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波
諾貝爾物理獎得主丁肇中近期在實驗中發(fā)現(xiàn),宇宙空間大量存在“暗物質(zhì)”,能量很大,人類目前只知其百分之五而已。這就是“萬物有靈”中的那個靈魂類無法捕捉的東西。英國人類學(xué)家泰勒教授在《原始文化》中說,人或萬物,在其形態(tài)毀滅后其精神仍以信息態(tài)存在,或潛在或憑依附其它物體顯現(xiàn)出來。古人稱“不死的靈魂”,指的就是精神的信息態(tài)。
月光如水,似一片銀色的乳汁涂滿土炕,經(jīng)無糊紙的空窗欞折射后屋內(nèi)更顯得夢幻般幽暝。
朦朧中,六歲男孩小黃毛在土炕上翻身坐起,揉眼睛,似是被這柔美的月色照醉了般摸索著下地。正當(dāng)他懵懵懂懂往外走去,如一夢游者時,從土炕上傳出奶奶的招呼聲。
毛沙拉,要去哪里呀?
Saondaolin-baot。小黃毛答。
天還沒亮那,這光是月亮的光,孩子。
哦,是月光呀?奶。
這會兒蜂兒們還沒出來呢,它們也在睡覺。Saondaolin-baot上邊,現(xiàn)在一只蜂兒也沒有,它們是出太陽后才能飛呢。
噢。小黃毛遲疑了。在奶奶哄慰下,他又回到土炕上躺下,等候天亮。不覺間,重新睡過去了,這下一直睡到太陽曬屁股。
他一咕嚕爬起,嫩嫩地叫一聲,奶,太陽出來了哎。
炕上不見了奶奶身影??活^放著一粗瓷碗,碗里有塊巴掌大的苞米面菜餅子,其實是黑黑的野菜餅子。于是他知道,奶奶又到野外擼樹葉子去了,那張菜餅子是他這一天的口糧。他啃下餅子三分之一,余下的放回碗里,然后跑到水缸那兒灌進一肚子涼水。將要出門時,想了一下,又回來把那多半塊餅子小心翼翼地裝進衣兜里,他知道家里的耗子也正在挨餓。
外邊燦爛的陽光狠狠刺晃了他眼晴,心里說,好亮的天,今日個Saondaolin-baot上邊肯定花兒開很多,蜂兒也會來很多。他喜滋滋抬步跑走之前,還不忘了踮腳尖掛上門釕铞兒,再塞上小棍別好。
Saondaolin-baot,就位于他家東南幾里外,從那里再往南幾百米就是錫伯河了,流著黃泥湯般的不多的淺淺河水。有必要先對Saondaolin-baot這名稱解釋一下,前邊的Saondaol是指一種類似梅刺兒棗刺兒荊棘的木本灌叢植物,春夏季盛開紅的紫的粉白的小花,baot則是一叢或一座,由于蒙古語Saon無法找到同音漢字,只好拼寫。其實就是一座長滿帶刺兒Saondaol這樣植物的鼓凸的大土崖而已。
毛沙拉意思是小黃毛,奶奶春夏忙擼樹葉子秋冬又忙摟柴,還顧不上給孫子起個大名。
趕到時,一群一群的野蜂在那座刺兒叢土崖上擠著堆兒飛,嚶嚶嗡嗡的,他的到來引起短暫騷動,蜂兒們似在說,來遲了小黃毛,來遲了。而一群腹部有條斑的黃峰,則圍著他亂草似的頭發(fā)轉(zhuǎn),如簇?fù)碇恢环渫?。黃蜂又叫大馬蜂,內(nèi)地人更愿叫它胡蜂,因它能蜇死一頭牛。
在這座特殊的長滿刺兒灌的Saondaolin-baot上,所有村童不敢接近,傳說是邪性的地方,小黃毛真像是一位自由自在的蜂王。那些尾根都長著毒刺的野蜂,居然都不蜇他,甚至喜歡他身上的那股味道。那是一股與生俱來的特殊的味道——“狐臭”。
她又做了那一奇怪的夢。
捉野蜂的男孩,六七歲的樣子,站在一座土崖上的刺兒叢中,朝她喊著話,就是聽不清在說什么。每次夢醒后,一身冷汗。仔細(xì)一想,這輩子的生活經(jīng)歷中,自己從未遇到過這樣一個奇特的男孩。
他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呢?為什么老在夢中糾纏著她?
懶在床上,人的思緒也變得慵懶。愜意的退休生活,本可睡到自然醒,可受夢中男孩滋擾,這香甜的晨眠是再無法繼續(xù)了。慢慢起床,洗漱,然后給做日工的阿姨打去電話,告訴今天不用過來了。昨日兒子來電話,要接自己到他任副旗長的庫倫旗轉(zhuǎn)一轉(zhuǎn)。也許擔(dān)心她老一人悶在家里,悶出毛病,兒子也知道庫倫旗對她具有什么樣的特殊意義。
車在茫茫的沙坨公路上疾馳,穿越一道道植被稀疏的沙土崗。那些來去奔梭的車輛,如低飛在波谷浪峰間的一只只海燕。
臨近旗鎮(zhèn)時,她的心無意間猛地跳了一下,不知為何。她輕“哦”了一聲。
“伊主任,怎么啦?”開車的小李不放心地詢問,“車速是不是快了?”
“沒事。開慢點也好,觀觀景?!彼f得隨和。
“好咧,聽說您老是故地重游,自從包旗長來了后我們旗這幾年變化挺大的。聽說您老過去在這里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是吧?”
她“噢”了一聲,不知可否,只覺得這小司機話有點多。其實知道她曾在這里呆過的人現(xiàn)在已不多了,肯定是從兒子嘴里說漏的。接到兒子邀請后她曾有些猶豫,但夢中那個捉野蜂的男孩和他所站的那座刺兒叢土崖,始終在誘惑著她。
片刻后,小司機又說:“包旗長在前邊Saondaolin-
baot加油站那兒,正恭候您吶?!?/p>
一聽到Saondaolin-baot這名兒,她心里又如被蜂蜇了一下般刺痛,不由得皺起眉頭。盡量保持著平靜,不動聲色問:“干嗎非得在那個地方等呀?”
“高速路上別處不好停車,進鎮(zhèn)子前只有那家加油站還適合等候。其實吧——”小司機欲言又止,在她詢問的目光下接著說道,“其實吧,我也不愿意在那個地方停下來,嘿嘿?!?/p>
“為什么?”
“不瞞您說,那地方正鬧鬼呢?!?/p>
“噢?鬧鬼?怎么個鬧法?”
“大概在一個月前,半夜里來了輛車要加油,工作人員正在屋里打瞌睡,懵懵懂懂摁開關(guān)加油,收錢,然后接著睡。第二天一早卻發(fā)現(xiàn),他收的錢是冥幣,跑到外邊一看,滿地都是油,油全加到地上了。嚇得那職工魂都沒了,再也不敢來上班?!?/p>
“還有這樣子事?迷信吧?!?/p>
“開始都說是迷信,可后來又發(fā)生了怪事,夜間司機總看見這家加油站前邊有藍(lán)色鬼火飄移,一閃一沒的。就上星期,有幾輛車被鬼火迷惑追尾了?!毙∷緳C說得有鼻子有眼。
“真有這事?”
“千真萬確?!?/p>
她無語。心里默默尋思,鄉(xiāng)間這路神鬼事過去也常見,只是大家習(xí)慣性地愿意往迷信那兒一推就完事,不甚追究也無法追究。在無神論教育普及下,解釋此類事變得很簡單,可以風(fēng)一樣吹走心中那些不解的困惑就是。
“看來這家加油站建的不是地方啊。”她說。
“老百姓都這么說,加油站背靠的那座刺兒叢大土崖,村民叫什么“孫道臨·包特”(Saondaolin-baot),有問題,懷疑早先是塊大墳圈子?!?/p>
“大墳圈子?過去我在這里時,倒是沒有聽到有這樣的說法,看來‘鬼們也與時俱進了?!彼I諷,然后沒有再開口。這話題讓她不舒服。
加油站說著就到了,果然冷冷清清,沒有停靠任何車輛加油,似乎業(yè)已關(guān)門??諘绲能噲錾?,只停著迎接她的車輛不信邪地泊在那里,看上去如兩只大鳥落在地上。
“小李,咱們就不在這里停了,把車直接開到旗賓館去吧?!彼蝗环愿?。
“不行啊伊主任,旗長要在這里給您敬下馬酒,獻哈達(dá)?!?/p>
“打電話告訴他,這套禮節(jié)就免了,我也不是來視察的官員。”
小司機電話也不敢打,還是她自己撥通號碼告訴兒子,稱自己身體不舒服,不在這兒耽擱了,先過去了,你從后邊趕過來吧。這下小司機不敢違逆老太太意思,只好踩下油門。
當(dāng)小車摁兩聲喇叭不減速開過去時,她看見有兩個美女捧著哈達(dá)、兩個帥哥捧著美酒,站在路旁恭候。焦灼的兒子西服革履地?fù)]著手,從車后跟跑了兩步,又無奈地?fù)u搖頭趕緊回車上從后邊追來。
當(dāng)媽的忍不住笑起來。司機小李暗暗想,老太太夠狠,連旗長兒子的面子都敢撅。
毛沙拉看著那些野蜂,嘴上咯兒咯兒樂開了。不知為何,一見到這些簇?fù)碇约旱拇簏S蜂、黑野蜂、小蜜蜂們,他如見到親人般高興,平時總緊繃的一顆心這時也能夠放下來。在這里,看不到其他村童白眼,大人們也不敢走進這里揪自己耳朵。
毛沙拉,你這小野種,又來逮野蜂子啦?他們只在外邊嚷一嚷。
奇怪,毒胡蜂咋就不蜇死他呢?“村革委”克爾倫司令曾被蜇過,差點要了他的命!
這是下地干活的“革命農(nóng)民”,趕著牛拖著木犁路過Saondaolin-baot時的斥罵,他們每人胳膊上套著一個顯示貧下中農(nóng)尊貴身份的紅袖章。對那鮮艷奪目的紅袖章,毛沙拉曾十分艷羨,村里大多孩子也都戴著顯擺,他就央求奶奶自己也要戴,奶奶嘆口氣不知從哪里翻出一塊舊紅布就給他做了那么一個不倫不類的紅條條,給他戴上了。毛沙拉稀罕至極,只向鄰居那個偶爾跟他玩的女孩莎娜炫耀一回。第二天奶奶被抓走跪在領(lǐng)袖像前請罪,口號聲震天動地,他胳膊上的紅條條也被克司令一把擼走,狠狠搧他耳光人滾出幾丈遠(yuǎn)。奶奶撲過來護住孫子哀求,是她地主婆有罪,放過小孫子吧。有人鑒定出那紅條條是從舊內(nèi)褲上剪下來的,地主婆惡毒。事后毛沙拉悄悄問奶奶是真的嗎?奶奶點點頭稱找不到別的紅布了,他又問什么叫地主婆?奶奶摸著他頭暗暗流淚,解釋說指有土地的主人老婆叫地主婆。他又問那你的地在哪里呀?沒了,都沒了,歸集體歸國家了,他們說占有土地是有罪的,孩子,所以奶奶才連累你一起受這份罪。
從那次后,他一見村民胳膊上的紅袖章就身上發(fā)抖,不敢正眼看那顏色。當(dāng)鄰居女孩莎娜隔墻得意嘲笑時,幼小年紀(jì)的他頭一次感覺到被告密被出賣的滋味是那么的刻骨銘心,那么的刺痛心肺,眼里不由得閃射出隱忍的刀鋒般的寒光。
此刻,他躲在扎人的刺兒叢中,靜靜等候紅袖章農(nóng)民們走遠(yuǎn)些。
鐵灰色枝桿上長硬刺兒開粉色小花的野梅叢、綠色葉片都長毛刺開黃花結(jié)小果的金棘兒、還有灰白色小葉子的沙棘、長不大的酸棗棵子、野薔薇——都熱烈地展開胸懷歡迎他,他是它們的孩子。一個野孩子。
外邊徹底安靜了。下地的下地了,上學(xué)的上學(xué)了,無學(xué)上的毛沙拉開始了這一天的營生——捉野蜂玩。
他把褂子脫下后反過來,雙手反著伸進衣袖里,讓褂子背面朝前擋在胸前,然后去逮那些落在花芯上的野蜂子。不逮小蜜蜂,也不逮馬蜂,而是專逮那種個頭最大的老虎蜂,有拇指蓋大,嗡嗡鳴叫像飛機,翅膀扇起來虎虎有風(fēng)。可這種老虎蜂不多,很難碰,需要耐心等候。太陽晃晃地從頭頂上直直曬著,他身體黑黑一小團如一砣子被曬干的牛糞,定定地蹲在花叢下邊一動不動地等著。一旦有老虎蜂落穩(wěn)花朵上時,他就迅疾無比地伸出雙掌,空掌心合攏著活捉它。虎蜂尾刺扎不透套手上的袖子,在隔布的手心里嗡嗡怒哼著亂撞,他左手小心捏住其頭部,右手再去拔那根有毒的尾刺。那尾刺伸縮有規(guī)律,當(dāng)尾刺吐出時迅速擠住它不讓其縮回去,再靠長指甲拔出那根霸道無比的毒刺。然后拿出奶奶給的縫衣線,從虎蜂細(xì)腰處拴住,而虎蜂那鼓突滾圓的大臀部再吞吐也無毒刺蜇人了。接著從兜里拿出一取燈盒,小心翼翼地把抓獲的虎蜂關(guān)進去。此時他汗一道泥一道的黑黝黝小臉上,綻放出花一般的笑容,等候第二只俘虜?shù)牡絹?。有時等煩了,他也隨便逮一只馬蜂或小黃蜂關(guān)進取燈盒里去,過一會兒打開一看,發(fā)現(xiàn)小蜂子們居然都被那只霸道的老虎蜂給咬死了。于是他再也不那么做了。
終于逮到第三只老虎蜂,可以放飛著玩了。
放飛前,他會對著取燈盒面上那張圖發(fā)呆。圖上用淺紅色單線條畫著一個年輕母親給嬰兒喂奶,安詳而親切。那會兒,再餓毛爺爺也鼓勵多生。此時他眼神變得癡癡,似是琢磨著什么。奶奶告訴過,他也有個媽媽,但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天會來接走他,你就在Saondaolin-baot上邊等著她??纱謇锶藚s說,他是被地主婆從鎮(zhèn)上溝里揀來的野孩子,私生后被遺棄,無爹無媽。想到此,小小年紀(jì)的他深深嘆口氣,然后打開那盒。當(dāng)三只老虎蜂從盒子里飛沖而出時,他臉上再次綻放出笑容,咯咯樂著,抑郁的神情一掃而光。被拴在一起的三只虎蜂,身下拖著一根長線,線的這頭攥在他手里,在空中盤旋著繞飛。虎蜂蠻力很大,上下掙騰著,忽高忽低,悠悠然地舞動著,可比其他村童放的風(fēng)箏有趣多了,因為蜂是活的。西斜的陽光下,Saondaolin-baot上微風(fēng)習(xí)習(xí),他玩著,轉(zhuǎn)著,燦爛地笑著,也顧不上刺兒叢不時扎著他,全身心享受著三只玩伴帶給他的快樂。玩累了,跑餓了,從兜里摸出那半塊菜餅子吃。此時,從他胳肢窩里隨著汗水悠悠然地釋放出一股味道來,彌漫著散開去,那是一股悶騷香味夾雜著惡臊氣味。通常,這股味道被叫作:狐臭。那些大小蜂兒們,一聞到這股氣味,慢慢全撲到他身上來,嚶嚶嗡嗡,也不蜇他,都親密無間地趴伏在他身上,密密麻麻。他就坐在那兒傻樂著,也不驅(qū)趕,也不害怕,任由著它們拿他身體當(dāng)作溫暖的蜂巢。
蜂不蜇的這一奧秘,他自己也不清楚。只知天下人都歧視他欺侮他時,唯有蜂兒們喜歡他,親近他,不欺負(fù)他。他也喜歡它們,除了奶奶,它們是最親密的朋友。
黃昏了,奶奶該喊他回家喝菜糊糊了。
可今天,奶奶的那一聲長長的召喚,卻始終沒有響起。
犁地回來的紅袖章農(nóng)民,見他還呆在刺兒叢包上,身上落滿野蜂子毫不在乎,都驚愕,罵罵咧咧地匆匆走過去不敢多望。
太陽已落進錫伯河上游的水色中,如火焰點燃了整條河。奶奶還是沒有回來。他放飛了三只虎蜂,獨自回家。蜷曲著小身子,哭泣著躺在家里土炕角,在饑餓和恐懼中熬著漫漫黑夜,等候天亮等候奶奶歸來。
可奶奶始終是沒有歸來。
母親伊茹黛,安穩(wěn)地坐在賓館大廳寬沙發(fā)里,身子陷在軟座中看不見。
兒子包赫幾乎是跌出了那一驟停驟動的旋轉(zhuǎn)門,定一定神,發(fā)現(xiàn)母親后再匆匆奔向那張大沙發(fā)。身后依然跟隨著要敬酒獻哈達(dá)的帥哥靚女們,邁著碎步,如影隨形呼吸緊促,一臉的職業(yè)笑容。
當(dāng)兒子一定要鄭重其事完成迎接儀式敬下馬酒獻哈達(dá)、兩對男女面向她引吭高歌那首科爾沁迎賓曲時,母親伊茹黛很無奈地?fù)u了搖頭。她費力從深陷的沙發(fā)窩里拔出身子,站起來,不再矜持,幫兒子完成這一繁文縟節(jié)。她不理解兒子干嗎非要這樣。兒子悄悄告訴她,我得給他們看看,我還有您這位不凡的老媽媽。
“原來,這下馬酒是下給別人看的,怎么,工作不順了?”她盯著兒子看。
“沒有啥不順的,憑您兒子本事,地頭蛇們是壓不過我的。”兒子附她耳邊笑吟吟說。
她頓時知道,兒子遇到事了。從小一撅屁股,知道他放什么屁。兒子是三年前從上邊派下來任這里的常務(wù)副旗長的,工作干得還是不錯,可官場的爾虞我詐誰知會發(fā)生什么。不過她這次還真的猜錯了。安頓下來,辭掉豐盛午餐和陪客,稱自己身體不適為由就在房間里簡單叫了一碗餛飩,然后就歇了。弄得兒子再次尷尬,那也沒辦法,母親的秉性他是知道的。
正好雙休日,陪母親轉(zhuǎn)轉(zhuǎn)庫倫。下道麗都湖游覽,上北山哈達(dá)泰峰逛景,再去南山觀杏花林白花花如一片雪色,讓母親感覺到小小庫倫現(xiàn)在已有了兩三個不錯的去處,與當(dāng)年不同。當(dāng)母親提出想拜一拜新近復(fù)修的清初三大寺時,兒子頗感意外,母親向來是一位無神論者,她這是真想拜還是只參觀一下?
“真拜。退下來一身輕,沒那么多顧慮了?,F(xiàn)在,好多在任高官都燒香問卜吶?!?/p>
“噢。也是哈。”
三大寺香客如云。正殿中喇嘛們分兩邊正襟危坐,集體念經(jīng)誦法,眾信徒們圍在外圈,或跪或坐聆聽經(jīng)文。彌漫的香煙中,見母親虔誠地加入到外圈信徒中間跪坐,兒子只好悄然退出外邊等候,有人給他搬來椅子坐。他和寺廟管理者聊起不售門票的三大寺運轉(zhuǎn)情況。
母親在主佛釋迦牟尼尊像前跪了很久,嘴里祈禱著什么,往捐箱里放錢時雙手在抖動。
老人家這是在為誰或為什么祈禱,她內(nèi)心因為什么而顯得暗潮滾涌?難道是由于自己那句話惹她擔(dān)心了嗎?好像又不至于,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大風(fēng)大浪的母親不會在意這些芝麻粒小事的。邀請母親重返故地,他是另有隱情,何時挑開好呢?無意間聽來母親在庫倫時的一些傳聞,始終困惑著他。這些傳聞,似乎跟他也有關(guān)。但他知道,不能惹翻了老太太,需要耐心等候時機。
其實,母親伊茹黛這邊,不動聲色中似乎也在等待著什么。
第三天,這樣的時機終于出現(xiàn)。
“南山北山逛過了,佛也拜過了,今天是周一,兒要上班不能再陪您老游覽。要不,今天隨我去參觀我主抓的城鎮(zhèn)化工程吧?!痹顼垥r,包赫似是隨意,提出了這樣建議。
“城鎮(zhèn)化工程?那有什么好看的?”母親神色淡淡。
“我們旗有一目標(biāo),就是早日實現(xiàn)旗改市,為此,加速城鎮(zhèn)化建設(shè),規(guī)劃把庫倫鎮(zhèn)和東邊三十里外的古爾班鎮(zhèn)連接起來?!碑?dāng)副旗長的兒子說得很豪情,張嘴吞下一個小包子。
“那要毀掉中間的兩三個古村落呢,胃口未免大了點吧?”母親馬上質(zhì)疑。
“老太太,這是發(fā)展的需要嘛,沒見北京城都拆掉古城古門搞擴建吶?咱這幾個破舊老村算什么?!眱鹤幼孕诺煤埽捯庵胁环δ赣H老腦筋的一絲譏諷。曾在人大工作的母親伊茹黛,這些年可沒少見兒子這樣雄心勃勃的基層干部。她一時緘默,似是不想跟兒子掰扯大道理,很多事她已看透,何況不在位不謀政,尤其兒子地盤上她更不想指手畫腳鬧不愉快。
“我還是不去了吧,你們拆你們的,這兩天老媽被你拽拉著逛這逛那,累嗆了?!彼尖馄?,她推辭。
“媽,你不去看一下,會后悔的喲。”兒子賣關(guān)子。
“后悔什么?”
“要拆的那幾個村里,包括錫伯村。我知道您老人家當(dāng)年曾在那里插隊當(dāng)‘知青,幾年青春埋在那里,有段無法割舍的情感。”兒子終于拋出誘餌。
果然有效。母親抬起臉,詫異地問:“錫伯村可沒有處在你們規(guī)劃的那條線上啊,干嘛拆人家?”
“屬于沿線附近被擴進來的,投資方同時想開發(fā)錫伯村錫伯河,建一大風(fēng)景區(qū)?!?/p>
母親登時無語。半天說不出話來。
“到了這會兒我才明白,我寶貝兒子為何死乞白賴邀請我下來轉(zhuǎn)游了。原來是,讓老娘下來跟錫伯村告別,跟這即將消失的村莊告別的?!?/p>
“嘿嘿,也是跟您老那四年青春時光告別。聽說老媽那幾年受了不少苦,不,應(yīng)該說傷害。”兒子有意把話題往深了推延。
“看來你是聽到了些什么,那是個荒誕的年月,兒子。那些已經(jīng)消失了的,早已告別,不可挽回,而無法消失的,告別又談何容易呢——”母親神色變得超然,一聲輕嘆中透出無限的落寞。
“那,您是想去還是不想去呀?”兒子繼續(xù)試探。
“好吧,你既然安排了這場告別,那就去吧!有些事無法回避,只能面對?!?/p>
伊茹黛放下碗筷,本已漠然的臉上突然顯出一股堅毅之色,令兒子不敢多言。
出發(fā)前,兒子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是給秘書,一個是給城鎮(zhèn)化工程那邊。
車又馳向伊茹黛來時的那條公路,可心境已經(jīng)完全不同。初夏的和煦之風(fēng),吹進車?yán)飦頃r攜帶著一股泥土和山野清香,在心胸間蕩起一股興奮和激情。整整四十年,自離開后頭一次踏上這條回探錫伯村之路,她內(nèi)心中突然有一股抑制不住的亢奮和忐忑情緒涌上來。
當(dāng)然,還有一絲絲的恐懼。她一直恐懼這條回歸之路。
當(dāng)前方隱隱顯現(xiàn)出那家鬧鬼的加油站和后邊不遠(yuǎn)處的那座神秘的Saondaolin-baot時,她的心再一次暗暗激顫,接著是一陣針扎般的疼痛。
小肚子咕嚕咕嚕的叫聲,與墻角老鼠磨牙聲和蛐蛐苦唱聲混在一起,迎來了太陽升起。
奶——!他揉著被淚屎糊住的雙眼,弱弱地叫一聲,如一小貓哼哼。
旁邊鋪位依舊空空,他的呼叫消失在土房的無數(shù)裂縫里,毫無反應(yīng)?;峦量唬艿皆鹤永锖澳?,以為奶在院里忙什么??尚≡豪镆部帐幨幰廊徊灰娔特E的身影,有一只野狗在院角尋嗅什么,毫不在意他的存在,只是回頭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都懶得叫。他的恐懼在膨脹,一時忘掉肚里饑腸扭結(jié)的難受,噔噔跑到村街上滿村喊奶,后又大膽跑到村革委看一看是不是被揪到這里來了。寫大字報不下地干活的克司令,一腳把他踢出來,厲斥,滾,地主婆不在這里!陪他一起正革命著的漂亮女“知青”劉振玉在旁邊拍手樂。
奶奶去哪里啦?奶奶出什么事啦?他小腦瓜全被這提問攪成漿糊。
從村革委門口的塵土里爬起來,手背摸一下臟兮兮的眼淚,抬腳又踅向村外跑去。他知道奶奶常去擼樹葉子的那個地帶,在十多里外的一處野榆林子,因那里老有野狼出沒,奶奶曾帶他去做伴。從那次,他才知道奶會唱那么多的老歌,一邊擼著榆樹葉子一邊唱老歌,一首接一首。也許,她是在安撫恐懼荒野的小孫子,同時排泄心中的太多苦悶。其實真正原因是饑餓,遭遇三年大災(zāi)還沒緩過氣來的農(nóng)村又遭遇“文革”運動,那幾年農(nóng)民都不怎么種地天天運動去寫大字報。而錫伯村土地沙化廣種薄收年年吃國家救濟返銷糧,每人一年口糧才二百斤,一天不足六兩,“地主婆”小孫子是從外鎮(zhèn)上認(rèn)領(lǐng)的野生娃,沒有戶口,只能從生產(chǎn)隊領(lǐng)她一人口糧,加上她干活因年老只得半個工分,口糧又被克扣一些。祖孫二人一年分到不足二百斤發(fā)霉的老苞米,平均下來二人一天才有半斤糧也就兩個窩窩頭,饑腸轆轆中只好去擼樹葉揀野菜添補熬日子。俗話說飽睡餓唱,奶奶是因饑餓才哼唱,為忘卻前胸貼后背的饑餓而歌。
毛沙拉小黃毛踉蹌著走在野地上。一天一夜肚里沒有進過食,灌滿肚子的涼水除了咣當(dāng)咣當(dāng)直響外更加刺激著胃腸對食物的強烈渴望。他喊著,哭著,跌跌撞撞跑著,恐懼和饑餓讓他六神無主也不知怎么找到的那片黑榆林子。錫伯河上游套灣的那塊兒地,早年是個長滿黑黝黝老林子常人不敢涉足的險地,稱之為“奈曼格爾”即八戶人家,傳說這八戶人家全是“紅胡子”,風(fēng)高夜黑干殺人越貨的勾當(dāng)。解放時政府鎮(zhèn)壓了土匪,黑林子也基本被砍伐光,大躍進時煉了鋼鐵,只剩些小榆樹毛子成為狐狼出沒之地。正走著,毛沙拉遇見一個邋哩邋遢的老流浪漢,半瘋半傻,告訴他昨日在榆林子深處見過一老太婆,說完嘿兒嘿兒猥瑣地樂。
毛沙拉走進樹毛子一叢一叢地尋找奶奶,嘴里喊著哭著。老流浪漢好奇地也跟過來了,他的活法是尋些狼狐啃剩的尸骸解決饑餓問題,當(dāng)然也以偷吃野地生苞米棒子為輔。一棵幸存的彎巴老榆樹下,發(fā)現(xiàn)了奶奶殘缺不全的尸體。大腿胸部臀部肚腸等處,全被野獸啃個干凈,慘不忍睹,毛沙拉嚇得不敢靠近哭都哭不出來。流浪漢也很吃驚,說昨天下午見到她時還好好的呀,趴在地上稱自個兒上樹櫓高枝葉子摔下來了,歇一會兒就好,我還給了她半塊貼餅子。老流浪漢沒說給半塊貼餅子是有代價的,說自己一輩子沒見過女人屁股什么樣強行扒了她褲子看了看,然后傻笑著顧自走了。顯然地主婆當(dāng)時是摔斷了腿無法站起來,往前爬行幾十米印跡可證明這一點,土籃子和大口袋里發(fā)黑的老榆樹葉子撒了一地,臉色浮腫后變得綠綠的,這是吃了太多樹葉子和有毒野菜造成的。右手掌卻攥得緊緊的,流浪漢掰開后發(fā)現(xiàn)竟然是他給她的那半塊餅子,沒舍得吃。流浪漢剛想塞進自己嘴里,見毛沙拉饞涎欲滴地正盯著他,便說算毬啦,這塊餅子肯定是留給你的,你吃了吧。
毛沙拉伸出手顫抖抖地接過餅子,放進嘴里去,頓時身上所有器官急速運轉(zhuǎn)起來。微少的熱量傳遍全身,也有了哭泣的力氣,便伏在奶的殘缺尸骸上啜泣起來。
流浪漢傻笑著走了。毛沙拉留在奶的旁邊,守護。
后來,村里來了人??怂玖蠲司偷芈竦舻刂髌攀。€叫來警察抓走了報信的流浪漢。
大人們拍拍手都走了,忙著去寫大字報,去完成每人一天寫五張的任務(wù)。
誰也沒理會縮在一角哭泣的毛沙拉。他本就是多余的野崽。掩埋奶的小墳丘子,在那里孤零零地戳立著,野風(fēng)吹過時揚起一片干燥的黃塵。饑餓的烏鴉在遠(yuǎn)處叫,同樣饑餓的狼也在不遠(yuǎn)處覬覦,顯然土墳是保留不了多久的。
無依無靠可憐的毛沙拉,還坐在那里孤零零一人哭泣。
失去了奶奶,這下,你從哪里來,去往哪里喲?
從橋上過了錫伯河就是那家鬧鬼的加油站。
伊茹黛發(fā)現(xiàn),有幾輛推土機和大鏟車正在推鏟加油站。她錯愕,兒子告訴并非因鬧鬼拆它,而是從這里開始后邊六七里外錫伯村一帶全部鏟平,要建錫伯河沿岸自然花園和別墅區(qū)。
“別墅區(qū)?讓錫伯村農(nóng)民住別墅?”母親笑問。
“有錢都可以住啊,主要是賣給遠(yuǎn)近城市富人。有錢人現(xiàn)在都想回歸自然,尋求山明水秀之處不是嗎,好吧,我們提供給你?!眱鹤拥牡靡庖缬谘员?。
“有錢人?!蹦赣H鼻子里哼了一聲,不動聲色地再問,“那你打算,讓那些無錢的農(nóng)民住那里去呢?”
“住城里去,住鎮(zhèn)上新蓋的樓房?!?/p>
“火柴盒式經(jīng)濟適用房?”
“那也比他們原先土坯房強多少倍了,也不用種地,享福去啵!”
“不種地,住城鎮(zhèn)靠什么養(yǎng)活家口去幸福?”
“安置工作呀,比如在新建的花園別墅區(qū)當(dāng)個環(huán)衛(wèi)工人、樓所服務(wù)生什么的?!?/p>
“生生掠奪了人家土地家園,還讓他們?yōu)槟銈兏蝗擞绣X人掃馬路擦地板?這就是你們的農(nóng)村城鎮(zhèn)化?給他們的幸福?”母親忍不住一吐而說,質(zhì)問。
“瞧你說的,媽,讓你給說歪了,嘿嘿——”兒子尷尬地笑。
“那,你們這么美好的宏偉規(guī)劃,征求過人家錫伯村農(nóng)民意見了嗎?”
“這不正在做工作呢嘛——”兒子遲疑了一下,變得有些吞吐。
母親搖了搖頭。她現(xiàn)在對下邊這種一哄而上整齊劃一地搞城鎮(zhèn)化,深不以為然。生吞活剝上頭只從經(jīng)濟利益考量的某一政策,會引發(fā)什么樣的后果呢?千萬個承載幾千年文化的古老鄉(xiāng)村將會消失,代之而起的火柴盒式一色兒水泥樓里圈著幾億農(nóng)民,失去土地?zé)o正經(jīng)職業(yè)在城里又找不到尊嚴(yán)地位的他們,閑蕩如散兵游勇,麻將、酗酒、賭博、尋釁滋事、群體圍觀,將成為一群困獸,在社會上那可是無法預(yù)知的不安定因素。難道唯有盤剝農(nóng)村土地和農(nóng)民,才是地方經(jīng)濟唯一的出路嗎?這種城鎮(zhèn)化,名為農(nóng)民服務(wù),實質(zhì)上只是為拉動各地經(jīng)濟、到頭來實為有錢富人服務(wù)的權(quán)宜之策,最終后果會如何呢?伊茹黛真不敢想象。
這時只聽“嘭”一聲大響,嚇了他們一跳。
聲音來自加油站后邊不遠(yuǎn)處的Saondaolin-baot一帶。包赫的秘書戴著安全帽跑來報告,“孫道臨·包特”那邊遇點事了,請包旗長過去瞧瞧。兒子下車去瞧了,她坐在車?yán)锎袅艘粫?,閑得無聊也下車慢慢走過去看看。
那個出動靜的加油站后邊,很熱鬧。走一小坡上去,在不遠(yuǎn)處的Saondaolin-baot前邊,停著好多臺推土機、鏟土機、運土卡車等大型機械,聚集了好多好多人,有工程人員、政府干部、一些維穩(wěn)武警,還有更多的青壯農(nóng)民、婦女小孩兒和老人。一見這陣勢,伊茹黛頓時頭都大了,隱隱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四十年未見的那座Saondaolin-baot刺兒叢包,外觀上已大不一樣了。從前的那迷人舊貌幾乎蕩然無存,上邊的植被基本消失,裸露出黃色土崖更顯猙獰而貧瘠的無懼,凸現(xiàn)著倔強倒像是一個裸漢面對四野,似是在質(zhì)問:誰扒光了爺?shù)囊路??她萬萬沒想到,區(qū)區(qū)四十年時光,這座Saondaolin-baot上的綠色植被竟如此衰敗,如此淪落。當(dāng)年她和他爬進去后不見人影的各種刺兒叢,如今已見不到一棵,那些開小粉花的刺兒梅、開黃花的金棘兒、結(jié)小紅果的棗棵類,都無一幸免地消失了。那段曾經(jīng)美好溫馨的又是苦痛傷心的四年歲月,就如這座光禿的土崖一樣,永遠(yuǎn)的失去了綠色,往日真的已不再,永遠(yuǎn)地不再了。
有一景象令她意想不到,那就是土崖的上邊,卻赫然矗立著一座石頭敖包,上邊矗著藍(lán)色的“蘇力德”——纛旌。顯然,這是村民新堆砌的,她插隊那會兒沒有,倒是聽說解放前早年間上邊的確曾有過一座“日月敖包”,傳說是先人祭天的祭壇。
土崖前,人們在對峙。錫伯村是個大村,一千多戶人家沿錫伯河北岸依地勢逶迤而落,今天幾乎傾巢出動,男女老少一兩千人圍站在土崖前。他們擋住那些推土機、鏟土機、運土卡車等大型機械繼續(xù)往前推進拱倒Saondaolin-baot土崖,再推進到后邊村子里去。這里已成為橋頭堡,前哨陣地。顯然,錫伯村農(nóng)民并不買政府所描繪的那一美麗藍(lán)圖的賬。在這邊廂,圍集著政府人員、干活的工人司機、再就是百姓畏之如虎的“強拆隊”——都是些被開發(fā)商招募來的社會閑散爺們兒、給點錢啥都肯干的青痞和進城農(nóng)民工,還有些維穩(wěn)武警。剛才的聲響是,農(nóng)民扔石塊砸碎了鏟倒一農(nóng)民的鏟車玻璃。
對峙雙方已劍拔弩張,虎視眈眈,火藥味十足,大規(guī)模群體械斗一觸即發(fā)。
農(nóng)民在憤怒地嚷嚷,謾罵,咆哮。Saondaolin-baot土崖上邊,已掛出白布黑字大橫幅,十分顯眼:誓死保衛(wèi)我們的家鄉(xiāng)——三百年古村錫伯營子!
有人高呼:“克鄉(xiāng)長欺騙了我們!不許強拆隊進村!”
“包旗長,帶你的人回去吧!”
傳說錫伯營子是明末清初就形成的古村。沿著這條錫伯河,稀稀拉拉坐落著還有好幾個帶“錫伯”字的屯落,如“道爾-錫伯”、“鄂日根-錫伯”、“彥-錫伯”等。據(jù)老輩人講,滿洲人崛起吞并之前這一帶屬科爾沁蒙古人和錫伯族人游牧扎營之地,從這兒往南蒙古勒真一帶是哈達(dá)部、葉赫那拉部等。錫伯人因參與“九部聯(lián)軍”古勒山(今鐵嶺)圍攻努爾哈赤建州部而獲罪,后全族被遷徙到新疆守邊,這里就空余了不少帶有“錫伯”之名的舊址?,F(xiàn)在是半農(nóng)半牧的蒙古人,在半沙化的坨包上散牧不多的牛羊,河岸好牧場全部開墾種地,又不能遠(yuǎn)牧,只好固守狹長的河谷地帶刨食,為生存你爭我奪?,F(xiàn)在又突遭新政,面臨家園被強拆消亡的厄運,農(nóng)民的抵觸情緒是不可避免的。
伊茹黛發(fā)現(xiàn),兒子正和那位年輕的克鄉(xiāng)長說話,應(yīng)該說訓(xùn)斥。似乎在說怎么會這樣呢,你不是拍胸脯打保票的嘛,怎么會這樣呢?那位鄉(xiāng)長也臉紅脖子粗地唯唯諾諾申辯,本來說通了的,包嘎查達(dá)(村長)也告訴我們村民的事包在他身上,只要拆遷費到位啥都好說,誰知會出這幺蛾子事呢?兒子呵斥,拆遷費不是撥了一部分嗎,全部到位哪有那么快,合同都沒簽?zāi)?!克鄉(xiāng)長這下又支支吾吾了,兒子頓時明白喝問,是不是錢還沒發(fā)給農(nóng)民?那個克鄉(xiāng)長只好撓頭承認(rèn),包嘎查達(dá)我倆商量,等款子全部到位后再往下分——
兒子包赫的臉氣得發(fā)青,恨不得一口吞了那個鄉(xiāng)長。見此情形,伊茹黛暗想,拆遷費沒到位合同都沒簽,農(nóng)民一分錢都未拿到,就如此大興土木來拆人家家園,兒子他們干的這是啥事?太不拿農(nóng)民當(dāng)回事了。就是款子全部到位了,農(nóng)民也未必就真同意呢。這時那個小鄉(xiāng)長對包赫說,要不旗長您上去解釋解釋?包赫瞪他一眼后,拿上大喇叭就大大咧咧上前去喊話了。
“農(nóng)民兄弟們,請你們放心,拆遷費肯定一分不少地發(fā)到你們手上!城里的大樓房也等著你們?nèi)ト胱?!?/p>
“我們不稀罕你們的錢,也不稀罕住樓房!”
“我們就愿意住祖宗留下的家園!你們快滾吧!”
隨著撇過來一陣土坷垃,差點擊中包赫。那個克鄉(xiāng)長怒罵,這幫無賴就這德性,給臉不要臉,還是派拆遷隊武警上去驅(qū)散他們吧!他開始鼓動包赫。兒子在猶豫,回頭發(fā)現(xiàn)母親也已走過來,沖她尷尬地笑笑。伊茹黛仔細(xì)觀察了一下那個小鄉(xiāng)長,突然想起一個人來,當(dāng)年那個克司令!難道是他的后人?
“你這鄉(xiāng)長,官兒不大,膽子卻不小啊。”她溫和地微笑,見兒子有些蠢蠢欲動的樣子,阻止道,“不可!搞出流血械斗,引發(fā)群體事件,你這旗長想不想當(dāng)了??。磕X子進水啦?”
兒子這才從一時沖動中醒過腔來,看看憤怒對峙的場面,又看看母親,一時猶豫。還是母親伊茹黛顯出老練,和緩地對兒子說,你們還是把人先撤下來再說吧,做工作商量通了再拆也不遲嘛,急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何必鬧得這么緊張雞飛狗跳呢。兒子點點頭,就去和有關(guān)人員商量半天,終于統(tǒng)一了意見作出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