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悅子

一

因為記性很好，所以當(dāng)別人在喬希面前提到或者指給她看外班的某個女生時，喬希在第二次看見或碰面時就會記得這個女生。所以喬希是知道那個叫曲筱菲的女生的，她還知道曲筱菲說話做事都屬于很合拍的那種，是很討老師喜歡的學(xué)生。但喬希做夢也沒想到，因為學(xué)校之外的一些事，她會和曲筱菲產(chǎn)生交集。

那天中午放學(xué)的時候，在校門口的冷飲廳那，喬?？匆娗惴圃谡埩硗鈨蓚€女生吃香草味的冰激凌。當(dāng)曲筱菲調(diào)皮地把一塊冰激凌抹到其中一個女生的臉上時，她烏黑亮澤的馬尾辮呈扇形甩到半空中，九月燦爛的陽光照著她燦爛的笑臉，很是美麗的一幕。

喬希忍不住向她們瞅了好幾眼?！扒惴朴玫南窗l(fā)水一定是好牌子的吧，頭發(fā)那么好那么柔順?！眴滔＿@么想了一下。后來回想時，喬希分明覺察出，這就是許多女生都熱衷于去做的一件事——羨慕。

那時，喬希對曲筱菲的注意還只是蜻蜓點水。

直到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吃過晚飯，聽見父母的那些對話。

二

“聽說這是最后一批指標(biāo)了，很難弄到，很多人都在爭取名額，徐姐那就是咱們最后的救命稻草?！?/p>

喬希知道媽媽是在說給爸爸調(diào)動工作的事情。

“都好多年不聯(lián)系啦，吃餡餅的時候不想著人家，割稻子時倒想起人家啦！”

喬希也知道爸爸嘴里的那個“人家”是一個她該叫“徐姨”的女人，徐姨歲數(shù)比媽媽小，現(xiàn)在在電力局當(dāng)副局長。

“誰讓咱們從前是老鄰居呢！再說她家曲筱菲出生的時候，我送的那一籃子雞蛋可是攢了半年的，多不容易，她家平時缺個鹽啊醋啊，還不是上咱家借……”喬希的媽媽說。

“你就別刨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啦……”

原來徐姨的女兒就是曲筱菲，喬希有點意外，就像是在秋天看見了冬天才有的落雪的感覺，可是如果把分辨秋冬的時間界限放寬，那么也可以認為雪下得理所當(dāng)然。喬?，F(xiàn)在就是處在這種感覺里。

喬希寫完作業(yè)也快九點了，可客廳里父母關(guān)于那個話題的對話竟然還在繼續(xù)。喬希忍不住在心里嘆了一下，到底嘆什么，她又說不大清楚。躺在床上，很快睡著的喬希夢見徐姨答應(yīng)下幫她爸爸調(diào)動工作的事，她媽媽高興得竟把牙齒笑掉一顆。

第二天醒來時想起夢里媽媽掉牙的事，喬希覺得好笑極了。

但后來發(fā)生的事證明她媽媽為了給她爸爸調(diào)動工作還真是什么都舍得的。

三

喬希的媽媽拿出從前的一些積蓄，坐車到一個農(nóng)場的老鄉(xiāng)那買了兩斤上好的干蘑菇，還去市場買了一些上檔次的茶葉、煙酒，還有一些七零八碎的東西，都是要給那個徐姨送去的。置辦回這些東西后，她臉上的表情一會兒鄭重一會兒舒展，喬希看得出來調(diào)動工作這事看來真是當(dāng)前家里的大事。

這天放學(xué)回家，喬希的媽媽進到喬希的房間，看神色是有事情的樣子。

“喬希，我記得你有個挺好看的點心盒，先拿來給媽媽用?！眴滔５膵寢層蒙塘康目谖钦f，臉上帶著一些微笑。

喬希是有一個紫粉色的點心盒，是上次回老家時一個表姐送她的生日禮物，喬希一直很喜歡那個盒子，并往盒子里裝了一些彩色的幸運星。

“這不是你爸爸要調(diào)動工作，也算你盡的一份力。”喬希的媽媽說。

“可是，媽，那盒子可是我心愛的東西啊?！眴滔Ｕf。

“等你爸爸工作調(diào)動成了，媽給你買個新的點心盒，里面的點心也都直接歸你啦?！眴滔５膵寢層玫氖且话肟隙ê鸵话肷塘康恼Z氣。

喬希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并在柜子底掏出那個點心盒遞給媽媽，臉上有許多不舍。再說，她媽媽說的話大半都是沒影的，幾個月前答應(yīng)買給她的密碼日記本一直也沒兌現(xiàn)。但喬希想，媽媽要點心盒肯定和曲筱菲有關(guān)，現(xiàn)在盒子給了媽媽，爸爸的工作應(yīng)該也就更有把握和著落了吧。

果然喬?？匆妺寢尠言S多樣式的花花綠綠的泡泡糖裝進那個盒子，然后說這是要送給徐姨的女兒曲筱菲的。

“媽，我爸真調(diào)上工作，我們家會改變什么呀？”喬希忍不住問。

“這個，打個不太恰當(dāng)?shù)谋扔髡f，你，就會從一無所有的灰姑娘變成想什么有什么的灰姑娘的姐姐?！眴滔５膵寢屢贿呎頄|西一邊說。

“灰姑娘的姐姐，穿不上水晶鞋的那個？”喬希故意和媽媽開了個玩笑，這些日子以來，她老覺得媽媽為爸爸調(diào)動工作的事操了許多心，鬢角的發(fā)絲都有幾根愁白了。

“明白就好?！眴滔５膵寢尣]聽懂喬希的玩笑，依然忙著整理那些要送給那個徐姨的東西。

四

這天是周末，下午三點多，喬希的媽媽喜形于色的樣子回到家里，她對喬希和喬希爸說：“她徐姨收下那些東西了，還留我吃了飯，她還是愛往菜里放那么多醋。”喬希的媽媽有點得意的樣子，喬?？闯鰜韹寢屚Ω吲d的。

喬希的媽媽還拎回了一些六七成新的衣服，說是她徐姨給的，另外還送了半盒蛋卷給喬希。喬?？戳艘谎勰切┮路?，樣子都很好，顏色也很好，并不屬于舊衣裳。

星期一上學(xué)的時候，喬希的媽媽非把一件帶菲子領(lǐng)的粉白色襯衫穿在喬希身上，她說那件襯衫很配喬希的臉形。喬希看出這應(yīng)該是曲筱菲穿過的，所以她很不情愿穿，可又拗不過媽媽。結(jié)果這件衣服著實為喬希帶來了一些尷尬。

課間，喬希去洗手間的時候，正巧碰見曲筱菲站在窗前。那么如果曲筱菲看見自己穿過的衣裳現(xiàn)在正穿在另外一個女生的身上，會做何回應(yīng)，不屑，嘲笑？喬希在不知不覺間，臉已經(jīng)潮紅起來。

“喬希，你怎么啦，病了嗎？臉突然這么紅？”和喬希一起來的女生問喬希。

“沒，沒有，咱們趕緊回，回班級吧?！眴滔６汩W著快步走出洗手間，結(jié)果因為太著急踩到了別的女生的腳，她感覺自己從來沒這么狼狽過，心里不禁埋怨起她媽媽來。

但事實是曲筱菲一直沒有注意過喬希，可是媽媽不是說，上次去徐姨家，已經(jīng)捎帶著向曲筱菲介紹過喬希了嗎，那她應(yīng)該有印象吧？誰知道呢，好在，那天她是沒發(fā)現(xiàn)喬希穿她穿過的衣裳。

又一天放學(xué)回家，喬希的媽媽交給喬希一個任務(wù)，讓她請曲筱菲來家做客。喬希依然是很不情愿地答應(yīng)下來。睡覺前為怎么邀請曲筱菲準(zhǔn)備了好幾個版本。

第二天是星期四，正好輪到喬希做值日生。去水房接水的時候，喬希沒有把水龍頭的水放到很大，她在漫不經(jīng)心地想些事情。

“同學(xué)，請你麻利點，這樣細水長流，別的值日生要等到猴年馬月去呀！”一個高個子大眼睛的女生一邊說一邊上前把水龍頭擰大?！皣W啦”一下，大片揚起的水花濺到喬希臉上，喬希本能地轉(zhuǎn)過身，手里濕漉漉的拖布也甩開來，結(jié)果甩出許多水，迸在高個子女生身上。

“哎呀，我的新牛仔褲！”高個子女生夸張地沖喬希大叫著，一副打算不依不饒的表情。

“你們別大驚小怪啦，喬希是我姐，你們別難為她。”喬?；仡^，看見替她說話的竟然是曲筱菲。高個子女生和曲筱菲大概是一個班級的，曲筱菲這么一幫忙，高個子女生就沒再說什么了。

“謝謝你，曲筱菲?！眴滔Ｕf，這時，她和曲筱菲走到了走廊的一個角落。

“不客氣，你媽媽去我家，和我說起過你?！鼻惴颇樕蠋е崛岬男ΓS即把一縷敏銳的目光落在了喬希的手脖子上。喬希手脖子上戴的是一條綠色絲帶編織成的手鏈。

“你手脖子上的手鏈?zhǔn)俏业哪菞l吧，你能把它還給我嗎？我還以為丟了，原來是我媽媽把它包進那些衣裳里送給你家了?！鼻惴拼蟾藕芟矚g那手鏈，此時因為看見手鏈眼睛泛著亮。

喬希只好把手鏈摘下來還給了它原先的主人，但是老天爺知道喬希也是非常喜歡那條手鏈的。喬希微微有點失落，但她很快釋然了，她想，還是選擇完璧歸趙吧，曲筱菲高興了，她也許會把我還她手鏈的事告訴她媽媽，那么爸爸調(diào)動工作的事是不是又多了一點希望呢?？墒乔惴浦皇菫榱艘啬莻€手鏈還是真心想幫她？喬希猜不出，她覺得女生的心思其實都很難猜，包括她自己也如此。

“曲筱菲，我媽媽讓我請你去我家吃飯?！眴滔Ｊ峭蝗幌肫饗寢尳唤o自己的那個任務(wù)的，而現(xiàn)在正是個不錯的機會。

“吃飯啊……我考慮考慮再說吧?！鼻惴茡P了揚頭，窗外殘陽的光芒把她的發(fā)絲映得閃亮亮的好看。

考慮考慮，那是答應(yīng)呢還是不答應(yīng)呢？喬希想起了媽媽交給她任務(wù)時那迫切和期待的表情，心里不禁為自己祈禱：曲筱菲，希望你會答應(yīng)才好??！

五

喬希覺得生活就是這樣，一些事被拆穿說開后，就像是一塊五彩的染布被漂完后會露出原本難看的樣子來。就像現(xiàn)在，她媽媽找曲筱菲媽媽調(diào)動工作的事，班級上許多同學(xué)都知道了。一些女生也開始對喬希議論紛紛。

“聽說喬希穿曲筱菲穿剩下的衣服呢?！币粋€梳齊劉海的女生說。

“那個曲筱菲，就是媽媽在電力局當(dāng)副局長的吧?！币粋€女生插嘴說。

“聽說喬希媽媽為討好曲家送很貴的酒和茶葉，還特意送曲筱菲一盒子泡泡糖。多么有心計的女人，連小孩子也不放過賄賂?！币粋€大眼睛的女生說。

“以前喬希是多么隨和的女生啊，現(xiàn)在人家有個局長阿姨做后盾，以后大概也不會把我們放在眼里了。呵呵，其實她也挺可悲的?！笔猃R劉海的女生又說。

無意中聽見同學(xué)對她這樣議論的喬希當(dāng)然很是失落，可是能怎么辦呢？她想，就這樣走下去吧，樹葉總會泛黃，花朵也總會按時盛開，也許以后一切都將有所轉(zhuǎn)機。雖然是暫時想開了，但喬希臉上依然沒有什么笑容。

“喬希?！毕挛绶艑W(xué)的時候，喬希聽見后面有人喊她，好像是曲筱菲的聲音，回頭一看，真是曲筱菲。

“干嗎悶悶不樂的呀？我答應(yīng)去你家吃飯啦。”曲筱菲親昵地拍了拍喬希的肩頭。

“真的嗎？”喬希覺得心里某處又燃起了欣喜的火苗。

“當(dāng)然啦，沒必要騙你呀?！鼻惴普f話時，風(fēng)把她的幾縷發(fā)絲吹得揚起來。

喬希本來是想說“太好了”，可是又覺得這樣的話，實在讓人笑話，那么幼稚。于是她只是淡然地沖曲筱菲笑了笑，但笑得很好看很明亮。

六

喬希媽媽請曲筱菲來家里吃飯那天，特地去超市買回一瓶西班牙進口的純天然蘋果汁，玻璃瓶裝的，郁金香花瓣的瓶身上印著幾顆誘人的青蘋果，還有兩排金閃閃的英文字。喬?；丶視r一見到那瓶果汁就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暗暗吞口水。媽媽見狀立即搶過去，告訴喬希這蘋果汁是專門為曲筱菲準(zhǔn)備的，小心別打碎了。喬希本來想抗議一下，但是她媽媽已經(jīng)把一把芹菜塞進她手中，讓她摘芹菜。喬希就把那些本就說不太明白的話咽了回去。

曲筱菲來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多，穿了一件藕荷色的風(fēng)衣，頭發(fā)沒有束，只戴了個白色的發(fā)卡。

“曲筱菲以后肯定是個美女。”喬希的媽媽迎上去，拉了拉曲筱菲的手說。

“阿姨好。”曲筱菲很禮貌地向喬希的媽媽問好，并把一袋子水果遞給喬希的媽媽，然后沖一旁的喬希好看地笑著。

喬?？傆X得哪里有點假假的，可又說不出來。她媽媽在向她使眼色讓她幫忙搬椅子端菜什么的，她也趕忙去照做了，雖然心里有點澀澀的。

吃飯的時候，當(dāng)喬希把筷子伸向盤子里的一個炸雞腿時，她媽媽又向她遞了個眼色，她只好把筷子縮回來，然后看見她媽媽笑著把兩個雞腿一同夾進了曲筱菲的碗里。

“來，曲筱菲，嘗嘗阿姨的手藝?！眴滔５膵寢屨f，并按照原計劃倒了一大杯蘋果汁遞給了曲筱菲。

曲筱菲并沒去吃雞腿，而是一口氣喝掉了不少果汁，喬希的媽媽又趕忙將瓶里剩余的果汁添進她的杯里。其實喬希多想媽媽也給她倒一杯呀，哪怕一小杯也行。最近電視上經(jīng)常播放這種果汁的廣告，喬希有點后悔，在曲筱菲來之前應(yīng)該求媽媽先給她倒點嘗嘗，她猜那味道一定比鮮橙多好。

“咦？喬希沒有喝蘋果汁嗎？”曲筱菲發(fā)現(xiàn)了問題。

“我，以前喝過，不習(xí)慣那種酸酸甜甜的味道，還是喜歡喝湯?！眴滔]有想到自己竟然也會編謊話。她舀了勺紫菜蛋花湯，抿了一小口，淡而無味。唉，算了吧，不就是果汁嘛，只要爸爸的工作調(diào)好啦，即使喝不到進口果汁又算什么。喬希這么一想，釋然多了。

喬希吃了半碗飯，并沒怎么吃菜，當(dāng)她夾起一塊被炒得柔亮嫩黃的蘑菇時，她頓了一下，然后她咽了一口唾沫，把蘑菇夾到了曲筱菲碗里。

“嘗嘗蘑菇吧，我媽媽炒的蘑菇堪比廚師呢?！眴滔Ｕf。

喬?？匆妺寢寷_她贊許地笑了一下，喬希夾了一塊青椒，一邊“嘎吱吱”地吃一邊想，原來自己也能變得這么油嘴滑舌。

飯快吃完時，喬希的爸爸回來了。曲筱菲出門的時候，喬希的爸爸對站在桌子旁的喬希說：“喬希，別傻站著，出去多送你曲筱菲妹妹一段路。”曲筱菲聽見后就沖喬希的爸爸禮貌地笑，并客氣地推辭。但那天喬希還是按照爸爸說的送了曲筱菲很長一段路才回家。

七

元旦臨近的時候，喬希的媽媽高興地告訴喬希說，調(diào)動工作的名額增加了三百人，喬希的爸爸已經(jīng)被原單位推薦到了那個一直夢寐以求的公司，到時候只要填些表，做個體檢，大概也就算是員工了。

是的，很戲劇性的一幕就這么發(fā)生了。爸爸的工作調(diào)動好了，里面并沒有喬希的徐姨幫的任何忙。喬希甚至想，從頭到尾，曲筱菲會不會一點也不知曉自己媽媽求她媽媽幫忙搞指標(biāo)的事呢？喬希忽然想哭，她覺得這段時間以來，自己過的，真不容易。

很久以后，喬希在網(wǎng)絡(luò)上看見一句話：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那爸爸調(diào)動工作的那段日子，曲筱菲對她家來說，是不是，就是那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