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隔著老故事餐吧以及寥落的詩人,不遠處就是車流鼎沸的北京三環(huán)街頭。隨著時過境遷,這種殘余的詩歌之夢與先鋒之痛不能不經受一個不痛不癢的時代摩擦。
——題記
在1980年代的先鋒詩歌地理圖景中,緊鄰以北京為中心華北地區(qū)的東北三省以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屬地性格造就了一批生猛的先鋒詩人。豪放、粗獷、奔突、狂野的東北大地和白山黑水在這一時期閃現(xiàn)出少有的詩歌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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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就作為運動的先鋒詩歌而言這一過程是極其短暫的,比如郭力家和邵春光等人的“特種兵”基本上在執(zhí)行了兩三個“任務”之后即宣告解體——“揀來各軍兵種所有番號對對付付/縫上我這件渾身呲牙咧嘴的破衣裳/拒絕加入正規(guī)部隊/是我的本性”。多年之后的2007年1月11日,在北京火車站對面的一個逼仄的胡同里,呂貴品、蘇歷銘和郭力家——當年東北的這些先鋒詩人正在華美倫飯店里開懷暢飲。先鋒詩人早已經開始發(fā)福了。2007年1月蘇歷銘的詩集《陌生的鑰匙》最終還是采取了自印的方式,這與蘇歷銘很多詩集都是“戴著非法出版物的帽子面世的”“先鋒性”是一脈相承的。盡管隨著文化體制和出版機構的商業(yè)化轉軌,一本有書號的詩集和坊間自印的詩集并沒有本質上的差別——區(qū)別可能僅在于出版社編輯過程中會刪掉一些帶有政治色彩的文本——但是在1980年代自印詩集仍然是有一定危險性的,比如1985年吉林大學經濟系的蘇歷銘和中國人民大學人口學系的楊榴紅自費出版的詩歌合集《白沙島》。著名詩人、時任《詩刊》主編的張志民無比激動地為這本詩集作了序言《青春的詩,詩的青春》,“讀著兩位年輕人的詩作,我自己,似乎也忽然年輕了!他們牽著我的手,不!仿佛是拍了拍我的肩頭,不是稱我‘伯伯,而是把我作為他們的同伴,拎過那來不及系好帶子的旅行包,說聲‘走!咱們到白沙島去!‘走!,已經花白的兩鬢,好像沒有提醒我年齡上的差異,一顆還不甘褪色的心,既沒有失去與他們作一次同游的興致,也沒有拒絕他們的理由,我們欣然同往了!”。這篇序言在上海的《文學報》發(fā)表,而不久之后上海出版局就在《文學報》上針對這本詩集發(fā)出了《非出版單位及個人不能自行編印出版發(fā)行書刊》的通報和批評:“你報六月二十日第二二一期第二版上發(fā)表了一則兩位大學生(蘇歷銘楊榴紅)自己編輯、自費出版、自己發(fā)行抒情詩集《白沙島》的消息。根據(jù)有關出版管理方面的規(guī)定,黨政機關、群眾團體、學校、企業(yè)、事業(yè)等非出版單位以及個人是不準自行編印圖書出版和發(fā)行的。你報發(fā)表這則消息很明顯是和有關出版管理方面的規(guī)定相違背的?!睘榇耍K歷銘和楊榴紅不得不向有關部門說明情況。在北京市副市長陳昊蘇的幫助下這本自印詩集最終納入到北京出版社的出版計劃得以“合法化”地“正式出版”。1988年楊榴紅先后輾轉香港和美國,如今成了旅美華人。2008年1月4日楊榴紅回到北京在老故事餐吧舉行新詩集《來世》的首發(fā)式。關于先鋒詩歌的“來世”我們無法預知,但是對于先鋒詩歌的“前世今生”而言我們還是可以得出諸多觀感的。在寒冷的天氣里,我看到當年的很多“第三代”詩人都前來捧場,但是當年火熱的場面已經無法重現(xiàn)。這個時代仍然只能是詩人之間小范圍的互相支持。
隔著老故事餐吧以及寥落的詩人,不遠處就是車流鼎沸的北京三環(huán)街頭。隨著時過境遷,這種殘余的詩歌之夢與先鋒之痛不能不經受一個不痛不癢的時代摩擦,“我們患上熱愛詩歌的怪病,而這種病一旦染上,終生無法治愈。有時真想生活在久遠的年代,哪怕是民國時期,戰(zhàn)亂紛爭,卻可以戰(zhàn)死疆場,痛快的生與死,遠比現(xiàn)在不溫不火的生活更有意思。精神已經蒼白,財富在博弈中,名利雙收似乎已成為衡量成功的唯一尺度。”(蘇歷銘:《細節(jié)與碎片——記憶中的詩歌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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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東北三省,人們自然會想到茫茫的林海雪原、白山黑水間粗野、豪壯的關東漢子和高大、豐滿、潑辣、直爽的東北女人。而東北文學似乎只在抗日時期呈現(xiàn)出了文學史家所稱的“東北作家群”,也似乎只有蕭紅、蕭軍、端木蕻良、穆木天、楊晦、舒群、白朗、羅烽、高蘭、公木、辛勞、駱賓基、雷加、丘琴、鄒綠芷、鐵弦、師田手等人在文壇閃現(xiàn)出光輝。更多的時候東北文學似乎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地理版圖中并不出眾,甚至可以說靜寂無聲。而這里的文學留給我們的印象最深的除了建國之后的《林海雪原》和1980年代電視文化開始流行時的《夜幕下的哈爾濱》,以及“說書人”王剛之外,就是三四十年代的蕭紅和她特有的北方女子的文學性格。由蕭紅的文字,時在動亂的上海閘北的魯迅已經看見了五年之前甚至更早的冰天雪地里的北方以及哈爾濱,“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于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魯迅:《生死場·序言》)。然而魯迅所說的蕭紅《生死場》中女性作者的“明麗”和“新鮮”可能是想表明女性寫作與男性的不同,而就這部作品自身我們看到的卻更多是沉重和北方這塊土地上的悲涼和女性命運的悲慘遭際。而蕭紅在《生死場》中非常細膩和個性化的女性視角呈現(xiàn)出了東北大地上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的特點。夏日北方的田野、蔬菜和莊稼象征了這片土地的生機和反抗,烈日里的榆樹下啃食樹皮的山羊、“綠色的甜味的世界”的高粱、柳樹、楊樹以及菜圃上的大白菜、圓白菜、卷心菜、西紅柿、辣椒、倭瓜、黃瓜、青蘿卜、白蘿卜和胡蘿卜都一起帶有東北黑土地的泥土氣息。東北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空曠大地上稀落的村落和人群,異常寒冷的空間使得生長在這里的人們更渴望溫暖和交流,更希望在大聲說話和熱氣騰騰的酒桌上來驅逐寒冷和寂寞。
徐敬亞、呂貴品、王小妮、張小波、郭力家、潘洗塵、蘇歷銘、張洪波、朱凌波、宗仁發(fā)、張曙光等詩人1980年代的先鋒詩歌寫作的確也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了“北方”的性格。在當時的一張照片上,這種北方性格有鮮活的體現(xiàn)。在一個高大的雕刻成大象模樣的假山石那里,徐敬亞、呂貴品、王小妮、郭力家、白光和張峰等十一個人擺出各種姿勢拍照。男詩人一律占據(jù)了這個假山的各個制高點,在最高處側身坐著一人——白襯衫,白禮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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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吉林大學77級中文系的徐敬亞、王小妮、呂貴品、劉曉波、鄒進、蘭亞明、白光等七名學生組成的“赤子心”詩社(人數(shù)最多時達到24人)成為80年代這一時期東北先鋒詩群的代表。
這一詩社的成立以及幾個年輕詩歌寫作者的成長離不開當時著名的詩人公木的扶持。1978年9月21日徐敬亞等人已經開始籌劃成立詩歌社團。當時的徐敬亞、呂貴品、張晶、鄒進、陳曉明和丁臨一等還親自給住在女生宿舍326室的王小妮寫了一封邀請函:“特邀王君小妮屈駕參加。余有志同者,皆十分歡迎,并請于今天下午16:00整光臨207室,共商大計?!焙髞磙k刊時還是公木先生從兩個備選詩社名字“赤子心”和“崛起”中敲定了前者。油印刊物《赤子心》共出版九期。從1981年開始,在當時官方刊物發(fā)表作品還很困難的情況下呂貴品已經接連在《人民文學》、《青春》、《萌芽》、《青年文學》等發(fā)表詩作。這在吉林大學以及詩人朋友們中間引起了轟動,而呂貴品的單身宿舍也成了一個文學沙龍。成都詩人萬夏來到吉林大學找呂貴品的時候,萬夏已經留起了漂亮的大胡子。“赤子心”詩社有一張集體合影。照片上共八個人,前排三個人或躺或坐,后排五個人一字排開成站姿。王小妮單手托腮似乎正在構思一首詩作,而徐敬亞意氣風發(fā),雙手叉腰,面帶自信的微笑。
可能是寒冷的氣候導致“赤子心”的詩歌帶有高亢的適合朗誦的大聲調。即使在天寒地凍的日子里,這些被詩歌之火點燃的東北青年們仍然在校園和南湖等處朗誦和交流詩歌。而當時王小妮和徐敬亞的愛情故事更是給他們的詩歌寫作增添了傳奇性。他們不僅一起切磋詩藝,也談情說愛,在風雪中二人親密地手拉手。白樺林中是厚厚的白雪,徐敬亞騎在一棵樹上微笑著俯看王小妮,王小妮則站在樹下幸福地仰望。關于徐敬亞和王小妮的愛情生活還曾有過這樣一段趣聞:“為了能和小妮締結戀愛關系,徐敬亞和呂貴品在一家小酒館里進行過嚴肅的談判,最后徐消除戒備和疑惑,大膽地宣告詩人婚姻的誕生。”(蘇歷銘:《細節(jié)與碎片》)。
繼“赤子心”詩社之后,蘇歷銘和包臨軒等人在1983年9月成立了北極星詩社。這個詩社延續(xù)了近十年的時間,期間所涉及到的詩人主要有蘇歷銘、包臨軒、曹鈞、王乃學、李學成、陳永珍、華本良、王占友、張鋒、鹿玲、丁宗浩、野舟、馬波、杜笑巖、田松等。
1980年王小妮接到《詩刊》編輯雷霆(1937~2012)的一封信,邀請她到北京參加一個詩會。這就是后來震動文壇并影響深遠的首屆“青春詩會”。而無論是對于南方詩人還是對于王小妮、徐敬亞這樣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北京是具有強大的精神感召力和文化魅力的。在徐敬亞的積極爭取下他以年輕評論家的身份和王小妮一起在1980年夏天離開長春前往北京參加青春詩會。臨行前曲有源等詩人專門為徐敬亞和王小妮在南湖九曲橋舉行送行儀式,有關單位則示意徐敬亞到北京后不要和任何“地下”刊物聯(lián)系。1980年7月20日徐敬亞和王小妮到達北京車站,這時候徐敬亞想到的是食指的那首《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時年25歲的王小妮興奮莫名地坐在天安門廣場前拍照,笑容燦爛。而對于王小妮和徐敬亞而言天安門廣場確實是一個“讓人無法平靜的地方”(王小妮語)。參加首屆青春詩會的這些年輕詩人除了江河、顧城等北京詩人外,其他的都住在當時虎坊橋的《詩刊》社。這些低矮的平房卻使得80年代的先鋒詩歌達到了一個高峰。詩會期間,北島和芒克、楊煉的到訪在青年詩人中引起了炸彈般的反響。徐敬亞和王小妮還參加了北島等人組織的沙龍活動以及謝冕、吳思敬和孫紹振在《詩探索》創(chuàng)刊前召集的青年詩歌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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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80年代的校園先鋒詩歌熱潮中,黑龍江省大學生詩歌學會主辦《大學生詩壇》(1984年8月創(chuàng)刊)有著廣泛的影響。82級哈爾濱師范大學中文系學生潘洗塵擔任主編。主要成員有程寶林、彭國梁、錢葉用、張小波、蘇歷銘、傅亮、陸少平、王雪瑩、楊川慶、楊錦、許寶健、蘇顯鐘、王廣研、李鋒、菲可、袁曉光、艾明波、唐元峰、王鑫彪、桂煜、沙碧紅、李光武等?!洞髮W生詩壇》創(chuàng)辦半年之后,重慶市大學生聯(lián)合詩社創(chuàng)辦了后來影響深遠的《大學生詩報》。主要涉及來自云南大學、蘭州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復旦大學、哈爾濱師范大學、安徽師范大學、華東師范大學、西南師范學院的于堅、梁平、尚仲敏、宋琳、潘洗塵、張小波、燕曉東、張建明、邱正倫、楊榴紅、胡萬俊、菲可等。
在這一代詩人身上一直有著“遠方”的情結和沖動,無論是海子的《九月》等一些詩,還是王家新的《在山的那邊》、韓東的《山民》以及呂貴品的《遠方有大事發(fā)生》、潘洗塵的《六月,我們看海去》、楊榴紅的《白沙島》都證明了這一點。東北詩人宋詞在1985年甚至有騎著單車轉遍全國的壯舉。
1982年5月1日國際勞動節(jié)這天呂貴品寫下這首名為《遠方有大事發(fā)生》的詩:“一棵光禿禿的樹下有一塊石頭/他習慣坐在那里/看一列又一列火車/通過遼闊的原野走向遠方//每天他都這樣/他已經十四歲了//他生長在火車道邊/可從沒有坐過火車/只能靠在樹上嘴里發(fā)出火車轟轟的聲音/他的父親面對奔騰的火車/卻打著哈欠//他又一次要求想坐坐火車/父親告訴他/老了再坐/現(xiàn)在你的兩條腿還能走//火車上有許多窗口/他記得有個小女孩/向他微笑過//他在鐵道邊撿了幾張漂亮的糖塊紙藏起來/覺得遠方有大事正在發(fā)生/還有他所喜歡的一切/也都在遠方//終于他決定離開那棵樹/離開那塊石頭/去坐一次火車//軌道伸向天邊/沿著軌道奔走使他興奮/坐火車能夠接近云/走了很多的路/他餓了/但他不愿離開這條軌道/他要順著這條軌道走下去”。盡管呂貴品這首詩敘述節(jié)奏顯得拖沓,但有意思的是王家新和韓東在《在山的那邊》、《山民》中也采用了敘述的呈現(xiàn)手段,并且都設置了父親和兒子之間的對話。顯然,“父親”、“兒子”對“遠方”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而這正體現(xiàn)了1980年代先鋒詩人們的集體沖動、反叛和自由的愿望。1985年春天呂貴品完成詩作《向南走》,這似乎預示了不久之后那場轟轟烈烈的現(xiàn)代詩群體大展的前奏。1985年呂貴品辭去吉林大學教師的公職南下深圳與徐敬亞匯合。
曾經有人告訴過王小妮說中國有兩個地方乞丐最愿意去,一個是東北,一個是深圳。理由是東北人心熱,深圳人手松。而王小妮和徐敬亞這兩個東北人卻機緣巧合與深圳結緣,但其中的辛酸和放逐感只有他們自己最能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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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1月3日,東北極其寒冷的時刻,徐敬亞幾乎是兩手空空獨自一人從長春火車站登上南下深圳的列車。
在王小妮的印象里,徐敬亞用他那只慣用的左手抓住門邊的鐵扶手登上了火車。這一刻在他們看來無疑是“大抉擇的時候”?;疖囈恢毕蚰?,“他的腳再也不用落在這片雪地上”。盡管徐敬亞是被迫離開吉林,但是深圳作為一個遙遠的“南方”也正好暗合了那一年代青年人所向往的一個夢想。在三個多月離別的日子里,王小妮帶著幼子等待并接連寫下了《車站》、《家》、《方位》、《獨白》、《告別》、《冬夜》、《愛情》、《三月》、《日頭》、《岔路》、《晚冬》、《完整》等近二十首詩歌。在《車站》這首詩中我們能夠看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別離的惆悵以及命運的無奈感。也許此刻只有相互安慰和彼此撞身取暖,“手緊插進大衣口袋/你的車廂終于隱去/很好/束著肩,匆匆走過窄路/一團濃厚的煙/使我們彼此再也不能望見//眼淚開始流動/這什么也不說明/路軌走向車站/就是為了曲折錯雜/很好正合你意”。分別數(shù)月之后,王小妮也終于坐上開往“中國最南面的邊界線”深圳的火車,“從當時那個很狹窄的小火車站里走出來。迎面看見大幅的美國香煙廣告,還有一棵過于茂盛、仿佛正在爆炸之中的亞熱帶大樹。那是我一生中呼吸最暢快的時刻。我是輕松而寬納地一步步走進廣東話奇形怪狀的密網。我不知道該向哪個方向走,但是它當時是我想象中的自由之城?!保ㄍ跣∧荩骸兑恢毕虮保何业娜松P記》)。而殘酷的事實卻是因為“現(xiàn)代詩流派大展”,《深圳青年報》社被解散,王小妮也遭到單位解職。在1987年夏天這場所謂的“驅徐運動”中徐敬亞又獨自一人回到東北。正是當時這種動蕩的生活以及陌生的深圳給王小妮心靈上以巨大沖擊,1980年代末期因此成了她詩歌的爆發(fā)期。1988年其油印詩集《我的悠悠世界》問世。其中就有那首后來廣為傳頌的《不認識的就不想再認識了》:“到今天還不認識的人/就遠遠地敬著他/三十年中/我的朋友和敵人都足夠了。//行人一縷縷地經過/揣著簡單明白的感情。/向東向西/他們都是無辜。/我要留出我的今后。/以我的方式/專心地去愛他們。//誰也不注視我。/行人不會看一眼我的表情。/望著四面八方。/他們生來/就不是單獨的一個/注定向東向西地走。//一個人掏出自己的心/扔進人群/實在太真實太幼稚。//從今以后/崇高的容器都空著。/比如我/比如我蕩蕩來蕩去的/后一半生命”。
同樣是在1988年夏天,徐敬亞和孟浪(時為深圳大學出版中心編輯)為了《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988》出版事宜坐火車來到長沙。徐敬亞還獨自暢游湘江并在橘子洲頭意氣風發(fā)地與孟浪合影留念。這還不算過癮,徐敬亞和孟浪還坐火車去了韶山沖。徐敬亞甚至趁管理員不在,將一只腳踩在主席故居的一張大木床上拍照。這一時期王小妮的詩歌給我們呈現(xiàn)的是與日常生活相關但又被日常生活中的我們所忽略的“另一個世界”的城市景觀。她以冷峻的審視和知性的反諷以及人性的自審意識抒寫了寒冷、怪誕的城市化時代的寓言。而這些夾雜著真實與想象成分的白日夢所構成的寒冷、空無、疼痛與黑暗似乎讓我們對城市化的時代喪失了耐心與信心。我們所看到的是灰暗城市里車站和天橋上的人流,沉暗臥室里投射進的陽光,水泥曠野里的仰望者和砸墻者,在時光的斑點中瘋狂行駛的列車上顛簸動蕩的靈魂,涂脂抹粉又難掩荒蕪的現(xiàn)代城市。這一切都使得我們不斷驚悚于現(xiàn)代化進程中一再被忽略的寒冷與真相。王小妮這種“不相信”的質疑性的姿態(tài)和冷靜的觀察視角讓我們看到了一場場飛降的大雪般的嚴酷與寒冷。一個被不斷改造和拆遷的現(xiàn)代化城市里車流和人流都在瘋狂飛奔,而詩人則是那個時時為時代踩下剎車的人。她不是旁觀者,也不是道德律令的持有者。她是一個持續(xù)的發(fā)問者,是一個城市寒夜里的失眠者和心悸者。她同時也是一個孤獨的介入者,她的詩歌正在等待我們的呼應?;诖?,冷靜的反諷成為王小妮這些關于城市詩歌寫作不得不為之的選擇。值得注意的是王小妮關于城市的詩歌大多都帶有很明顯的時間性場景,比如清晨、中午、黃昏、夜晚等。而圍繞著這些場景則出現(xiàn)了光芒與陰影,寒冷與溫暖并存的平淡無奇但是又具有強大心理勢能和象征力量的核心意象。在屋子里的陽光、干涸河道上的夕陽、暴風雨之夜的閃電、稀薄的月光、無光的燈以及火車窗口刺目的陽光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王小妮詩歌文本中所顯現(xiàn)的時代光影以及無處不在的巨大陰影。而與這些場景和意象相關的則是詩人的情感基調是反諷的、冷峻的、悖論的、無望的。這是否印證了對于曾經的鄉(xiāng)土中國和具有農耕情懷的人們而言,每個人都宿命性地成為了大大小小城市里的異鄉(xiāng)人和精神漂泊者?而對于由北方南來的詩人王小妮是不是更是如此?王小妮詩歌的視點既有直接指向城市空間的,又有來自于內心淵藪深處的。而更為重要的還在于王小妮并沒有成為一個關于城市和這個時代的廉價的道德律令和倫理性寫作者,而是發(fā)現(xiàn)了城市和存在表象背后的深層動因和晦暗的時代構造。而她的質疑、詰問和反諷意識則使得她的詩歌不斷帶有同時代詩人中少有的發(fā)現(xiàn)性質素。比如她詩歌中的這些詩句,“后面的后面”,“背后的背后”,“尸體上的尸體”等。王小妮的詩歌往往會選擇一個很小的日常化切口,但是她最終袒露出來的卻是一個個無可救藥的痼疾與病灶。在此意義上王小妮是一個后工業(yè)時代或者一個后社會主義時代里的寓言創(chuàng)設者。她的“小詩歌”就是“大社會”。而王小妮也更像是一個城市里的巡夜人,她的虛弱的燈盞在城市黑暗的最前線,而她所要迎接的風雨要更為嚴酷。而失眠和偏頭疼的詩人形象則為我們打開了寒夜里一個個窄門,當我們擠身進入的時候那迎面而來的寒冷讓我們在些許清醒中重新認識了自己、認識了身處的這個城市以及這個時代最為日常又最為步步驚心的真相與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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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多年之后王小妮和徐敬亞在深圳的一個公園的草坪上平靜而悠閑地合影的時候,1980年代的先鋒詩歌以及個人遭際是否也變得平靜?盡管徐敬亞經受了命運的磨難,但是他幸運地趕上了(更準確地說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詩歌的黃金年代。簡單舉一個例子,當時江河、楊煉和顧城在北京作詩歌講座之前,消息(確切地說是“廣告”)已經提前登在了《北京晚報》上。即使是在1980年代的最后一年,當徐敬亞和宋詞、溫玉杰這三個東北人在珠海喝酒的時候他們也受到了公眾的特殊“擁戴”和禮遇,“最后的高潮,場面感人。不知什么時候。餐廳老板已落座傾聽,還聽得如醉如癡。后來也一起喝了起來,中間甚至喊出了‘你們全是神人啊這樣的句子。于是,整個餐廳的服務員小姐團團圍成一圈,站在我們四人周圍。每當妙語出籠,全場一片鼓掌聲、叫好喝彩聲?!保ㄐ炀磥啠骸度紵闹袊姼璋鎴D》)。
當我多年后在深圳與徐敬亞、王小妮以及呂貴品見面,呂貴品一邊打著胰島素一邊喝酒的場景似乎意味著先鋒的年代越來越遠了。中國先鋒詩歌經歷了集體的理想主義的“出走”和“交游”之后,詩人的“遠方”(理想和精神的遠方)情結和抒寫已經在1990年代宣告終結。尤其是新世紀以來不斷去除“地方性”的城市化和城鎮(zhèn)化時代,我們已經沒有了“遠方”。順著鐵路、高速路、國道、公路和水泥路我們只是從一個點搬運到另一個點。一切都是在重復,一切地方和相應的記憶都已經模糊不清。一切都在迅速改變,一切都快煙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