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文
一
深秋,晶瑩剔透的寒霜,裝點了含蓄雅致的白樺、蓬勃墨綠的側柏、耀眼金黃的落葉松與酒紅沉醉的楓樹……五色交織的長白山脈層林盡染,多彩的秋葉如紛飛的蝶,舞向了云水之間。
殘陽如血,夕輝晚照,東北抗聯(lián)第五軍一師僅存的八名婦女團戰(zhàn)士與百余名官兵,在歷經三個多月的千里西征與激烈戰(zhàn)斗之后,來到了烏斯渾河岸畔,準備渡河向北經馬蹄溝、碾子溝,到依蘭縣土城子一帶牡丹江邊的克斯克山區(qū),去尋找抗聯(lián)二路軍總部及第五軍部。
連綿的秋雨,將原本幾十米寬的烏斯渾河河道,擴展到了數(shù)百米。沒有渡船,也看不見渡口,湍急的濁浪,咆哮著一往無前。天色已晚,過河的希望極其渺茫。已經連續(xù)27天粒米未進的戰(zhàn)士們,一直靠著白水煮蘑菇、煮野菜度日,忍著饑餓行軍打仗。眼下,衣衫襤褸、疲憊至極的戰(zhàn)士們,只能在烏斯渾河與牡丹江的交匯處柞木崗山露營,等待天亮時再做渡河的打算。
秋夜,荒無人煙的山谷里溫度降到了零下十度左右,冷氣襲人。為了御寒,戰(zhàn)士們攏起了篝火。篝火旁,八位女戰(zhàn)士,背靠背地打起了瞌睡。
23歲的指導員冷云怎么也睡不著。她側耳傾聽著烏斯渾河的流水聲,遙望著天穹上亮晶晶的星星。流水聲里,傳來的似乎是女兒奶聲奶氣的呼喚;一閃一閃的星星,漸漸地變成了女兒一眨一眨的毛茸茸的眼睛。屈指數(shù)來,女兒現(xiàn)在有半歲多了。想起女兒,冷云的心就會生出負疚,負疚自己未能盡到做母親的責任。西征前那個月明風清之夜,她強忍著丈夫犧牲的悲哀,把剛剛出生兩個月的女兒,交給了軍部副官謝清林,送到依蘭縣的一家朝鮮族老鄉(xiāng)撫養(yǎng)。她一只手摟著女兒,一只手輕輕地拍著女兒。女兒在悲傷的《搖籃曲》中入睡,稚嫩的臉上還掛著淚滴。她知道在槍林彈雨中奮戰(zhàn),生命轉瞬即逝猶如家常便飯。此行也許就是與女兒的永久分離。沒有了爸爸,再沒有了媽媽,女兒是否能夠平平安安的長大?
冷云深深知道,戰(zhàn)爭是越來越殘酷了。七七事變之后,日偽當局為了鎮(zhèn)壓東北人民的反侵略戰(zhàn)爭,動員了6萬余的兵力,對烏蘇里江、松花江、黑龍江下游進行空前規(guī)模的大討伐。他們強制推行了“集團部落”、“保甲連坐”的政策,威逼群眾歸并大屯,到處以深溝高壘嚴密封鎖,切斷了抗聯(lián)與人民群眾的密切聯(lián)系。部隊的給養(yǎng)經常中斷,彈藥和軍需品極難補充,東北城鄉(xiāng)的地下黨組織幾乎損失殆盡,抗日游擊戰(zhàn)爭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困難時期。為粉碎敵人企圖“聚殲”抗聯(lián)部隊的陰謀,抗聯(lián)第二路軍主力于1938年5月,向五常、舒蘭一帶西征,以期打通與南滿、熱河方面抗日部隊的聯(lián)系,開辟新的游擊區(qū)域。
美好的愿望常常被冷峻的現(xiàn)實所打破。在“內無給養(yǎng),外有追兵”的困難境地中,經過幾個月的輾轉游擊的西征部隊,已由出發(fā)時的680多人,減員至 100余人,西征的主要領導人、吉東省委書記宋一夫叛變投敵,抗聯(lián)第4軍軍長李延平、副軍長王光宇相繼犧牲。30多名抗聯(lián)女戰(zhàn)士只剩下了指導員冷云,班長胡秀芝、楊貴珍,原第四軍被服廠廠長安順福,戰(zhàn)士郭桂琴、黃桂清、王慧民、李鳳善。這樣下去,不知道還會有多少年輕的戰(zhàn)士要血灑疆場?
冷云的思緒,被躺在懷里的小戰(zhàn)士王慧民的夢囈打斷了。小惠民的父親是抗聯(lián)第五軍軍部的副官,就在前不久的一次戰(zhàn)斗中,王副官倒在了冰冷的血泊中。想到這里,冷云不由自主地抱緊了小惠民瘦弱的身軀。
“女人是為愛情而生的”,愛情是殘酷戰(zhàn)爭中蘊藉于心中深處的一抹春色。
此時此刻,17歲的郭桂琴,滿懷對戀人馮文禮的思念,仰望著天上的半輪冷月,憧憬著抗戰(zhàn)勝利的那一天,能夠與心愛的文禮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白頭偕老。思念與憧憬交匯,恍恍惚惚的她,真的看見了帶著大紅花的文禮,騎著高頭大馬來迎娶她。笑瞇瞇的文禮親手挑起了紅蓋頭,把她抱到了馬背上。睡夢里,她高興地笑出了聲。笑聲中,她找到了去年冬天凍掉的兩個腳趾頭。漸漸地,凍僵的雙腳暖和了,原來是文禮把她的雙腳放到了懷里,那一刻,電流暖到了全身。
漂亮的楊貴珍,平日里總是喜歡在頭上戴一朵山野里的花。此時,她思念的是隨隊西征的丈夫寧滿昌,不知道他的槍傷是否還有陣痛?而安順福,正在猜想著西征前送給老鄉(xiāng)的兒子是否已經安睡?
朦朦朧朧的戰(zhàn)士們沒有想到,篝火在帶來溫暖的同時,也帶來了致命的危險,戰(zhàn)爭,不僅無情地剝奪了她們享受親情、向往愛情的權力,生命也已經接近了死亡。
二
夜半,一雙邪惡的眼睛,發(fā)現(xiàn)了山谷里跳躍的篝火,緊接著日本守備隊收到了抗聯(lián)部隊在烏斯渾河岸邊宿營的信息。日軍熊谷大佐立即集合了一千多日軍與偽軍,向柞木崗子撲去。
驟響的槍聲,在晨曦中劃破了靜謐的天幕,驚醒了被重重包圍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別無選擇的他們,最大的希望,是渡過烏斯渾河突圍。為了女戰(zhàn)士的安全,指揮員命令師部參謀金石峰帶領她們先行渡河。深諳水性的金石峰把女戰(zhàn)士隱蔽在河邊的柳條叢里,待到尋找到安全的涉水路線后,再來引領女戰(zhàn)士們安全渡河。
金石峰剛剛游到對岸,密集的敵軍就向一師部隊發(fā)起了進攻。抗聯(lián)指揮員一邊組織火力反擊,一邊撤退。躲在柳條叢里的女戰(zhàn)士們,眼看著突圍的戰(zhàn)友們慘死在敵人的機槍下,不禁焦急萬分。為了給大部隊創(chuàng)造突圍的機會,冷云果斷地把戰(zhàn)士們分成3個小組,分別從隱蔽處同時開槍,將敵軍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的身邊。突遭襲擊的敵軍被打得蒙頭轉向,于是立即調轉重機槍,組成了重重的火力網(wǎng),步步向女戰(zhàn)士藏身的河邊逼近。
在兇殘強勢的敵軍面前,沒有絲毫的驚慌退縮,女戰(zhàn)士們將一顆顆仇恨的子彈,直射敵人的胸膛。在她們的掩護下,部隊從柞木崗方向得以突圍。而女戰(zhàn)士們只剩下了最后的3顆手榴彈。此時,猙獰密集的敵軍在前;瘋狂咆哮的烏斯渾河在后……
狹路相逢勇者勝。命懸一線的生死關頭,冷云沒有半點猶疑,她堅定地說:“同志們!我們是抗聯(lián)的戰(zhàn)士,我們寧死不能做俘虜!”她的話聲剛落,戰(zhàn)士們就紛紛響應:“一定要過河,寧可站著死,決不跪著生!”冷云、安順福和楊貴珍用力把最后3顆手榴彈甩進了敵群。彌漫的硝煙中,她們挺起胸膛,手挽著手踏進了烏斯渾河。迫擊炮彈一刻不停地追逐著她們的身影,冷云的肩頭中彈,王惠民的左胸受傷。激流中,胡秀芝扶住了冷云,安順福抱起了王惠民,她們互相攙扶著,向河的深處邁進。激烈的排炮在她們的周遭不停地爆炸,漸行漸遠的身影,在湍急壯闊的水面上化作了一尊石質的群體雕像,毫不猶豫的隨著寒冷的江水匯入了牡丹江、松花江,去向了更廣闊的海洋。河岸上,彈痕累累的白樺林與靜穆飄零的紅楓林,一任蕭瑟的秋風哀鳴。一瞬間,烏斯渾河的流水里有了人類血液的色調。那色調如同經霜的紅葉,泛著血色的光環(huán)。
東方欲曉,初昇的太陽與烏斯渾河一起,記住了花季生命隕落的時刻——1938年10月20日。這一天,年齡最大的冷云和安順福23歲,年齡最小的王慧民只有13歲,她們的平均年齡還不到20歲。殘酷的戰(zhàn)爭,毀滅了豆蔻年華般美麗女性的生命。
世界最偉大的音樂家貝多芬曾經說過,凡是行為善良與高尚的人,定能因之而擔當患難。在生與死需要抉擇的關鍵時刻,八位行為善良與高尚的女性,選擇了愛國捐軀的大情大義,堅定頑強地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樹立了一個氣壯山河的民族英雄群體的典范。在走入江心的時候,她們也曾經回望過大部隊突圍的山頭,也曾經回望過河邊的岸柳,這是她們對生的留戀,對死的坦然?!白鳛楸瘎≈黧w的她們”,卻以驚人的韌性和凜然的英氣,堅持抗戰(zhàn)到生命的最后一息。這不僅僅是一部無與倫比的英雄主義史詩,它的深刻意義更在于,她產生了長長久久地支撐中華民族歷盡劫難而后生的巨大能量。
“為祖國而死,那是最美的命運??!……”
帶重兵襲擊西征部隊的日本兵熊谷大佐,也記住了中國女性的堅強。在此后不久,被周保中率領的部隊包圍的時候,熊谷感慨地說:中國女人是那樣的英雄,死了的不怕,中國是滅亡不了的。話閉,絕望的他剖腹自殺。
三
人們常說:“女人是水做的。”因而,世界上好多著名的河流,是與優(yōu)美的女性同輝共榮的。譬如,羅蕾萊女神是萊茵河浪漫的象征,白衣素裹的降水女神是塞納河的源流,“印度的母親”是恒河文明圣潔的搖籃。在中國,孕育了燦爛的華夏文明的黃河也被稱頌為母親。八位綠鬢朱顏的戰(zhàn)士,以“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壯舉,使原本不起眼兒的烏斯渾河成為了不朽的圣河。
時光流過了75年,花開花落輪回了四分之三世紀,烏斯渾河的漣漪里依然閃現(xiàn)著她們不滅的靈魂,依舊保留著她們青春的體溫,她們的死亡依然令人蕩氣回腸。在河水哀婉低吟的語速中,人們不停不歇地尋覓著她們與藍天碧水永處的生命印跡。
最早的尋覓,始于八女殉難的當天晚上。突出重圍的戰(zhàn)友們回到了烏斯渾河戰(zhàn)場,沿著河岸向下游尋找烈士們的遺體。在河邊的柳樹茅子里,他們首先發(fā)現(xiàn)了王慧民的書包,書包里還有半個賴以充饑的蘿卜,其后找到的是五具被河水泡得變了形的尸體,憑著體態(tài)辨認,其中有冷云和王慧民。戰(zhàn)友們含著淚水,將她們的尸體掩埋在河岸旁。
當年的東北抗聯(lián)第2路軍總指揮周保中在11月4日,寫下了:“烏斯渾河畔牡丹江岸將來應有烈女標芳” 的日記。從此,烏斯渾河的流水,一直在將軍的心中回蕩。1944年,霜染楓林的時候,在前蘇聯(lián)擔任國際88旅旅長的周保中,組織編寫了以八女投江為內容的《血淚仇》話劇,教育抗聯(lián)戰(zhàn)士要像女英雄們那樣,忠誠于祖國和人民,堅定驅逐日寇的必勝信心;1946年,在紀念抗戰(zhàn)勝利的那天,時任遼吉軍區(qū)司令的周保中,率騎兵警衛(wèi)排風塵仆仆地趕赴烏斯渾河八女殉難地,對天鳴搶,脫帽默哀,告慰英靈。
最早打破時空界隔,讓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熱愛和平的人民,了解八女投江英雄事跡的人,是東北電影制片廠的劇作家顏一煙。新中國成立前夕,她先后采訪了周保中、馮仲云等100多位抗聯(lián)指戰(zhàn)員。殉難于烏斯渾河的女性英雄形象,在女劇作家的視覺里仿佛鳳凰涅槃般升騰,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她圓滿完成了電影劇本《中華女兒》的創(chuàng)作。影片于1950年獲第5屆卡羅維發(fā)利國際電影節(jié)“爭取自由斗爭獎”,成為新中國第一部獲國際大獎的影片。世界電影史家薩杜爾在觀看了這部史詩般的影片之后,把八位女英雄之死比作夏伯陽的犧牲。此后,贊頌八女投江的歌劇、越劇、舞蹈及報告文學等作品源源不斷地問世。
最為悲痛的是八位女戰(zhàn)士的親人。其中,冷云的母親因為想念女兒哭瞎了雙眼;楊貴珍的父親在1962年才知道女兒早已經犧牲了的信息。戰(zhàn)友們千方百計地想找到冷云與安順福當年送給老鄉(xiāng)的孩子,可惜的是至今也沒有下落。
在烏斯渾河水目送著八女投江遠去整整70周年紀念日的那一天,林口縣委、縣政府在八女投江遺址舉行了隆重的紀念儀式。岸邊,耄耋老者馮文禮猶如塑像般的佇立。他前不久才從周保中將軍當年的警衛(wèi)員劉玉泉的口中得到信息,自己苦苦尋覓了半個多世紀的戀人郭桂琴,早已經殉國于烏斯渾河。
祭奠中,他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滾滾的波濤。濤聲波影里,映出的是郭桂琴17歲時那俊秀的圓臉龐,他的思緒飛回了70年前與郭桂琴分別的情景。那一天,年少羞澀的她給即將隨軍西征的文禮送來了手套和圍巾,文禮回贈給少女的是一方手帕。小巧的禮物代表了少男少女千絲萬縷的脈脈溫情,閃爍的是人性的光輝。南征北戰(zhàn)中,文禮常常將藏在身邊的禮物捧在手里,憶念著戀人甜美的笑容。這份情意,隨著漸長的年輪也愈發(fā)沉重了。如果郭桂琴還活著,應該是87歲了,他們的膝下一定是兒孫滿堂,一定會恩恩愛愛共度天年的。
殘酷的戰(zhàn)爭,彌漫的硝煙,阻隔了親人、戀人之間的音信,給親情與愛情帶來了永遠的創(chuàng)傷。
四
八位英雄的戰(zhàn)友徐云卿,當年也是抗聯(lián)第五軍婦女團的戰(zhàn)士,她和冷云等人分別于西征前夕。1939年,她聽到了八女投江的史實之后,眼前總是閃現(xiàn)著八個戰(zhàn)友手挽手向她走來的畫面,烏斯渾河水也總是想和她說說話。解放后,她提起了沉重的鋼筆,撰寫了《英雄的姐妹》一書。周保中將軍親筆為她的作品撰寫了序文,高度贊揚了東北婦女參加抗日游擊戰(zhàn)爭的英雄事跡。《英雄的姐妹》深受廣大讀者的喜愛,不僅再版重印,還參加了國際文化交流圖書展。
徐云卿的女兒白福蘭是聽著八女投江的故事長大的。她把母親的作品贈給了我,并向我深情地回憶起母親在撰寫八位戰(zhàn)友時的傷痛——
殘酷的戰(zhàn)爭可以使孩子早熟,可以逼迫孩子自覺地把個人的命運和民族的命運連在一起。
13歲——是孩子成長過程中的一個分水嶺,權威的專家曾經這樣說過。王惠民那時候恰恰是一個13歲的活潑天真的小孩子。每天夜里,王惠民都要枕著母親的胳膊入睡??善綍r行軍打仗,她卻總像一個小大人似的:她常去炊事班幫著做飯,去傷病院送信。她常說的一句話是:“爸爸被鬼子打死了,媽媽和弟弟妹妹在家受罪。我是大女兒,我得快點兒把鬼子打走,好回家找他們?!?/p>
愛是力的基礎?!鞍伺敝坏臈钯F珍是母親最熟悉的戰(zhàn)友。母親第一次在林口縣刁翎鎮(zhèn)見到楊貴珍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的頭上插了一朵帶孝的白花。原來,楊貴珍是個童養(yǎng)媳,結婚不到一年就死了丈夫。公婆恨她克死了兒子,總是打罵她,她覺得苦難沒有盡頭,甚至想到了死。在母親的啟發(fā)下,楊貴珍剪掉了疙瘩髻,穿上了抗聯(lián)的軍裝。入伍后很快就鍛煉成了勇敢、堅強的戰(zhàn)士,并且與連長寧滿昌結為夫妻。她深深地愛上了抗聯(lián)部隊,她說是抗聯(lián)給了她新的生命。
離別的那一天,楊貴珍與母親難舍難分。她把愛人寧滿昌送給她的紅色毛線衣留給了母親作紀念。離別時,楊貴珍緊緊地握著母親的手說:“再見時,我一定無愧地伸出自己的手。”離別之后,母親一直用這句話鞭策自己,努力工作。母親說,是殘酷的戰(zhàn)爭,割斷了她與戰(zhàn)友之間那濃濃的真情。
五
日本的侵華戰(zhàn)爭改變了中國歷史的走向,民族危亡的苦難改變了女性的命運。侵略者的燒殺搶掠,使楊貴珍、郭桂琴、胡秀芝、李鳳善等重壓在社會最底層的勞動婦女,成了辛酸的童養(yǎng)媳、苦命的小寡婦和凄苦無依的孤兒。在戰(zhàn)爭中,八位女英雄每個人都有刻骨銘心的傷痛——
冷云、安順福的丈夫都犧牲在抗日的戰(zhàn)場上;安順福的父親與兄弟在日軍的大搜捕中遇害;黃桂清的家是抗聯(lián)的堡壘戶,房子在并屯中被燒毀,一家人下落不明;楊貴珍的丈夫、郭桂琴的戀人隨部隊西征安危無常;王慧民的父親犧牲了,母親與弟弟妹妹生死未卜……巨大的哀痛使她們不約而同地告別親人,勇敢的直面血火焦灼的殺戮,承擔起了為民族生存而抗爭的職責,在慘烈的戰(zhàn)爭中獲得了新生。假如沒有日本侵華戰(zhàn)爭,楊貴珍、郭桂琴、胡秀芝、黃桂清們很可能會重復無數(shù)鄉(xiāng)村女性的命運,守著親人度過辛勞而安寧的一生;王慧民在挎著書包蹦蹦跳跳的上學之后,會伏在父母親的膝上撒嬌。但是,戰(zhàn)爭打破了寧靜。她們既是野蠻的侵略戰(zhàn)爭的受害者,也是反侵略戰(zhàn)爭最英勇、最堅決的奮斗者。在家破人亡的極度痛楚中生發(fā)出的報仇雪恨的樸素思想,逐漸形成了保家衛(wèi)國的共同理想。
冷云是典型的知識女性。從她遺留下來的裘皮襖與照片等物品中可以看出,假如沒有侵略戰(zhàn)爭,她會浪漫地過著知性女子的理想生活。當教師的她,身著旗袍,手把遮陽傘,周身散發(fā)著唐詩宋詞的韻味,展現(xiàn)的是溫柔婉約、安之若素的歲月;著戎裝的她,端莊秀麗的面容上蘊涵的是對和平的向往,從容凝重的眼睛、緊閉的嘴角與倔強精干的短發(fā),分別傳達出了中國女性勇于承擔歷史使命、不屈不撓不畏強暴的戰(zhàn)斗意志,以及對抗戰(zhàn)勝利的堅定信念。兩張照片之間的時空,是女性在反侵略戰(zhàn)爭中由嫵媚靜好逐漸向勇敢堅定轉換的真實寫照。
在參加抗聯(lián)之前,冷云曾經是黨的地下工作者。為了黨組織的安全,她不得不與偽警察結婚;為了參加抗聯(lián),她不得不頂著“私奔”的惡名離開家。她對告別的校友說:“我們這一生都交給了黨,在哪里工作都是為了挽救我們的祖國?!彼谫浗o校友的留言中寫道:“兩山不能遷,兩人能相見,盼那天盼相逢,祖國換新顏?!?她把所有美好的向往,都化作了抗擊日本侵略者的力量。
在抗日戰(zhàn)爭中,冷云等抗聯(lián)女戰(zhàn)士所承擔的角色最為復雜。身為戰(zhàn)士的同時,她們還是思念父母雙親的女兒,也是思念兒女的母親,還是牽掛丈夫的妻子。多重的角色,使她們更加珍惜生命。然而,侵略戰(zhàn)爭逼迫她們失去了浪漫單純,失去了母親、妻子、女兒的多重身份,放棄了珍愛生命、厭惡殺戮的本性。在短兵相接的戰(zhàn)場上,她們甚至消失了女性柔弱的性別特征,不得不挑戰(zhàn)女性的生理特點,承受其中的苦惱與麻煩:她們用破布,用捶軟的樹皮里層纖維代替月經墊,長途行軍磨破了陰部和大腿,有時候甚至引起流血化膿。她們還要承擔起創(chuàng)造生命的天職,冷云與安順福等抗聯(lián)女戰(zhàn)士,都是在深山老林、甚至是馬背上、戰(zhàn)場上度過分娩的“鬼門關”。只有在戰(zhàn)斗的間隙,她們才能夠以陽剛之美的品質,展現(xiàn)出陰柔之美的情懷。采野菜、扒樹皮、煮蘑菇、補衣服,是她們的強項。歌聲是抗聯(lián)隊伍中最有詩意的享受。徐云卿多少年以后還記得王慧民最喜歡唱的那首歌,“日出東方分外紅,曙光照滿城,大家快覺醒,看看鬼子多奸兇,國家人民全叫它坑?!备杪暯o艱難困苦的抗聯(lián)增添了樂觀喜慶的氣氛。
她們的堅強,讓我感悟到了伏契克的經典語錄:“每一個忠實于未來,為了美好的未來而犧牲的人都是一座石質的雕像?!薄岸恳粋€妄想阻擋革命洪流的腐朽過時的人,即使他現(xiàn)在帶著金色的肩章,他也只能是一個朽木雕成的木偶。但也需要看看這些活木偶是多么卑鄙可憐,看看他們是多么殘暴和可笑”。她們的英勇,讓我看到了石質雕像與朽木木偶的強烈反差,偉大與渺小之間的強烈反差。
那是怯懦、自私的一群。他們在生命還沒有死亡之前就被鐵定在了恥辱柱上。其中,有抗聯(lián)第二路軍西征的主要領導人,吉東省委書記、抗聯(lián)第五軍政治部主任宋一夫。1938年7月31日夜,在西征部隊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對抗戰(zhàn)前途絕望的宋一夫,以巡查崗哨為由,攜款帶槍,偷偷叛逃。8月26日宋一夫到偽哈爾濱警察廳投案自首,在他的引領下,巴彥、木蘭、東興的數(shù)百名中共黨員及愛國群眾慘遭殺害。1939年2月1日,中共吉東省委執(zhí)行部發(fā)出通告,永遠開除宋一夫的黨籍。1946年宋一夫被哈爾濱人民政府逮捕處決。
還有一個朽木木偶是抗聯(lián)第二路軍西征的另一個領導人,抗聯(lián)一師師長關書范。在八名女戰(zhàn)士用生命掩護了他和部隊的轉移之后,被嚇破了膽的關書范,經常在部隊中散布悲觀失望情緒和假投降理論,他借口外出偵察,背著第五軍領導,秘密與敵軍達成投降協(xié)定。1939年1月,第二路軍司令員周保中得知關書范準備投敵變節(jié)的信息后,立即召開吉東省委干部會議,將關書范開除黨籍,撤銷其黨內外一切職務,判處死刑。1月15日,關書范隨敵偽工作班來到刁翎時被逮捕, 16日凌晨被槍決。
直接向日軍告密,造成八女投江悲劇的朽木木偶是葛海祿。葛海祿原是抗聯(lián)八軍軍長謝文東(1939年叛變)的副官,因為貪生怕死叛變投敵,當了日偽特務。那天晚上,他在“偵察守望哨”發(fā)現(xiàn)柞木崗子附近的篝火之后,立即向日本守備隊告密。1955年,被公審槍決。
歷史公正而無情,越是貪生怕死的懦夫越是短壽;而八位把個體的命運和民族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起來的女性,卻雖死猶生。正如英國著名哲學家培根所說的:“死亡征服不了偉大的靈魂”。
清波有語。烏斯渾河嗚咽的流水,朝朝暮暮地訴說著——八位女英雄的精神足以吸引今生來世的人們,永生堅定對于崇高使命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