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生的足跡，要歷經(jīng)多少道路

才能抵達一片雪域？

一生的道路，要穿越多少歧途

才能在雪域中停止？

每一首詩都是詩人對人生的一次特定的造訪，也是詩人與詞語的一場難忘的邂逅。當一群語詞在一首詩的篇章之中會聚在一起，便將奏響一曲情緒的和弦，便將展開一段別有意味的生命敘說。

《雪域》自一開始就設定了情感傾訴的高調(diào)?！鞍鸭儍舻奈邓{作為唯一的背景/雪域，總高于我們的仰望”，在這里，“雪域”與其說是一種物質(zhì)性的存在，不如說是一種精神性的符號，它規(guī)劃著我們的思想圖式，也提示著我們的精神視野。“雪域”是以純凈的蔚藍為生存背景的，“雪域”的存在是一種理想化的存在，它似乎無法被我們的現(xiàn)實目光所輕易觸摸，因而它總是“高于我們的仰望”。

由于“雪域”始終遠離俗世的生存而獨在，因此，“一個酷暑的下午，當我寫下‘雪域'/墨跡和筆畫寒光直逼/我陡然青絲白盡/眺望窗外，天空寧靜，目光高遠”，這樣的描述便顯得真實可信?！罢Z言是存在的家園”（海德格爾），“想象一種語言就是想象一種生命形式”（維特根斯坦），有時候，一個語詞或許就代表著一個家園，也代表著一種生命形式，例如這“雪域”，詩人確乎將其視為一種高潔的生命形式，一種理想的存在家園——當它在詩人筆下出現(xiàn)，帶來的是逼人的寒光和令人心神動蕩的震撼力，便可想而知了。

“雪域”出現(xiàn)了，它帶給詩人的是無邊的寧靜和沉寂，是雜念濾盡后的純凈。“我余生的影子，像一朵孤單的云/在雪地上逆光而行/閃亮的疼痛，消弭于馬糞的余溫/一所精致的木質(zhì)房子，是最后結痂的疤痕”，“雪域”的現(xiàn)身，改變了“我”的生命軌跡，它讓“我”逆光而行，終成為強大的主體；它讓我終老于“一所精致的木質(zhì)房子”，生命得以返璞歸真?！鞍簿訒r刻，我眺望窗外/寧靜的天空更加寧靜/高遠的目光更加高遠”，“雪域”的出現(xiàn)，提升了“我”生命的境界。

每一首詩都是一次語詞的高蹈，每一首詩也是一次血肉的傳奇。當詩人面對“雪域”展開意義的追問和生命的尋思，我們不禁為那內(nèi)心秩序的生長而肅然起敬。

二

青山不老。每年的清明，生死只一土之隔

敘述不在傾聽之內(nèi)，遺忘卻在記憶之中

死亡之上，生命代代相傳

一切生命都是面向死亡的存在，死亡是生命的一種常態(tài)，而活著，不過是生命的一種暫時的形式。相比青山大川的永在，人的生命不過如轉瞬即逝的流云，隨生隨滅。基于此，有關生死的思考與喟嘆，會始終縈繞在人們腦際，并充斥于古今中外的詩章之中。

《青山不老》也是直面生死、咀嚼存在之作。詩人以清明節(jié)為特定的時間節(jié)點，在祭奠親人、追憶過往的儀式之中，考量生與死的內(nèi)在涵義。“每年清明，是青山突起的喉結”，“喉結”這一喻體的現(xiàn)身，將清明所具有的生命訴說特性鮮明彰顯。隨后“欲言又止的哀傷”，“見證”等語詞，又將清明時節(jié)生者與死者遭逢時的復雜情緒敞現(xiàn)出來。

“走在山中，如走在祖先墳前的一片葉子上”，詩的第二節(jié)，是對山中祭奠先人的鋪敘。雖說是鋪敘，但詩人并不倚重敘事筆法，而是依靠虛實相間的抒情辭章來言明?！八殧?shù)著經(jīng)年雨水的痕跡”，“雨水”是一種來有影去無蹤的存在，它何言“痕跡”呢？顯而易見，這里的雨水，并非自然世界的真實寫生，而是內(nèi)心情緒的隱喻托化，“經(jīng)年雨水”即曰“多年的思親之情”?！吧綅挂扬h十里/他收于袖口，把一生的重量擔在肩上”，這是詩人所具有的中年情結的形象暗示，人到中年，責任在肩，扶著老人的佝僂，攜著孩兒的踉蹌，執(zhí)著而勇毅地向前，這是生命之曲的最高音，也是由死亡的暗影而激發(fā)出的最濃烈的生活熱情。

“葉脈的光暈，在雨滴中懸浮/擦亮骨肉深處的滄桑”，“滄桑”之云，意在呈顯生命歷程的久遠和人生閱歷的豐足，也許只有意識到人進中年之后，內(nèi)心深處才會生出“滄?！敝?，這是飽經(jīng)風霜的歲月“擦亮”人生的自然結果?！傲魉憚又?，一群少年的身影/抖如蟬翼，他們的回眸，倉促而足夠悠長”，“少年”這一群體的出現(xiàn)，從另一角度提醒著“他”的中年身份，少年回眸的“倉促而足夠悠長”，將少年記憶的特征和人生意義挑明，同時也與他的“滄?！毙木硺嫵梢环N對話性關系，“少年”、“中年”與“祖先”在清明的山中聚首，回應了前述“一代代人”的代際刻畫，又引領后面的“生命代代相傳”之語。

生與死的距離，其實只在咫尺之間，“生死只一土之隔”，但生與死的差異又有著天壤之別，當人們將生命與死亡相提并論的時候，內(nèi)心深處激起的情感波瀾又是如此的壯闊跌宕，潮汐不平?！皵⑹霾辉趦A聽之內(nèi)，遺忘卻在記憶之中”，這寫出了詩人有關生死沉吟的獨特人生感悟，“敘述”和“傾聽”的不同步，“遺忘”與“記憶”的相反相成，精彩描繪了生死考量中的超?；松閼B(tài)。這樣的生命領悟里，無疑沉淀著豐厚的中年經(jīng)驗。

《青山不老》是中年心曲的藝術演繹，是站在中年的時間視點上對整個人生歷程的全方位考量，也是不乏深意的有關生存與死亡的辯證之思。

三

今夜，躲進一個詞里

在那里孤獨，失眠，無端地想一些心事

在那里觀照事物，獲取過程

詩歌是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奇跡般降生的，語言的世界籌劃了詩的世界。在詩歌的冥想世界里，一種情緒，一幕意境，甚至一個詞，都將成為詩人思想的駐扎點，或者情感的棲息地，沿著詞語的流向，詩歌的意趣和情懷默默醞釀而出，散逸開來。

正所謂“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習慣在夜里寫作的陳陟云，此刻恰為一個詞所眷顧，所有的心意和思緒都被這個詞語所裹挾?！岸氵M一個詞”，此間的“躲”別有意味，不知是詩人躲進了詞語的衣胞，還是詞語躲進了詩人的心懷，總之有一種莊生夢蝶的禪味氤氳其間。詞是世界的符號化顯現(xiàn)，“躲進一個詞”也就意味著躲進了一個符號化的世界之中，也就獲得了超逸物質(zhì)世界的開放性和自由度，由此，“無端地想一些心事”，從獨特的視鏡上“觀照事物，獲得過程”，就有了極為切實的保障。

接下來，詩人要向我們展示躲進詞語之中展開想象羽翼自由翱翔的精妙情形。躲在詞語中想象世界，其實就是在虛擬的空間中重構現(xiàn)實人生，由此展開的想象，必然是超規(guī)逾矩、天馬行空、匪夷所思的?！鞍研哟┰谠铝辽希屄吠境纬?、透明/對應體內(nèi)深切的黑暗”，這宣示的是向宇宙“借光”來驅除體內(nèi)黑暗的偉大夢想；“把發(fā)音變成鳥語，牙齒便長出翅膀/咬一溪流水，噬兩畔花香”，這表達的是向自然索取靈性來升華人生的內(nèi)在渴求。如果說這樣的想象還不夠出格的話，那么詩人將繼續(xù)帶領你向更深遠的冥想處進發(fā)，“如若意猶未盡”，這是對讀者的閱讀召喚，也是對自我想象力的進一步開掘，在這樣的開掘之下，便有了“把眼睛守望成露珠/映照草尖上的另一顆/這苦痛的附加之物，瞬間被純凈照亮/光暈拖曳生命的本質(zhì)/抵達無人可及的混沌深處”這樣神奇的描述。眼睛化為露珠，被純凈照亮的目光，目睹了生命的本質(zhì)，這樣的想象與陳述，是令人嘆為觀止的。

奇特的想象既是一次語詞的高蹈，也言說著某種傳奇的人生。在上述令人驚嘆的想象紛紛出籠之后，這首詩的最后幾行，詩人向我們展示的想象性情境，更顯得離經(jīng)叛道?！盎蛘?，干脆把皮囊脫成一襲黑衣/脫去一生的長吁短嘆/骨骼也是一個詞，從語言遮蔽的背面/進入另一個詞/在那里打坐，面壁，堅守”，“皮囊”是一個詞，它可以像一襲黑衣般被脫下，皮囊褪去后留剩的“骨骼”也是一個詞，它為我們提供了新的躲避場所，“在那里打坐，面壁，堅守”，或許別有一番天地。不言而喻，《躲進一個詞》通篇顯示著想象的超常與奇崛，進而繪制出別樣的生存圖景。

四

沒有人會用痛苦去打掃一次心靈

沒有人甘于安然而沒有焦慮

街道通向墻壁

語言觸碰沉默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時光總是如白駒過隙，箭也似地飛逝著。每到歲末之期，人們就會回首一年的歷程，反思生活的得失，對人生作一次細致的清點。自然，歲末的清點所具有的意義是有限的，它既不能挽回曾經(jīng)的過失，也無法阻止時光的繼續(xù)飛逝。

《歲末》言述的正是這個獨特的時間節(jié)點上，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斑駁痕跡。在一年將盡的歲末里，“清點”成為了一個有強烈生命意識的主體迫切的現(xiàn)實行動，然而，“事物卻糾纏著消失”，這無疑增加了“清點”的難度，此種情形下，“一個人走在風里，停下/茫然無措，焦頭爛額”，很可能成為我們見慣的精神情態(tài)。這種精神情態(tài)的背后，掩藏不住的心理動因是什么呢？或許正是詩人所云：“沒有人會用痛苦去打掃一次心靈/沒有人甘于安然而沒有焦慮”，曾經(jīng)的時光徒自荒廢，反芻歲月必定會泛起苦澀的記憶，回顧過往怎么可能會心安理得？“語言觸碰沉默”，在這無言之言的訴說之中，多少雜陳的生命滋味將會泛溢而出。

歲末是舊的一年與新的一年的接洽之處，走過歲末的感覺是怎樣的呢？詩人選擇了“門”這樣的喻體來說明?！胺路鹨簧乳T已被關上，另一扇還未打開”，一扇門關上，曾經(jīng)的歲月悄然封存；另一扇門尚未開啟，即將帶來的時光攜帶著多少神秘的氣息。在詩中，“門”的比喻無疑是巧妙的，具有極為突出的表意效果，這種將時間空間化的修辭策略，某種程度上強化了“歲末”所帶給人的強烈的時間意味。在舊歲已去、新歲將至的時間關口，詩人的內(nèi)心并不是那樣的驚慌失措，六神無主，而是在短暫的“焦慮”之后，復歸于冷靜和理性?！凹澎o來得多么及時，豁然何其美麗！”在贊嘆之中，詩人迅速找回了自我，并作出了一個大膽的舉動：“舉手，敲門/我將放棄伴隨多年的行囊，和背影/讓靈魂孑然一身”，放下包裹，輕裝上路，用孑然獨在的靈魂，迎接迅疾而來的新的歲月。這樣的生命態(tài)度，是積極的，有主見的，因而值得人們贊許。

陳陟云對于時間的體悟總是獨到的，他的一些詩句，如“一生何其短暫/一日何其漫長”（《夢囈》），“尋找桃花源只能逆流而上/有人耗盡一生的漫長，只為一次等待/有人只為瞬間的燦爛，不惜焚毀一生”（《暗戀桃花源》）等，都閃爍著耀眼的時間哲學之光，讓人過目難忘。在《歲末》一詩的結尾，詩人寫道：“年年歲末，你永遠清點不了什么/該結束的終究結束/當開始的必然開始”，這是從新的角度對時間進行的深刻審視，既顯示著面對現(xiàn)實的坦然與豁達，也體現(xiàn)出迎候未來的理智與信心。

“歲末”是一個表述時間的典型詞匯，“歲末”又是言說人生的重要術語。在“歲末”的寫照中，我們再次聆聽到詞語與人生的和鳴。

五

這些天，我一直在努力模擬一只瓶子

撕去標簽，倒扣

把自己徹底倒空

在寺院中參禪誦佛，燃香火以寄心愿，這是塵世中人祈禱佛家保佑、求祈平安康健的極為重要的儀式。在儀式的背后，多少人將如許極為迫切的現(xiàn)實期待投放其中，希翼立刻得到承諾和滿足。因為愿望的表達過于直接，現(xiàn)實的利誘呼之欲出，寺院之中的念佛誦經(jīng)之事，大都缺少了超越性的宗教情懷，更多的是出于祈求延年益壽、多福多財?shù)墓康摹?/p>

《松贊林寺》也是對禮佛參禪活動的詩意描摹，不過詩人向我們揭示的卻是這一儀式中的另一番情景?！包S昏，是松贊林寺閃耀的金色，和/金色一側高低錯落的陰影/寺門依然人群涌動/如經(jīng)幡輕飄不絕”，首節(jié)描繪的寺院熱鬧景觀，為我們習見，即便黃昏已至，松贊林寺依然“人群涌動”，這里極言了此處佛名遠播，香火旺盛的情貌。在這潮涌的人流之中，如果詩人接著描述自己有幸成為其中一員，由此經(jīng)歷了繁盛的禮佛儀式，感受了佛家境界的高妙等，那就太沒意思了。詩人顯然意識到如此描述的平庸和無趣，在第二節(jié)里筆鋒一轉，繪制出另一種參佛的景觀：“此來數(shù)日，不入寺門/僅住寺旁的松贊綠谷/寺內(nèi)有人誦經(jīng)，拜佛，行繁復的儀式/這廂我只休閑，放松，過簡單的生活”。驅車千里，好不容易來到松贊林寺，卻偏“不入寺門”，僅住寺旁，不去寺內(nèi)“誦經(jīng)，拜佛”，只在寺外“休閑，放松”，過簡單生活，這是對俗套的禮佛儀式的婉拒，也是對佛家要義的新的理解和詮釋。

正因為有意避離了俗套的禮佛儀式，詩人才睹見了常人難以見到的自然生趣，也體味到他人無法體味的心靈化境?！巴デ?，牛羊安靜，時日安好/湖邊，輕風無塵，水草無語”，牛羊、輕風、水草等，各自顯露著自然的生命情趣，這是為那些擁擠在寺院中祈求福祿壽的人無法窺見到的景象；“晚來靜坐山崗/左手撫一輪沉日/右手托暮色蒼?！?，這是真正懂得佛家旨意的人才可能進入的生存境界。在自然的描畫和心靈的寫真中，濃郁的佛理和深雋的禪意從詩行中涓涓流淌而出。

最后兩節(jié)，詩人揭開了自己為何不入寺門，只滯留寺外的謎底。以“瓶子倒扣”的喻象來呈顯自我努力遣盡沉積于心的凡念雜思，這是富于形象性和表現(xiàn)力的。而倒空自己之后所形成的新的主體，可以承載“松贊林寺天空下的這一片虛空”，這又顯示出某種捧手可掬的佛趣來。每一種宗教說到底都是一種話語系統(tǒng)，宗教儀式只是這個系統(tǒng)中極為淺表的話語形式，因此，僅僅是儀式的接受和履行，往往很難抵達宗教的真諦。如果能不受儀式的干擾，另創(chuàng)一套話語系統(tǒng)來對接宗教話語，在秘響旁通中更有可能叩開宗教的法門，參悟其中的玄機。

寺外參禪，心中納佛，在人群罕至的孤寂之處，深切地領受禪的旨趣，這或許是接近佛家的正途?！端少澚炙隆废蛭覀儌鬟f的，正是這種具有宗教意味的人文信息。

六

從所有的道路上撤退，退回內(nèi)心

蛻下的肉身

在流光逝去的盡頭聳立

堅實，優(yōu)雅，而清輝四溢

生命是一次遠行，生命需要不斷進發(fā)，需要奮進有為，這是我們熟知的一種旨在向前的入世哲學。不過，生命中還有一種后退哲學，一種以退為進的生存之道。有些時候，理性地后退比冒失地前進，或許更有可能找回本真的自我。

《撤退》寫出的是“退回內(nèi)心”后的生命境況，流露出某種超離塵俗的道家旨趣?！皬乃械牡缆飞铣吠恕?，意味著放棄主動進發(fā)的前進哲學，意味著從奔突的動物性狀態(tài)返歸到寧靜的植物性狀態(tài)，由此，一個人順理成章地變?yōu)椤耙豢贸聊臉洹?，便在意料之中了。這棵移變而成的樹，顯示著與眾不同的精神狀態(tài)，“每片葉子都透著光的純?nèi)?吐出疼的芬芳”，每一個生命毛孔里都滲透著純凈、寧謐、幽然，雖然這種撤退而成的生命物種，還留有陣痛的心靈烙印，但即便“疼”也不乏“疼”的芬芳。

在人生路途，撤退是一種刪繁就簡，撤退是一種返璞歸真。詩人接著描摹了“撤退”之后的生命樣態(tài)，“語詞的景觀，是一片原生的開闊地/有如忘川之畔的留白/在蝴蝶紛飛中敞開”，這告訴我們，返璞歸真的人生，有著更多可以言說的空間，有著更為明凈的詩意，值得我們駐足和流連。而撤退之后的個體，是那樣的心無掛礙，無拘無束，“風吹澄明，桃瓣褪色/只有氣息的輕盈，輕如飄絮/自在，忘然，無已”。

陳陟云的詩是經(jīng)得起細讀的，也就是說，他的詩歌詞句精煉，表現(xiàn)力強，每一字句都不能輕易放過，都值得仔細剖析。某種意義上說，細讀既是詩歌分析的重要方法，其實也是詩歌評價的基本標準，經(jīng)典的詩歌都應該是經(jīng)得起細讀的，經(jīng)不起細讀的詩，其美學價值也許都是可疑的。如果說詩的第一節(jié)是以“植物”的喻體來近距離呈現(xiàn)退回內(nèi)心的個體展示出的生命狀態(tài)的話，第二節(jié)則遠距離凝望其具有的精神風貌?！巴懴碌娜馍?在流光逝去的盡頭聳立/堅實，優(yōu)雅，而清輝四溢”，“堅實”、“優(yōu)雅”、“清輝四溢”，真的是繁華落盡見真淳，這褪去一切偽裝和粉飾的真的自我，多么清秀和迷人。

“撤退”是一個具有力量的詞語，在人生之中，“撤退”又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意志的?！冻吠恕芬辉娂仁恰俺吠恕币辉~的生命演繹，也是“撤退”生命狀況的語言學詮釋。語詞的高蹈與生命的傳奇，在此又一次完美聚合。

七

我只習慣于安靜，簡單

當生命也成為身外之物

活著，已不是負擔

我們的生命行為，很多都源自某種習慣，習慣構成我們處事待物的基本思維邏輯，習慣反射出我們飲食起居的某種通常規(guī)律。當習慣漸成自然，習慣也就被我們默認為習以為常的慣例，而得不到及時的反芻與回思。不過，當我們對已成自然的“習慣”加以仔細審視和細致咀嚼時，習慣便可能流露出特別的意味，散發(fā)出詩的光澤來。

陳陟云的《習慣》便是反思“習慣”之作。這首創(chuàng)作于夜半的詩歌作品，一開始就直奔主題，“已習慣于半夜醒來”，在半夜時分靜坐窗前，反芻“半夜醒來”的“習慣”所顯露的生命滋味，一定別有一番妙義。其實，從生理學角度看，“半夜醒來”的“習慣”，或許并不是什么好的習慣，因為這種習慣，打亂了自己的睡眠秩序，損耗了自己寶貴的休息時間，并不利于身體的緩沖和精神的補養(yǎng)，還可能影響次日的工作狀態(tài)。不過，當這種習慣被詩人以特定的視鏡來窺探時，它卻顯示出特別的情味。“掬一把微光，洗滌臉龐/把歲月的灰塵，彈給夜色/飛鳥不飛，流水不流/只想一些尋常事物，以及融化它們的/空氣和雨滴”，這是詩人面對并不良好的習慣時泰然處之、舉重若輕的生命情態(tài)的詩意素描。把歲月的灰塵“彈給夜色”，想一些平常而純凈的事物，這些都折射出內(nèi)心的坦然與平靜。

在半夜醒來，盡管于身體而言，此習慣并不值得稱許，但對詩人而言，能發(fā)現(xiàn)普通人平素難以發(fā)現(xiàn)的自然景觀和生命況味，也算是上蒼給他的特別的補償吧。在寧謐的午夜，詩人聽到的是“偶爾一陣蛙鳴/觸碰隱約的山巒”，詩人感覺到的是“偶爾一縷風/穿透內(nèi)心的石頭，帶著清澈的冰涼”，這些細致的物象和情景，這些生動的外在洞察和內(nèi)心體驗，或許只有夜半獨坐窗前的詩人才能切實領受。

在夜半時分沉思“半夜醒來”的“習慣”，詩人不止體察到常人難以體察的景觀，還意外捕捉到生存的某種真意?！按丝?，我只習慣于安靜，簡單/當生命也成為身外之物/活著，已不是負擔”，在“習慣”中咀嚼“安靜，簡單”所具有的生活蘊意，詩人吐出了視生命為身外之物時，活著不再是一種沉重負擔的肺腑之言。其意是說，當我們不對自己的生命人為地強加過多的承載時，生活就將變得簡單和輕松了許多。

八

所謂桃花潭，想必是桃花開在潭里

所以，把燈點到潭水深處

所有的月色都會落到潭底

以古典意象為現(xiàn)代精神的寄發(fā)媒介，將現(xiàn)代人文信息撰入古典的詩歌意象之中，進而將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巧妙有機連通，以現(xiàn)代人生經(jīng)驗來重釋傳統(tǒng)審美意象，這應該說是現(xiàn)代詩歌尋找藝術增長點的有效路徑。陳陟云的組詩《桃花傳奇》，正是實施這種連通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策略的典型文本。

這組詩由四首構成。第一首《桃花潭》，將那個活在李白詩歌中的古典意象進行了重新闡發(fā)，釋放出新的人文意蘊來。首節(jié)云桃花潭邊取水，此時四周景物為月光籠罩，靜寂的萬物井然有序，此時恰是半夜，“寺鐘敲了三下”。半夜三更之時，在桃花潭邊取水，是想舀起一瓢月色，還是打撈無邊的靜謐？總而言之，“取水”這一事項的設計是別富深意的，借助對“取水”之事的寫照，詩歌營造出一種迷人的意境來。

第二節(jié)采用古詞新解的方式，賦予“桃花潭”新的意義。“所謂桃花潭，想必是桃花開在潭里”，這是詩人的大膽臆測，這樣的臆測顯然與詞語本義相去甚遠，但這樣的臆測又因建立在詩歌“無理而妙”的美學原則上，因而是完全可能成立的。桃花潭的新意賦予，是為下文的進一步想象作鋪墊的。既然桃花會開在潭里，那么“燈火”就可以點到潭水深處，“月色”也可能都會落到潭底。

其實，前邊兩節(jié)所有的寫照，都是為著最后一節(jié)而充分蓄勢的。最后一節(jié)唯有一句，“所有塵世間的愛，都會落到潭底”，由前述的自然描摹，轉移到對人類生命情態(tài)的點化，顯得輕巧而貼切。塵世間的愛會落入潭底，語意多重，既可說表明了塵世之愛終將逝去的意味，又可說強調(diào)了潭水集納了世間的愛，所以顯得情深意濃。

“桃花”是承載愛的語言符號，“桃花潭”是聚集愛的曼妙空間，詩歌由此流淌出汩汩不斷的感人情味。

九

十里長溪，并無桃花

一路行走，桃花只開在他的內(nèi)傷里

“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這是唐代詩人張旭創(chuàng)作的《桃花溪》一詩，“桃花盡日隨流水”的寫意，給人帶來多少關于人生的唏噓感慨?！短一▊髡f》組詩的第二首也名曰《桃花溪》，不過陳陟云顯然不愿遵循古詩的意義軌轍，而是另辟蹊徑，再創(chuàng)言路，從而寫出新的生命境界來。

在十里長溪穿行，卻未嘗見一瓣桃花，這“桃花溪”的當下情形，已不是“桃花盡日隨流水”所能簡單形容了，只因為“桃花只開在他的內(nèi)傷里”，他的生命中已深烙下捕獲愛的印痕和失卻愛的悲戚。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十里長溪一路淌流的，或許只是他哀婉的故事。

第二節(jié)直接陳述他的現(xiàn)實狀況?！帮L吹三月，從背囊里/清點年華和生涯，然后卸下/留下紙和筆，還有隱忍與愛/溪水漫過他的腳踝”，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不，是“桃花紅”，因為這里是桃花溪。但他沒有將熱情傾注于桃花之上，而是將注意力放置在自我的清理和打點之中，回顧往昔，思忖愛的歷程，一切都在內(nèi)心沉淀下來，將自我沉淀得如此成熟，任溪水自由地漫過腳踝，任疼痛的往事隨溪水流走，此番清點之后，便可以重新上路。

真的就可以讓不堪的往事輕而易舉地如水流逝嗎？詩人告訴我們說，恐怕不容易。最后一節(jié)寫曰：“俯下身去，是否還能找回/多年前遺下的那一串淚水？”暗示了面對過去的隱隱不舍。這樣的交代，為呈顯“桃花溪”的繁復情緒著上了有力的一筆。

十

你來了，以復述為舟

在陶氏的虛構里，緣溪而行

桃花盛開兩岸

“桃花源”是陶淵明的首創(chuàng)，后由劉禹錫復寫，其故事色調(diào)幾經(jīng)變幻，先是充滿浪漫和傳奇，后又顯出波折和戲劇性，歷史的煙塵，在“桃花源”上繡出闡說不盡的意味。

《桃花傳奇》第三首《桃花源》，正是對這一歷史故事的現(xiàn)代漢語重塑，是在歷史的斑駁記憶中覓求現(xiàn)代性的人文影蹤的形象演繹。組詩的第一首以“彼處”開端，顯示出空間的曠遠；第二首以“彼時”起筆，意在突出時間的悠久；第三首則以“此地”為首引詞，這是有意將鏡頭拉近的敘述筆法，以便誘導讀者將歷史當成現(xiàn)實來品讀，達到更大程度的感同身受。“此地無桃三萬畝/春風不來，桃花不開”，“無桃”，“桃花不開”，桃花源何從談起？“無桃”的交代是有雙重意義的：當歷史曾是一片空白，后來者創(chuàng)業(yè)無疑會充滿艱辛；但歷史還很貧瘠，又給后來人大膽開拓提供了極大機會。

“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薄皠⒗伞本褪沁@樣的開拓者。他以復述為舟，劃開了一片汪洋。他沿著陶氏的思路，讓“桃花盛開兩岸”，將浪漫的理想轉化為燦爛的現(xiàn)實。那桃花如此殷紅，仿佛鮮血一般，此鮮血又是前世青袍“咳出的”，可以想見付出的艱苦與辛勞該有多么沉重。

“前世的源頭，匿影無蹤/誰若南陽劉郎，尋而病終？”歷史已成過往，而今的“劉郎”何在？其實，進取創(chuàng)新，開拓前行，既是古典的士大夫情懷，又是現(xiàn)代精神的集中體現(xiàn)。歷史為今天樹立了楷模，今人如何向歷史交代，《桃花源》一詩，在這里顯出了可貴的意義。

十一

把血流遍島上的每一寸土地

桃花便在每一寸土地上盛開

《桃花島》是組詩《桃花傳奇》的最后一首，也是其中想象最為奇崛的詩章。該詩以“一百年以后”為時間標記，將此后情景的描畫設置為想象的產(chǎn)品，從而賦予其出人意外的奇幻色彩以充分的合法性。

“一百年以后，我要坐一朵桃花/到一個島上去/把桃瓣的碎片，葬在血脈里”，坐桃花去島上，這交通工具可謂絕也。更絕的是，“桃瓣的碎片”居然可以葬入血脈之中，滾燙的鮮血，流淌艷麗而芬芳的生命記憶?！鞍蜒鞅閸u上的每一寸土地/桃花便在每一寸土地上盛開”，如此形成的桃花島，該是如何的姹紫嫣紅，美艷無雙??！

“一個島，遠望/也是一朵桃花”，由上節(jié)所云的滿島的桃花，縮寫為“一朵桃花”，桃花島的精神，被簡潔地勾勒出來。

“桃花島”上的桃花是詩人的鮮血所喂養(yǎng)的，由這樣的桃花所塑造成的“桃花島”，自然有著不同凡響的精神氣度和人文風采。這樣的桃花島，其傳奇性無疑是最為充沛的。這樣的桃花島演繹出的，既是植物的傳奇，更是生命的傳奇。

十二

往事如塵

光是唯一的對話，被深藏，被寬恕，被忘記

語詞的高蹈，淪陷于血肉的傳奇

《前世今生》是陳陟云著力打造的一部長篇抒情詩，全詩共有九章，每一章又由九個部分構成。這里著重分析的是該長詩第三章第九部分的詩歌。

“前世今生”是生命輪回學說的簡單概括，是人生劇情重演的精彩暗示，陳陟云以此為詩名，揭開了關于愛情、人生和命運的詩化演繹?！稗保瑘A日于喉間蠕動，漸漸消融/黃昏沉靜，如殼內(nèi)的蛋黃，人浸其中/深陷虛空的鳥跡劃過，省略結語/內(nèi)心黑暗的孤獨，在一支香煙上點燃”，如同其他節(jié)次一樣，詩人在這部分里仍以“薇”作為情感傾訴的對象，來展開對現(xiàn)實的觀照和對心靈的細察。首節(jié)由時光的流逝而聯(lián)想到自我心靈的虛空與孤獨，情由景生，心隨時動，細膩展示了抒情主體內(nèi)在心跡的流變。在詩人看來，時光的流逝，是與人類主體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時光一分一秒地消隱，都會在人類身上留下痕跡，于是就有了“圓日于喉間蠕動”、“黃昏沉靜，如殼內(nèi)的蛋黃，人浸其中”的敘述之語。

作為情感傾訴的指定對象，“薇”的身份是耐人尋味的，她或者是一株富于靈性的植物，或者是一個如植物般芬芳可人的女性，或者是詩人擬造的某種富有夢幻色彩的精神虛像。這個情感傾訴對象的設置，既使詩人的情緒表達有了確定的歸宿和寄托，又讓長詩在一定程度上達成某種抒情格調(diào)上的統(tǒng)一，因此這樣的設置還是富有藝術表現(xiàn)力的。在第二節(jié)中，詩人向“薇”生動描摹了“獨處”之時的生命境況?！蔼毺幨且环N奢侈”，“奢侈”一詞，意涵良多，耐人咀嚼。有句俗語說，“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可見從俗世層面說，獨處對個人來說并非理智的生存選擇，不過，若從精神的向度上說，獨處又是自我充分敞開的最佳時機，是思想進入深層的必要條件。一般人是無法體味到獨處的妙處的，一般人也無能消受獨處的勝境，所以詩人以“奢侈”飾“孤獨”，是具有說服力的。在獨處之期，隔世的風在吹拂著，往事的塵土在飛揚著，光和生命在頻繁對話著，這些都被詩人一一感受到。而“語詞的高蹈，淪陷于血肉的傳奇”，意即詞語與人生在互相訴說著，彼此詮釋著，這是詩人此刻所深切領悟到的生命要義，正在自己心海上翻波涌浪。事實上，世上一切的講述都是詞語的自我演繹，同時也是人生的某種展示，也可以說是詞語和人生的互相打開、相互照亮。接下來，詩人對時間的思考也耐人尋味，“只有鐘擺的蒼老，預示相愛的短暫/一生只照亮一秒，一秒幾乎長于一生”，這時間悖論里含蓄著深雋的哲思，表面荒謬的造語里閃爍出某種真理的輝光。

夢囈在不斷延伸，時光永不停息地流逝，塵世的嘈雜總在持續(xù)著，這就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客觀現(xiàn)實。不過，當“前世今生”的生命理念在心靈中駐扎，我們就有了安排自我去處的新的方案：“一燈如豆，我們?nèi)攵?，盡遣化身/雙手合十的形體拒絕光影，清澈而透明”，棄卻肉身的短暫，追尋靈魂的永恒，“我們”的生命因此得以升華和涅槃。

十三

詩歌是語言的藝術，這不止是說詩歌要講究語言取用上的恰切和精當，更是強調(diào)詩歌是對語言意義邊界的挑戰(zhàn)，是對語言潛能的最有效開發(fā)，是對語言的彈性、質(zhì)地、情感色澤、內(nèi)涵外延的最大限度展示。詩歌創(chuàng)作必須將詞語的內(nèi)在潛質(zhì)有效激活，詩歌創(chuàng)作必須將現(xiàn)代漢語的表意空間充分打開。真正的詩歌創(chuàng)作，就應該是語言的煉金術，是意義的采礦機，是促成語言價值完滿實現(xiàn)的最奇特路徑和孔道。

陳陟云的很多詩歌都是對固有詞匯的全新闡釋，在他的作品中，情境的創(chuàng)設，情緒氛圍的營造，意義場域的呈現(xiàn)，全不受詞語本身原有的意義格局的干擾，而是根據(jù)自我的生命體驗和形而上思考，重新打開語言的意義空間，再度開發(fā)詞語的話語潛能，力圖賦予現(xiàn)代漢語詞匯新的內(nèi)涵和意蘊，前述所提及的《雪域》、《歲末》、《撤退》、《桃花潭》、《桃花溪》、《桃花源》等，無不如此。可以說，通過對固有詞語意義的重新賦予和話語潛能的充分挖掘，陳陟云詩歌提供了當代詩歌寫作不可忽視的重要美學方案。他以富有語言學功力的現(xiàn)代漢語書寫，有力捍衛(wèi)了中國新詩的藝術尊嚴，為口語寫作魚龍混雜的當下語境中如何有效提升當代詩歌的美學品質(zhì)做出了某種表率。

與此同時，陳陟云對生命和存在有著獨特的理解，對生與死、愛與恨、恒常與流變、時間與空間等不乏富于辯證性的思考，他的詩歌顯示著存在主義的哲學睿智?？梢哉f，陳陟云的詩歌從不是某種小情小調(diào)的分行書寫，也不是某種靈機一動的簡單記錄，而是從某個特定的情景切入，實現(xiàn)對生命本質(zhì)的深刻窺探，對人類本體的形而上玄思。他的詩歌是有思想硬度的，是有精神重量的。在而今崇尚碎片化、消解深度模式的后現(xiàn)代語境下，陳陟云的詩歌顯示著特別的意義，它以現(xiàn)代性的藝術氣質(zhì)，實現(xiàn)了對后現(xiàn)代的執(zhí)意抵制和有力反抗。只有這樣的作品再多一些，當代詩歌才可能體現(xiàn)出更令人滿意的精神質(zhì)量和思想高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