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 婷,胡 漫
(1.東北財經(jīng)大學 國際商務外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5;2.上海理工大學 外語學院, 上海 200093)
FACE*該詞通常被翻譯成“面子”或“臉(面)”;“臉(面)”有時作為一種方言變體,既可以意指面子,也可以指“臉”,其含義要視具體語境而定。作為解釋人們社會行為的研究對象,是通過戈夫曼的經(jīng)典著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為人熟知的。在這部著作中,戈夫曼認為“面子(FACE)是人們有效地為自己贏得的正面的社會價值,是個體按照社會贊許的標準表現(xiàn)的自我形象”[1]。布朗和萊文森在此概念基礎上擴展出了“積極面子”(positive face)和“消極面子”(negative face)的分類,認為“積極面子”是獲得社會成員認可、理解、贊同等的一種渴望;“消極面子”是指人身、財產(chǎn)及行動等不被干涉,擁有自由的渴望[2]。然而,對于FACE的內(nèi)涵和分類,一直以來諸多學者對此看法不一。
布朗和萊文森的經(jīng)典面子理論認為,人們在交際中保留特定的面子是基于交際的雙方都是有理性的社會成員,具有為交際目的的實現(xiàn)而選擇適當?shù)慕浑H方式的推理能力。而保留面子的目的就是為了保持交際雙方的良好的社會關系,使交際的目的得到更好的順利實現(xiàn)。然而在現(xiàn)實社會實踐中,總會有某些行為對面子造成不同程度的威脅,這樣的行為被布朗和萊文森認為是面子威脅行為(Face Threatening Acts,F(xiàn)TAs)。面子威脅行為包括言語性的和非言語性的。有些言語行為具有固有的威脅面子的性質(zhì)。也就是說,有些言語行為本質(zhì)上與言者或聽者的面子需求背道而馳,即既可能威脅言者的面子,也可能威脅聽者的面子;既可以威脅積極面子,也可以威脅消極面子。如,威脅言者積極面子的言語行為可以表現(xiàn)為向聽者道歉、懺悔或自我貶低[2];威脅聽者積極面子的言語行為可體現(xiàn)為言者在說話時不關心聽者的感情、需求等,在某些重要方面置聽話人的需求于不顧的言語行為[2];威脅言者消極面子需求的言語行為可體現(xiàn)在接受他人謝意、道歉或請求等[2];威脅聽者消極面子的言語行為包括言者表明他無意避免干涉聽話人行動自由的言語行為[2];然而,對于面子威脅行為的定義和劃分,很多中外學者的看法不盡一致,而對于消極面子威脅行為的詮釋更是突顯了這一差異性。
消極面子威脅行為在西方文化語境*本文中的“西方文化語境”指所屬印歐語系的言語社團(主要為歐美國家)涉獵到的文化與言語行為相關聯(lián)的所有信息集合的總稱。中,經(jīng)常體現(xiàn)為個人無法按照自己意愿實施相應行為,受到來自于外界的強加或干擾因素,如受到他人的阻礙、干涉或束縛。然而,這些行為在其他文化語境中卻并不完全被理解為面子威脅行為。對此,很多學者都有所論述,Matsumoto認為消極面子的概念不適用于日本文化;因為在日本文化語境中,人們并不過多地在意對自由行動干涉的言語行為;相比之下,他們更注重人際關系間的認可度[3]。顧曰國就指出布朗和萊文森的負值臉(negative face)與我們中國文化的臉或面子幾乎無相似之處,他認為當個人無法達到其聲稱的標準或者其個人行為有可能導致名聲受損時,其消極面子會受到威脅[4]。Nwoye指出在尼日利亞伊格博文化語境中,人們關注更多的是集體利益而非原子式個人利益,強調(diào)集體形象而非個人形象;如此一來,對于個人行動產(chǎn)生束縛或制約的行為并不一定會被認為是面子威脅行為[5]。Mao認為中國人的面子指的是個體成員在同一社區(qū)內(nèi)與他人互動時渴求的一種榮譽形象;它與該社團對個人的看法、評價及個人性格和行為的感知密切相關;并且指出個人面子依賴于他人的參與[6]。Bayaktarolu和Mursy & Wilson也分別指出了消極面子在土耳其文化和埃及阿拉伯文化中的非適切性[7-8]。
上述觀點中,對于面子威脅的詮釋似乎與布朗和萊文森的界定相去甚遠。導致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是布朗和萊文森對于面子威脅的定義和分類主要是基于社會語境的參數(shù)(如:權勢、級別和人際距離),忽視了文化語境對這些社會參數(shù)的限定作用。正如Mills所說,以往的研究多集中于社會層面的研究,強調(diào)原型知識和意識形態(tài)對言語行為產(chǎn)生的影響,但卻忽視了構建這些原型知識和意識形態(tài)的淵源——文化[9]。何剛也指出構建面子概念的不僅僅是顯而易見的那些社會、情境因素(目的、用意、期望、社會關系等),更為重要的是促使社會因素產(chǎn)生的更為深層的原因——文化。這也印證了眾多學者對布朗和萊文森的面子威脅行為理論的批評,認為他們的理論是建立于西方文化語境基礎之上的,這樣有著文化傾向性的模型必然難以具備跨文化的適用性[10]。由此可見,對非禮貌現(xiàn)象的理解離不開對其發(fā)生的文化語境的考察[11]。因此,本文擬借鑒文化語境模型理論,重新詮釋和對比中西方文化語境下的臉面觀。
文化語境是指文化與言語行為相關聯(lián)的所有信息集合的總稱。語境是指言語行為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物質(zhì)和社會環(huán)境,由語言上下文和非語言性環(huán)境兩大部分組成。前者是語言符號內(nèi)的因素(即語言環(huán)境),分為可聽的上下語和可見的上下文;后者是語言符號外因素(即非語言語境),分為顯性的( 如地點、對象、自在物、意外物、意外人、自然環(huán)境等)和隱性的(如政治、經(jīng)濟、文化、風俗、習慣、行為準則、價值觀念、歷史事件等)兩大類。非語言語境對語言符號的干涉,實際上就是社會文化、風俗習慣、行為準則、價值觀念、歷史事件等對人使用語言符號上的干涉[10]。
根據(jù)何剛擬構的文化語境模型,文化語境由3個層次構建,即文化信念系統(tǒng),文化交際規(guī)范和文化語匯系統(tǒng)。文化信念系統(tǒng)指的是該文化語用共同體成員所共享的核心觀念系統(tǒng)(包括價值觀、道德觀、人生觀及世界觀等)共同作用于言語交際而產(chǎn)生的一套原則。文化交際系統(tǒng)是深層文化對言語交際的作用形態(tài),經(jīng)常以規(guī)約化的、隱性的具體文化信息對言語行為的適切條件、有效條件和實施方式等進行限定。文化語匯系統(tǒng)則是語言所負載的文化信息的聚合體[10]。這3個層面相互依存,互相作用,具體圖示如圖1。
由此可見,文化信念對于交際規(guī)范起著差遣和限定作用;同樣,文化交際規(guī)范又建構了言語行為的話語信息。反過來,對于語匯資源的選擇反映了特定的文化交際規(guī)范,而該規(guī)范又是深層文化對其作用的表征。這三者之間相互關聯(lián)依托,互為構建。
FACE這一概念實則源于中國,對此國內(nèi)外學界早有大量定性論證[6,12-17]。從定量角度來考察,通過對該詞在中英語料庫語匯搭配詞頻的比對,其在中國文化語境中豐富的內(nèi)涵和廣泛的運用亦可見一斑。通過CCL(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的檢索,含有“面子”的前500個詞條中,可以得到以下主要搭配表達形式:(不)給……面子[64次],丟面子[47次]、挽回面子[40次]、(照)顧(及/慮)……的面子[30次]、礙(于)……面子[24次]、(沒)有面子[18次]、(不)留面子[17次]、(不)失面子[15次]、要面子[15次]、爭面子[12次]等;含有“臉(面)”的前500個詞條中,可以得到以下主要搭配表達形式:丟臉[9次]、沒(有)臉[6次]、厚臉皮[5次]、露(個)臉[5次]、不要臉[2次]、臉上有/無光[2次]、撕破臉[2次]等。而通過BNC(英國國家語料庫)的檢索,含有名詞FACE的詞條共有26038個;而前500個詞條中,F(xiàn)ACE幾乎都表生理面孔之意;前1000個詞條內(nèi),F(xiàn)ACE意為“(臉)面”含義的表達主要有2個:lose face和save face,而這兩種表達從英語詞源學的角度考證皆源于中文(To lose face or save face, 1876, is said to be from Chinese.)[18]。由此可見,F(xiàn)ACE在中國社會文化中,其內(nèi)涵的豐富性、表達的多樣化以及使用的影響面遠勝西方歐美文化。這種語匯使用的差異性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人們社會交際規(guī)范及行為實踐的差別,而這種差別又在某種程度上映射了不同的社會文化信念系統(tǒng)。中西方文化迥然不同,面子威脅行為,作為一種對交際范式違反的言語行為,由于其構建的文化信念系統(tǒng)不同,其相關的內(nèi)涵和評判標準也具有差異性,而這也正是中西方學者對其爭議的淵源所在。
布朗和萊文森認為“FACE(面子)”是同一社團中每位成年個體對自身公眾形象的一種需求[2]。根據(jù)“需求”的內(nèi)容不同,可劃分為積極面子和消極面子。前者強調(diào)聯(lián)系,即渴望自我形象獲得他人肯定和贊許;而后者強調(diào)個人自立,即行為自由不被他人干涉。這兩種面子的需求都是要求人們在社會交往實踐中遵循的常態(tài)交往原則。在社會交往中既要尊重對方的積極面子,又要照顧到對方的消極面子。如果忽視或違反了這兩種需求,那么就會產(chǎn)生相應的面子威脅。
對積極面子的威脅包括:
(1)言者對聽者積極面子某些方面的否定性評價,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對聽者個人特點、品質(zhì)、信念或言行等)不贊同、批評、藐視、抱怨、斥責、控訴或侮辱等;矛盾、異議或挑戰(zhàn)。
(2)言者不關注聽者的積極面子,主要體現(xiàn)在5方面:不敬,提及禁忌或不適話題;告知聽者壞消息,旨在讓聽者感到憂傷或告知聽者自己的好消息旨在炫耀;引出導致情感危機或不和的話題;公然不合作;初次見面稱呼或稱謂不當。
以上行為都忽略了對聽者情感和需求的關注,由此威脅到了對方的積極面子。
對消極面子的威脅包括:
(1)會給聽者帶來壓力或限制的行為,主要體現(xiàn)在4方面:命令與請求;建議與意見;提醒;威脅或警告。
(2)會給聽者帶來“接受”或“拒絕”選擇壓力的行為,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提供或提議;允諾。
(3)言者流露出對聽者或其物品的某種渴求,并讓聽者覺得自己可能有必要滿足言者的需求目的行為,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恭維、嫉妒和羨慕;表達對聽者的某種強烈情感。
以上行為都顯示出了言者無意規(guī)避對聽者行動自由的干涉,威脅了聽者的消極面子。
上述對于積極面子和消極面子的簡述,構建了西方社會中,人們在實踐言語行為時,對于交際主體行為規(guī)范的期盼。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規(guī)范主要強調(diào)了兩種價值觀,即對個人價值的肯定和對行動自由的尊重。這兩點之所以能夠?qū)π袨橐?guī)范起到限定性的作用,主要是源于西方文化中個人主義價值觀的影響。西方個人主義的源頭可以追溯到西方古典哲學中希臘人研究的“獨善其身”的可能性,以及后來被斯多葛派發(fā)展的“自然平等”學說和伊壁鳩魯派的“自由意志”學說。而追究個人主義價值觀的直接來源,則是近代的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文藝復興強調(diào)人的價值,隨著教會警察作用的削弱,普通人才有可能和機遇突出自己的個性。西方盛行的基督教本身對個人主義的形成就有重要的影響,“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教義首先就奠定了個人的自我價值,強調(diào)了個人的基本權利;而后來的宗教改革又使得組織化的宗教變得個人化了,個人不再需要神父作為“中間人”,而可以自己直接同上帝“互動”,個人憑著天賦人權獲得了自身的重要性。自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后,個人逐漸從外在束縛中得到解放,個人主義價值觀在西方社會文化中的地位得到逐步的確立與鞏固。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對于自由的尊崇從過去的避免被迫害和侵略,發(fā)展成為了現(xiàn)今一種毋庸置疑的權利;如今,自由的含義已幾乎與不受限制的行動同義[19]。個人主義現(xiàn)已被認為是最為基本和決定性的價值觀,由此延伸的對于自由的崇尚和個人權利的維護成為西方文化(特別是美國文化)所推崇的核心價值觀之一[20]。即便當個人行為有所違背父母意愿時,對于個人行為的自由權利的維護也絲毫不會松懈。如例(1)這段對話發(fā)生在女兒(D)離家獨立生活三年后,首次攜丈夫(H)和兒子(Benjamin)一同回家探望父母的情形。當D的母親(B)聽說女兒變成了素食主義者,而且讓自己的外孫也成為了素食主義者時,已顯不悅。而當聽到當年成績平平的女兒如今在家自己教育外孫,沒有讓其去學校念書時,甚是不滿。
例1.D: Actually, we don′t eat meat.We are vegetarians.
B:Excuse me?(1a)
D:So is Benjamin.
B:Oh,well...Since when?...(to B′s husband)This isn′t about dinner.(1b)This is about her nutty liberal politics getting in the way of our grandson′s nutrition.
D:He gets all the nutrition he needs from cheese and beans and tofu.
B:Well,this isn′t just about nutrition.(1c) Do you want him to be teased at school...?
H:Actually,this won′t be an issue.Danielle is homeschooling him.
B:Excuse me?(1d)You are teaching him?
第一支曲子吹完,歸于靜穆,只剩風聲。在四小姐的期盼之中,簫聲再起。簫聲將她的身形凝固成塑像,她已完全融入簫音。這一回,在樂音深處,她見到夢中的雪景。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疏影橫斜,暗香浮動。
D:Yes,I take it.You have an opinion?(1e)
B:So instead of sending him to a proper school,you′re gonna give him the benefit of your straight “C” average?(1f)
D:Hey,he′s only six.And he′s already reading at a third grade level.
B:Well,what happens next year when he overtakes you?(1g)...(to B′s husband)I′m sorry.Am I supposed to sit while she degrades his body and his mind?(1h)
D:Fine,criticize my parenting all you want. I don′t care because you don′t get to decide how he′s raised anymore.I′m his mother.(1i)(Desperate Housewives S5E3)
從例1中可見,B很直接地通過兩個插入語(1a、1d)及兩個否定句(1b、1c)明確地表達了自己對女兒教育方式的不認可;后又通過三個疑問句(1f、1g、1h)質(zhì)疑女兒的教育方式,希望女兒能夠從中深思反省。B的這種試圖遏制、打壓女兒的方式與西方文化中普遍的鼓勵式教育有很大出入,這自然也引起了女兒的不悅(1e);女兒也并沒有為了維護其母親B的積極面子有絲毫妥協(xié)之意,認為所有這一切都是其本身作為人母的權利(1i),他人(即便是自己的母親)也毫無權利干涉,極力維護自己的消極面子。
FACE這一詞在漢語中,既可以被翻譯成為臉(面),也可以翻譯為面(子)。清朝傳教士亞瑟·史密斯,作為關注中國人面子觀的第一人,指出了要區(qū)分中國人生理面子與心理面子的必要性[21]。而真正對中國人的臉面觀進行系統(tǒng)性研究的當屬胡先縉,她指出“FACE”在漢語語境中實際上有兩個含義,一個是 “面(子)”,另一個是“臉”。她認為面子是“represents prestige or reputation, which is attained via getting on life, or attributed by other members of one′s own community”.而“臉”則代表了“the confidence of society in the integrity of ego′s moral character, which is both a social sanction for carrying out moral standards and an internalized sanction”[12]。通過這兩個定義,我們可以看出從賦予者的角度來說,面子是由他人賦予的,而臉則是自主爭得維護的;從判斷依據(jù)來說,面子主要是依賴于社團內(nèi)的社會規(guī)約與適切性,而臉主要是根據(jù)同一社團內(nèi)部的道德與品德觀;從語境依賴度來看,面子的語境依賴度相對較高,而臉的語境依賴度相對較低;從內(nèi)涵的多維性來觀察,面子的內(nèi)涵是廣泛而繁雜的,而臉的內(nèi)涵則相對是有限和統(tǒng)一的;從動態(tài)性來分析,面子的內(nèi)涵是依語境的不同而呈現(xiàn)出動態(tài)變化的屬性,而臉則相對來說穩(wěn)定不易隨語境波動[22]。兩者間的區(qū)別可通過圖2來簡單表示。
然而,由于“臉”本身有“顏面”之意,所以“臉”在某些語境或方言變體中也具有上文討論的“面子”含義。例如:
例2.鴛鴦等也都來敬,鳳姐兒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們,饒了我罷,我明兒再喝罷?!兵x鴦笑道:“真?zhèn)€的,我們是沒臉的了?就是我們在太太跟前,太太還賞個臉兒呢。往常倒有些體面,今兒當著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兒來了。我原不該來。不喝,我們就走?!盵23]
例2中的“沒臉”和“賞個臉兒”中的“臉”實質(zhì)都是指面子的概念。這一點既可以從“賞”字這一表示“他人賦予”的概念中推斷出來,也可以從后文的“體面”的含義中鑒別出來。
“面子”和“臉”在人們社會實踐中的權重有所不同。當一位社會成員在行事過程中覺得沒面子時,通常是指其行為未達到相應的社會規(guī)約,致使自己正面形象(如名譽)受損;該當事人可以通過其他方式進行補救,比如通過同一社團中他人的認可補救面子,甚至有時借此進一步提升面子;通常情況下,不論是否補救,都對他在該社團繼續(xù)行事影響不大;然而,倘若一個社會成員覺得自己沒臉時,通常是指其個人的行為未能達到甚至違反了該社團文化中的道德標準,往往難以通過其他方式進行補救,對該成員在同一社團繼續(xù)行事將產(chǎn)生較大影響。因此,當言者說“沒面子”和“沒有臉”時,聽者往往認為前者事態(tài)沒有后者事態(tài)的負面影響大。例如:
例3.許玲芳巋然不動:“請回?那么容易?鐘銳,這半天我一直給你留著面子呢,你要是給臉不要就別怪我了?!辩婁J并不感到意外,只靜靜地等待下文。[24]
例3中的“面子”和“臉”都是同指“面子”這一概念。許玲芳言語中的“留”與“給”二字都體現(xiàn)出了她所占有的主動權。顯然,她是想要通過對鐘瑞“面子”的威脅達到自己的目的。然而,從鐘瑞的反應中可以看出,他對于許玲芳對其面子的威脅并無所動,因為許對其面子的威脅并不會對他在社會生活中產(chǎn)生太大負面影響。然而,當他聽到許玲芳下面的進一步闡述時,便不能再像剛才那樣平靜。
例4.“我知道這事你根本就不怕你老婆,也許你正巴不得她知道了跟你鬧離婚你好……另找新人。我不傻。我找你老婆不是讓她跟你鬧,是讓她去找你的心上人!讓她到她們單位去揭發(fā)那個不要臉的第三者,讓她抬不起頭,見不得人,讓她這輩子別想再翻身!”說罷她又要走。“站??!”許玲芳心中又涌出一絲希望,她站住了?;剡^頭去,她眼里露出恐慌。鐘銳正一步步向她走來,滿臉兇色[24]。
當許玲芳提及鐘瑞的“情人”時,她用“不要臉”加以形容。這是對他人道德敗壞或淪喪的一種極具侮辱性的負面評價。對于鐘瑞來講,自己沒有“面子”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是讓“情人”因為自己背負上“不要臉”的名聲是絕不允許的,因為不論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還是現(xiàn)代社會里,“出軌”都被認為是一種道德淪喪的負面社會行為。這種負面行為如被曝光,將對當事人的正面形象(積極面子)造成極大負面影響,這點也可以從文中的“抬不起頭,見不得人,這輩子別想再翻身”中看出。
由此可見,“面子”和“臉”在社會實踐中的權重是不完全一樣的。但不論是“面子”還是“臉”,其得失都與社會文化限定的行事標準密切相關,而這些標準的設定大都源自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于“禮”的認識。早期把面容的生理特點賦予禮儀文化色彩的文字記載,可以追溯到《禮記·冠義》:“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儀也,禮儀之始,在于重容體,齊顏色、順辭令。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而后禮義備?!庇纱丝梢姡瑐鹘y(tǒng)文化中認為,為人之本應首為遵禮,而遵禮則意味著面部言語的表達和身勢的規(guī)矩要符合限定標準。儒家思想中所強調(diào)的“禮”是瑣碎繁復、面面俱到的,所以臉面也就跟著無處不在??鬃釉凇墩撜Z·學而》中也提到過“恭近于禮,遠恥辱也?!狈粗?,遠于禮就是無禮、失禮,而無禮、失禮就是無恥、丟臉面、厚顏或不要臉。因此,“不要臉”成為中國人指責對方的最為嚴厲刻毒的話,其中包含了無羞恥感,不遵禮,不道德。由此,我們可以窺見中國文化的臉面觀源于儒家的禮治思想,而道家的“人自然化”、兩漢的宇宙論、魏晉玄學、佛教的本體論等進一步完善了儒家強調(diào)把“天、地、人和自然、社會、人生放在關系網(wǎng)中,追求和諧對立面的統(tǒng)一”的思想[25]。在面子的內(nèi)涵中,更強調(diào)對積極面子的維護,下面這段對話就是一個典型代表。
例5.女兒:“我們兩個人暫時不打算結婚了。”
母親:“怎么會這樣???那天你鄭重其事地把人帶到家里來拜見……結果就這么不了了 之了?……哎呦,你這不是等著讓人看笑話嗎?幸好我嘴嚴,沒把這消息散布出去??煞品频母改付贾懒搜?,他們那張嘴你是曉得的。你……你讓我怎么說你們倆好?”
——(《天真遇到現(xiàn)實》,翹楚)
母親聽聞本已打算立刻成婚的女兒突然又不結婚了,第一反應并不是尊重或支持女兒的自主決定,而是怕人笑話。母親不僅怕外人笑話,即便是面對自己兒媳婦(菲菲)的父母這樣親近的關系,也間接地向女兒表達出了唯恐家人顏面不保的擔憂。這里不難看出,當家人的“積極面子”與女兒的“消極面子”發(fā)生“碰撞”時,顯然對“積極面子”的維護占據(jù)了上風。甚至有的時候,也會以威脅對方的“消極面子”為代價去維護對方的積極面子,如:
例6.鳳姐兒說道:“你快去入席去罷,仔細他們拿住罰你酒!”[23]
這兩句話都是祈使句,第一句既有命令也有建議之意,第二句則為警告。兩句話明顯威脅了對方的消極面子,然而其目的卻是為了讓對方不失“酒筵”禮儀,間接地建構和維護對方的積極面子。
通過以上對于FACE這一概念的解析,可以洞見到中西方對于“面子”這一概念的不同看法。從文化信念系統(tǒng)來看,受西方宗教信仰以及文藝復興運動帶來的對個人主義和崇尚自由觀念的影響,西方面子觀既強調(diào)對個人價值的肯定,也強調(diào)對個人權利的尊重;由于這兩種信念的影響,西方社會更注重“獨立”的禮貌面子策略,即側重消極面子;在語匯系統(tǒng)中,經(jīng)常體現(xiàn)為對個人價值的鼓勵、表揚和個人行動的尊重,表達方式也多為明朗直白。而強調(diào)和諧統(tǒng)一整體觀的華夏民族,受傳統(tǒng)禮治思想的影響,注重集體主義觀和對群體利益維護的文化信念系統(tǒng);在交際行為中,重視個人對自己所屬社團的服從,個人的言行應符合社團內(nèi)規(guī)約的禮儀標準,即鼓勵和重視對積極面子的建構;在語匯系統(tǒng)中,多體現(xiàn)為貶己尊人、謙遜含蓄、重集體輕個人的表述,表達方式迂回溫婉。至于消極面子,顧曰國認為其內(nèi)涵與中國文化語境中的臉或面子幾乎無相似之處, Mao也指出消極面子的自我取向特性不適用于強調(diào)個體歸屬于群體的中國文化。[4,6]如,中國飯桌文化上常出現(xiàn)的勸酒勸菜行為,若根據(jù)面子威脅的涵義,顯然侵犯了他人行動自由的權利,給對方帶來了壓力,屬消極面子威脅行為;但是,在漢語文化中,勸酒勸菜的行為皆被視為好客熱忱之情的表達,并無任何臉面威脅之力。冉永平和劉玉芳在分析非攻擊性話語引發(fā)的沖突回應時也曾指出,策略性沖突回應言語上對聽者(消極)面子的警示性威脅(如:你可仔細老爺今兒在家,提防你的書!),實質(zhì)上是為了實現(xiàn)某一積極目的,即達到建構和維護聽者積極面子的目的。[26]兩種不同文化語境模型可通過表1簡要表明。
表1 中西方文化語境下的臉面觀對比
然而,隨著各國文化交流的加強,中國人對于消極面子的建構也逐漸重視起來。在言語上(特別是機構話語中),人們逐漸注意話題的選擇(避免過多私人信息話題),話語表達的形式(征求多于命令與祈使),語力的控制(不勉強對方)等;在行為上,其體現(xiàn)形式具體而多樣,如注意談話與行事時交際主體之間站位距離的遠近,餐宴中提供公用夾菜餐具以及銀行一米線的設置等;這些言語及行為都體現(xiàn)了消極面子在中國文化語境中的滲透與發(fā)展。隨著全球經(jīng)濟文化的互通互融,以及中國孔子學院對外推廣傳播的影響,中國文化也逐漸被世界其他文化所熟悉、接納甚至融合。例如,在以往的中西方商務談判中,西方代表傾向于開門見山、徑直點題的談判方式,遇到矛盾或沖突時慣于采取直白強硬的態(tài)度;近些年來受中國文化傳揚的影響,西方各界開始關注禮治思想和集體主義的重要性,強調(diào)人倫關系中的彼此有序互動,盡量避免直面沖突,采取謙和、迂回的方式,重視談判對方積極面子的建構,只有確保人際關系的和諧,才能把沖突最小化,從而使整體利益最大化。這一點在英國談判學家Bill Scott(比爾·斯科特)的談判學著作中早有印證:“中國人極重面子,在談判中,如果要迫使中國人做出讓步,則千萬注意,不要使他在讓步中丟面子。同樣地,如果我們從原來的強硬立場上后退,也不必在他們面前硬撐,這對我們來說是即為重要的。”[27]這種談判模式的改變映射了西方慣有線性思考方式的轉變,不僅使談判取得了更好的交際效果,也為構建和諧世界提供了參考交際模式。
綜上所述,我們在審視“臉/面”的內(nèi)涵時,不僅要考察其表層言語的含義,也要考慮到其映射的行為規(guī)范模式和內(nèi)嵌的文化信念系統(tǒng)。中西方文化迥然相異,在漢語文化語境里,“臉/面”兩者本身含義就有所不同,主要體現(xiàn)在賦予者、社會規(guī)范適切標準、語境依賴度、動態(tài)性、多維性和實踐權重等方面;同時,受中國傳統(tǒng)禮治思想和集體主義觀影響,弘揚和諧統(tǒng)一精神的華夏民族傾向于以迂回、謙和的方式為自己和他人建構積極面子,而西方文化推崇的個人主義和自由信念則驅(qū)動著其社會成員采用較為明朗、直白的方式,更加注重維護自己和他人的消極面子。當然,正如本文所述,隨著中西方文化的相互影響與滲透,一味片面強調(diào)“臉/面”具有某種單一的文化趨異取向已不足以代表當今社會文化的發(fā)展現(xiàn)狀和進步趨勢,人們對“面子觀”的解讀將會隨著文化間的互融互通變得更加豐富、多維和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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