
“四川話啊,就是水坑的意思。生她的時候,我踩到了一個凼凼,才早產(chǎn)的?!?/p>
喬飛就曖昧地說,他這輩子要是有這么個女兒就完美了。他又把話題扯偏了。
小麻又嘆了口氣。嘆完氣,她說田立豐還要從大同過來看她。田立豐的業(yè)務(wù)做到了大同,正跟人開礦。
這是要說再見了。
過了兩天,小麻又給喬飛打電話,說想去喝茶。
喬飛說,換個地方吧。
見了面,喬飛就說,有回相親,被安排在這里,發(fā)現(xiàn)環(huán)境還不錯。
是挺好。就在鼓樓附近,叫清涼月素食清茶餐廳。坐下來了,喬飛掖了掖腰間的衣服,才問,怎么沒帶凼凼出來?小麻說,她爹陪她玩兒呢。聽說田立豐還在太原,喬飛不自然地笑了笑,手好像也沒地兒放。倒是小麻坦蕩得很。
“沒事。他的腦子都用在承包工程上了,哪里想得到那么細(xì)的問題。再說,我們又沒有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坐了一下午。兩個人又回憶了半天認(rèn)識的過程。聊得開心的應(yīng)該還是讀書吧,至少小麻把喬飛當(dāng)成了知己,好像終于找見了個能夠說得上話的人。
但因為之前說了那么多美好的東西,小麻從自己的處境中突然看到了不美的一面。小麻憤怒了,她的語速越來越慢,所有的話歸結(jié)為一點:她在那個家庭過得不幸福。不幸福的家庭也多去了,主要是她得不到尊重。
“這就是我活著的價值嗎?我需要的是一個家。你知道嗎?我去閆曉雨那,見她有妊娠反應(yīng),動不動就干嘔,她婆婆馬上就追到廁所去拍她的背。而我呢,我都小產(chǎn)了,還給我老公公端洗腳水,他一腳就踢到一邊去了。你明白嗎?就因為我懷的是個姑娘。我都不想和他們說,生男生女我做得了主嗎?有些話真是說不出口。我想改。我錯了我想改還不行嗎?”
小麻說她要改的時候,嘴是咧著的,淚水就在眼眶邊轉(zhuǎn),一不留神就能滾出來。她說她終于成了自己瞧不起的那個人,她說她現(xiàn)在一點辦法都沒有,把希望都寄托在別人身上了:
“做夢都想有個男人把我拐走,不是那種拐,就是用手把我一下子從這個火坑里拽出來?!?/p>
喬飛沒吭聲。
一泡生普洱喝完,小麻對喬飛說:
“給我五年,我會把婚離得妥妥的。”
小麻已然把離婚當(dāng)成一件大工程做了。喬飛說:
“非得走到這一步嗎?我給你唱首歌吧,宋冬野的《董小姐》?!?/p>
遠(yuǎn)處隱約有唱經(jīng)聲。哼到安和橋北的時候,小麻眼圈有些紅,說在北京的年輕人真不容易。她反復(fù)聲稱,倒不是北京是什么年輕人心中的圣城,而是在北京的那段經(jīng)歷,就像抻面條,她就是那根被反復(fù)抻來抻去的面條。在那個鬼知道是誰在折磨她的過程中,她的心腸硬起來了。當(dāng)然,她不會輕易和人講,她還看到了一般人體會不到的風(fēng)景。她要是和人講,其實她非常感恩在北京的那段經(jīng)歷,會不會有人說她矯情?
“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為他脫過一層皮?!?/p>
兩個人喝完茶出來,才發(fā)現(xiàn),十月的太原已經(jīng)很冷了。在寒冷的街巷中走了五站路,喬飛說,還是我送你回賓館吧。小麻說,不用,我就想和你多走一截路,明天我就回烏魯木齊了。
臨別時,喬飛張開雙臂說,小麻,抱一下。小麻往邊上一躲,最終還是依了他,只是雙手頂著他的胸,好像生怕他得寸進(jìn)尺。小麻沒動,風(fēng)吹得臉上全是沙,他的身子像是剛從桑拿房里蒸過一樣,溫?zé)?,怦怦亂響。她正走神呢,喬飛卻說:
“小麻你知道嗎,在太原,我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去桑拿房?!?/p>
“為什么?”
“太原太臟了,好像只有在里面蒸上一回才能洗凈晦暗不清的自己?!?/p>
“我還以為你在暗示我,讓我跟你去洗桑拿?!逼鋵?,小麻想講的是,她喜歡太原,也是呆在這個沒人認(rèn)識她的地方,整個人都松下來了,誰也不會過來問她要干什么,你父母是誰。這不,她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喬飛不也像什么都不懂似的,仍是無動于衷嗎?
小巷里到處都是裝修的工人。她和他在一堆帳篷間又站了一會兒。小麻好像是感覺到了喬飛的動作又緊了些,便往外掙。誰知喬飛又來了句:
“再過五年,你來太原,恐怕就不認(rèn)識了,據(jù)說要造一座新城?!?/p>
12
很多天后,小麻從新疆發(fā)過來一條信息:你知道那天送完你,我一個人在大堂坐了很久嗎?推門進(jìn)房間的時候,田立豐還問我見到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朋友,怎么走起路來都像是在飄。
喬飛還沒回復(fù)呢,小麻又發(fā)來了長長一段信息。
那天,小麻本來想跟田立豐坦白,說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懂她,她也并沒有自以為的那樣孤單。但這話想想還是矯情,最終也沒有說出口。過去她厭惡他背著她與別的女人不三不四,而現(xiàn)在呢,她也快成了她所厭惡的人。她問田立豐:
“你要我說真話還是假話?”
一看小麻的架勢,田立豐像是受到了驚嚇,馬上說:“你高興就好你高興就好,我不怕你說話,就是怕你和我說實話。”
她知道有些事情就是她說了,田立豐也未必懂?;蛘哒f,他已經(jīng)放棄了去弄懂的努力。小麻只是哄著凼凼睡覺。也是看到凼凼黑漆漆的眼仁,小麻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她說不清楚,但感覺有一種光照亮了她,照著她的身體,她的聲音,甚至是她正在做的任何事情。甚至田立豐在那里打網(wǎng)游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哄孩子睡著后,小麻放開熱水,準(zhǔn)備泡個澡。這是多年的老習(xí)慣了,每當(dāng)她憤怒或者神經(jīng)緊張時,都喜歡這么干。她看著天花板,什么都沒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無意中瞥見水龍頭下有根卷曲的毛發(fā),她又從水里跳出來,把衛(wèi)生間沖了一遍。
也不知道是怎么睡著的,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脖子上蓋了一塊毛巾。田立豐呢,正看著她。
“我怎么感覺泡了個澡,顯得自己干凈好多啊?”
“你不會把泡澡當(dāng)成是在搞洗禮?”
小麻白了一眼田立豐,好像是在納悶,怎么這么多年過去,這個男人說話還是這么刻薄?難道他從來就沒有擔(dān)心過他即將到來的處境嗎?
從浴缸里出來時,小麻用白色浴巾把自己裹了起來。她感覺自己像個初生的嬰兒。她哼著歌刷牙時,田立豐一把扯掉了她的浴巾,說:
“我們再生個孩子吧?!?/p>
小麻許是還在夢境里回味,既沒迎合,也沒反對。不過,到最后,她還是箍住了田立豐的腰。她很想和田立豐說,其實泡個熱水澡的感覺和圣徒對待圣水的信仰差不了多少,但又怕這個時候說話影響男人的干勁。
興許是夸張了,但這種興奮卻一直在持續(xù)。所以到了烏魯木齊,她終是沒忍住,總是希望喬飛能明白,她真的沒有什么非分之想。至于喬飛能不能明白,她也暫時顧不上了。說到洗禮的時候,喬飛還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我也是這么感覺呢?現(xiàn)在一到冬天,我就盼望西伯利亞的寒流?!?/p>
“什么?”
“因為冷空氣一來,太原的灰霾就可以吹散了。”
小麻笑了起來。她似乎能想得出喬飛說話的樣子。
掛了電話,她好像平靜了。她沒有像喬飛建議的那樣去練什么瑜珈,腦子的疲憊騙不了她。
她天天去圖書館。
在圖書館,她碰到了一個八九年的男生,男生看著她穿一橙色短款羽絨服,走過來就喊她到門口說句話。她當(dāng)時還沒從書里的情形里走出來,以為找她有什么事。直到出了門,才明白他是在找她搭訕。他問她是不是準(zhǔn)備考研?知道她是一個三歲孩子的媽后,男生還驚嘆。后來的幾天,他天天在門口等她,和她說話。
小麻哪里有心思和他撩逗呢,只不過和喬飛打電話說起這些時還是忍不住得意:
“就你天天說我胖,你看看人家九0后的嘴多甜?!?/p>
喬飛也笑,笑完了又說她去圖書館動機(jī)不純。小麻也沒多解釋,只不過掛了電話還是發(fā)過來一條信息,說她不像喬飛,還會對年輕人有興趣,除了羨慕年輕人的年紀(jì),除了羨慕他是南開的。喬飛半天才回復(fù)過來一個邪惡的笑臉。
還是邂逅,還是偶遇。她一直在想,這樣的事情老發(fā)生在她身上,說明了什么呢?是她太閑,還是她接觸人的渠道太有限?但她當(dāng)時什么也沒想,她正陷在婚姻的泥淖里,見到別人的恭維,心底雀躍。好像經(jīng)過了這么多折磨,還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誰知道那些圖書館的少男會對背負(fù)了諸多問題的家庭婦女還有療傷的作用?也許是看到了他的孟浪,她才會與過去達(dá)成和解吧。
小麻等不到喬飛的信息,電話又撥了過去,頭一句話就是:
“幸虧你和閆曉雨沒成?!?/p>
原來是閆曉雨生了孩子。小麻去磧口看過她。閆曉雨仗著生了孩子,連家務(wù)都不做了。用小麻的原話講,“一個女人賢不賢惠,看看她男人的穿戴就明白了。她老公雖然是工程的,但也不至于邋遢成那樣?!?/p>
總是這樣,聊了半天,她才意識到喬飛好像有些心不在焉。過去的五年,她腦子里總有個聲音,甚至有幅畫面,她和他在一起無話不談。她以為,他明白她想說什么。然而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自己說了那么多,并沒有得到足夠多的回應(yīng)。本來攢了好多天的話,小麻硬生生咽了回去,好像這才明白有些事情是沒法兒與人分享的。
甚至有那么一段時間她強(qiáng)迫自己不要給他打電話。也確實有事做了。先是裝修新的房子,一切都是按她的設(shè)計干的。裝完了房子,王葵香又病了一場,小麻天天陪在醫(yī)院里。出了院,她幫著母親把裁縫店盤了出去。突然閑了下來,王葵香好像只會做一件事情了,每天動不動就給小麻打電話,打電話也不直說,總是問凼凼怎么樣。甚至和小麻說了兩句就沒話了,非要和凼凼講幾句。聽著凼凼抱著手機(jī)咿咿呀呀的,王葵香在那頭好像就充實得不行,笑得簡單又慈祥。這樣的笑聲小麻太熟悉了,當(dāng)年姥姥待她,也是這般,好像她做的什么姥姥都懂,都理解。小麻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母親這一生,她一會兒干這個,一會兒干那個,時裝熱時學(xué)裁縫,直銷興起時賣過安利,她看起來沒什么專長,居然每一步都沒有落下,甚至連離婚都走在了別人前頭。
還能怎樣呢?小麻給王葵香買了臺電腦。王葵香對電腦沒有多大熱情,但有一天還是給小麻打電話,說是電腦太卡了。
幫母親清理電腦的時候,王葵香還在廚房里喊,我什么都沒干,就是天天百度,怎么就慢成這樣了,跟老牛拉的破車一樣,等得讓人心焦。
小麻笑了笑,都過去了這么多年,凼凼都會說簡單的英語了,母親的性格還是這么急。小麻清除瀏覽痕跡的時候,看到收藏夾和歷史記錄里有長長的一串網(wǎng)頁,都是關(guān)于母女關(guān)系的情感指導(dǎo),什么“如何避免母女間的爭吵”之類。小麻心頭一顫,想打開網(wǎng)頁看一看,王葵香卻端著一杯熱水遞給了她。
“你先收拾著,我出去買點菜?!闭f完了也不管小麻,抱起凼凼,“告訴姥姥,你想吃什么?”
凼凼還沒說呢,窗外又躥起一陣吆喝:
“豌—豆—黃—來 ,澄—沙—糕?!?/p>
聲音窄細(xì),卻清亮,好像是從黑暗隧道中漏出來的回聲。小麻從電腦跟前抬起頭,側(cè)身望向窗外,賣糕人沒看見,卻聽得凼凼奶聲奶氣地叫喚:
“我要吃好吃的。我要吃梅瑟凱琳,我要吃豌豆糕……”
“唉呀,和你媽小時候一樣,都愛吃這些黏糊糊的東西,吃了這么多黏糊糊的東西,怎么性格還是那么倔?”
王葵香的話被門咣當(dāng)一聲截成了兩半,后面應(yīng)該還有個“啊”字吧,要不然,這話就生硬了。小麻好多次在公交車上聽見中年婦女說話的聲音,夾槍帶棒的,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怨氣。當(dāng)時擠得心煩,下了車又是一震,想自己是不是也會這樣惹人嫌?那個過去要強(qiáng)的小麻,和她還有關(guān)系嗎?
小麻扭頭看向窗外,王葵香不知道在說些什么,穿白罩衫的老師傅笑得露出了豁牙,凼凼雙腳直蹦,小腦袋都快伸到手推車的玻璃框中去了。
小麻搖了搖頭,坐下來,收拾著電腦,又聽了遍蔡依林的《天空》,青澀的回憶逐漸蓋過了賣豌豆糕的吆喝聲。也是聽著歌的時候,她腦子放空,無端想起了姥姥。
“在我們那個年代,東西破了,是要修補它,而不是直接丟掉?!?/p>
有一回姥姥這樣和她說話,好像是小麻嫌白襯衫上被人弄上了墨水,就不想要了。而姥姥呢,親自動手,在污損的地方繡了一朵小花。
恍惚中,小麻好像看到了姥姥臉上的褶皺,輕輕喊了聲:
“姥姥。”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
等到王葵香回來,小麻說想去趟北塔山。王葵香說,幾百公里,何苦呢??梢娦÷槟敲礇Q絕,也沒再多話。
凼凼一路上非常興奮,直問北塔山有什么好玩的。
小麻說:“在北塔山可以看到國外?!?/p>
凼凼又問:“國外是哪里?。俊?/p>
這個問題太大了,該怎么給五歲的女兒解釋呢?她含混地說:“國外是另外一個地方,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地方?!?/p>
到了草地上,凼凼沒心思打聽了。
姥姥的墳堆小小的,和不遠(yuǎn)處的亂石山比起來,就像孩子們玩的一個小土包。她看著碑上的楊隨喜,想著得采取點什么補救措施。她從車備箱里拿出畫筆,還沒想好怎么涂呢,田立豐打來了電話,問她中午吃什么?還提醒她,小心凼凼被風(fēng)吹著。北塔山的風(fēng)是硬,但并沒有記憶中的那么難受。凼凼在粗礫的沙石間玩得那么開心,好像根本不知道她是在荒涼的世界里瞎折騰。
掛了電話,小麻索性把畫筆一扔。凼凼卻撿起來,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說:
“媽媽,你畫畫吧,把我也畫進(jìn)去?!?/p>
凼凼在墳前跑來跑去,小麻的心思也被扯得遠(yuǎn)了。隨手畫了幾筆,竟然也有模有樣,凼凼仰著頭問,媽媽,那是我嗎,媽媽?這當(dāng)然是你了,我的小寶貝。小麻看看女兒,又看看畫布。凼凼和她長得太像了,她竭力按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畫著凼凼,因為想著讓女兒看到未來的自己是什么樣的,不免把自己的臉色畫得輕松了些。
喬飛曾經(jīng)看過她的畫,問她為什么不堅持下去?當(dāng)然,還有一些朋友也對她說過,都畫得那么好了,干嗎要放棄?當(dāng)時,她以為大家都是在安慰她,但現(xiàn)在,她想,要是有一天凼凼長大,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母親只是個疑神疑鬼的家庭婦女,會不會嫌棄她呢?假如有一天,女兒高興地和朋友們介紹,站在她們面前的是她的媽媽,而且還是位畫家,那會是怎樣的情形?
好像都成了真的了,小麻微笑著靠在墓碑上。
女兒的聲音就在耳邊。天上的鷹毫不費力地浮在上空。她想起有一段時間,她在房間里,看著別人的裝修與布局,鬼使神差地竟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講起話來。小麻突然有些感動,好像那一直盤旋的鷹才是她多年沒有謀面的朋友。在山風(fēng)橫掠的正午,她呆在史前的寧靜里,久久地看著它,看著它。
突然,那鷹卻振翅一飛,過了鐵絲網(wǎng)那邊。
那邊都有些什么呢?
有些事情沒法兒細(xì)想,比如現(xiàn)在的母親。王葵香不光學(xué)會了上網(wǎng),還喜歡用智能手機(jī)。她每天總是忙著復(fù)制轉(zhuǎn)帖。小麻被母親轉(zhuǎn)發(fā)的長長的心靈雞湯搞得有些煩,都這把年紀(jì)了,還像冬天囤大白菜一樣攢這么多不痛癢的東西,消化得了嗎?興許,過慣了苦日子的人都天生有種危機(jī)感吧。
關(guān)于離婚的事,小麻再沒有輕易和人談?wù)?。那道在她腦海里已經(jīng)磨出一道凹槽的念頭不再像從前那般折磨她了。她知道自己是姥姥的好外孫,是母親的女兒,老一輩人死的死老的老,她沒有時間毀掉自己了。
幫母親清理電腦的時候,王葵香還在廚房里喊,我什么都沒干,就是天天百度,怎么就慢成這樣了,跟老牛拉的破車一樣,等得讓人心焦。
小麻笑了笑,都過去了這么多年,凼凼都會說簡單的英語了,母親的性格還是這么急。小麻清除瀏覽痕跡的時候,看到收藏夾和歷史記錄里有長長的一串網(wǎng)頁,都是關(guān)于母女關(guān)系的情感指導(dǎo),什么“如何避免母女間的爭吵”之類。小麻心頭一顫,想打開網(wǎng)頁看一看,王葵香卻端著一杯熱水遞給了她。
“你先收拾著,我出去買點菜?!闭f完了也不管小麻,抱起凼凼,“告訴姥姥,你想吃什么?”
凼凼還沒說呢,窗外又躥起一陣吆喝:
“豌—豆—黃—來 ,澄—沙—糕?!?/p>
聲音窄細(xì),卻清亮,好像是從黑暗隧道中漏出來的回聲。小麻從電腦跟前抬起頭,側(cè)身望向窗外,賣糕人沒看見,卻聽得凼凼奶聲奶氣地叫喚:
“我要吃好吃的。我要吃梅瑟凱琳,我要吃豌豆糕……”
“唉呀,和你媽小時候一樣,都愛吃這些黏糊糊的東西,吃了這么多黏糊糊的東西,怎么性格還是那么倔?”
王葵香的話被門咣當(dāng)一聲截成了兩半,后面應(yīng)該還有個“啊”字吧,要不然,這話就生硬了。小麻好多次在公交車上聽見中年婦女說話的聲音,夾槍帶棒的,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怨氣。當(dāng)時擠得心煩,下了車又是一震,想自己是不是也會這樣惹人嫌?那個過去要強(qiáng)的小麻,和她還有關(guān)系嗎?
小麻扭頭看向窗外,王葵香不知道在說些什么,穿白罩衫的老師傅笑得露出了豁牙,凼凼雙腳直蹦,小腦袋都快伸到手推車的玻璃框中去了。
小麻搖了搖頭,坐下來,收拾著電腦,又聽了遍蔡依林的《天空》,青澀的回憶逐漸蓋過了賣豌豆糕的吆喝聲。也是聽著歌的時候,她腦子放空,無端想起了姥姥。
“在我們那個年代,東西破了,是要修補它,而不是直接丟掉?!?/p>
有一回姥姥這樣和她說話,好像是小麻嫌白襯衫上被人弄上了墨水,就不想要了。而姥姥呢,親自動手,在污損的地方繡了一朵小花。
恍惚中,小麻好像看到了姥姥臉上的褶皺,輕輕喊了聲:
“姥姥?!?/p>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
等到王葵香回來,小麻說想去趟北塔山。王葵香說,幾百公里,何苦呢。可見小麻那么決絕,也沒再多話。
凼凼一路上非常興奮,直問北塔山有什么好玩的。
小麻說:“在北塔山可以看到國外?!?/p>
凼凼又問:“國外是哪里???”
這個問題太大了,該怎么給五歲的女兒解釋呢?她含混地說:“國外是另外一個地方,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地方?!?/p>
到了草地上,凼凼沒心思打聽了。
姥姥的墳堆小小的,和不遠(yuǎn)處的亂石山比起來,就像孩子們玩的一個小土包。她看著碑上的楊隨喜,想著得采取點什么補救措施。她從車備箱里拿出畫筆,還沒想好怎么涂呢,田立豐打來了電話,問她中午吃什么?還提醒她,小心凼凼被風(fēng)吹著。北塔山的風(fēng)是硬,但并沒有記憶中的那么難受。凼凼在粗礫的沙石間玩得那么開心,好像根本不知道她是在荒涼的世界里瞎折騰。
掛了電話,小麻索性把畫筆一扔。凼凼卻撿起來,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說:
“媽媽,你畫畫吧,把我也畫進(jìn)去。”
凼凼在墳前跑來跑去,小麻的心思也被扯得遠(yuǎn)了。隨手畫了幾筆,竟然也有模有樣,凼凼仰著頭問,媽媽,那是我嗎,媽媽?這當(dāng)然是你了,我的小寶貝。小麻看看女兒,又看看畫布。凼凼和她長得太像了,她竭力按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畫著凼凼,因為想著讓女兒看到未來的自己是什么樣的,不免把自己的臉色畫得輕松了些。
喬飛曾經(jīng)看過她的畫,問她為什么不堅持下去?當(dāng)然,還有一些朋友也對她說過,都畫得那么好了,干嗎要放棄?當(dāng)時,她以為大家都是在安慰她,但現(xiàn)在,她想,要是有一天凼凼長大,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母親只是個疑神疑鬼的家庭婦女,會不會嫌棄她呢?假如有一天,女兒高興地和朋友們介紹,站在她們面前的是她的媽媽,而且還是位畫家,那會是怎樣的情形?
好像都成了真的了,小麻微笑著靠在墓碑上。
女兒的聲音就在耳邊。天上的鷹毫不費力地浮在上空。她想起有一段時間,她在房間里,看著別人的裝修與布局,鬼使神差地竟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講起話來。小麻突然有些感動,好像那一直盤旋的鷹才是她多年沒有謀面的朋友。在山風(fēng)橫掠的正午,她呆在史前的寧靜里,久久地看著它,看著它。
突然,那鷹卻振翅一飛,過了鐵絲網(wǎng)那邊。
那邊都有些什么呢?
有些事情沒法兒細(xì)想,比如現(xiàn)在的母親。王葵香不光學(xué)會了上網(wǎng),還喜歡用智能手機(jī)。她每天總是忙著復(fù)制轉(zhuǎn)帖。小麻被母親轉(zhuǎn)發(fā)的長長的心靈雞湯搞得有些煩,都這把年紀(jì)了,還像冬天囤大白菜一樣攢這么多不痛癢的東西,消化得了嗎?興許,過慣了苦日子的人都天生有種危機(jī)感吧。
關(guān)于離婚的事,小麻再沒有輕易和人談?wù)?。那道在她腦海里已經(jīng)磨出一道凹槽的念頭不再像從前那般折磨她了。她知道自己是姥姥的好外孫,是母親的女兒,老一輩人死的死老的老,她沒有時間毀掉自己了。
幫母親清理電腦的時候,王葵香還在廚房里喊,我什么都沒干,就是天天百度,怎么就慢成這樣了,跟老牛拉的破車一樣,等得讓人心焦。
小麻笑了笑,都過去了這么多年,凼凼都會說簡單的英語了,母親的性格還是這么急。小麻清除瀏覽痕跡的時候,看到收藏夾和歷史記錄里有長長的一串網(wǎng)頁,都是關(guān)于母女關(guān)系的情感指導(dǎo),什么“如何避免母女間的爭吵”之類。小麻心頭一顫,想打開網(wǎng)頁看一看,王葵香卻端著一杯熱水遞給了她。
“你先收拾著,我出去買點菜?!闭f完了也不管小麻,抱起凼凼,“告訴姥姥,你想吃什么?”
凼凼還沒說呢,窗外又躥起一陣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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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呀,和你媽小時候一樣,都愛吃這些黏糊糊的東西,吃了這么多黏糊糊的東西,怎么性格還是那么倔?”
王葵香的話被門咣當(dāng)一聲截成了兩半,后面應(yīng)該還有個“啊”字吧,要不然,這話就生硬了。小麻好多次在公交車上聽見中年婦女說話的聲音,夾槍帶棒的,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怨氣。當(dāng)時擠得心煩,下了車又是一震,想自己是不是也會這樣惹人嫌?那個過去要強(qiáng)的小麻,和她還有關(guān)系嗎?
小麻扭頭看向窗外,王葵香不知道在說些什么,穿白罩衫的老師傅笑得露出了豁牙,凼凼雙腳直蹦,小腦袋都快伸到手推車的玻璃框中去了。
小麻搖了搖頭,坐下來,收拾著電腦,又聽了遍蔡依林的《天空》,青澀的回憶逐漸蓋過了賣豌豆糕的吆喝聲。也是聽著歌的時候,她腦子放空,無端想起了姥姥。
“在我們那個年代,東西破了,是要修補它,而不是直接丟掉。”
有一回姥姥這樣和她說話,好像是小麻嫌白襯衫上被人弄上了墨水,就不想要了。而姥姥呢,親自動手,在污損的地方繡了一朵小花。
恍惚中,小麻好像看到了姥姥臉上的褶皺,輕輕喊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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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王葵香回來,小麻說想去趟北塔山。王葵香說,幾百公里,何苦呢??梢娦÷槟敲礇Q絕,也沒再多話。
凼凼一路上非常興奮,直問北塔山有什么好玩的。
小麻說:“在北塔山可以看到國外?!?/p>
凼凼又問:“國外是哪里???”
這個問題太大了,該怎么給五歲的女兒解釋呢?她含混地說:“國外是另外一個地方,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地方?!?/p>
到了草地上,凼凼沒心思打聽了。
姥姥的墳堆小小的,和不遠(yuǎn)處的亂石山比起來,就像孩子們玩的一個小土包。她看著碑上的楊隨喜,想著得采取點什么補救措施。她從車備箱里拿出畫筆,還沒想好怎么涂呢,田立豐打來了電話,問她中午吃什么?還提醒她,小心凼凼被風(fēng)吹著。北塔山的風(fēng)是硬,但并沒有記憶中的那么難受。凼凼在粗礫的沙石間玩得那么開心,好像根本不知道她是在荒涼的世界里瞎折騰。
掛了電話,小麻索性把畫筆一扔。凼凼卻撿起來,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說:
“媽媽,你畫畫吧,把我也畫進(jìn)去?!?/p>
凼凼在墳前跑來跑去,小麻的心思也被扯得遠(yuǎn)了。隨手畫了幾筆,竟然也有模有樣,凼凼仰著頭問,媽媽,那是我嗎,媽媽?這當(dāng)然是你了,我的小寶貝。小麻看看女兒,又看看畫布。凼凼和她長得太像了,她竭力按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畫著凼凼,因為想著讓女兒看到未來的自己是什么樣的,不免把自己的臉色畫得輕松了些。
喬飛曾經(jīng)看過她的畫,問她為什么不堅持下去?當(dāng)然,還有一些朋友也對她說過,都畫得那么好了,干嗎要放棄?當(dāng)時,她以為大家都是在安慰她,但現(xiàn)在,她想,要是有一天凼凼長大,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母親只是個疑神疑鬼的家庭婦女,會不會嫌棄她呢?假如有一天,女兒高興地和朋友們介紹,站在她們面前的是她的媽媽,而且還是位畫家,那會是怎樣的情形?
好像都成了真的了,小麻微笑著靠在墓碑上。
女兒的聲音就在耳邊。天上的鷹毫不費力地浮在上空。她想起有一段時間,她在房間里,看著別人的裝修與布局,鬼使神差地竟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講起話來。小麻突然有些感動,好像那一直盤旋的鷹才是她多年沒有謀面的朋友。在山風(fēng)橫掠的正午,她呆在史前的寧靜里,久久地看著它,看著它。
突然,那鷹卻振翅一飛,過了鐵絲網(wǎng)那邊。
那邊都有些什么呢?
有些事情沒法兒細(xì)想,比如現(xiàn)在的母親。王葵香不光學(xué)會了上網(wǎng),還喜歡用智能手機(jī)。她每天總是忙著復(fù)制轉(zhuǎn)帖。小麻被母親轉(zhuǎn)發(fā)的長長的心靈雞湯搞得有些煩,都這把年紀(jì)了,還像冬天囤大白菜一樣攢這么多不痛癢的東西,消化得了嗎?興許,過慣了苦日子的人都天生有種危機(jī)感吧。
關(guān)于離婚的事,小麻再沒有輕易和人談?wù)?。那道在她腦海里已經(jīng)磨出一道凹槽的念頭不再像從前那般折磨她了。她知道自己是姥姥的好外孫,是母親的女兒,老一輩人死的死老的老,她沒有時間毀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