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中幻想
我搬回后巷村住的時候,時常聽到風中隱隱約約會飄來鋼琴聲。
那風中的鋼琴聲像是剛剛學舌的孩童說話,斷斷續(xù)續(xù)不成句子。琴聲雖然不成曲調(diào),可是被山風這么一帶,似乎有些曲調(diào)的樣子。對!我聽出來了,就是那首我小時候時常彈的《小熊跳舞》。我記得羅敷姐姐剛教我彈琴的時候,我天天都在彈這首《小熊跳舞》,因此那旋律我再熟悉不過了。
如果不是因為我喜歡鋼琴,我斷不會一直對風中的琴聲那么感興趣。我在村里東奔西走,見人就問是誰家在彈琴??墒谴謇锶硕颊f,哪來的琴聲?沒有呀!根本就沒聽到有琴聲呀!
我很納悶,明明有鋼琴的聲音從風里傳來,大家卻說沒聽到,這是怎么回事?
1
我想起十年前教我學琴的羅敷姐姐。羅敷姐姐才二十出頭,她一襲披肩長發(fā)如絲綢般華麗地飄蕩在腦后,好像那發(fā)絲上掛滿音符,只要輕輕撫動便會有音樂飛揚。最動人的應屬她那雙眼睛,明眸善睞這個詞用在這里已經(jīng)蒼白無力,她的眼里好像住著一位音樂仙子,她只要輕輕眨幾下眼,眸子里似乎就有泛過的波痕把天籟之美傳送出來。她的嘴角時常掛著笑,張嘴便有音樂般的聲音從她的皓齒之間歡快地跳出來。最令人迷惑的是她那修長白皙的十根手指,那指尖好像被施了某種奇怪的魔法,一旦觸到鋼琴的鍵盤,美麗的旋律便掙脫琴鍵激蕩開來,如金石叮叮響徹山谷,如泉水咚咚落進深潭,如金珠當當?shù)暨M玉盤。
羅敷姐姐是村衛(wèi)生所剛來不久的醫(yī)生,聽媽媽說她是中央音樂學院的高才生,后來改學醫(yī)來到我們后巷村衛(wèi)生所工作。
認識羅敷姐姐那天我正巧生病,媽媽帶我去衛(wèi)生所看病。以往我最怕去的就是衛(wèi)生所了,那個地方不是打針就是吃藥,可是那天我遠遠地聽到從衛(wèi)生所里傳來悠揚的鋼琴聲,一下子就被那美妙的聲音揪住了耳朵,我竟然搶在媽媽之前一路向衛(wèi)生所跑去。
當我把頭探進衛(wèi)生所大門的時候,羅敷姐姐還在彈奏鋼琴,她在鍵盤上游移的手指如一群小天鵝在湖面上跳舞,優(yōu)美極了!她彈的曲子和她的人一樣美麗,臉上總帶著一副迷人的笑,那曲子似乎也被她的笑感染了,感覺很歡快很優(yōu)美。
我呆呆地站在那兒,直到她停下彈奏微笑著向我招了招手。我感覺她的手指有著某種魔力,我木訥地走到她跟前,不停地打量著她的手和那架鋼琴。
羅敷姐姐拍拍我的肩膀問:“喜歡嗎?喜歡的話姐姐教你彈?!?/p>
我完全被她所釋放出來的美征服了,不由自主地點著小腦袋。
于是,從那天起,我天天都跑到衛(wèi)生所里向羅敷姐姐學琴。
羅敷姐姐教我練指法,彈哈農(nóng),在別的孩子聽起來如此枯燥的練習我卻喜歡得不得了。
當我學會《小熊跳舞》這首曲子的時候,羅敷姐姐卻要離開后巷村了。她要到外省一個縣城大醫(yī)院上班。
她在整理行李的時候我和媽媽一起來送她。
羅敷姐姐指著她那架鋼琴說:“喜歡嗎?喜歡就留給你。”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一頭撲到她懷里哭著說不讓她走。
媽媽勸我半天,我才停止了哭泣。
羅敷姐姐摸著我的頭說:“好好彈吧!你會比我彈得更好的?!?/p>
然后她像風一樣遠去,再也沒有回來了,因為不久后就聽村里人說羅敷姐姐的車子在半路出了車禍,她不幸在車禍中離去。她就像一陣風,真的就這么吹走了……不留一絲痕跡。
我一直沉浸在悲傷中,就連《小熊跳舞》這么歡快的曲子也被我彈成一曲悲歌。
媽媽哭了,她不讓我摸那架鋼琴,還叫人把琴抬走,可是我還是天天坐在衛(wèi)生所的門口哭著要找羅敷姐姐。
之后我們一家離開了后巷村。
2
一晃十年,現(xiàn)如今我回來了,風中竟然飄蕩著我熟悉的《小熊跳舞》這首歌曲:
小熊快來跳跳舞,
穿上你的燕尾服,
蹬著你的小皮靴呀,
和我一起踢踏步。
小熊快來跳跳舞,
彎腰轉(zhuǎn)圈骨碌碌,
伸出手來拍拍屁股,
抬起頭來擺擺酷。
……
難道是我耳朵產(chǎn)生幻聽?
我難過地哼著這首歡快的歌。
媽媽瞥了我一眼說:“你別想太多了,早些休息去吧?!?/p>
我問:“羅敷姐姐送我的鋼琴后來搬到哪兒了?”
媽媽搖搖頭沒有說話,眼底閃爍著一絲猶豫的神情。
我愣愣地望著衛(wèi)生所大門,隱隱之中似乎能看到門后羅敷姐姐一晃而過的身影。她那帶著音符的發(fā)絲似乎在空氣里靜靜游動,眼眸中的音樂仙子正揮動著魔棒,把那些頑皮的音符一個個敲響……
夜已經(jīng)深了,我坐在床頭,兩眼愣愣地盯著窗外,又是一陣風吹過,風中依然回蕩著那首《小熊跳舞》。
媽媽過來摸了摸我的額頭說:“別想太多,早點睡覺吧!”
媽媽說完,轉(zhuǎn)身將我房間的電燈關(guān)掉。
如水的月光從窗外傾瀉到我的枕邊,那玉盤一樣的月亮在我看來就是羅敷姐姐白皙動人的臉。
我對著月亮笑了笑,輕聲說:“羅敷姐姐晚安?!比缓蠛仙想p眼,可是耳邊總會有風吹動,風里總是傳來那斷斷續(xù)續(xù)的鋼琴聲。
接連幾天夜晚我都無法入眠。
我無法抵擋那鋼琴聲的召喚,我決定趁著夜色去尋找那琴聲。
3
月亮的臉上蒙著一層輕紗,帶著些朦朧的神秘感,我悄悄從家里溜出來,踩著一地白霜一樣的月光向我聽到的琴聲方向走去。
夜闌人靜,我很容易就辨別出琴聲是從村子東邊的樹林方向傳來的。
我繼續(xù)踩著滿地白霜的月光向樹林走去,夜半的露水很快打濕了我的腳背。
或許是我對那琴聲有著某種獨特的感應,我明明聽到的是碎片一樣的彈奏練習,可腦海里蕩漾的卻是美麗的花之海,風的吟誦……越往樹林方向走,夜空里飄蕩的琴聲就越響。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幻覺,我只知道朝那琴聲走去。
琴聲越來越清晰,我遠遠看到樹林深處果然擺放著一架鋼琴!我一眼就看出,那是羅敷姐姐的鋼琴!
那鋼琴擺放在樹林中央的一塊空地上,琴的頂蓋已經(jīng)抬起,正好遮住演奏者的身體!
“羅敷姐姐?”我失聲叫出來。
琴聲戛然而止,我聽到有人跑遠的聲音。
我急忙向鋼琴走去,我想看看彈琴的人到底是誰,可是琴凳上已經(jīng)沒人了。
誰會半夜在這里彈琴呢?我四下張望,可是四周再也沒有動靜,只剩下我一個人傻愣在那里。
乳白色的月光從大樹頂上投射下來,如舞臺上雪白的射燈,把鋼琴的頂蓋浸潤成圣潔的天使張開的翅膀。
我很高興又見到羅敷姐姐的鋼琴,索性坐在琴凳上,我感覺羅敷姐姐和我一起坐在琴凳上,她正微笑著看我彈琴。
我張開十指舒展了一下手指關(guān)節(jié),然后開始彈那首《小熊跳舞》。
琴聲響起,與其說我是在彈琴,不如說我在懷念羅敷姐姐,是的,從第一個琴鍵敲擊下去的時候,我心中涌動的懷念便像潮水一樣噴涌出來。
我微微閉著眼彈奏著,我在琴聲里輕輕呼喚著,希望羅敷姐姐能重新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如縷的琴聲在月光下裊裊婷婷地蕩漾著,漸漸在風里飄散……
我的指尖漫步在琴鍵上一如小熊在鍵盤上跳舞,如癡如醉……如醉如癡……
小熊快來跳跳舞,
穿上你的燕尾服,
蹬著你的小皮靴呀,
和我一起踢踏步。
……
羅敷姐姐恬靜而溫煦的笑容如夢幻里的仙女飄然而至……我看到她在朝我微笑,向我走來又慢慢走遠……
當我睜大眼睛的時候,我發(fā)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有幾個人靜靜地圍在我身邊!
我“啊”地叫了一聲從琴凳上跳了起來。
我被這些人的樣子嚇了一大跳,因為這些人個個穿得鼓鼓囊囊的,還戴著口罩,好像很怕冷——是鬼魅嗎?
那些古怪的人也“啊”地叫了一聲向后退去。
稍稍定了神后,我覺得他們應該不會是鬼,否則沒理由被我的叫聲嚇退。
“你也會彈《小熊跳舞》?你認識羅敷姐姐?”旁邊有人輕聲問。
我猛地抬頭看向那個人,那個人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我仔細打量著他,雖然穿得圓滾滾的,不過從他個頭和聲音上判斷應該還是個孩子。
“她是我的老師?!蔽掖鸬溃澳阋惨娺^她?”
那孩子點了點頭:“她……她一直都在教我們彈琴呀!”那孩子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晰,我覺得自己應該不會聽錯。
“是嗎?”我的眼里突然閃出激動的光芒來,“她在哪兒?能帶我去見她嗎?”
那孩子朝著我身后指了指說:“她就站在你身后。”
我的腦袋“嗡”地閃過了一道聲響,渾身似乎被電了一下。
我轉(zhuǎn)過身看去,并沒有羅敷姐姐的身影,而是另一個胖嘟嘟的人,個頭很高像是大人,她同樣把自己包得圓滾滾的,還戴著口罩。
“別聽他瞎說,我也是來聽你彈琴的?!蹦桥粥洁降娜思泵Τ覕[手,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柔美。
周圍幾個孩子閃著好奇的目光一齊盯著她。
她急忙解釋道:“名字誰都可以一樣?。∏珊隙牙?!巧合而已啦!”
我從她躲閃的目光中看到羅敷姐姐那熟悉的神情,這是怎么回事?
我定定地望著她。
她被瞧得不好意思,急忙捂了捂口罩接著說:“我……我……這曲子我還一直彈不好呢!”
周圍幾個孩子開始交頭接耳。
“羅敷姐姐的鋼琴怎么會在這里呢?”我指著鋼琴問。
“哦……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十年前有人把鋼琴抬到這里放下就走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的眼里似乎有光在閃動。
“你是說,有人故意把琴丟在這里?”
“也……也有可能……是我們把他們嚇跑了……”她囁嚅道。
“你們……把人嚇跑?”
她捂住口罩說:“算啦算啦!我怕你會嚇壞,所以……”
我很平靜地看著她說:“你們有什么可怕呢?難道你們不是人嗎?”
“我們不是人類,我們是……”她慢慢地把口罩摘下來,竟然是一只熊!
我真的被嚇了一跳,手掌撐在鋼琴的鍵盤上,發(fā)出“咣”的一聲響。
周圍幾個孩子樂呵呵地笑了。
“就知道他會被嚇一跳?!蹦莻€愛說話的孩子淘氣地對其他幾個人說,好像他早先就猜到我的反應。他頑皮地把口罩摘下向我做一個鬼臉……他竟然也是一只熊!
周圍幾個孩子同時把口罩摘了,竟然都是熊!一窩熊!
“你們……你們……”我有些驚惶失措。
那只大熊呵呵笑著說:“你別怕,男子漢應該膽子大一些嘛?!?/p>
“可是……你們怎么會……”
大熊呵呵一笑說:“沒錯,我們是熊……我小時候經(jīng)常跑到羅敷姐姐衛(wèi)生所邊上的林子里聽她彈琴,我奶奶說,要是能一邊唱著歌一邊圍著鋼琴跳舞,我們熊類也能變成人的。她還說,一定要那首《小熊跳舞》才行。我也不知道她從哪兒聽來的,但我相信她說的是真的。我太想變成人了,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后來有人把羅敷姐姐的鋼琴丟棄在這片森林里。我天天都來彈《小熊跳舞》,可惜我還是彈不會。雖然這樣,可是我們還是開始變得有些像人了,至少我們會說人類的語言。我喜歡羅敷姐姐,于是給自己也取名叫羅敷姐姐。”她羞赧地低下頭。
“可……可是……”我意識到這種怪異的情形,“你們……穿成這樣……”
“我奶奶說了,熊快變成人的時候就要把自己包嚴實了,到時候就會蛻皮變成人的。喏,我們天天在努力。我想……我想變得跟羅敷姐姐一樣漂亮?!?/p>
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熊怎么可能會說話?而且還學人彈鋼琴?我一定是在做夢!我一邊瞪大眼睛想看清楚一些,一邊提醒自己快快醒過來。
大熊朝我笑了笑說:“我們手指不夠長,彈起琴來有點困難。你瞧——”
大熊向我伸出手……我的天哪!那哪是手,長著密密層層的毛,分明是熊掌,根本就看不到手指,難怪它彈出來的琴聲斷斷續(xù)續(xù)不連貫。
“你能……再給我們彈一次《小熊跳舞》嗎?”她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我。
“好吧!”我又重新坐下來,深吸了口氣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重新開始彈《小熊跳舞》。
這回,我彈得比較輕松,琴聲里不再帶著思念和憂傷,旋律似乎在月光下自己也跳起舞來。因為我的腦海里只有當初的小熊跳舞的遐想,更因為我身邊真的有一群小熊在跳舞。他們跳得那么歡快,那么自由!
……
小熊快來跳跳舞,
彎腰轉(zhuǎn)圈骨碌碌,
伸出手來拍拍屁股,
抬起頭來擺擺酷。
……
跳著跳著,離奇的事情發(fā)生了!那些熊好像在脫掉身上的厚皮襖一樣把身上的熊皮脫了扔在地上,大熊身材一下子變得和羅敷姐姐一模一樣,臉蛋也一模一樣,就連頭發(fā)和身上的衣服也和羅敷姐姐沒有區(qū)別!
小熊一個個變成頑皮的孩子,繞著羅敷姐姐跳呀叫呀!
我驚疑地止住彈奏盯著剛剛變成羅敷姐姐的大熊。
“太好啦!太好啦!奶奶說的是真的!我終于變成羅敷姐姐啦!”大熊高興地走過來,伸出那纖細而帶著魔力的手,輕輕拉起我的手,那手指傳遞過來的是一絲溫暖,一絲真實的存在。
“快跟我來,我?guī)銋⒂^一下我們的大森林?!闭f著,她拉緊我的手向遠處跑去。
風在我耳邊呼呼地吹,鋼琴的聲音似乎還在風中繼續(xù),我們就在風里一直奔跑,奔跑……
4
“別踢了,這么大的人還把被子踢到床鋪下……”我突然聽到媽媽在我身邊嘮叨的聲音,我一個激靈猛地睜大了眼睛。媽媽正拉著我的手搖晃呢!原來……原來真的是一場夢?。?/p>
窗外的陽光已經(jīng)照在我的枕頭上了,我不好意思地拉過媽媽為我撿起的被子,坐起身子愣愣地望著窗外。
一陣微風吹過,風里隱約傳來鋼琴的聲音!是的沒錯,還是那首《小熊跳舞》。
我急忙起床,趿著拖鞋向夢中去過的樹林跑去。
媽媽在我身后喊:“一大早就出去瘋!你還沒刷牙洗臉呢!”
我沒有理會媽媽的叫喊,一直迎著風向樹林跑去。
我感覺自己被風中的鋼琴聲牽引著,我能感覺到羅敷姐姐在風里呢喃。
我好像被風托舉著,滑過一絲絲華麗的五線譜,我踩過草地的每一個足跡似乎在幻化成一個個跳躍的音符,有輕有重,有緩有急。
眼前閃過的風景與昨夜夢里見到的一模一樣,那林子中央遠遠地擺放著的正是我最熟悉的羅敷姐姐的鋼琴!只是頂板是蓋著的,也沒有人彈奏。
我跑近那架鋼琴,落葉已經(jīng)鋪滿了鋼琴的頂蓋,斑駁的陽光從樹林枝杈間灑落下來,落在鋼琴上,如片片金箔鑲嵌在上面!
我輕輕掃落頂蓋上的落葉,鋼琴的油漆早已脫落,露出斑駁的歲月痕跡。
我把琴蓋打開,玉白如洗的琴鍵已經(jīng)暗淡無光,我落下手指敲擊卻聽不到一點兒鋼琴的聲音。
我坐在琴凳上愣愣地盯著這架心愛的鋼琴,淚如雨下。
5
后來,我叫來幾個工人,將鋼琴抬回去修理,可是鋼琴就像永遠失去語言能力的孩子,再也沒有發(fā)出它原有的華麗琴聲。
媽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做這一切。
我沒有埋怨媽媽一句,只是靜靜地擦拭著重新上過油漆的鋼琴。
風還在吹,可是無論我多么仔細地聽,風中再也沒有那美妙的琴聲傳來。
我知道羅敷姐姐已經(jīng)遠去,我希望她能在另一個世界里復活,只是她留下我在這個世界上獨自傷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