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記者 王小慶
如牧童,活出日光之下的生命
——專訪郭初陽關(guān)于民國課本與當代課本的比較
本刊特約記者 王小慶
王小慶:在給學生上這一課時,你選擇了關(guān)于“牧童與國王的故事”三個不同版本的文本,請問是為什么?
郭初陽:當時在商務(wù)版的《新學制國語教科書》里見到《國王和牧童的問答》一課的時候,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后來追根溯源,果然在《格林童話全集》中找到了最初的文本,名為《牧童》;在檢索過程中,又發(fā)現(xiàn)滬教版里也有類似的一篇,叫《聰明的牧童》。
王小慶:為什么要在授課時,把這三個文本放在一起做比較呢?
郭初陽:在情節(jié)設(shè)置、人物安排、對話內(nèi)容等方面,三個文本的相似度挺高,具有可比性,所以想放在一起。這是同一棵故事樹上的三條分枝,在不同方向的伸展中,體現(xiàn)了改寫者各自側(cè)重的意圖,加以比較就特別有意思。
王小慶:不過在課堂中,你不是簡單地呈現(xiàn)這三個文本,而要學生去對它們比個高下優(yōu)劣。
郭初陽:是的,思想觀念有高下之分,文字也有高下之分。
王小慶:在這之前,你是否已經(jīng)對這三個文本有了自己的偏好選擇?
郭初陽:作為教師,我有自己的判斷。但在課堂上,教師不能以一己之好惡,影響學生樸素的閱讀。所以,教師的觀點應(yīng)該是隱藏的。不過課后與教師們研討的時候,因為大家都是同行,我就可以表達自己個人的觀點了。
王小慶:那相比較之下,你覺得三者孰優(yōu)孰劣?
郭初陽:我個人比較不喜歡滬教版的那篇。理由有三:1.限定詞過多,導致牧童形象窄化,又是“聰明”又是“自信”的,給讀者如此扁平的一個人物,少了很多性格分析的空間;2.人物語言也是如此,試比較“請出題吧!”和“那三個問題是什么呢?”,一個是闖關(guān)小兒,一個是蓄勢不發(fā)的尤達大師,作為讀者,你喜歡哪一個?3.在情節(jié)設(shè)置方面,也少了許多意味。滬教版——國王點點頭,拍著牧童的肩膀說:“妙,妙極了!從今以后,你就住到我的王宮里來吧。”這只意味著住處的改變;格林原作——國王說:“你像一個智者回答了這三個問題,以后你和我一起住在王宮里,我要把你當做我自己的兒子看待。”是讓牧童成為王位繼承人;民國版——國王從座上跳下來說:“你都答得不錯,我把這位讓你吧!”直接讓出王位,這一點說得更明確了。
王小慶:那么,你認為哪篇最好?
郭初陽:我喜歡民國版。通過情節(jié)上的改變,來實現(xiàn)觀念的改變。具體說來,體現(xiàn)在“兩讓”與“三問”的改變。
兩個“讓”字:讓路?牧童不讓。讓位?牧童不要。讓路是格林原著中所沒有的情節(jié);讓位呢,原著中有,但沒有交待牧童最后是否接受,在民國版中,“牧童連忙說:‘我不要!我不要!’頭也不回,徑自走了?!焙蔚葹⒚撟栽?!
此外,三次問答的內(nèi)容也改變了。原著中的三個問題,“海洋里有多少滴水,天上有多少星星,永恒有多少秒鐘”,是外在的、關(guān)于數(shù)量多少的物理問題,屬于智力游戲式的;民國版的三個問題,“什么東西最深,什么東西最快,什么事最快樂”,則變成了內(nèi)在的倫理問題,關(guān)乎人生意義。這樣的改寫相當深刻。
王小慶:“通過情節(jié)上的改變,來實現(xiàn)觀念的改變”,這里的觀念是指什么?
郭初陽:平等的觀念、俯視權(quán)力的觀念、節(jié)制欲念的觀念、行善的觀念……通過國王與牧童的對話,這些很好地傳遞了出來。
王小慶:民國版中對三個問題的改編,雖然感覺更加深刻,但似乎“不像兒童說的”?
郭初陽:牧童既是兒童,也誠然是智者,而非單純的“聰明的小朋友”,這也符合文化傳統(tǒng)中牧童的智者形象,比如杜牧筆下為人指點迷津的指路人,“牧童遙指杏花村”;又如《三生石》里圓澤和尚所化的牧童,扣角而歌:“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王小慶:但是這樣的改編,是否近似一種道德的灌輸?
郭初陽:好的教育,是傳遞文明社會的觀念;壞的教育,是陳舊道德的灌輸。
王小慶:所以說,這不光是一則童話,也幾乎算的上是一則寓言。
郭初陽:可以這么說。當然,從兒童趣味、兒童口吻(適合講給兒童聽)這方面來考量,格林版最好。
國王說:“第二個問題是:天上有多少星星?”牧童說:“請你給我一張大白紙?!彼娩摴P在紙上點了好多小點子,幾乎看不清楚,簡直沒有法子數(shù),如果人對著紙上看一看,眼睛就要發(fā)花。然后他說:“天上的星星和這紙上的點子一樣多,你們?nèi)?shù)吧。”讀來多有趣,極富幽默感。
國王說:“第三個問題是:永恒有多少秒鐘?”牧童說:“后波美拉尼亞有一座金剛石山,它有一小時路程高,一小時路程寬,一小時路程深。每隔一百年有一只小鳥飛來,在山上磨嘴,如果整個山被磨完了,那么,永恒的第一秒鐘才算過去了?!边@三個“一小時”的重復(fù),很適合口頭講述,還可以配合肢體語言。
王小慶:這些是“機智”的故事,而民國版的更多指向“智慧”。
郭初陽:就機智故事而言,滬教版貌似改得通順可讀,可恰恰把原文的精華給刪去了。滬教版——牧童馬上回答:“波尼美亞有一座金剛石山,這座山高大無比?!薄案叽鬅o比”,缺乏形象,只是空洞的概念;又如——牧童要了一張很大很大的白紙,在上面畫了密密麻麻的小黑點。小黑點需要“畫”嗎,怎么“畫”?就這個情節(jié),比較一下格林版高明的處理——牧童說:“請你給我一張大白紙?!彼娩摴P在紙上點了好多小點子。
王小慶:教材選文的問題是如此眾多,這不得不讓我們警覺,在面對教材選文時,先得去找來原文讀讀。好在現(xiàn)在許多老師已經(jīng)開始有這種習慣了。
郭初陽:是的,正如食品安全的追蹤系統(tǒng),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可以追查到,這樣才有安全的保障,否則就是吃著地溝油而不自知。
王小慶:剛才說的是你自己的研究結(jié)果。不過你有沒有想過,萬一課堂上學生與你的期望不一致,比如說,他們認為滬教版和格林版兩個文本更好,而且也有自己的理由,你該怎么應(yīng)對?
郭初陽:沒有關(guān)系啊,這是課堂設(shè)計的流程,大家可以有自己的見解,但是我相信“審美趣味的交叉共識”。
王小慶:看來,對文本高下優(yōu)劣的討論是表面,讓學生學會比較,在比較中收獲更多才是最重要的。
郭初陽:好的流程,可以幫助培養(yǎng)純正的趣味;好趣味,因著好流程得到彰顯。
王小慶:你在組織學生進行投票時,提醒他們要“有非常充分的證據(jù)作出判斷”。這種在課堂內(nèi)體現(xiàn)出來的“研究態(tài)”以及對流程的堅持,是否是你這幾年在進行教學時所堅持的一種公民教育理念?
郭初陽:我以為,這個跟公民教育理念沒太多聯(lián)系,只是一節(jié)好課堂必須具備的流程要素。
王小慶:在課堂上,因為時間關(guān)系,你只和學生一起分析了滬教版和格林童話版的文本,如果有充足的時間進入到第三個即民國版文本,你會怎么做?
郭初陽:最初的設(shè)想是拋出幾個問題:“故事有什么不同——情節(jié)比較問題”、“這一故事的編寫者想要小學生懂得什么——觀念比較問題”。我期待學生的答案是:牧童與國王都擁有路權(quán),王宮生活不值得留戀,行善最快樂……等等。
王小慶:你在這堂課所做的文本比較,是否隱含了你這幾年堅持的教材批判思想?
郭初陽:準確地說,是“教材提供”。教材如食材,要新鮮、優(yōu)質(zhì)、有營養(yǎng)。審美鑒賞力,就是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糟的。這需要培養(yǎng)和訓練。缺乏訓練的話,就會墮入惡趣而不自知。
王小慶:你是否認為,民國的東西(譬如教材)遠比當前的更具有鮮活的思想和人文的精神?
郭初陽:黑格爾說過:“沒有人能夠真正地超出他的時代,正如沒有人能夠超出他的皮膚?!蔽覀兗热簧鷣砭驮谶@個時代,就要積極生活在此刻。我喜歡有iPhone的時代,民國沒有蘋果與互聯(lián)網(wǎng)。回望民國,只是為了幫助建設(shè)我們所在的時代。
王小慶:是的,這應(yīng)該是我們作為教師的基本良知吧。那么,你覺得這些年你和其他優(yōu)秀教師的課堂,能否完美地實現(xiàn)了訴諸于文本教學的理念和理想?或者說,課堂的效用極限在哪里?
郭初陽:教師如導演,教案如劇本,上課如開拍。至于效用是否可以抵達設(shè)想的極限,要看學生們的回應(yīng)與發(fā)揮了。另外,還要看運氣,用黑澤明的話來說,要“等云到”。
王小慶:從我自己的觀察來看,我始終覺得你的課堂不僅僅是教育教學的,它還蘊含著一種對社會責任的投射。如果你同意我這種說法的話,那么這節(jié)課的投射意義何在?
郭初陽:課堂原本就是社會的一部分,或者可以看做社會的縮影。課堂練習飛翔之處,是自由的演練場。這節(jié)課的投射意義,無非就是讓孩子們知道:我們?nèi)缒镣字杀拔?,但是在?quán)勢面前,我們不卑不亢,我們積極地活出自己在日光之下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