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迪

很多年之后，雅尼經(jīng)過納達蘇蘭莊園的月桂樹下，看到很久以前自己留下的雙人椅。重新看到的椅子已經(jīng)朽爛，一只斷裂了的木腳不知被路過的孩子帶到哪去了，剩三只腳的椅子歪歪地躺在草地上，不允許他再從記憶里尋找出椅子的模樣。不過，他卻還記得當時將自己做的這張雙人椅搬到月桂樹下的那個午后。

雅尼12歲的時候來到納達蘇蘭，平和多趣的鄉(xiāng)間給了這位少年很多歡樂。有一天他與伙伴安·璇瑯——一個穿著寬大的舊衣服（那衣服簡直是一件布袍了，衣袖寬大，安跑起步時會讓人覺得像是張開翅膀的巨大蝙蝠），頭上蓋著灰褐色布帽的當?shù)睾⒆印蜷_了莊園里破舊的儲物間，在灰塵中翻出一個木匠工具箱，而且在儲物間里發(fā)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木料?！鞍玻覀兡眠@些做點什么吧？”雅尼十分有興致，抱著工具箱跑到父親面前，“爸爸，我能拿這些做點什么嗎？”父親點了點頭，于是他又抱著工具箱跑回儲物間，將工具從箱子里倒出來，放在鋪在地上的藍色工作布上，他的伙伴已經(jīng)在木料堆里挑挑揀揀了。

“雅尼，我們要做什么？”

“椅子?！毖拍犷^也不抬，將工具排列得像列隊的士兵一樣，而他就是士兵們的統(tǒng)帥，“安，你做我的副統(tǒng)帥！”

“什么？”

統(tǒng)帥很忙，沒有再回答副統(tǒng)帥的話，他的腦子里開始出現(xiàn)椅子的形狀，并預測著自己和副統(tǒng)帥的工作，該選用哪些木料，該如何拼接組件，該何時用上銼子或者錘子……三天后，雅尼把自己的第一個作品搬到了父親面前，那是一個瘸了腿的怪東西，四只木腳無論如何都不能同時垂直立在地面上。父親搖搖頭，說這是個失敗的作品，毫無價值。兩個孩子則很不服氣，認為這是花費了自己的心血和時間的作品，怎么會毫無價值？雅尼說：“安，我們再做一個！”父親沒說話，只點了點頭。第二張椅子做出來后，雅尼的母親拿到廚房，穩(wěn)穩(wěn)地在上面擱置了一個玻璃醬缸。第三張被擺在了客廳，每逢有客人來，母親都要跟他們說這是自己的兒子做的。第四張椅子完成的時候，兩個統(tǒng)帥一致同意加裝靠背，他們卸掉了后兩根木腿，重新裝上連著椅背的長腳。而當這張靠背椅被搬進客廳時，雅尼的父親終于滿意地坐了上去，翻開報紙。

“安，我們做一張雙人椅吧！就放在那棵月桂樹下?！毖拍嵊X得是時候做更大的椅子了，他手中的工具在翻轉，像在手掌上跳舞。

組裝一張雙人椅是一項大工程，雅尼和安兩個人趴在儲物間的舊木桌上討論了許久，甚至動筆在昏黃的油燈下畫出模模糊糊的草稿（那些部件只有他們看得懂），而在那半個月里，這抹黃色的燈光經(jīng)常到深夜才在儲物間的窗口消失。在趕制椅子組件最忙的時候，兩個伙伴是在儲物間過夜的，雅尼的媽媽給兩人在木桌上整理出簡單的床鋪，同時也向安的家人告知納達蘇蘭莊園要留宿他們的孩子。那幾夜，雅尼和安幾乎都睡不著，一直聊著他們一同做的椅子。

“雅尼，你是想以后做一個木匠嗎？”

“我不知道，安。如果要做木匠，我會做一個偉大的木匠。不過，我想的是以后可以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旅行，看大海，看沙漠，看雪山！”

“那有多遠啊？”

“不知道?！?/p>

“那你要怎么去啊？”

“不知道。”

“那你什么時候去??？”

“不知道?！?/p>

安沉默不語了。雅尼困了，說了那晚的最后一句話：“安，這張雙人椅做好后，我們要第一個坐上去！”

說完這句話的兩天后，他們完成了雙人椅，安提出要刷上油漆，雅尼不同意，他迫不及待要把它擺放在早就選定好的地點，“油漆可以以后刷！”副統(tǒng)帥又一次服從了統(tǒng)帥的命令，兩個人一前一后抬著椅子，邁著細小的步伐往目的地走去，莊園里的家人為他們歡呼，像古代的土著人抬著狩獵所得的獵物凱旋一樣。

納達蘇蘭莊園只有一棵月桂樹，它生長在花園的盡頭，朝著南方盡情生長，在它生長的方向，是廣袤的原野。雅尼和安把雙人椅放在了月桂樹下，午后的陽光透過樹葉樹枝灑在椅子上，沒有涂漆的松木反射不了陽光，只像古老的油畫一樣鑲嵌著斑斑點點的金色。雅尼坐了上去，放眼望向原野，那是一面巨大的鏡子，映出充滿陽光，甚至是野性的少年。他興奮得大笑，微微出現(xiàn)的喉結在他仰起的脖子上抖動，他的身子后仰的時候，雙腳直直向前伸展，仿佛他坐著的不是椅子，而是秋千。椅子帶著他飄升起來，雅尼飛過了月桂樹，在午后的輕風中穿過了天上的云彩，風把他帶到了很遠的地方，他能看到大海、沙漠和雪山。雅尼一直在大笑，笑聲隨著風把他帶回這把神奇的雙人椅上。他把仰累了的頭低下，看到了站在一邊的安。

“安，快坐上來！這是把神奇的椅子！”

“哦……不，雅尼。”安的帽檐幾乎把眼睛都遮住了，雅尼看到一張微微發(fā)紅的臉。

“怎么了，安？”

“不……雅尼，你做了一張單人椅，我坐不上去?！?/p>

雅尼疑惑地看著安，他搜尋到同伴隱藏著的眼神，順著安的視線，雅尼左右轉了轉頭，發(fā)現(xiàn)在自己兩臂旁邊就是椅子的邊緣，它是一張非常標準的單人椅。“哦……不……”雅尼有點驚慌，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這張椅子是他和安親手設計的，經(jīng)過了兩人反復的衡量，為什么現(xiàn)在只能容納一個人？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站在安的身旁，審視這張雙人椅。雙人椅靜靜地立在草地上，他目測出椅子的長度是月桂樹胸徑的兩倍，而他平時一個人靠在月桂樹的樹干上時，樹干是剛剛能遮住他的，所以椅子應該可以容納兩個人！

兩個伙伴呆呆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看著從自己手中誕生的雙人椅。“安，你坐上去看看。”

安怯怯地走上前去，轉身坐在了椅子上，寬大的衣袖像收起的蝙蝠翼落在兩旁，恰恰就落在椅子的邊緣。“天啊……”雅尼根本沒有看到一個安是怎樣占據(jù)了兩個人的位置的，“是椅子變小了嗎？還是我們一坐上去就變大了？”

安站了起來，回頭繼續(xù)望著雙人椅，輕輕嘆了口氣，說：“雅尼，不是椅子會變小，也不是我們會變大，而是我們本來就做出了一張單人椅?！?/p>

“不……”雅尼拉起安的手，“我們做的是一張雙人椅，我們本來可以一起坐在上面的。”

安低下了頭，帽檐徹底把眼睛遮住了?！把拍?，可這就是一張單人椅，只能一個人坐……”雅尼不知道安什么時候抽離了被他抓著的手，也不知道安是什么時候離開的，他獨自坐在他的雙人椅上，朝遠方望了很久。

第二天，雅尼在雙人椅的椅背上釘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去旅行了”，他要去看大海、沙漠和雪山。一個星期后，雅尼被家人找到，那時他正蜷縮在荒野的一棵樹下，被雨水澆得發(fā)高燒。又過了半個月，雅尼剛剛能下床走路，他飛跑到月桂樹下，那張紙條依舊釘在那里，被雨水打濕，緊緊貼在椅背上。月桂樹被風輕輕吹著，發(fā)出細細的聲響，卻沒有散發(fā)出一點曾經(jīng)有過的味道。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