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丹

摘要：辛棄疾作為豪放詞風的代表早已深入人心，但他的詞不是簡單的雄豪和博大，而是寄雄豪于悲婉之中，展博大于精細之內(nèi)。本文通過對其代表作《摸魚兒》的解讀，來重新認識辛棄疾的藝術風格。

關鍵詞：辛棄疾摸魚兒藝術風格辛棄疾是文武雙全的英雄。他的一生用他自己的詞可以概括為：“峽束滄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辛棄疾內(nèi)在激情沖天，但由于外在的壓制卻經(jīng)歷著痛苦的碰撞和傷感的回旋。

一、豪情與壓抑碰撞的辛棄疾

辛棄疾一生的理想只有一個——抗金殺賊，收復山河。內(nèi)心充滿橫刀躍馬、直搗黃龍的豪情。正是“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比欢?，當時南宋統(tǒng)治者卻茍安一隅，歌舞升平，正是“山外青山樓外樓”。他們根本不理解辛棄疾殺敵報國的理想，反而不斷地打擊和壓制他，只要他一有作為，馬上就被朝廷的主和派打壓下去。在湖南，為了實現(xiàn)報國之志，他建立了當時最精銳的部隊——飛虎軍，卻被彈劾成“殺人如草芥，用錢如泥沙”。在福建，為了鞏固海防，修建了“備安庫”，囤積糧食，制造鎧甲。但卻被彈劾成“殘酷貪饕，奸藏狼狽”。但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辛棄疾內(nèi)在的豪情與外在的壓抑相互碰撞，造就了他雙重激蕩的詞風。本文通過他的代表作《摸魚兒》來探析辛詞的藝術風格。

二、剛?cè)岵摹睹~兒》

《摸魚兒》詞牌下面有一個小序。?淳熙已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交代了創(chuàng)作背景，淳熙己亥是宋孝宗淳熙六年，也就是1179年，他從湖北的轉(zhuǎn)運副使調(diào)轉(zhuǎn)到湖南。所謂“轉(zhuǎn)運副使”，就是負責在水上運輸糧食，沒有實權。這和辛棄疾收復山河的偉大理想背道而馳，朝廷不斷地把他東調(diào)西調(diào)，不到十年，竟然調(diào)轉(zhuǎn)了有十幾次。并且都是平調(diào)，沒有升遷。這次，是從湖北調(diào)到湖南。當時正是暮春時節(jié)，臨走時，他的同事王正之在小山亭備酒為他餞行。辛棄疾感慨萬千，寫下了這首《摸魚兒》。

（一）英雄之惜春惜花

起句：“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薄案北硎境潭扔稚盍艘粚印！跋苯?jīng)受。再也經(jīng)受不起幾番風雨的打擊了，美好的春天又急匆匆地過去了。以“更能消”，三字開頭語氣強烈，有氣勢。因為一個“更”字包容了太多的內(nèi)容。再也經(jīng)受不住幾番風雨的打擊了，說明在此之前，詞人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多次風雨了，但是每一次風雨都被他以超強的耐力戰(zhàn)勝了。而這一次，他再也承受不住了。之前一次次的打擊所積蓄下來的痛苦，頃刻間爆發(fā)出來，逼出一句“更能消”。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評價這句：說“起處‘更能消三字，是從千回萬轉(zhuǎn)后倒折出來，真是有力如虎?！薄扒Щ厝f轉(zhuǎn)”是之前經(jīng)歷的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一次又一次的戰(zhàn)勝，一次又一次的傷痛。循環(huán)往復，無休無盡?！坝辛θ缁ⅰ笔侵竿纯喾e蓄到極限時，噴薄而出的力量好像老虎一樣兇猛。辛棄疾將曲折和力量，細膩與大氣合二為一，水乳交融。

經(jīng)歷過沉重打擊的人，他們對生命中美好的東西會格外珍惜。辛棄疾曾說過：“一松一竹真朋友，山花山鳥好弟兄?！?把松樹和竹子都當作知心朋友，聽到山鳥的叫聲和看到山花的芳容他就會感動。下面詞人就一層一層地表達他對春天的珍惜?！跋Т撼Ｅ禄ㄩ_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倍鸥φf：“一片花飛減卻春”，一片花飛，我就覺得春天被削減了，不完整了。何況是“落紅”，眼前滿地的落英繽紛，讓詞人格外心疼。將惜春之情寫得極其細膩、柔情萬種。

眼前落花無數(shù)，春天就要過去了。但是英雄絕不坐以待斃。剛才還是柔情萬種，現(xiàn)在英雄氣又陡然而起?！按呵易?！”英雄到底是英雄，連惜春都這么霸氣。陳廷焯評價這句：“春且住，三字一喝，怒甚。”佛家有“當頭棒喝”的成語，禪宗和尚接待初學的人用棒迎頭一擊或大吼一聲。比喻讓人清醒。詞人不但大吼，而且還是強烈怒吼?！耙娬f道，天涯芳草無歸路?！庇衷贂灾岳恚瑒又郧榈赝炝舸禾?。

周邦彥說：“愿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我”希望春天短暫地停留一小會，但是它卻好像鳥兒的翅膀，從天空中一閃而過，不留一丁點痕跡。歐陽修也想留住春天，但是結(jié)果卻是“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贝禾觳焕聿侨说难蹨I、勸說、怒喝，無情地消逝了。只能“怨春不語”。埋怨春天不回應、不理睬他。這是在怨春。在什么情況下我們會怨呢？人們常說“愛極而怨”，當然是對某一種事物懷有一種深切、濃厚的感情時才能做到這樣。惜春——留春——怨春，感情層層遞進，逐漸強烈。英雄之氣蘊含在對春天的憐惜中。人已經(jīng)沒有辦法留住春天了，“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算來只有那在雕刻著花紋的屋檐上的蜘蛛，還在一天到晚殷勤地、拼命地結(jié)網(wǎng)，想網(wǎng)住春天，但是只是沾惹上幾片殘春的柳絮。一切都是徒勞，留下的只是英雄的無奈和惆悵。

（二）英雄之壯志難酬

惜春情結(jié)的背后是詞人壯志難酬的悲憤。“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笨吹健伴L門”兩個字不由的使人想到“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标惏杀淮蛉肜鋵m，召回皇帝身邊的日期被一再耽擱，渺茫無期。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卑瑑蓚€典故。楊玉環(huán)，是唐玄宗最寵愛的妃子，在安史之亂中被賜死于馬嵬坡；趙飛燕，是漢成帝最寵愛的皇后，最后因被廢而自殺?！熬?，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可以產(chǎn)生兩種解讀：第一種，對小人的斥責。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人不要得意，你沒看到楊玉環(huán)和趙飛燕的下場嗎？他們曾得寵一時，可是最后不都化為塵土了嗎？第二種，詞人借這三個女子的命運自比遭遇。阿嬌、玉環(huán)和飛燕是歷史上三個美女，也是三個薄命女，結(jié)果都不得善終。阿嬌生前被打入冷宮，玉環(huán)、飛燕雖生前得寵但卻都死于非命。這讓詞人體察到世間的榮衰不定，寵辱不定，人生的起伏不定，而且完全不在人的掌控之中，無論得意與失意，最終都是悲劇，最終都在悲劇中化為塵土。三個薄命女和皇帝都是妃子和君主的關系，這與君臣關系何其相像。借美人的遭遇抒發(fā)自己不被賞識和重用的悲劇。感情一線貫穿。兩種解釋可以同時兼容，這正契合葉嘉瑩詩歌闡釋可以多義性的觀點。

“娥眉曾有人妒”美女為什么曾經(jīng)遭人嫉妒？屈原說“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這些女人嫉妒“我”長得漂亮，因此就造謠說“我”淫蕩。辛棄疾自身才華橫溢，理想遠大。因此不斷遭到小人的迫害、排擠、誣陷。無奈發(fā)出了女子般的感慨：“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薄豆旁娛攀住放＠珊涂椗坝凰g，脈脈不得語?！庇醚凵駛鬟_深邃的情意。陳皇后當年可以用千金求司馬相如為她寫賦。現(xiàn)在縱然我辛棄疾也有很多金子，能找到司馬相如來幫我表達這份深情嗎？“閑愁最苦?！边@是英雄受冷落，不被重用的苦惱。這種閑愁在他的另一首《水龍吟》中表現(xiàn)更為明顯，“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痹~人用三個具有典型意義的動作有層次地刻畫了一個報國無路的悲情英雄。第一個動作“看”，吳鉤本是戰(zhàn)場上殺敵的銳利武器，但是現(xiàn)在卻閑置在身上，只能用來看。以物比人，傳達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狀況與身上的吳鉤相同。第二個動作“拍”，而且是拍遍。胸中積聚的萬千愁苦借拍打欄桿來宣泄出來，怒氣沖天?！盁o人會，登臨意”表達了自己空有收復失地的抱負，卻無人理解的苦悶。

但是結(jié)尾詞人卻沒有用喊口號的粗率的方式表達。而是為我們描繪了一個畫面?！靶萑ヒ形?，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睅е@樣的愁緒，不要去登高倚在那高高的欄桿眺望遠方，因為映入視野中的景色會更增添人的憂愁。斜陽、煙柳、斷腸。黃昏，一輪如血的殘陽，日薄西山，漸漸下落。暮春的柳樹被一層煙霧籠罩著，迷蒙一片，好像是斷腸人那顆愁緒繚繞的心。全詞就定格在這個凄美畫面，收束。開放式的結(jié)尾，給讀者提供很多想象的空間，含有言外之思，意外之想。

夏承燾先生評這首詞為：“肝腸似火，色貌如花。”詞人內(nèi)在肝膽激情如火，外在表現(xiàn)卻是悲婉、細膩。沒有直露和粗莽的叫喊，千回百轉(zhuǎn)之中激情已蘊含在其中了。這首詞屬于傷春題材，這種題材以含蓄委婉見長，用傷春題材傳達愛國之思，英雄之氣自由舒展，難能可貴。

三、似粗實細的詞風

通過《摸魚兒》這篇代表作，我們總結(jié)一下辛詞的總體藝術成就。陶爾夫《南宋詞史》中對辛詞的藝術成就有一個經(jīng)典的概括：寄雄豪于悲婉之中，展博大于精細之內(nèi)，行雋峭于清麗之外。雄豪、博大、雋峭，按說這都是用來形容豪放和陽剛之美的詞匯，思考用這些詞匯評價同為豪放派的蘇軾的詞十分貼切。那與蘇軾相比，辛詞的獨特性在哪里呢？西南聯(lián)大的羅庸為我們做了這樣的比較，“人們通常都以蘇辛并稱，其實他們二家的詞風和人格都有很大不同，蘇軾是個書生，盡管他遭遇坎坷，但是他作詞是把詞當做一種消遣來作，而辛棄疾是個弓刀游俠，他滿腔熱血想要報效祖國，但都不得施展，因此將畢生的精力都傾注在寫詞上。傳詞620余首。可以說寫詞是他表達自己、抒發(fā)自己的主要途徑。因此，以填詞的功夫和修養(yǎng)來說，蘇軾不如辛棄疾深厚，從他們的身世來講，蘇軾也沒有辛棄疾沉痛。故稼軒之詞似粗實細。”在與蘇軾的比較中，我們得知辛詞的獨特性是似粗實細，這一特質(zhì)包含于陶爾夫的概括之中。辛詞也雄豪，但不是簡單的做豪言壯語，辛詞也博大，但不是一味的宏博浩大，同樣也不是一味的雋峭。盡管詞史上將辛棄疾歸入豪放派詞人的行列，但事實上，辛棄疾的詞具有極端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尤其是他的名篇，絕不能用一個標準去簡單地概括。單純的婉約或豪放都難免以偏概全。即使是膾炙人口的《破陣子》寫得何等雄偉、壯闊、美好，但是結(jié)尾“可憐白發(fā)生”一句，將前面所積蓄的美好希望擊得粉碎，毀滅無跡?；酆罏楸瘺?。辛棄疾的偉大就在于將雄豪、博大、雋峭用悲婉、精細、清麗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剛?cè)岵?，蕩氣回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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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夏承燾.唐宋詞論叢[M].北京：中華書局，1962.

[5]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