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瓊
殘疾人在我們的生活中并不算常見,但時不時也能看到,讓我們無法忽略。他們讓我們的眼睛不太舒服,更讓我們的靈魂有些發(fā)憷——特別是對于孩子單純的目光來說。這些人往往讓孩子們無端地害怕。他們像是遭到火燒雷劈的殘樹敗枝,讓人在陡然之間,仿佛看清了命運之神的模樣。這個大神正在面無表情地揮舞著劈啪響的鞭子,驅趕著過往的人群。他那兇煞的鞭梢落到誰身上,就會在誰身上留下永久的傷痕。
孩子的眼睛則是看慣了鮮艷的花草、玩具、太陽和星星的??吹綒埣踩耍麄凅@懼,逃避。他們的眼神充滿了疑惑,他們弄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而且,他們也不想弄明白。
小雪就是這樣一個孩子。當她第一次看到一個“羅鍋”時,她嚇得藏在父親的身后,拽住父親的衣角,小心地露出半張臉來。
那是父親的表妹。父親讓她喊“姑姑”。她們是親戚。她有些膽怯地喊了一聲,聲音好像是水里冒出的一串小氣泡。父親讓她大點聲,她卻感到自己的嗓子,仿佛被人緊緊地扼住了似的。她咕噥了半天,發(fā)不出聲來。于是,姑姑趕忙尷尬地打著圓場:“好了,好了,小孩子嘛,長得好乖的?!?/p>
那是一個晚上,全家人已經吃過晚飯,姑姑提著一袋水果,羞怯地站在燈光下。父親把姑姑讓到沙發(fā)上坐了,給她泡了一杯茶。姑姑低頭道:“都是自家人,大哥大嫂你們千萬別客氣,我坐坐就走的?!蹦樕弦恢睅е欠N尷尬的笑容,好像連自己的笑容,也拿不出手似的。
小雪挨著父親,也坐下來了。眼睛不時地瞄向那個奇怪的女人。她長得白凈,秀氣,如果只看臉,她算得上一個溫和好看的女人。細細的眉眼,挺挺的鼻梁,小而分明的嘴。頭發(fā)柔順地垂在耳旁,低頭時,頭發(fā)會順順地滑下來,蓋過了半張臉。只是,她沒有脖子,頭似乎直接安在肩膀上,下巴低縮著,貼著胸。她的胸是凹進去的,像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腳,后背卻拱著,鼓出了一個包,像是把一枚大炸彈隨時背在了身上。她長得特別瘦小,蜷縮著,伸展不開似的,手指卻是又細又長的,似乎是她身上唯一能夠舒展的東西。
多么的奇怪和丑陋??!像是童話故事里那些只敢在黑夜里出沒的妖怪!那時,小雪只覺得這個女人長得有些可怕,她不知道女人的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女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聊了一些家常,神情卻是欲言又止的。還是父親先問了:“阿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吧?”
“大哥,我想出去——工作。我都二十幾歲了,在家里吃了這么多年的閑飯了。什么樣的事情我都愿意做的,沒多少錢的,也行……”
父親懂了她的意思。他有些為難地說:“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會把你的事記在心上的,但你著急不得,等等看,看有什么合適的機會——”
女人的臉紅了,她不迭地說著“添麻煩”之類的話,不停地道謝,然后就起身告辭了。
女人走后,小雪趕緊追問父親。父親嘆著氣,告訴她:“你這個姑姑啊,最可憐了,她小時候長得可漂亮了,可是,太可惜了!有一次她走路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了下來,頭朝下落了地,硬是摔成了這樣!那時,她家沒錢給她做手術,結果造成了終身殘疾?!蛔x了半年書,同學總欺負她,她就休學了,一直呆在家里?!?/p>
“是嗎?一個人從樓梯上摔下來,會成這個樣子的?”小雪驚訝地張大了嘴。
“是啊,這才真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呢。不過,你這個姑姑特別能干,心靈手巧,她家里的活兒都是她干的,她還會做鞋,做衣,都是一針一線自己裁、自己縫的,倒比買的還好看,幫了她父母很多忙的?!墒牵膊荒芤惠呑佣即粼诩依?,要父母養(yǎng)啊。她找我,就是想讓我?guī)退榻B一份工作。”
猶豫了很久,小雪還是問了:“她,這種情況的,就是大家所說的羅鍋了吧?”
“什么羅鍋,難聽!你這個姑姑啊,自尊心最強了,你可千萬別在你姑姑面前提這個詞?。∷男∶邪⒘?,我們從小到大都叫她阿玲的。你不用管這么多,叫她姑姑就行了?!备赣H皺著眉,不斷地叮囑她。
那天晚上,小雪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從一架高高的梯子上,一腳踏空,摔了下來。那梯子實在太高了,她在空中翻了很多筋斗,也落不到地上來。心臟有失重般的憋悶和疼痛,要叫卻叫不出來。等好不容易快要落地的時候,她突然驚懼地發(fā)現,地上爬滿了無數條大蟒蛇,都仰著脖子,張著血盆大口,正等著她。她大叫一聲,渾身冒汗地醒來了。
從此之后,小雪上樓下樓,爬山下山,都像害怕踩到蛇一樣,一步一步的,謹慎得似乎都不敢落腳了。
再見這個姑姑的時候,又隔了好長一段時間。
還是一家人吃過晚飯之后。小雪和父母正圍在茶幾旁,哼哧哼哧地吃著西瓜。姑姑突然來訪。她穿著一件白底素花的新襯衣,很寬大地罩在身上,扣子一直工整地扣到衣領下,顯得既拘謹又正規(guī)。人長胖了一些,模樣似乎比從前順眼了好多。她的兩只手上都提著大大的網兜,里面有糕點、香煙、白酒,還有一只肥肥的老母雞。她有些羞怯地把東西放在墻角旁,帶著不好意思的表情,紅著臉,憋了半天,卻說不出什么話來。
原來,她上班了。在一家街道辦的小工廠。工廠是做刺繡工藝品的,在一幅幅艷麗的絲綢上,繡出花鳥蟲魚、福祿壽喜的圖案。別看廠子小,件件出品都會被省里的一家外貿公司收購,再打上某個知名的品牌,冠冕堂皇地漂洋過海。
她能進這家工廠,是父親的功勞。父親在政府機關供職,有小職位,自然也擁有一些七七八八的關系,熟人托付熟人的,終于為這個一直呆在家里的姑姑,解決了飯碗。
她把工廠的情況簡單地告訴了小雪的父母。她說,雖然上班沒多長時間,但自己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這個刺繡的工作特別適合她,她繡得比那些干了幾年的人都要快,質量也要好。廠子小,人不多,關系也不復雜,大家處得都還不錯,也沒人說閑話的。
父母一聽,高興得不得了,連連夸獎她“能干”,母親又鉆進廚房,切了好幾片西瓜,放在一只盤子上,端出來讓她吃。她卻漲紅著臉,說什么也不肯吃。人已經站起身來,要走的樣子。母親只好從家里翻出一些木耳、香菇之類的土特產,還有奶粉、麥乳精之類的營養(yǎng)品,讓她帶回去。兩人像打架一樣地拉扯了好半天,最后,母親都生氣了,說,你不收我的東西,那你的東西也拿回去,我也不要。姑姑只好提著母親送的一包東西,千恩萬謝地走了。
小雪覺得這個姑姑太客氣了,客氣得有點過分,反而有見外的感覺。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父親。父親說:“那當然了,你姑姑她從小身體這樣嘛,她總怕自己給別人添了太多的麻煩。唉,真是可憐!我一看到她,心里就酸。也怪她父母,也就是你大爺爺、大奶奶,那時候太窮了,沒錢給孩子治病,結果,把孩子的一生都毀了。”
小雪從父親的嘴里知道了,原來她的親戚們,大多是這個城市里最窮最窮的人。他們有的是在輪船碼頭上扛大包的,有的是在小吃店里做早點的,有的是在工廠里燒鍋爐的,還有的,什么工作也沒有,就在家門口擺了個小地攤,賣些針頭線腦的小日用品。父親的爸爸,也就是她的爺爺,是工廠的工人,而她的奶奶呢,則是個養(yǎng)育著五個孩子的家庭婦女。只有小雪他們家是這個大家庭里混得最體面的。父親是機關干部,母親是醫(yī)院的大夫。他們住在鋪著紅漆地板的機關大樓里,院子里種著高大濃密的梧桐和香樟。
小雪對自己的出身,感覺有些困惑。按她父親這一脈的血統(tǒng)來說,她應該屬于正宗的勞動人民出身,幾代城市貧民,雖然生活在城里,卻一直像微不足道的小蟲子一樣,在社會的底層掙扎??墒牵此赣H那一脈來說,她又有著貨真價實的知識分子血統(tǒng)。
她的外公出生于官宦世家,祖上曾出過官至禮部尚書的大人物,他自己既飽讀私塾,又在洋學堂深造過,是個學富五斗、新舊混雜的大學教授。而她的外婆則是世代書香門第,大家閨秀。直到解放后,外公一家還住著帶紅漆木門、青石臺階的一座小四合院——可惜,強大的時運吹到他們身上時,已經變成了強弩之末,氣息奄奄了。外公在那個將一切高貴視為卑鄙、一切優(yōu)雅視為羞恥、一切財富視為糞土、一切知識視為罪過的年代,含悲忍憤,失足于一個勞改農場的大湖里,不知是意外還是蓄意。而外婆則死于幾年后的一場大病。他們留下了兩個孩子,一對兄妹。哥哥趕著最早的一批出國潮,跑到了美國,現在受聘于澳大利亞的一所大學,在那個地廣人稀、明信片風景般的國度里,既閑適又寂寞地安享著歲月。他的身邊一直不缺女人,卻至今未婚,新任女友是一個喜歡穿旗袍的洋妞。對于他來說,酸甜苦辣的人生體味,因太過濃烈的刺激,早已麻木,繼而習慣,最終寡淡。他的人生比戲劇還戲劇,因此不具有真實性,像是一場曲折的大夢。而他的妹妹呢,則走了一條最平實最單調的道路——恢復高考后,她考上了一所大學,學臨床醫(yī)學,畢業(yè)后分到這座城市的一所三甲醫(yī)院。她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形單影只,孤立無援,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條件相當的男人,就這樣平平淡淡地結婚了。兩年后,她生下一個女兒,這就是小雪。
父親告訴小雪:“還是古話說得好啊,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我要不是讀書好,也跟我的那些窮親戚一樣,在這個城市的最底層受苦受累。是考大學,改變了我的命運。哈哈,我當年的高考分數,在全市那都是名列前茅的。否則,我怎么能上那么好的大學呢?要不是上了那所著名的大學,我也不會分到機關工作了,更不會認識你媽媽了,哈哈,那也就不會有你了!”
父親說起自己的往事,神態(tài)像一只昂著頭、四處踱來踱去的七彩孔雀。
父親的話,讓小雪有喜有悲。喜的是,她的父母職業(yè)高尚,生活體面,關系和睦,她出生在一個有知識有修養(yǎng)的人家,談不上富貴,但算得上小康。在這樣的人家,她必定會長成一個乖孩子,好孩子,似乎想變壞,都找不到理由??墒牵@樣的喜,卻也是駁雜的,虛弱的,似乎根基不穩(wěn)。她的出生,就仿佛是個異數,是個怪胎。她擁有的一切似乎只能算是個意外。在她的血液里,似乎還蘊藏有另一種東西,像大多數她的親戚們那樣,貧窮,卑微,低俗,在生活里被迫采取著各種笨拙的難看的姿勢。
平日,這些親戚們是很少登門的。她也很少到這些親戚的家里做客。父母的生活都是按部就班的,除了晚上上床睡覺的時候,其余的時間似乎都有忙不完的事情,特別是母親,經常還要到單位加班。假如周末有點空閑的時間,一家人就會去公園逛逛,或者去書店買買書,有時是去看場電影。不出門的時候,他們會在家里,一人抱一本書,互不干擾地看書。父親愛看歷史,母親愛讀小說,小雪呢,則愛看各種各樣的圖畫書。只在過年的時候,父母會領著她,一家人打扮一新地去爺爺奶奶家拜年。這時候,小雪就會見到那些平時很少見面的親戚們。
伯啊,姑啊,叔啊,侄啊,堂啊,表啊,種種的關系,亂麻一樣,小雪從來沒有理順過。見了面,父母讓她喊什么,她就喊什么。招呼完了,大人們寒暄,聊天,熱火朝天地拉家常,她呢,要么縮在屋子的一角,悶著頭吃零食,要么走到院子里,看親戚家的孩子們,大呼小叫地玩游戲。
這是平民區(qū)里那種混亂、擁擠的大雜院。各家門前都堆著一些落滿灰塵的雜物。各種顏色的晾衣繩,橫七豎八地拉著。窗戶上沾著油膩膩的黃漬。院子里鋪著一層不均勻的煤灰渣。孩子們就在這個不規(guī)整的扭曲空間里,魚一樣地來回穿梭著。
與這群孩子相比,小雪無疑是最打眼的一個,鶴立雞群似的。她的裝扮、舉止、氣質,有那么一種乖寶寶、小公主的感覺。她穿著擦得锃亮的小紅皮靴,粉色的時新的羽絨大衣,圍巾、帽子、手套也是一律的粉色,裝飾著配套的花邊,她的皮膚像剛剛剝開的瓜子仁,嘴巴緊抿著,眼睛黑黑地盯著人,既像是一個愿望,又像是一種拒絕。她的樣子跟大雜院里這些喊叫追逐、潑辣粗野的孩子們,是格格不入的。他們總是野猴子一般,臉蛋被風吹得像爛桃子似的,光頭光腦著,你追我趕,打打鬧鬧,身上玩得汗一道、土一道的。小雪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沒有人招呼她,她也不知道該站到哪里去。
過年都是最熱鬧的時候,人來人往的。大人孩子們都喜氣洋洋的,說著“恭喜”的話,長輩們往孩子的口袋里塞著壓歲錢,桌上堆滿了好吃的零食、水果,一切似乎都是新的,好的??墒?,那時候,小雪卻覺得格外地孤獨,還有一種莫名的傷感,仿佛她是個孤兒,被所有的人遺棄了。
有一次,小雪聽到父親和母親在房間里小聲談論著什么。她聽到“阿玲”“阿玲”的嘀咕聲,就站在門外,貼著耳朵聽起來。
原來,阿玲的弟弟要娶媳婦,他們沒有房子,只得跟公婆住在一起??墒牵⒘岬倪@個準弟媳婦,卻容不下阿玲住在家里,她提出要阿玲搬出去住,否則,她就不過門。這讓阿玲的父母為難了。女兒這么大了,還呆在家里,確實讓他們頭疼??墒牵⒘嵊质沁@種情況,誰愿意娶她呢?現在,他們到處托關系,要給阿玲找對象,還說,什么條件的都行。阿玲知道這種情況后,天天在家里哭……
小雪突然推開房門,對父母說:“讓姑姑住到我們家來吧!我們家沒什么人,在書房里加一張床不就行了?”
父母都愣住了。他們面面相覷地望了一會兒。母親說:“你們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你姑姑住到我們家來,能住多長時間呢?一輩子嗎?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開了這個頭,以后,那些親戚,誰家鬧了矛盾,誰家有個困難,我們就把誰接到家里來住嗎?再說,你姑姑她自己愿意嗎?”
父親也說:“是,是不能開這個頭。你這個姑姑還不是我的親姐妹。要是她住到我們家來,我那些親弟親妹們會怎么想?給這個住,不給那個住,幫這個忙,不幫那個忙,一碗水端不平的,反而惹是非!”
“可是,這個姑姑是殘疾啊,誰有她那么可憐?誰還會跟她比較?”小雪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唉,你這個姑姑可憐是可憐,但這個世界上可憐的人多了,我們哪里管得過來?”母親有些不耐煩地說。
父親也附和道:“大人的事情,不像你們小孩子想得那么簡單。好了,好了,我們不談這件事了。你去寫自己的作業(yè)吧?!?/p>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父母真的再也沒有談及過阿玲了。只有小雪會偶爾想一想她這個“羅鍋姑姑”。怎么辦呢?有沒有男人肯娶走她呢?她一直還和家人住在一起嗎?那個嫌棄她的準弟媳過門了嗎?——這些傷感又沒有答案的問題,讓小雪想得很煩,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還好,要想的事情還很多,她想了一會兒,思路也就像云一樣,不知飄到什么地方去了。
等父母帶回“阿玲要結婚”的消息時,不知又過了多長的時間了。父母很興奮的樣子,喜不自禁地談論著,商量著要給姑姑送一個大紅包。
小雪也驚喜地叫著:“姑姑要結婚了?!她要嫁的人是誰呀?”
“是別人介紹的,在市福利工廠上班,雖然他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癥,走路有些跛,不過還好啦,不需要拐杖的。”父親興致勃勃地說。
母親接著說:“這樣最好了,腿跛不是大毛病,不像瞎子、聾子什么的,生活不方便。福利工廠待遇也不錯,全民單位,勞保福利什么的,國家全包了,旱澇保收,單位還有房子分呢?!?/p>
“他——長得怎樣?”小雪問。
“我沒見過。就是一般的人唄。這個男人什么條件都好,最關鍵的,是有房子。只是,年齡大了點,比你姑姑大十幾歲。他結過一次婚,有一個兒子,離婚后兒子隨女方過?!墒?,話說回來,年齡大也有年齡大的好處,他應該知道怎樣關心人的?!?/p>
“是嗎?他是離過婚的人?”小雪感到有些意外了。她想:這樣的人,有什么好呢?值得父母這樣興奮嗎?
母親仿佛明白她的心事似的,淡淡地說:“你姑姑這樣的,要結婚,難啊!——不像男人,選擇余地大。我單位有個同事,她兒子是半身不遂,生活都不能自理,他前一陣兒還不是找了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結了婚?女孩子家在農村,男方負責給她解決了戶口和工作?,F在,人家都要抱孫子了,一家人過得快快活活的?!?/p>
父親說:“這婚姻啊,也就是一個字:緣。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嘛。誰說得清楚?反正,結婚對你姑姑來說,絕對是件大好事,否則,這么一個老姑娘,賴在家里,能有什么好日子過?。俊?/p>
喝喜酒的那天,父母都去了?;貋砗?,小雪追問父母,對新郎印象如何。父親的臉紅得像畫了油彩,嘴巴也有些不聽使喚,不住地點著頭,卻說不出一句連貫的話來。母親說:“你爸爸喝多了。那些人都給他敬酒,你爸爸老實,全喝了?!?/p>
“誰說我喝多了?我那是高興!高興!懂不懂?”
父母那天很早就上床睡覺了。小雪獨自趴在書桌上,隨意地在紙上亂畫著。等她定神的時候,她才發(fā)現,自己畫了一棟又一棟的房子。
是的,房子。
小雪一直在想:姑姑要找的,究竟是男人還是房子呢?
父親家的那些親戚們,還是很少來往。按母親的話說,他們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父親說:“這樣最好了,要是他們經常來,沒事也來,那你不早就煩他們了?他們都是自覺的人,不到萬不得已,都不愿意給我們添麻煩的?!?/p>
母親感慨地說:“他們自覺倒還自覺,但你摸著心口問問,這么多年來,我對他們怎樣?一會兒這家辦喜事,那家辦喪事,一會兒這家要集資,那家住醫(yī)院,這東西啊,錢啊,我給得也不少了吧?這忙啊,我也幫了不少了吧?這禮數啊,我可都給你盡到了,是吧?這面子啊,我可都給你留足了,是吧?”
父親沒有表情地說:“所以呢,我要謝謝你嘛。你是知書達理的知識分子嘛,有文化有教養(yǎng)嘛,我應該代表他們,好好謝謝你的?!?/p>
母親突然變了臉色,她把眉毛一挑:“我怎么覺得你說這話有點陰陽怪氣呢?你是不是嫌我對你們家的親戚還不夠熱情???”
父親似笑非笑地說:“我這個窮人的后代,找了你這個世家小姐,也不知是哪輩子積了大德,你不嫌棄我,我怎么敢挑剔你呢?”
母親生氣地說:“你怎么越說越不像話了?”
“好了,那我就閉嘴,閉嘴。真是,老夫老妻的,半輩子都過來了,說這些干什么?”父親嬉皮笑臉地想摸一下母親的頭,母親一伸手,把他的手打開了。
“討厭!”
有一天,父親接到他小妹的電話,說,阿玲被她的丈夫打了,現在躲到她家“避難”,要父親到阿玲家跑一趟,跟她的那個跛子丈夫交涉。她說:“哥,這種事,只有讓你親自出馬了!”
放下電話,父親跟母親商量。母親不以為然地說:“你讓你妹自己去呀。你們家什么事情就知道找你!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又不是居委會大媽,一個大男人,管人家夫妻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兒!”
父親有些為難地說:“我還是跑一趟吧。這不像是一般的夫妻吵架,不到萬不得已,我想,阿玲也不會這么做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她那么愛面子的人……”
父親帶回來的消息,讓所有的人,心都涼了半截。原來,阿玲的丈夫小時候得過腦膜炎,雖然治好了,但留下了后遺癥。他不發(fā)病的時候,對老婆特別好,什么家務都愛做,堪稱模范丈夫??墒?,他一旦發(fā)病,會無緣無故地發(fā)脾氣,打人罵人,逮到什么砸什么,完全沒有理智,好幾次打得老婆險些喪命。他的前妻就是因為受不了這個,才和他離的婚。
“唉,阿玲的命真苦啊!”父親不停地嘆氣。
“離婚!這樣的人,讓阿玲趕緊跟他離婚!”母親憤憤不平地說。
“談何容易?。侩x了婚,阿玲回哪里去?——再說,他們兩人的感情還是不錯的,阿玲說,她丈夫不發(fā)病的時候,差不多是全世界對她最好的人了,這樣的人,真要放手,阿玲也是舍不得的。這不,這次她丈夫都還沒去接她,她自己就先回家了?!?/p>
“那,怎么辦呢?等她下次被他打死嗎?”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了。”父親失神地跌坐在沙發(fā)上,痛苦地抱著頭。
小雪記不得,父親是不是從那時候開始,就養(yǎng)成了每頓晚飯時都要喝上幾盅酒的習慣。他拿一瓶白酒,一只酒盅,面色平靜地自斟自飲,既像是悠然自得,又像是借酒澆愁。他的臉,像湖水一樣平靜,讓人看不出悲喜。他不太講究酒的品質,有什么就喝什么,又不貪杯,每頓飯只喝那么固定的幾杯,直到臉色微紅。
開始,母親還阻止過他,說他每天都喝,快成酒鬼了。父親在這件事上卻很堅持。他對母親說:“你不要管我。我什么愛好也沒有,每天就只剩下喝這幾口老酒了,我又不是沒節(jié)制,要是連這點自由都沒有了,那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啊?”
母親聽父親說出這樣的話來,吃驚地望著他,像是不認識似的。過了好半晌,她才有點氣急敗壞地說:“隨你!隨你喝多少酒,喝成酒鬼我也不管啦!”
父親的酒,就這樣一直喝了下去。
母親開始與父親分居。她在書房里加了一張小床,枕頭旁放了幾本佛學的書。每天臨睡前,她都要盤腿坐在床上,閉著眼,認認真真地練習打坐。
母親告訴小雪:“這個世界上一切都是假的,空的,靠不住的——不過,你還是要多做善事,要積德。”
小雪看著母親。母親的臉似乎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漂浮著,說不上是清晰,還是模糊。
家里陸續(xù)收到一些外地寄來的信。都是遙遠的陌生的地址。各種各樣的字體。
小雪問父親是怎么回事。父親說:“那些都是感謝信!你媽媽現在是虔誠的佛教徒了。她資助了一些邊遠地區(qū)沒錢上學的孩子們,定期給他們寄錢。哼,她還想得道成佛呢!”
小雪疑惑地問:“什么是得道成佛呀?”
“怎么說呢?”父親有些不屑地說,“我也不懂的。反正,我知道,像你媽媽這樣的,是無論如何也得不了道,成不了佛的。——境界不行!”
小雪有一種刺心的感覺。她問父親:“你是不是不愛媽媽了?”
“愛?這個字……你還小,你不懂,實際上,我這么大歲數了,我到現在也還是有些糊涂的。這個字啊,真正懂得的人,又有幾個?——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和你媽媽是不會分開的,我們永遠都是一家人?!?/p>
“那,那你感到——幸福嗎?”
“這怎么說呢?幸福?這要看和誰比了?!呛湍惆⒘峁霉帽?,誰不是幸福的呢?”
提到阿玲姑姑,小雪沉默了。父親也沉默了。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
小雪好長時間都沒有再見到阿玲姑姑了。那一年,參加完高考,一些同學約著一起去郊外游玩。小雪也應邀參加。她脫下了難看的校服,穿了一件藕荷色的T恤衫,一條裝飾著蕾絲花邊的牛仔短褲,一雙平跟的牛仔布鞋,渾身散發(fā)出少女的清新氣息。照著鏡子,她又將平時簡單的馬尾巴,改成了一條粗粗的麻花辮,在辮梢上扎上了一只漂亮的水晶蝴蝶。然后,她給自己化了一點淡妝,戴上一頂闊邊的白色太陽帽,背上一只大大的雙肩包,這才裊裊婷婷地出了門。
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在某個公共汽車站匯合了,大家都是煥然一新的感覺。脫下校服,換上自己喜愛的衣服,每個人似乎都變成了青春偶像劇里那些小帥哥小美女了,光鮮得像是剛摘下來的草莓。他們剛剛經歷了一場人生最殘酷的考試,世界在他們的面前,突然如繁花一般地綻放開來。似乎沒有什么東西,再可以阻擋他們,束縛他們了。他們嘰嘰喳喳的,自信又亢奮地打鬧著,引得車站上的人不停地行注目禮。在眾人的目光中,他們的言行神態(tài),更是有些夸張起來。
這是一段很遠的路程。他們要坐到末站才能下車。因為是在起點上的車,人不多,他們每人都有了一個座位。一路上,不斷有人擠上車來,車廂里的人越來越多。可是,他們沒受什么影響,依然在座位上大聲說笑著,或是隔著座位嬉鬧,旁若無人的樣子。
汽車停在一站。太多的人擠上來。空氣中夾雜著一些復雜的氣味。突然,小雪看到一個駝背的女人,正奮力地朝車廂里面擠過來。
——這不是阿玲姑姑嗎?那個羅鍋姑姑!
她老了很多,臉上有了醒目的皺紋,雙頰凹陷著,兩鬢有斑白的頭發(fā)。她更瘦削了,背上的鼓包顯得格外高聳。她縮著脖子,正吃力地要去握車梁上的扶手。可是那扶手對于她來說,太高了,她怎么努力也夠不上。她的額上已經是一片汗珠。
……那一刻,小雪感到有一顆炸彈在她的頭腦中,轟然一響,然后,她的意識就一片空白了。過了一會兒,她才感到自己呼吸困難,心臟亂跳,臉上燃起了火燒云。她不由自主地把帽子往下壓了壓,把頭扭向了車窗外。
“阿姨,你坐這里吧。”似乎有人起身讓座。
小雪根本不敢回過頭去。她不知道,是誰讓了座,是不是給阿玲姑姑讓的座。她只覺得自己的臉滾燙滾燙的,手心里全捏著汗,腋下一片冰涼。車子開得可真慢啊。車里的空氣酷熱,似乎要膨脹起來,爆炸出去。
又到站了。又有人下車,上車。一個接一個車站。上上下下的人。
小雪終于沒有掉過頭去。她裝著不在意的樣子,眼睛始終朝著窗外。其實,什么也不在她的眼睛里。
——不,這當然不是一個座位的問題了。毫無疑問,如果阿玲姑姑是個陌生的殘疾人,小雪一定會不假思索地站起身來,熱情地給她讓座的??墒牵尤皇撬挠H人!大庭廣眾之下的親人!那么,是什么堵在了她們之間?
小雪覺得自己所有的好心情,在那一刻,都結束了。當她把帽子壓下來,把頭扭向一邊的時候,她的快樂就結束了。
從此,她就成了一個灰暗的人了。真正的灰頭土臉的人。任誰也救不了她。
無數次,她對自己說:干嗎要對自己那么苛刻呢?干嗎要鉆牛角尖呢?我那時只是個孩子嘛,誰都有不懂事的時候——可是,再一想,似乎又不是這個問題了。她的心里,似乎有一個更浩瀚更幽深的海洋,暗涌著潛流,翻卷著無盡的罪過、苦難和憂傷。
不知為什么,她的面前總是出現那幅畫,那是她在媽媽床頭邊的一本書上看到過的。畫上是驚濤駭浪般的汪洋大海,海里伸出了各種各樣掙扎著的手,有大有小,有粗有細,有黑有白,有深有淺,但都在拼命地向上舉著。海的上方有一個端坐著的佛,低眉垂眼,面色平靜莊嚴,周身放出七彩寶光。畫的旁邊是四個字:苦海慈航。
小雪上了一所離家很遠的大學,在冰天雪地的東北。畢業(yè)后,她就留在了那里。
家鄉(xiāng)的一切,離她越來越遠了。直到有一年,母親在電話中告訴她,阿玲姑姑去世了,就在她工作的那家醫(yī)院里。卵巢癌晚期,發(fā)病沒多久就走了。母親說,還好了,走得不算太苦。
母親還給小雪講了一件讓人吃驚的事情。她說,誰也沒想到,你阿玲姑姑去世前,還拿出了一份事先準備好的遺囑,遺囑上寫著,她要把自己的全身器官都無償捐獻出來,給那些需要的人用?!@個舉動在當時還是極少見的。她的眼角膜很快就讓一個出車禍的小伙子恢復了光明——你阿玲姑姑為此還上了一回當地的報紙呢,只可惜,她自己再也不知道這一切了。
放下話筒,小雪有恍如一夢的感覺。她似乎又回到了那輛讓她渾身燥熱的公共汽車上,她在心里翻滾了無數次卻終究未能叫出來的一聲:姑姑!
——姑姑!而她是永遠永遠也聽不到的了。
哦,不!不!她那一雙明亮的眼睛,不是還在這個世界上炯炯地發(fā)光嗎?
這樣的一個“羅鍋姑姑”,她的內心真的像海一樣的深邃和莫測。在她生前,誰又真正走進過她的內心世界呢?
那年,小雪碰到了一個向她示愛的男人。她看著他深情的眼睛,英俊的面龐,搖著頭,有些悲傷地說:“不,請你不要說愛,你只能說喜歡。愛這個字,你還不明白它真正的涵義,你說得還太輕易了?!?/p>
責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