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華
罌粟花開(之九)
◆ 王 華
1
賈鑫接到來自蘆花縣的電話,電話是他以前的女朋友李春的媽媽打來的。李母在電話中小心翼翼地問:“請問是賈總嗎?”
賈鑫忽覺恍惚,這稱呼出自李母的口中,讓他很有些恍若隔世之感。多年以前,李母并不叫他賈總,而是叫他阿柯的,李家的人全是如此稱呼他,他們是跟著李春叫的。
他和李春也算是青梅竹馬吧!
由小學起,他就和李春是同班同學,到了初中仍然在一個班,到了高中,也仍然還是一個班。蘆花縣是個小地方,這樣的事情并不難發(fā)生。除了李春以外,也有幾個其他的同學,是這樣由小學到高中,全是在同一個班級的。
由初中開始,他就感覺到李春對自己的不一樣。說老實話,李春并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穿著打扮甚至是有些不合時宜的。但李春很溫和,懂得退讓,學習成績一般,雖然不怎么招人喜歡,但也絕不招人厭,一直都算是人緣還不錯的女生。他對李春沒什么特別的感受,無非就是熟悉而已。
到了初中二年級,女孩子似乎就情竇初開了,男孩子還是照樣的懵懂。賈鑫生得俊,很快就成為許多女孩子的夢中情人。他也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收到女生的情書的,雖說是小地方,但女孩子們也是看著臺灣偶像劇長大的,像表白寫情書這類的事情,都被當成很時尚的一種舉動。
李春從來不曾寫過什么情書,或許是她自知語文水平不夠好,也或許是她沒什么時間看偶像劇。她成績一直平平無奇,但卻是令人吃驚地用功,即便如此用功,成績卻仍然平平無奇,這便很說明問題。
可是她并不因為每次考試總是在中下游就放棄用功,仍然鍥而不舍地用功讀書。
賈鑫經常在想,她到底想讀到什么地步呢?以她這種成績,是不可能考上大學的,又何必用功到連上廁所都要拿著本書的地步?
他自己是如同大多俊俏的男生一樣,成績不怎么樣,到了高中后,就成為成績很差了。這倒不是因為他忙于談戀愛,不過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曾想讀書。讀書好又能怎樣?考大學嗎?家里根本供不起他讀大學。他只想快點高中畢業(yè),快點找個工作減輕家里的負擔,還可以每月貼補家用,那樣至少妹妹可以讀大學了。
妹妹一直是他們全家的驕傲,自然也是他的驕傲。不僅生得漂亮,且成績總是數一數二的,他這個哥哥再努力,也不可能比妹妹強。所以他早就下定決心放棄自己,只要能全力供出一個大學生就好了。
由初中開始,李春就經常會帶一些自己做的點心給賈鑫,有時是幾個小籠包,有時是一兩個梅花糕,還有時是兩個蘿卜絲餅。她總是用一只很小的塑料飯盒帶到學校,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放進賈鑫的課桌抽屜里。說是趁人不注意,時間一久,便成了人盡皆知的秘密。最初的時候,賈鑫曾經拒絕過幾次,后來發(fā)現拒絕也沒用,便索性取出來享用。吃過之后,他連飯盒也不洗,直接丟回到李春的課桌上。
他本以為,自己這種態(tài)度,會讓李春放棄送點心的可笑行徑,但結果是,李春不曾因他的態(tài)度而有絲毫改變。由初中到高中,他自己都不知道吃了李春多少點心,后來他漸漸習慣了李春的手藝。這女孩子雖然學習不行,在做菜方面卻是很有一手的。
當習慣成自然后,若是李春偶爾有一天沒有帶點心給他,他反而會覺得不習慣了。他不知自己后來愿意接受李春,是否是因為吃過她無法計數的點心而覺得虧欠了她,或者不過是因為覺得她做的點心好吃,因而對她生出了好感??傊罱K接受了李春,甚至曾經生起過與她結婚的念頭。
他決定與李春談戀愛,是在與賈玉發(fā)生了不倫之情之后的事。雖然在蘆花河畔他與賈玉許下了永遠不分開的誓言,但他卻幾乎是在第二天就感覺到自己的荒唐。這件事若是傳揚出去,不可能被世人所接受。他不知如何面對人們的議論,他也不知如何面對母親悲傷的臉。
賈玉的事已經讓母親傷透了心,若是母親知道他和賈玉之間的不倫戀情,只怕母親會活不下去的。
雖說他和賈玉一樣痛恨母親當年的不貞,甚至希望自己從來不曾來到這個人世,但那畢竟是他的親生母親。
在反復考慮了許久以后,他覺得自己應該找個女朋友,而且最好馬上結婚。這樣做,不僅可以掩蓋他與妹妹之間的不倫之戀,說不定還會讓妹妹放棄與他共度一生的念頭。兄妹兩個共度一生這件事,需要很堅強的靈魂來面對非議,他自知自己沒有那么堅強。
在這種時候,李春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2
高中畢業(yè)以后,李春進了縣圖書館當圖書管理員,工資不高,但穩(wěn)定,而且算是個有文化的工作。只要一放假,李春就會打電話約他,他通常拒絕,偶爾也會赴約。赴約之時,他的態(tài)度也只是對待老同學一樣,親熱卻不親密。
李春并不介意,她是一個很有耐心和毅力的女孩子。她也自知,追求賈鑫的女孩子里比她漂亮的大有人在,但是她們卻都沒她有耐心。久追不下,大多數女孩子都放棄了,唯獨她,總是堅持著自己的愛情,由初中到高中再到畢業(yè)。如今已經畢業(yè)了三年,她的熱情仍然如同初中時一樣,不曾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賈鑫忽然提出要和她結婚的時候,他們兩人坐在快餐廳里喝飲料,一口飲料嗆著了她,害得她劇烈咳嗽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她有些不敢相信地追問:“你剛才說什么?”
賈鑫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fā):“我剛才說咱們兩個結婚吧!你不愿意嗎?”
沒聽錯,李春忍不住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很疼,不是在做夢。她欣喜若狂地抓住賈鑫的手:“當然愿意,只是沒想到你會忽然向我求婚?!?/p>
他們兩個都是二十一歲,若是在農村,這種年紀結婚也不算小了。城里人都結婚晚,他們這里是縣城,大多數人還都沒有脫離農村的生活習俗。
賈鑫笑了:“你愿意就好,我還怕你會拒絕我。只不過,你知道我家里窮,彩禮方面……”
“不用彩禮!”李春脫口而出,她立刻發(fā)現自己說錯了話,臉漲得通紅,有些扭捏地垂下頭,“你家里的情況我知道,我會和我爸媽說的,他們一直挺喜歡你的?!?/p>
李春家和賈鑫家可以說是相當的門當戶對。李父長年在外地打工,干的無非也就是建筑工人的工作,他和賈鑫的爸爸基本都是結伴出去的。李母也和賈母一樣,留在家中照顧女兒,因而李家并不寬裕。
他們秉承著農村的習俗,結婚不給彩禮,實在是說不過去的。雖然李春說不用彩禮,但賈鑫卻仍然在考慮彩禮這件事,只不過他也知道家里是拿不出什么錢的。
他還記得當他和母親商量這件事的時候,母親驚喜萬分,連忙將壓箱底的首飾全都拿了出來。母親也沒什么首飾,無非就是一個金戒指,一副金耳環(huán),一個玉質馬馬虎虎的玉鐲子。這些東西若是落在城里人的眼中,只怕要笑掉了大牙,但在賈鑫來看,已經很不錯了。他知道母親盡了全力,可是這也拿不出手?。?/p>
他和母親商量是不是能向祖父借點錢。據他所知,祖父家里還是頗為殷實的。母親乍一聽他提起賈安興,臉色變得有些不太好看,思索了半晌才道:“你爸和你爺關系不太好,你爸要是知道咱們向你爺借錢,一定會不高興。”
在賈鑫的記憶中,父親和爺爺的關系不止是不太好,幾乎是勢成水火的。他從來不曾見父親去探望過爺爺,爺爺偶爾來看他們,父親也是愛搭不理的。幸而父親經常在外地打工,很少回家。爺爺對他倒是很和善,每次來都會帶些小玩意或者吃的東西給他。相比之下,爺爺似乎不太喜歡賈玉,賈鑫以為那不過是老年人的重男輕女觀念在作祟。
母親既然這樣說,他便也不好堅持,只得道:“我到單位里問問,看看能不能預支幾個月的工資?!?/p>
周文莉深感對不起兒子,苦笑著說:“我給你爸打個電話,看他能不能寄點錢來?!?/p>
母子在商量籌錢的事,賈玉正好回家,她并不曾聽見前因后果,隨口問道:“急著用錢嗎?”
周文莉急著公布這個大喜訊:“你哥要結婚了?!?/p>
賈鑫清楚地記得那一瞬間賈玉的臉色變得多么劇烈,他從來不曾見過一個人的臉色會在瞬間發(fā)生這么可怕的轉變。周文莉也立刻感覺到了賈玉臉色的突變,對于這個女兒,她現在頗有些小心翼翼,她問:“小玉,你怎么了?臉色那么差!”
賈玉沒說話,一雙明若秋水的眸子死死地盯著賈鑫。有一瞬間,賈鑫覺得那并非是一雙活人的眼睛,而是來自地獄中的幽魂。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柔聲問:“小玉,你怎么了?”
賈玉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露出一個笑容,這笑容絕非是開心愉悅的笑,她的聲音有些發(fā)澀,說的卻是祝福的話:“原來哥哥要結婚了!不知道幸運的新娘是誰?”
“是……李春?!辟Z鑫只覺得聲音完全不像是自己的,他心虛得不敢看賈玉,是他愧對妹妹。
“原來是她??!她暗戀哥哥好久了,真是精誠所致,金石為開?。 ?/p>
賈鑫聽出這句話里的嘲諷意味,他苦笑著道:“我這樣的人,沒文化沒錢,將來也不會有好前途,也只能配得上這樣的女孩子了?!?/p>
賈玉卻驀然打斷了賈鑫的話:“哥哥,你這是在妄自菲薄嗎?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男人,至少在我心里是最好的?!?/p>
賈鑫怔了怔,無言以對。在他的心里,賈玉也是最優(yōu)秀的女孩子,但他們卻是兄妹。由他們出生開始,他們的身份和命運就已經注定了,他不可能抹殺他們的血緣關系,即便不同父仍然是同母的,他又能和她怎樣呢?
賈玉一笑:“結婚是好事,看來我要多和未來的嫂子接觸,先搞好關系,以免將來嫂子進門后不好相處?!?/p>
她忽然這樣說,賈鑫喜出望外:“小玉,你不反對?”
賈玉漫不經心地聳聳肩:“我有什么資格反對嗎?我只是你妹妹,連媽媽都那么高興,你會在意我的想法嗎?”
賈鑫囁嚅著不知如何回答,賈玉便不再說什么,轉身出了家門。周文莉聽著兄妹兩個的對話,總覺得哪里不自在,她忍不住問:“你妹不喜歡李春?”
賈鑫搖了搖頭:“可能是覺得家里又多了一個女人,不習慣吧!”
周文莉有些釋然,自古以來,小姑子都是會找嫂子麻煩,這似乎已經是千年不變的定律。她安慰兒子:“別擔心,你妹馬上就要出去讀大學了,她走了以后,這個家就消停了?!?/p>
賈鑫有些驚愕地看著母親,母親是希望賈玉快點離開嗎?母親已經不再想將賈玉留在身邊,她已經在討厭自己的女兒了?他忽然覺得賈玉很可憐,連自己的母親都背棄了她,也難怪她會變得憤世嫉俗。
周文莉有些尷尬地道:“我不是不愛自己的女兒,小玉鬧得不像話,咱們這個小地方,人人都在傳。唉!我真是不知道她像誰,這性子,既不像她爸也不像我?!?/p>
賈鑫沉默不語,他不覺得賈玉有錯,有錯的是那些傷害賈玉的人??墒窃谔J花縣這個地方,人們仍然保持著古老的傳統(tǒng)理念,認為賈玉的做法是很不守婦德的。其實賈玉只是比一般的農村女子要更加勇敢而已,她的勇敢也不過是被逼出來的。
3
賈鑫終究沒有結成婚。就在他四處籌錢,覺得彩禮終于可以拿出手的時候,李春由山上摔了下來,最終成為植物人。
或許這便是他的命運吧!
由那時起,他放棄了結婚的念頭,或許是因為受了刺激,或許只是潛意識地接受了命運。后來他到了湖西市,生活由艱辛變得安定,他每個月都會寄給李春母親一筆錢,開始的時候很少,后來越來越多。他確信自己寄給李母的錢,足夠他們一家富足地生活,李父也不必再出去打工了。
而對自己的親生父母,他卻采取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他小心地避免在賈玉面前提起父母,賈玉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他并非是恨父親和母親,事實上,他是愧對父親的。他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因而他明白父親對自己的冷淡。他同樣不知如何面對母親,對于自己的生身之父,他并非沒有好奇,可是,他又如何能再掀這痛入心扉的傷疤?就是因為這件事,小玉才會發(fā)生不幸,他對故鄉(xiāng)的逃避,其實也是對于賈玉不幸的逃避。
忽然接到李母的電話,他有些意外。這些年,李母只是默默地接受他的資助,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會發(fā)個祝福短信,幾乎是不給他打電話的。這種心情他也能理解,畢竟李春是和賈玉一起出去的時候出的事。李春從崖上摔下去,賈玉卻絲毫無損。李母的心里是不可能沒有怨恨的,事發(fā)的經過只有兩個女孩子知道,而受傷的女孩子已經永遠無法說話了,再豁達的人也會怨恨賈玉當時沒能拉住李春。
“賈總,我們家小春醒了?!?/p>
賈鑫一怔:“什么?”
電話里李母的聲音帶著一絲哭腔:“小春醒了,她要見你,你什么時候有空能回來一趟嗎?”
李春竟然會蘇醒,這怎么可能?十年前醫(yī)生說過以李春這種情況,蘇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還曾經建議過家屬取掉輸氧管。李母卻怎么都不同意,無論怎么窮,她也不能奪走女兒的生命。
也許在別人的眼中,女兒只是一個平庸的女孩子,但在母親的眼中,女兒都是世上唯一的珍寶。
她深知以后的醫(yī)療費會是無底深淵,她當時說就算是賣血賣器官也要養(yǎng)著女兒。幸而隨著賈鑫境況的改變,李母什么都無需賣,不僅輕松地負擔了女兒的醫(yī)療費用,連全家的生活都改善了很多。她由心底里感激賈鑫,卻同樣也生出了隱隱的害怕,若是有朝一日,賈鑫中斷了對他們的資助,那他家的生活將如何持續(xù)下去?
人過得安逸了,勇氣便會消磨,害怕失去。但若是原本就一無所有,那便也沒什么好失去的了。
賈鑫拿著手機發(fā)愣,李春醒了,十年前的女朋友醒了,第一件事就是要見他,他又豈能不見?但不知為何,他竟是很怕見到李春的。心底隱隱覺得不安,或者并非是隱隱的,他是一直覺得不安的,不過是故意視而不見。
他道:“好,我安排時間過來?!?/p>
他說安排時間,卻一拖再拖,李母每天都打電話問他幾時來,說李春鬧得厲害,一定要見他。拖無可拖,他只得抽一天空閑的時間,開車直奔蘆花縣。
由湖西市到蘆花縣車程不過是兩個小時,早上出發(fā),中午以前便到了。
雖經十年的時間,蘆花縣的變化并不大。他沿著記憶中的街道前行,很快便到了李家。李家仍然是那個小院落,房子卻翻新過了,原本是平房,現在則成了三層小樓。大門寬敞,里面停了兩部助動車。
他的車剛剛停下來,李母就由里面迎了出來,這是十年來兩人第一次見面。李母有些激動地看著賈鑫,經過十年,賈鑫變成熟了,俊朗如昔,更多了成熟男性的魅力,且一身名牌,完全不再是昔日的鄉(xiāng)下小子。
李母在心里嘆了口氣,想起女兒,或者這真是命運,以女兒的資質高攀賈鑫,所以才會折福吧!
她是一個本分的縣城婦女,腦子中充滿了老觀念,由最初的悲傷絕望,到現在的自怨自艾,再加上賈鑫長年的資助,對于賈家的懷恨之情早已經煙消云散。
“賈總,您總算來了。小春她一直在念叨您,這孩子也真是的,都十年了,一醒過來首先就想著您?!?/p>
賈鑫注意到李母的稱呼已經變成了“您”,他心中不由得泛起了酸楚。他笑道:“伯母,我早就該來了,公司事情太忙,實在走不開?!?/p>
“我知道我知道,我和小春說了,現在您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怎么能放下那么大的公司跑來看她呢?但這孩子固執(zhí)得很,她說一定要見您一面,否則死都不瞑目?!?/p>
賈鑫微微一皺眉,最近他最怕聽的就是“死”這個字。
李母看他的神情,連忙打了自己的嘴一下:“呸呸呸!賈總,我們鄉(xiāng)下人說話沒個禁忌,您可千萬別見怪?!?/p>
他笑笑:“伯母,咱們兩家多年的交情了,怎么現在變得這么生分?”
跟著李母走到二樓朝南的臥室,他站在房間門口,一時怔住了。李母有些羞赧地說:“小春她變成這個樣子,您給嚇著了吧?”
賈鑫輕輕搖了搖頭,無限憂傷地看著李春。
李春雖然蘇醒了,卻仍然只能躺在床上,她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了。賈鑫從來不曾見過有人瘦成這樣居然還活著,除了皮便是骨骼,完全沒有一絲肉。她如同一個干尸一般躺在床上,大睜著雙眼。雙眼倒是顯得比以前大了很多,可惜的是,眼中全無神采。
此時,她大睜著雙眼死死地盯著賈鑫,這目光便如來自地底的死光,讓賈鑫不由自主地想退卻。
李母上前去扶起李春,讓她半靠在床頭,回過頭勉強一笑:“賈總,真是難為您了?!?/p>
賈鑫定了定神,一步步走到床前。他剛想坐下,李春一只瘦如雞爪的手忽然伸出來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一驚,一個雖然蘇醒卻顯然沒有恢復身體機能的人竟能發(fā)出如此強大的力量,他感覺到那只手死死地勒著他的手腕,他幾乎能聽見腕骨被擠壓得吱吱作響。
他低下頭,那只手上還插著輸液的針管,他便不敢掙脫,任由李春抓著。
李春張開嘴,用一種黯啞到如同夜梟般的聲音說:“阿柯,你總算來了?!?/p>
一句話,立刻將賈鑫拉回到了十年前,十年前,李春便一直這樣叫他的。他的眼睛有些潮濕,為了不讓眼淚流出來,他連忙擠出了一個笑容:“你還好嗎?我本來以為你不會醒過來了,想不到你竟然蘇醒了,這真是太好了?!?/p>
李春聚精會神地看著他,瘦骨嶙峋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她不笑還好,這一笑滿臉皺紋,哪像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倒像是六十多了。她的笑容里帶著一抹嘲諷的意味,這是賈鑫從來不曾在她臉上看到過的?!拔衣犖覌屨f了,這些年,你每個月都寄錢給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雖然你沒和我結婚就出事了,但我覺得我仍然應該對你負責。何況我現在生意越來越好了,這些錢不算什么了。”賈鑫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輕描淡寫,但連他自己都感覺到他的語氣聽起來不太淡定。
李春臉上的笑容更加嘲諷,她死死地盯著賈鑫一字一句道:“只是因為我沒來得及和你結婚嗎?如果只是為了這個原因,你真是高尚?!?/p>
賈鑫的手腕被她捏得有些顫抖,他不太高興地想拂開李春的手:“你認為還會因為什么?”
李春的語氣更加森冷,臉上卻仍然帶著那抹可怕的笑容:“因為你知道,是你妹妹害我摔下了山崖,你想要補償!這些年你所做的事情,不過是為了補償你妹妹對我的虧欠?!?/p>
站在旁邊的李母大吃一驚,連忙上前來想要將李春的手拉開,“小春,你在胡說些什么?當年的事怎么能怪小玉呢?她第一時間報警了,只怪那時太窮,她又沒有手機,只能從山上跑下來打電話。”
李春驀然甩開母親的手,丟過去一個凌厲的眼神:“當年的事情只有我最清楚,是賈玉害我的。我只是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害我!現在,我卻好像有些想通了?!?/p>
李母一下子愣住了,她的目光由李春的臉上移到賈鑫的臉上,賈鑫的臉色甚至比李春還要蒼白。她囁嚅著說:“小春,你別再胡說了,當年無論發(fā)生過什么事,賈總都已經補償了。要不是賈總,你可能早就死了,你爸也還得出去打工呢!賈總對咱們恩重如山?。 ?/p>
李春尖聲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如此可怕,李母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她現在后悔自己不該聽李春的話叫賈鑫過來,她原本以為李春只是不能忘情,想不到李春竟是存心要和賈玉過不去的?!板X可以買你們女兒的命嗎?為了錢,你忘記你女兒在床上躺了十年嗎?你們都被他收買了!你們還是我爸媽嗎?”
李母雙腿一軟,坐倒在地,淚水泉涌而出,也許女兒說得不錯,有句老話叫久病床前無孝子,對于父母來說又何嘗不是?躺在床上十年的女兒,在歲月的折磨中,不曾真的賣血賣器官,全是因為賈鑫。雖然明明覺得這件事有蹊蹺,可是她又如何能再追查?
一旦繼續(xù)追查,李家就會失去賈鑫的資助,沒了賈鑫的資助,兩個老人再加一個身體機能未恢復的女兒,該如何生存呢?
她痛哭流涕,用手捶著地面:“小春,你到底想怎樣???”
李春冷笑:“我想怎樣?我只是想說出當年的真相?!?/p>
4
賈鑫的個性其實是懦弱的,當他覺得真相是他無法接受的時候,他通常會選擇假裝不知。可是有些事情,就算再逃避,也終有要面對的一天,而當不得不面對的時候,才會猛然發(fā)覺,其實真相早已經在意料之中。
十年前,當賈玉主動接近李春的時候,李春以為那只是未來小姑子的示好。在此之前,李春覺得賈玉有些冷傲,不太愿意理人。不過也難怪,像賈玉這樣學習好又長得漂亮的女孩子是難免會冷傲一些的。
后來雖然發(fā)生了丑聞,賈玉的名聲已經變臭了,但在李春的心里,賈玉仍然是高高在上的漂亮優(yōu)等生。所以當賈玉忽然出現在她面前之時,她不免有些受寵若驚。
因李春在縣圖書館工作,賈玉是以借書為由去找她的。當時縣圖書館的規(guī)定,每張借書證可以借兩本書,但圖書館的內部人員則是可以無限借的。賈玉說兩本書太少了,問李春能否幫她多借幾本書,李春立刻很殷勤地答應了。這是難得的討好未來小姑子的機會,她又怎能放過?
賈玉挑了幾本書以后,用挑剔的眼神由上到下地打量著李春:“未來嫂子,你這打扮未免太老土了吧?”
一句未來嫂子叫得李春心花怒放,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哪能和你比啊?你長得那么漂亮,怎么穿都漂亮。我可不行,不管怎么打扮自己,總是看著怪怪的。”
賈玉笑笑:“那只是你不會打扮自己,這樣吧!咱們一起去逛街,我?guī)湍闾粢路??!?/p>
女孩子是最能由逛街中建立起友誼的,李春下班后兩人便一起去了商場,賈玉挑了幾套衣服,都頗昂貴,害得李春差點花光了一個月的工資。不過她卻花得心甘情愿,賈玉的品位很可能就是賈鑫的品位,哪個女孩子不希望自己在男朋友的眼中變得漂亮呢?
賈玉又帶著她買了一些化妝品,并且建議她不要再用綠色的眼影。兩個女孩子很快就變得親密無間,李春也相信賈玉是真心想要和她好的,對賈玉言聽計從。
后來賈玉和她說:“你什么時候輪休,咱們去郊外走走吧!”
李春是星期二休息的,周末反而要上班,她有些遲疑地說:“星期二你不是要上課嗎?”
賈玉笑笑:“偶爾逃一次課無所謂的,現在老師根本不關心我是不是會去學校?!彼恼Z氣有些落寞,李春知道自從發(fā)生了那件事后,賈玉的日子一定不好過,她有些歉意地看著賈玉:“那好吧!下周二咱們去郊外散散心吧!”
她以為賈玉不過是為了散心才約她去郊外,也沒有想到賈玉帶她去的地方居然是舍生崖。
舍生崖是蘆花縣旁邊那座山上最險峻之處。那里原本建了一座寺院,旁邊臨著高崖,據說舊社會的時候,有些婦人因種種原因由那崖上跳下去。有些是因為丈夫早亡,自己下半生沒有著落,只得投崖自盡;有些是因與人偷情,事情敗露,不得不跳崖;有些則是為了舍生求得來世福報。原因不一而足,結果卻都是一樣,那么一躍,尸骨無存,現世的痛苦是解除了,來世是否有福報卻是沒人知道的。后來寺院漸漸荒廢,那個地方去的人便少了。
李春聽賈玉忽然提到舍生崖,她的心就莫名其妙地一跳,但為了給未來的小姑子留下好印象,她連忙討好地說:“行,去舍生崖就去舍生崖,雖然遠了點,慢慢爬,總能爬到?!?/p>
這一天,賈玉只是簡單地穿了一身運動裝,即便是這樣,卻也顯得她膚若凝脂,面若桃花。李春羨慕地看著她,再低頭看看自己特意買的休閑裝,似乎不管自己怎么打扮都像是個村姑,而賈玉根本不打扮,也像個公主。同樣都是人,怎么差別會那么大?
兩人先坐公交車,然后步行,春光明媚,但踏青的人卻并不多。兩人一直沿著山路行走,路上偶然遇到一兩位老年人,步履矯健地由她們身邊經過,李春扶著自己的腰,笑道:“怎么我還沒老大爺體力好呢?”
她并不曾聽到賈玉的回答,側頭看看,只見賈玉一臉凝重,全神貫注地向著山上行去。在公交車上時,賈玉還和她有說有笑的,下了公交車,賈玉的話就越來越少,神色也越來越嚴肅。她有些錯愕,不知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么話得罪了賈玉,連忙緊追幾步,追上賈玉,帶著歉意地笑道:“不好意思,我體力太差了?!?/p>
賈玉似乎才聽見她和自己說話,如夢初醒般說:“你要是累了,就休息一下?!?/p>
“不用,我不累?!崩畲翰敛梁?,為了表示自己不累,咬緊牙關,加快了腳步。
賈玉在她身后注視著她的背影,她一直不喜歡李春,但也并不討厭她。李春永遠是那樣小心謹慎,也永遠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視,這樣的人,完全沒有任何存在感,根本說不上喜歡或者討厭。但是,就是這樣一個無辜的人,卻很快要為了不自量力的行為付出代價。
是的,妄想與哥哥結婚絕對是不自量力的。哥哥是她一個人的,李春憑什么想搶走哥哥?
剛剛才泛起的一絲猶豫之情立刻消散無形,她在李春身后走著,目光四下環(huán)顧。已經走到頗為陡峭的山路上,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曾見到有人經過了,是要繼續(xù)往上爬,還是就在這里下手呢?
山路在前面轉了個彎,轉彎的地方被人為地建成了一個小小的平臺。從這個地方望出去,風景頗為秀美,因而許多遠足的人都會在這里停下來看看風景。
果然,李春也停了下來,站在平臺上向遠處眺望。為了防止游客出現意外,平臺的外沿被釘了一排木頭柵欄,不過從顏色上看,這木柵欄已經年久失修了。
賈玉的眼睛微微瞇了瞇,她故意向著柵欄上靠過去,笑道:“這里的風景不錯?。 ?/p>
李春看她離崖邊那么近,有些害怕,連忙道:“你過來一點,那些木頭看起來不結實了?!?/p>
賈玉回頭笑笑:“你膽子這么小???我哥膽子可大了,我小的時候他總帶著我爬樹,我可沒看見他害怕過。你是不是有恐高癥???”
李春咽了口口水,為了證明自己并不恐高,大著膽子向柵欄旁走過去:“哪有?。∥抑皇菗哪愕陌踩?。”
賈玉滿不在乎地探頭到崖外:“有什么好怕的!這不是很安全嗎?再說了,死就死吧!活著有什么好?既要受別人的欺負,又要擔心未來,我倒寧可自己早點死呢!”
聽她這樣說,李春的心里就有些酸酸的,這可憐的女孩子,只不過十八歲,就已經歷盡滄桑。她想過去攬住賈玉的肩膀,才走過去,賈玉忽然輕輕一閃身,讓開她的手。她一下子失去了目標,手便落向柵欄。這一下略有些重了,陳舊的木頭柵欄忽然搖晃了一下,從中斷開。
這一下不僅出乎李春的意料,也出乎賈玉的意料。她原本是想將李春帶上舍生崖頂的,那里地勢險峻,一個人失足落下去是很有說服力的。她也沒料到這里的柵欄竟會年久失修到這個程度,連一個人的沖擊之力都無法承受。這一下,似乎將她的計劃提前了。
李春驚呼一聲,半個身子探出到崖外,只有一只手還拉著旁邊的木柵欄。下面是萬丈的懸崖,她只看了一眼,便是一陣頭暈。她膽子本來就不大,現在身體的重心在崖外,怎么都沒辦法爬回來。她連忙伸出空著的一只手叫道:“快拉我一把。”
站在旁邊的賈玉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現在的情況雖然危險,但只要拉她一把,就可以把她救上來。
這一刻,賈玉并非是不曾猶豫的,她只是十八歲的少女,從來不曾刻意去傷害別人,但她卻莫名其妙地被傷害。她心底滿懷恨意,不僅恨那些傷害她的人,也恨這個社會。
她知道李春是無辜的,那張平庸的面頰上滿是驚慌的神情,額上冷汗淋漓而下,一只手死死地抓著木柵欄,另一只手則慌亂地想拉住她的手。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在這個時候,救人是人類的基本反應。那只手慢慢地伸向李春的手,在離李春的手還有幾寸距離的地方停了下來。
救她嗎?若是救她,她就會和哥哥結婚。哥哥一旦結婚了,就不會跟她離開蘆花縣,那以后,她就要和哥哥分開了。
眼中抹過一絲狠意,那只手慢慢地落向李春握著柵欄的手。
李春不解地看著那只手,為什么她不拉自己空著的手,卻去拉那只握著柵欄的手?
但那只手并不是去拉她的,而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
李春驚恐萬分:“小玉,你干什么?”
賈玉專注地掰著李春的手指,不去看李春的臉,喃喃低語:“若是你和哥哥結婚了,他就不會跟我走了,你原諒我吧!我真的沒有辦法!我不能再在這個鬼地方呆下去了,在這里多呆一天,我都要發(fā)瘋。只有離開這里,我才能開始新的人生。對不起,我別無選擇?!?/p>
當李春的手指以幾乎被折斷的方式被掰開時,求生的欲望使她空著的那只手試圖抓住山石,這個動作也確實減緩了她的下落,但少女手指的力氣根本不足以支持下落的身軀。她在一路滑落之時,手指鮮血淋漓,指骨幾乎盡斷。以至于后來,她的手指都是以一種奇怪的角度伸展。
即便是在落崖的那一刻,她仍然在思考著賈玉說的話。賈玉想要離開蘆花縣的心情,她完全能理解,若是她的話,也一定想要離開這里,但為什么一定要和哥哥一起走呢?哥哥只是哥哥,并非是丈夫,哪里有永遠生活在一起的兄妹?
在她由昏迷中醒過來以后,她先是迷茫,經過一段時間后,終于恢復了記憶,這個問題是最先進入她腦海中的。為什么一定要和哥哥一起走?這對兄妹,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5
李春死死地抓著賈鑫的手腕,那因骨折而變形的手迸發(fā)出的力氣是驚人的。她這一生都毀在那一次意外的郊游,對于她來說,這一切是突發(fā)的意外,但對于賈玉來說,或許這是早有蓄謀。
她說:“我最想不明白的是,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件事,現在我忽然有些明白了。因為,你們不僅是兄妹,你們兩個關系那么好,好得親密無間,哪里會有那么好的兄妹?你們根本就不是兄妹,你們才是情人!”
賈鑫身子晃了晃,險些摔倒,他沒倒下是因為李春的手還死死地抓著他。原本坐在地上痛哭著的李母驚愕地抬起鼻涕眼淚縱橫的臉,她迷茫的眼神在李春和賈鑫的臉上來回游移著。
賈家兄妹關系親密,她是很久以前就知道的,可是真會親密到如此骯臟的地步嗎?但是賈鑫并沒有否認,不僅沒有否認,他臉上那種神情分明就是自己最大的秘密被人揭露之時的惶恐不安,難道這竟是真的?
賈家的兄妹兩人竟是亂倫的嗎?
她心里忽然掠過了一絲惡毒的幸災樂禍:你們害了我的女兒,你們也不會有好下場。
亂倫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場呢?就算不天打雷劈,也注定會自食惡果。誰都知道兄妹不可能通婚,也不可能生育,亂倫的兄妹是注定沒有未來的。
淚水慢慢止住了,若不是還期望著賈鑫的資助,她幾乎已經要笑出聲來。她仍然是不愿意放棄那些資助的,畢竟是賈家兄妹害了女兒一生,他的任何補償都是理所當然的。
她過來拉開女兒的手:“賈總,你別聽這丫頭胡說,她現在腦子還亂著呢!”
她的自信不知是由何時恢復的,她對賈鑫說話的口氣也不再是謙卑的,而是一種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她覺得自己不會再擔心賈鑫中止對他們的資助了,因為這是賈鑫欠下的債。
賈鑫仍然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他迷茫地走出李家的大門,身后傳來李春夜梟般不知是哭還是笑的叫聲:“你們會不得好死的!就算法律不制裁你們,上天也會制裁你們的!亂倫的禽獸,你們兩個都會不得好死!”
他閉了閉眼睛,心亂如麻。亂倫、不得好死,這些詞早已經被他忘記了。這些年,他習慣了妹妹的身體,習慣了妹妹的陪伴,妹妹早已經成為一個不可或缺的存在,他竟早就忘記亂倫的兄妹是會遭天譴的。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車內,各種念頭雜亂無章地充斥心底。兄妹相戀,終究是不會有好下場的!而且,妹妹為了維系他們的戀情,竟是如此不擇手段。
他忽然想起了徐若雪,徐威說過徐若雪吸毒,難道說,這也與賈玉有關嗎?
若是賈玉連李春都不能放過,她又怎么能放過徐若雪?與李春相比,徐若雪不僅漂亮,且懷了他的孩子,更重要的是,他感覺到自己正在將放在賈玉身上的心慢慢放到徐若雪的身上。這變化雖然微妙,但他相信敏感如賈玉,一定是能察覺到的。
如果……如果……徐若雪的死真與賈玉有關……
他不敢想下去,一腳踩下油門。
汽車怒吼著飛駛出去,他如同喝醉酒的人,將車開得歪歪扭扭。耳邊不斷地傳來險些和他碰撞的汽車的鳴笛聲,他卻置若罔聞,車子的速度越來越快,他的眼前卻是越來越模糊。
李春他可以不管,畢竟他從來不曾愛過她。就算原來曾經有過一點感情,經過十年的時間,這感情也早已經蕩然無存。何況,這十年來,他寄給李家的錢也不少了。但徐若雪卻不同,徐若雪是他愛的女人,且徐若雪的肚子里還有他即將出生的孩子。
如果真的是賈玉害死了徐若雪,他該怎么辦?一個是他愛的妻子,一個是他同樣愛著的妹妹,兩個女子在他心里孰輕孰重,他已經無法分辨。
若是一年以前,徐若雪自是無法與賈玉相比。若是再過一年,恐怕賈玉也無法與徐若雪相比了。但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徐若雪與賈玉在他心中的分量竟是不相上下。
他如同古代的帝王一樣,放任自己同樣愛著兩個女人,卻從來不曾想過,兩個女人是否能那么寬容地允許著對方的存在。
一聲尖銳的剎車聲響起,“轟”的一聲巨響,車上的安全氣囊瞬間彈開,他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66
賈玉接到警察打來的電話之時,正在準備錄制一期節(jié)目。對方在電話里簡單詢問了一下她和賈鑫的關系,便告訴她賈鑫正在蘆花縣人民醫(yī)院急救,他發(fā)生了嚴重車禍,現在還沒有脫離危險。
賈玉的手機從手中滑落,她只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耳邊嗡嗡作響,一時之間,似乎神魂離體而去。
在旁邊編輯稿件的耿蓮見情況不對,連忙過來拿起電話,問了幾句,已經知道情況。她連忙用力搖晃著賈玉的胳膊,大聲叫道:“玉姐,玉姐,你快醒醒?。 ?/p>
賈玉這才如夢初醒,迷茫的雙眼呆呆地注視著耿蓮,淚水迅速地盈滿眼眶:“我哥哥他死了嗎?”
耿蓮放下電話:“沒有,警察只是說還在危險期。玉姐,我送你過去吧!”
賈玉六神無主地點了點頭,耿蓮先飛奔出去為賈玉請了假,然后便急急跑回來,拉著賈玉向地下車庫奔去。
將賈玉塞進汽車,她自己充當司機,駕著車開上了前往蘆花縣的高速公路。一路上,賈玉一直不停地流淚,耿蓮還是第一次見到賈玉這般模樣。
她清楚地記得王銘死的時候,賈玉雖然也悲傷,但那悲傷是有度的,甚至是含蓄的。徐若雪死的時候,賈玉還沉浸在王銘之死的悲傷中,兩個人的死亡接踵而至,但并不曾對賈玉造成太大的打擊。
這一次卻是完全不同的。她清楚地感覺到賈玉的悲傷排山倒海而來,賈玉在這悲傷的襲擊之下,完全亂了分寸。她所認識的賈玉,從來不曾如此慌亂、軟弱,由此,她輕易得出結論,在賈玉的心中,賈鑫是比王銘重要得多的人。
這其實也說得通,王銘雖然要和賈玉結婚,但畢竟還沒舉行婚禮,他們只是未婚夫妻。賈鑫卻是由小到大和賈玉都生活在一起的親兄妹,在賈玉的心中,賈鑫比王銘重要,倒也說得過去。
她一邊低聲安慰著賈玉,一邊盡量加快車速。在快到達蘆花縣的時候,賈玉終于冷靜下來,她不再流淚,睜著一雙失神的大眼睛,安靜地注視著窗外風光。
因工作需要,這些年她曾經返回蘆花縣數次,蘆花縣一切如故,改變的只是她而已。因而,當熟悉的風景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她再次感覺到反胃般的不適,這種不適是每次返回蘆花縣的時候都會侵襲她的。她以手按著胃部,努力使自己不要回憶過往。
數次返回蘆花縣,她卻一次不曾回過家,甚至連電話都沒打過一個。只因一想到那個家,這種不適就會變得更加劇烈。
車停在蘆花縣人民醫(yī)院門前,耿蓮奇怪地看著賈玉竟用一種淡定的步伐不緊不慢地走進醫(yī)院,她本以為車一停下來,賈玉就會沖進去的。賈玉冷靜地詢問服務臺賈鑫在哪里,然后便按照指示,鎮(zhèn)定地到了急救室。
耿蓮擔心地跟著她,她總覺得賈玉的淡定從容比她的悲傷欲絕還令人擔心。
一名急救室的護士急匆匆跑出來:“病人還需要輸血,現在存血不夠,你是他妹妹,你們兩個的血型一致嗎?”
賈玉的臉色驀然慘白如死,有一瞬間,耿蓮以為她要暈倒了,但賈玉卻只是冷靜地搖了搖頭:“不一致,他是B型血,我是A型血。”
護士急道:“那只好另想辦法了!”
耿蓮忙說:“我是B型血,用我的血吧!”
賈玉忽然側頭看著她,她的眼神如此駭人,把耿蓮嚇了一跳。她有些怯怯地問:“可以嗎?”
護士一把抓住她:“好,隨我來?!?/p>
她跟著護士跑了兩步,身后才傳來賈玉的聲音:“謝謝你!”
這聲音不大,帶著一抹耿蓮也不明白的復雜情緒。耿蓮回頭一笑:“這么緊急還謝什么?幸好我是B型血的!”
賈玉仰天長吁了口氣,兄妹倆截然不同的血型,一直在提醒著她那件事。她在醫(yī)院的長椅上坐下來,恍惚間似乎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國慶。
由始至終,哥哥都不知道他的親生父親是誰,若是哥哥知道真相,那將會是多么可怕的打擊。
她隱瞞著真相,不過是不愿意讓哥哥再次受到傷害。若是兩個人,一定要有一個下地獄,她寧愿這個人是她。
7
連賈鑫都不知道,賈玉大學一年級的國慶節(jié),是曾經回過家的。
國慶連放七天假,學生們旅游的旅游,回家的回家,學校里一時之間變得空空蕩蕩。賈玉開學后就暫時停止在朱家工地的打工,現在既沒錢出去玩,又沒有什么事情好做。而那幾天,賈鑫為了多賺點錢,仍然在加班工作。
回家的念頭是突如其來的,那時她對母親的恨還沒那么徹底,想到來讀書的時候出來得太匆忙,有些冬天的衣服沒來得及帶出來,便想回家去拿。
她沒提前打電話,完全是隨性地上了開往蘆花縣的長途汽車。
到蘆花縣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因沒有提前打電話回家,母親應該是不知道的。在走近自家的小院時,她略感覺到異樣,院門竟是緊閉的。在蘆花縣,幾乎是家家戶戶都不關大門的,就算是家里沒人,通常也只是鎖上房門而已。
她搖了搖院門,果然院門從里面閂上了。她心里忽然掠過一絲異樣的情緒,只有母親一個人在家,而且哥哥早就說過國慶不會回來,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她為何要閂上院門?
她莫名其妙地做了一個決定,而做這個決定完全是出于對母親的不信任。她轉到了圍墻后面,這里原本有個狗洞,她小的時候家里曾經養(yǎng)過一條狗,現在狗雖然已經老死了,狗洞卻還存在。
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從狗洞爬過去,但必須試一下。
狗洞果然又小又窄,可是為了心底那絲不信任的感覺,她咬牙從狗洞中擠了進來。身上的衣服被刮破了幾個洞,但她不在乎。她有種預感,今天,她就會知道一切的秘密。
果然,在走近房門的時候,聽見房間里傳來的聲音。她已非處女,對于男女情事早已深諳,那聲音不言而喻,那是男女激情澎湃時發(fā)出來的。她聽見母親壓抑的呻吟聲,這聲音聽不出是喜悅還是痛苦。而那個男人的聲音……那個男人的聲音……
她驀然用力推開了門,門內的情形讓她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沖到了腦部。
她絕沒想到,竟會看到這樣的一幕。
母親,赤裸著下半身,雙腿張開著,躺在飯桌上,在母親腿間的男人,同樣也赤裸著下半身,那蒼老的身體,因年華逝去而變得無比丑陋的器官,這一切都不是令賈玉崩潰的重點!重點是,那個人竟是她爺爺!
她的爺爺,一直和奶奶生活在鄉(xiāng)間。在鄉(xiāng)下,賈家還有自留地和老宅,她小的時候也偶爾會到鄉(xiāng)下住一段時間。爺爺奶奶永遠是如此和藹可親,疼她如同是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長大以后,母親就不再讓她回鄉(xiāng)下了,即便是回鄉(xiāng)下,也一定要哥哥跟著。她以為母親只是單純地和爺爺奶奶關系不太好,原來……真相如此!
三個人一時之間都結了冰,周文莉先是臉色一下子慘白如紙,又轉為紅得滴血。自己如此丑陋的模樣竟被女兒親眼所見,她連死的心都有了。
而賈安興的臉色也是時晴時陰,孫女忽然出現,還目睹了自己與兒媳婦正在干的好事,他一時也失去了反應的能力。
三人沉默了半晌,賈玉才一字一句冷冰冰地道:“原來這個人就是你的奸夫!你結婚以前懷孕就是和這個人有染?哥哥其實是爺爺的兒子!所以哥哥也是我的叔叔!”
她冷冷地說出這幾句話,說到后來臉上甚至帶上了笑容,這是多么荒謬的劇情,難道她的生活真的像電視劇一樣豐富多彩嗎?
周文莉終于“嗷”的一聲,開始哭嚎起來,“小玉,媽沒辦法!媽年輕的時候失身給你爺爺,懷了你哥哥,他卻不讓媽打胎,他說賈家的孩子必須生下來?!?/p>
“那你為什么要嫁給爸爸?你直接嫁給他就是了。”
“他不能娶我,這是他們農村的傳統(tǒng),和老婆離婚,會被村里人笑掉大牙,自己的種又不能不要,所以我只能嫁給他兒子!”
賈玉的腦海中一片混亂,這都是什么年代了,到底在說些什么?聽起來就像是解放前的橋段!她是受新式教育長大的,根本不能理解那些落后愚昧的山村出生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賈安興的意識也總算回到了身體里,在孫女面前和兒媳婦扒灰,若說完全沒有愧疚感,也是不可能的。他由小在落后的農村長大,認為女人就是為男人生孩子的工具,兒子才是一切。周文莉為他生下賈鑫后,他覺得很欣慰,那畢竟是他賈安興的另一個男丁。而賈玉就不一樣了,女兒是賠錢貨,養(yǎng)大了也是便宜別人的。
各種矛盾的心理,再加上有些惱羞成怒,讓他在此時做了一個奇怪的決定。孫女長得這么漂亮,何必便宜了別的男人呢?
他露出一抹邪惡的笑容,赤著下半身向賈玉走過去:“你這丫頭越長越標致了,比你媽年輕的時候漂亮多了。既然你今天都看見了,爺爺也不瞞你,你哥就是爺爺和你媽生的,你爸也都知道,不過你爸那個窩囊廢,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你今天進來,就別出去了,爺爺連你一起疼了?!?/p>
他驀然抓住賈玉的手腕,用力一扯,將賈玉按在墻上。周文莉看見這種情形大驚失色,想不到賈安興如此喪心病狂,連自己的孫女兒都不放過。她連忙沖過去,用力地捶打著賈安興,一邊哭一邊罵:“你這個雜種老土狗,快放了我女兒!你還有沒有人性,她是你親孫女?。 ?/p>
賈安興卻只是用力一推,將周文莉推倒在地,淫笑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丫頭的丑事都傳到老家去了。她早就被好幾個男人干過了,全縣都知道了。既然能便宜那些男人,為什么不便宜了自己爺爺?”
他一邊說著,一邊扯開賈玉的衣服,一看見少女小兔子般潔白的雙乳,他立刻便雄風再振,一雙布滿老年斑的手胡亂地揉捏著賈玉嬌嫩的肌膚,嘴中道:“丫頭,讓爺爺好好疼你?!?/p>
賈玉只覺得一陣惡心。
她畢竟只是女孩子,力氣沒有賈安興大,雖然拼命掙扎,卻無法掙脫賈安興的控制。賈安興那只惡心的手已經伸進她的褲子,她只得東摸西摸,希望能摸到什么。手忽然碰到倚墻放著的一根木棒,縣城里早就通了自來水,但習慣了在河邊洗衣的農婦們仍然會在家里準備洗衣棒。 一摸到洗衣棒,她立刻緊緊抓了起來,毫不猶豫地向著爺爺的腦后打去。
賈安興被打得眼冒金星,手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賈玉趁機一腳將賈安興踢倒在地,手中的洗衣棒卻是沒有停,仍然不斷地向賈安興的頭上重擊著。她只打得全身脫力,手上再也沒有一點力氣,方才喘息著坐倒在地。
周文莉大睜著雙眼看著兩人搏斗,直到終于告一段落了,她才敢慢慢地挨上來。只見賈安興的頭顱血肉模糊,顯見是死了。
一見那滿地的血和那顆漿糊一樣的頭,周文莉終于再次干嚎起來:“這可怎么好??!小玉,你爺爺死了,他死了?!?/p>
賈玉的眼中掠過一抹陰影,她用那雙冰冷的眼睛鎮(zhèn)定地盯著周文莉,冷冷地說:“閉嘴,如果不想死就不許哭。”
她說話的聲音并不大,但卻奇異地蓋過了周文莉的嚎哭,周文莉立刻便閉上了嘴,她驚懼地看著女兒,這個可怕的女人真是她的女兒嗎?她第一次覺得女兒如此陌生。
賈玉甩了甩幾乎脫臼的手腕,如果說第一下是為了自衛(wèi),以后的每一下都是刻意想要殺死他。對,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她想要殺死他!不單純是自衛(wèi),就是想讓他死,這個試圖強奸親生孫女的人渣不能活在世上!
但是如何處理尸體?這倒成了一個難題。賈玉可不想為了這樣一個人渣而吃官司,他是罪有應得,但她還要活著,而且還要活得很好。
她想了若干種方法,大多是自己從電影電視里看來的。想來想去,似乎都沒有合適的。她本來不理解為何會有人殺了人后還要分尸,事到臨頭,她自己也想過這種方法。一個人的尸體畢竟太大了,若能分解成小塊,拋尸也容易一些。
她終究沒有這種勇氣,分尸是要心狠手辣的人,她既非醫(yī)學院的學生,體力也沒有足夠好到將尸切開。
思考半晌,她才冷靜地道:“晚上用平板車把他的尸體運回老宅吧!”
周文莉呆住了,老宅不算遠,但離縣城也有二十里路,難道步行回去?
似看出周文莉的想法,賈玉冷冷地說:“你和我把他推回去,一個晚上應該能走到了?!?/p>
“那……要是被人看見了怎么辦?”周文莉期期艾艾地說。
賈玉露出一個殘酷的笑容:“被人看見了就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你最好祈禱不要被人看見。”她輕松的態(tài)度似乎并非談論生死,不過是談論天氣。
周文莉的心慢慢地沉下去,女兒此時的神態(tài)不像是一個少女,卻像是惡魔!是誰把這樣純潔天真的女孩變成了惡魔?是她嗎?
她不敢多想,她畢竟只是一個沒受過多少教育的農婦,她只知年輕時所造的孽正報復在女兒的身上。而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呢?
母女兩人以超乎常人的毅力步行了二十里路,到達老宅后,已經是凌晨。兩人用自帶的工具在自留地上挖了一個深坑,將賈安興的尸體埋入其中。全都干完后,天已經蒙蒙亮。
母女兩人累得癱倒在田頭,周文莉想要靠在女兒的背上,才剛剛接觸到女兒的身體,賈玉便不著形跡地閃開了。
周文莉心里一陣酸楚,曾幾何時,母女兩個竟然生疏至此。
兩人無言地在田頭坐了一會兒,周文莉覺得自己應該向女兒解釋一些什么,她躊躇著說:“小玉……”
賈玉卻立刻打斷了她的話:“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哥哥,我現在明白爸爸為什么不喜歡哥哥了,其實哥哥才是最可憐的人,他本是無辜的,卻要承受所有的過錯?!?/p>
周文莉的眼睛再次被淚水模糊了,她哽咽著說:“小玉,都是媽媽造的孽??!”
賈玉“哼”了一聲:“這個老不死的已經死了,以后你就應該全心全意地對爸爸吧。我真慶幸我是爸爸的女兒,而不是這個老不死的女兒,要不然,我大概連自殺的心都會有的?!?/p>
當天,賈玉就乘上了返回湖西市的長途汽車,從那以后,她再也沒回過家。她不知道那個國慶她突如其來的回家想法是不是上天對她的指示,或許上天就是想讓她探知這個秘密,才會讓她回家去看一看。
現在,一切昭然如揭,她與賈鑫之間的關系,如果由母系來算,是兄妹,由父系來算則是叔侄,現在又是情人,這是多么混亂又是多么可笑的關系?。?/p>
8
賈鑫終于脫離了危險期,耿蓮獨自返回湖西市,并為賈玉請了個長假,賈玉則留在醫(yī)院照顧賈鑫。
賈鑫大概在第三天的時候蘇醒過來,醒來之后,看見賈玉坐在床邊,他不著痕跡地將頭轉向窗外。以賈玉的敏銳,立刻就發(fā)現了哥哥的異樣,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盡心盡力地照顧賈鑫。
似乎所有的醫(yī)院床位都是緊張的,賈玉仍然想辦法弄了一間獨立的病房,這在蘆花縣人民醫(yī)院已經算是最高級的病房了。因賈玉是個名人,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護士都認出她來,經常會有一些小護士用各種借口在病房外面偷看她,還會有人問她要簽名。
她總是很和善地一一滿足他們的要求,不過數日,醫(yī)院里所有的人都對她交口稱贊。這個美女主播不僅人生得漂亮,且沒有什么架子,真是難得。而且看她那么用心地照顧哥哥,身為一個妹妹也算是做到極致了。
但哥哥卻對妹妹一直很冷淡,總是沉默地望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無論賈鑫態(tài)度如何,賈玉始終不曾開口提過一個字,而賈鑫似乎也不愿先開口,兩人如同在進行著無言的角斗。
賈鑫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月,已經可以出院了,賈玉為他辦了出院手續(xù),在離開醫(yī)院的那一天,有好幾個和賈玉建立了良好關系的小護士前來送行。賈玉一一和她們告別,臉上一直帶著溫柔美麗的笑容。
賈鑫冷眼旁觀,這是他由小到大一起長大的妹妹,由她出生開始,他就一直陪伴著她,他曾以為他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此時看著她如此溫和的微笑,他卻迷茫了,也許他根本就從來不曾了解過她,他自以為是的了解不過是賈玉對他愚蠢的容忍罷了。
他忽然想起徐若雪,那個寧可和家里斷絕關系的官二代小姐,只為了和他生活在一起,卻最終死在手術臺上,也許徐若雪才是真正愛他不曾愚弄過他的人。他心里一陣酸楚,失去的,再也無法挽回了。
在家門口,賈鑫就阻止了賈玉進去:“就到這里吧,我自己進去!”
賈玉有些意外,“有行李要拿,我送你進去吧!”
賈鑫卻搖了搖頭:“不用,我自己就行了?!彼舆^行李,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頭道:“你以后再不要來了?!?/p>
賈玉皺起眉:“為什么?”
賈鑫臉上的神色更加冷淡:“這里是我和阿雪的家,她一定不喜歡看見你。以后,你都不要來了。”
房門“砰”的一聲關上,賈玉這才驚醒過來,她只覺得手足冰冷,胸口一股氣憋在那里,讓人無法呼吸。賈鑫說得不錯,這房子是他結婚以后才買的。自從韓志邦向賈氏建筑公司注資以后,賈鑫一連接了幾個大工程,事業(yè)飛速發(fā)展,他終于不必住在那個逼仄的兩室一廳里了。
他和徐若雪一起選中了這套別墅,這里確實是他和阿雪的家。屬于他和賈玉的回憶,則是那個兩室一廳的單元房。
這也是賈玉無法接受的事實之一,似乎徐若雪帶給賈鑫的永遠是金碧輝煌,而她則更像是賈鑫的糟糠之妻。難道這便是天注定的命運?省長的女兒注定會榮華富貴,而她,一個農婦的女兒,無論如何努力,始終都無法超越她嗎?
她的眼睛有些干澀,抬起頭,陽光燦爛如雪,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哥哥正在漸行漸遠。她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與哥哥長相廝守,似乎已經變成不可能的奢望。是什么改變了哥哥?想必和他這次蘆花縣之行有關。難道,哥哥已經知道了徐若雪的真正死因?
想到這里,她的脊背上冒出了一層冷汗,若是真讓哥哥知道了,只怕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吧!
她第一次真正感到擔心,若是失去了哥哥,她就算擁有一切又有什么意義?
除此之外,還有鄭睿軒鍥而不舍的追查更加讓她心煩意亂。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如履薄冰,雖說她堅信許俊平不會出賣她,但鄭睿軒的追查終究是個隱患。而且,許俊平的妻子是朱菁,這個女子由高中的時候就對她滿懷嫉妒,若是知道她與許俊平有來往,不知還會鬧出什么事端來。
許俊平一直以為賈玉不知道他的妻子是朱菁這件事,其實賈玉早已經從同學的口中得知了。這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賈玉從來不參加同學聚會,并不代表她完全和老同學失去了聯(lián)系。
這些年來,她益發(fā)內斂,城府漸深,喜怒不形于色,許多事情,她心里明白,別人卻完全不能看出端倪。她的天性原本也并非如此,但越來越多的秘密卻教會她如何才能真正的保守秘密,那便是連最親的人都不能說。
她坐回汽車上,略一思考,便驅車開往市區(qū)的一家移民中介公司。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在籌劃投資移民的事。她擁有賈氏建筑公司的一部分股份,而且她堅信自己能夠影響哥哥的決定。她覺得也是時候了,應該將資產轉移到海外去了。
雖說賈氏建筑公司現在最大的股東是韓志邦,但即便是他們所擁有那一部分股份出售后,也足以令兄妹兩人衣食無憂了。
這樣做的目的,不僅是為了逃離這個是非之地,也可以換個環(huán)境重新開始,如同多年前離開蘆花縣一樣?,F在的湖西市雖然表面平靜,且她的事業(yè)也似乎紅紅火火,她卻覺得比當年的蘆花縣更讓她感覺到危機四伏。這一次,她甚至是無力的,只因她能夠掌控一切,卻無法掌控一個人的感情,而賈鑫的感情卻正好是她最致命的弱點。
有人說,男人為尊嚴而活,女人為愛情而生,這句話正是對賈玉最恰如其分的寫照。對于現在的她來說,一切皆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便是哥哥。
9
與此同時,在副省長徐威的辦公室里,正在進行著一次秘密的談話,談話的雙方是徐威和耿國棟。
雖說房間里只有兩個人,沒有第三者旁聽,可說話的兩人仍然盡可能地壓低聲音且言簡意賅。談話的內容主要是關于徐若雪之死的,徐威希望耿國棟一定要找出徐若雪吸毒的真相,包括毒品是從哪里來的,徐若雪又是為何會接觸到毒品。
這件事只能私下調查,絕不可讓太多的人知道,因徐若雪是副省長的女兒,若是讓人知道徐威的女兒吸毒,他這個副省長顏面何存?徐若雪已經死了,徐威不希望女兒身后的名聲蒙羞。
女兒死后,他第一次覺得愧對女兒,但他同樣堅持認為自己當初反對徐若雪與賈鑫在一起的決定是正確無誤的。如果那時徐若雪聽他的話,選擇一個富商結婚,也許她的命運就不會是這樣。她說不定還幸福地生活著,且已經生了一男半女。
可惜的是,徐若雪堅持與賈鑫在一起,落得如此下場。
自韓志邦注資賈氏建筑公司后,賈鑫一躍成為省內著名的年輕企業(yè)家。徐威對賈鑫的態(tài)度也緩和了很多,他甚至主動和女兒聯(lián)系,并要求為他們補辦婚禮。女兒對此的態(tài)度一直是冷淡的,雖說婚禮最終得以補辦,且還成為全城最熱鬧的話題,但女兒和他之間的隔閡似乎再也無法彌補了。
他心中的愧疚,卻是因為當初他沒有堅持將女兒鎖在家中。若是他能堅持將女兒鎖在家里,甚至不允許她去工作,這以后的一切也許就不會發(fā)生。
他堅定地認為他唯一的錯誤是沒使用強制手段,卻從來不曾想過,一個人的心并非是一把鎖能鎖得住的。
現在徐若雪已死,為了彌補對女兒的愧疚,他要求耿國棟無論如何都要把害徐若雪的人找出來。
或許是因想起女兒,心里過于悲傷,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耿國棟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反復強調一定要嚴辦,耿國棟唯唯諾諾地答應著,背心被冷汗?jié)裢噶?。若是徐威知道真相,那該如何是好?到時他的一切前途都完了。
他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徐威知道所有的秘密,一切全都要推到賈玉身上。
他向徐威保證一定會查明真相,便匆匆地離開了副省長辦公室。
(未完待續(xù))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
插 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