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 青 吳友海
故意傷害致死與過失致人死亡的界定
文◎黃 青*吳友海*
*福建省泉州市鯉城區(qū)人民檢察院[362000]
2012年6月3日晚10時許,張某江、陳某湖、于某能、張某勇等人和張某仁相約到鯉城區(qū)興賢路某娛樂城唱歌、喝酒。至次日凌晨2時許,當張某江等人下樓準備乘車離開時,發(fā)現(xiàn)張某江停放在該娛樂城門口的一輛越野車的右邊兩個輪胎均沒氣了,張某江等人為此與娛樂城員工發(fā)生口角,并動手毆打員工張某波,該娛樂城的員工胡某安、詹某財?shù)热松锨皠窦芪垂⒈粚Ψ接么邷I噴射器往臉上噴射。胡某安見狀,便通過對講機大喊:樓上的服務員都下來,樓下有人打架。后王某和劉某煌、胡某賓、胡某舉、蔣某偉、林某山等人持木棍追出,雙方引起互毆。期間,王某、蔣某偉等人被張某仁用磚頭砸到,王某一時氣憤,即糾集劉某煌、胡某賓、胡某舉、蔣某偉、胡某安、林某山共同持木棍追趕張某仁。張某仁跑了幾十米后,為躲避追趕,從馬路邊跳入水深達兩三米、寬十幾米的水渠內(nèi)。劉某煌、胡某賓、胡某舉見狀又用手中的木棍、水渠邊菜地的土塊等物品朝在水中的張某仁身上投擲,后王某讓上述幾人不要繼續(xù)投擲,并叫胡某賓、胡某舉、蔣某偉、胡某安繼續(xù)留在水渠邊抓張關仁,其與林某山、劉某煌先行返回該娛樂城。而胡某賓四人在王某等人離開上述水渠后,繞到水渠對岸,企圖抓住張某仁,但因發(fā)現(xiàn)張某仁并沒有在岸上,亦不在水面,上述四人便自行離開水渠。幾日后的一天早上,張某仁的尸體被群眾發(fā)現(xiàn)漂浮水渠水面上。經(jīng)法醫(yī)鑒定:被害人張某仁系生前溺水死亡。
第一種意見認為,七名被告人的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理由是:第一,雙方發(fā)生了互毆行為,王某等人心懷憤恨,報復動機明顯;第二,王某、蔣某偉、林某山等七人均持棍共同追趕被害人張某仁,且在張某仁跳水后,仍有人朝水中的張某仁投擲木棍、地上土塊等物,傷人意圖明顯;第三,胡某賓等四人在未發(fā)現(xiàn)被害人已上岸的情況下自行離開現(xiàn)場,最終導致被害人溺水而亡。因此,王某等人明知自己持棍追趕張某仁導致其跳入水中,后繼續(xù)朝水中的張某仁投擲木棍等物品,且在未發(fā)現(xiàn)張某仁安全上岸的情況下自行離去,其七人應當預料在當時環(huán)境下張某仁有溺水死亡的危險而不予避免,對張某仁的死亡結果持放任態(tài)度,應認定為間接故意殺人行為。
第二種意見認為,王某等七人的行為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理由是:王某七人追趕張某仁時并沒有明顯的傷害行為,且對張某仁的死亡結果并未預料到,因此只需為先前的追趕行為負責,以過失致人死亡罪追究其七人的刑事責任。
第三種意見認為,應以故意傷害(致人死亡)追究王某等七人的刑事責任。理由是:第一,王某等人因氣憤而共同持棍追趕張某仁,追趕的目的是為了教訓張某仁;第二,劉某煌等人在張某仁跳水后仍繼續(xù)朝水中的張某仁投擲木棍等物,更證明其傷害張某仁的故意;第三,王某等人在未保證被害人安全上岸的情況下自行離去,最終導致被害人溺亡,雖然死亡結果不是王某等人所追求或放任的,但是前有故意傷害行為,后有死亡結果發(fā)生,應當以故意傷害致人死亡追究刑事責任。
故意傷害致人死亡與過失致人死亡之間如何正確區(qū)分,在實踐與理論界的爭議早已有之。通說認為:區(qū)分二者的關鍵點是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具有傷害他人身體健康的故意。何謂傷害他人身體健康的故意?首先,刑法意義上的傷害他人身體健康是指使他人的生理健康遭受實質(zhì)的損害,包括破壞他人身體組織的完整性,以致健康受到傷害,或者雖不破壞身體組織的完整性,但使身體某一器官機能受到損害甚至喪失。其次,故意是指希望或者放任傷害結果發(fā)生的一種主觀心理態(tài)度。在具體案件中,判斷行為人主觀心理態(tài)度應根據(jù)具體案情從客觀到主觀進行判斷,即從行為是否構成(或者足以構成)傷害行為再反推行為人是否具有傷害故意進行分析。據(jù)此觀點,筆者同意第三種意見,應當以故意傷害(致人死亡)追究王某等7人的刑事責任。
第一,從主觀故意上分析。王某等7人因氣憤被害人張某仁朝己方投擲磚頭等物品的行為,在王某的糾集下共同持棍追趕被害人張某仁,在張某仁跳入河溝中逃避時,劉某煌、胡某賓、胡某舉又在河溝邊上朝水中的張某仁投擲木棍、土塊等物品,主觀上傷害意圖明顯;并且從常理上、社會經(jīng)驗上判斷,七個男子共同持棍對傷害對象進行傷害時,出現(xiàn)被害人輕傷以上后果的可能性是完全可期待的。
第二,從因果關系上分析。王某等人的行為與被害人張某仁跳水溺亡的結果之間存在刑法上的因果關系。
1.張某仁案發(fā)之前系與張清江等人一起在娛樂城KTV喝酒消費,后因瑣事與王某一伙發(fā)生糾紛,并被王某等7人持棍追趕。一個普通成年人,在凌晨兩三點被多人持棍追趕,在情緒慌亂、恐懼的情況下為了躲避傷害而跳入深2米左右(中心水深2.9米)、寬19米、水面與陸地面高度1米的河溝中,當時河溝環(huán)境可見度低、河水渾濁,其當時的體能及精神狀態(tài)因恐懼、慌亂必然弱于平時,上述種種不利因素必然導致其溺水死亡具有較高的現(xiàn)實可能性。
2.在張某仁試圖往河溝對岸游的時候,蔣某偉、胡某舉等四人又繞到河溝對岸企圖抓住被害人張某仁,其行為在客觀上很可能會導致張某仁不敢上岸,不得不較長時間停留在河溝中躲避,從而增加其溺水身亡的危險。
3.在胡某舉等四人繞到河溝對岸時,發(fā)現(xiàn)張某仁并不在對面的岸上時,便不管被害人是否已經(jīng)上岸離開而自行離開河溝,返回娛樂城。且7各被告人中也沒有人事后想過要去報警、搜救張某仁,最終導致了張東仁溺水死亡的結果發(fā)生。
4.王某等7人與張某仁素昧平生,雖然因瑣事發(fā)生糾紛,但其矛盾并不足以產(chǎn)生殺害對方的主觀故意,其7人追逐張某仁最終的目的無非是毆打報復。王某等人未對被害人采取足以直接致命的傷害行為,在王剛見到同伙朝水中的被害人投擲木棍等物品后便予以制止,只是要求同伙要抓住張某仁。只是由于在特殊的時空、條件下(當時是凌晨兩三點,可見度低;被害人喝酒,并且系被多人持棍追趕,情緒慌亂,緊張;河溝環(huán)境污亂,水深較深,水面較寬;王某等七人先后在河溝兩面堵截被害人,可能致被害人短時間內(nèi)不敢上岸)導致張某仁溺水死亡的結果發(fā)生。可以認為,王某等7人應當預見自己的傷害行為可能導致被害人溺水身亡而沒有預見,或輕信能夠避免,因此其7人對被害人死亡的結果的主觀態(tài)度,應當是一種放任,不宜認定為故意殺人罪。
第三,從共同犯罪構成上看。王某、林某山等7人系共同犯罪,那些沒有朝被害人投擲物品的被告人、制止其他同案朝被害人投擲物品的王某,以及后來跟隨王某先行返回娛樂城的林某山、劉某煌,上述幾人均沒有有效制止同案的投擲行為;或者雖有制止,但并未有效防止因己方的追趕、投擲等行為導致被害人跳水后最終溺亡的后果發(fā)生,因此均應當對本案后果共同承擔刑事責任。
第四,從司法實踐上看。參考《中國刑事審判參考》(1999-2008)第434號案例 “趙金明等故意傷害案”(第364頁-366頁):“被告人趙金明等人下車持刀向馬國超逼近,距離四五米時被發(fā)現(xiàn),馬國超見勢不妙立即朝街西頭向涵閘河堤奔跑,被告人趙金明持刀帶頭追趕,被告人李旭等人跟隨追趕。當被告人趙金明一行人追趕40余米后,馬國超從河堤上跳到堤下的水泥臺階上,摔倒在地后又爬起來撲到河里,并且往河心里游。被告人趙金明等人看馬國超游了幾下,因為怕警察來,就一起跑到附近棉花田里躲藏,等了半小時未見警察來,被告人逃離現(xiàn)場?!本幷?最高法刑四庭沈亮)認為:趙金明等人持刀追趕被害人馬國超時已具有傷害故意,且已著手實施犯罪,該傷害行為本身具有致人死亡的高度危險,其持刀追砍的行為與被害人死亡結果之間具有刑法意義上的因果關系。根據(jù)主客觀相一致的定罪原則,可以對趙金明等人以故意傷害罪定罪處罰。
綜上,本案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以故意傷害(致人死亡)認定本案,才能真正實現(xiàn)犯罪構成要件的主客觀相一致,真正符合罪刑法定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