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瑩
吃罷晚飯,小鸞便一頭趴在案子上,比比劃劃地,裁衣裳。
占良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問,這燈暗不暗?又抬頭看看那燈泡。燈泡度數(shù)不大,懸掛在裁縫案子上方,投下一片黃暈的光。小鸞正好被罩在那片黃暈里,一頭卷發(fā)霧蒙蒙的,飛著一根一根的金絲銀線。見占良問,回頭橫了他一眼,賭氣道,把這雙眼睛熬瞎算了!占良趕忙賠笑道,亂說!那我可心疼死了。小鸞說,今兒個叫喚嬸子又拿過來一件棉襖,指名要大襟的。如今誰還做大襟的?又費事兒。占良說,叫喚嬸子?怕不是她穿吧?小鸞說,是她那老娘。八十歲的人了。占良說噢, 老人家的活兒,你細(xì)致點兒。小鸞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也不好推。這活兒忒費事兒,又掙不了個仨瓜倆棗的。占良說推不得,那哪能推?小鸞嘆口氣道,我這一天到晚的,白忙活。占良這邊已經(jīng)收拾完畢,把吃飯桌子掫起來,往墻根那兒一靠,奉承她,我媳婦多能干哪。小鸞翻他一眼,說少來!給我灌迷魂湯,把我灌暈了,給你們當(dāng)牛做馬是不是?
蛋子過來,舉著作業(yè)本,問小鸞。小鸞頭都沒抬便說,去去去,問你親爹去。蛋子撅著嘴,就去問他親爹。占良把作業(yè)本拿過來,爺兒兩個趴在那里,嘀嘀咕咕弄了半晌,占良嘆口氣道,唉,真不行了,早先學(xué)的那一點兒,這些年都就著卷子吃光了。小鸞訓(xùn)斥道,你這小子,怎么不在學(xué)校里問老師?老師就是咱花錢雇的,你不問他你就吃大虧。小鸞說現(xiàn)在打電話去,去問你們老師。蛋子剛要轉(zhuǎn)身走,又被小鸞叫住了,還是趕明兒去學(xué)校問吧,省點電話費!占良看她五馬長槍的樣子,便笑道,好家伙,這么厲害。看把孩子給嚇傻了。
小鸞恨道,也是一個不長進(jìn)的貨!占良聽這口氣,不敢替兒子爭辯,就摸索出一支煙來,又摸出一只打火機(jī),慢悠悠地點上,不一會兒,屋子里便彌漫起一片嗆人的煙味。小鸞咳嗽起來,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像忽然想起來似的,問占良廠子里的事。這個月工資快開了吧?獎金有沒有?那個狐貍眼,是不是真離了?問一句,占良答一句。問著問著,小鸞就問煩了,嫌占良嘴拙,賭氣不理他。
占良就吸煙。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小鸞的劃粉在布料上擦擦擦擦擦擦的聲音,還有剪子咔嚓咔嚓咔嚓的絞布聲。有一時安靜下來,卻聽見小蟲子們的叫聲了,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也不知道是在院子里的墻根底下,還是藏在門口的草棵子里。叫一聲兒,歇一會兒。再叫一聲兒,再歇一會兒。剛聽出一點兒頭緒,忽然間竟連著叫了好幾聲兒,把人嚇了一跳,待要細(xì)聽時,卻又不叫了。有那么一點淘氣的意思,又好像是,故意跟人逗著玩兒,逗惹人的好性子。
小鸞說,貴山家二嬸子剛出院回來,該過去看看。占良說,是該。你過去還是我過去?小鸞說,這倒不礙事,你不是忙嗎,見天兒也沒有個鐘點兒。小鸞說我過去坐一下吧,拿兩斤雞蛋?少不少?占良想了想說,再提上一箱子奶吧。都七十多歲的人了。小鸞鼻子里哼了一聲,就你懂!小鸞說他奶奶過去看了沒有?占良說看了吧,她們老妯娌倆,一輩子要好。小鸞冷笑道,說什么要好不要好的話。誰不知道她們之間那些個事兒?占良皺眉說,老輩子的疙里疙瘩,你管那么多干啥?真是。小鸞說我管得著嗎我?好像誰樂意管那些個破事兒似的。小鸞說不是我說,他奶奶一輩子老好人兒,可那是在外頭。窩里橫!拿著皮肉倒往人家外人身上貼!占良聽她絮絮叨叨的,一時不耐煩,就要往外走。小鸞叫住他,哎,你去哪兒?這都幾點了?占良說我去尿泡尿,總行吧?
早晨起來,小鸞收拾完家務(wù),梳洗一番,換上一件素凈衣裳,就出了門。
街上很安靜,偶爾看見一兩個閑人。是個半陰天兒,恍恍惚惚的,像是沒睡醒的樣子。太陽躲在云彩后面不肯出來。云彩一大朵一大朵的,一眼看上去,好像是一匹馬,再看一眼,又好像一只羊了。露水挺大,空氣里濕氳氳的,一把能掐出水來。遠(yuǎn)遠(yuǎn)望去,有極輕極薄的一層霧氣,一會兒攏起來,一會兒又散開去。樹木啊房子啊花花草草啊,像是浸在水里面,一漾一漾的,叫人疑心不是真的。正走著,迎面影影綽綽過來一個人,小鸞仔細(xì)一看,一顆心止不住怦怦亂跳起來。
中樹老遠(yuǎn)就把眼睛瞇起來,像是看不清,又像是調(diào)戲的意思,直到走到跟前,才像是猛然驚醒的樣子,嘴里絲絲地吸著冷氣,一迭聲只管哎呀呀哎呀呀的,但說不出什么來。小鸞心里惱火,但不好擺在臉上,便搭訕道,吃了?預(yù)備錯肩走過去。不料中樹卻說,怎么了這是?看這嘴撅得,能拴住一頭驢。小鸞聽他口氣輕薄,就不打算理他,卻被他叫住了,是他——欺負(fù)你了?小鸞一聽便火了,冷笑道,真是閑吃蘿卜淡操心。跟你有一分錢的關(guān)系?中樹見她火了,反而笑了,看你那個厲害樣兒!啊呀呀真是,越生氣越好看。中樹說我不是看你不喜歡嘛。小鸞說,怎么不喜歡?我喜歡得很。白天黑夜,我沒有一時不喜歡的。中樹見她臉兒氣得紅紅的,搽了胭脂一般,一時看呆了。小鸞趁他不防備,扭身便走。中樹在身后哎哎哎哎地,趕不是,不趕不是,也不好叫名字,也不好叫妗子,眼睜睜看她走遠(yuǎn)了。小鸞咬著嘴唇,又是氣,又想笑,終歸是忍住了。
一進(jìn)院子,貴山媳婦正端了一盆水出來,見了小鸞,便笑道,哎呀,這么早。吃了沒有???一面問,一面拿眼睛瞅小鸞手里的東西。小鸞趕忙說,吃啦。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都打發(fā)走了,我才騰出空兒,過來看看二嬸子。貴山媳婦忙說,在屋里靠著呢。也沒有大礙,倒還讓你牽掛著。一面把水盆子就地兒放下,將小鸞往西屋里讓。
西屋里倒還算寬敞。老式的房子,迎面擺著條案,墻上掛著神,前面供著一盤果木。二嬸子半歪在炕上,聽見說話聲,扎掙著要坐起來,被小鸞慌忙勸住了。貴山媳婦拿了一個枕頭,塞在她背后,叫她半靠著。小鸞問了問病情,又問了問飯量,問吃的是什么藥,是在縣醫(yī)院看的,還是在中醫(yī)院。貴山媳婦都代她婆婆一一答了。又說了一些勸慰養(yǎng)病的話兒,二嬸子只是點頭。小鸞看她半歪在枕頭上,焦黃的一張臉兒,瘦得厲害。眼窩子深陷著,眼睛里一閃一閃的,仿佛有淚光。小鸞也不敢深問,又同貴山媳婦說了一會子閑話兒。正預(yù)備起身走,院子里有人說話,貴山媳婦趕忙答應(yīng)著出門去看。貴山奶奶抖抖索索的,一只手掀開被窩叫她看,小鸞遲遲疑疑地湊過去,一股尿臊氣撲面沖過來,細(xì)看時,只見那整個褥子,千補(bǔ)丁萬補(bǔ)丁的,都濕淋淋的透了。小鸞捏著鼻子,不由得哎呀一聲,剛要說話,二嬸子趕忙沖她使眼色,一面拿手指了指外頭,搖搖頭,閉上眼,兩顆淚珠子慢慢滾下來,滾到半道,卻被一道深褶子攔住了。小鸞替她把被子掖一掖,正不知怎么辦才好,見貴山媳婦已經(jīng)進(jìn)屋來了。小鸞趕忙起身告辭,把帶來的雞蛋牛奶一一放在條案上。貴山媳婦一迭聲地嚷著,推著,追出來,打架似的,硬要她拿回去一個點心匣子,說是給蛋子吃。小鸞推不過,就只好拿了。endprint
天還是半陰著,卻好像是亮了那么一點點。抬頭望去,還是看不見太陽的影子。天上的云彩一會兒一個樣子,一會兒一個樣子,叫人捉摸不定。楊花早已經(jīng)飛盡了,只偶爾有那么一兩朵,零零落落的,有心無意地飛下來,也就罷了。要不了幾天,一陣子?xùn)|風(fēng),或者是,一陣子雨水,新葉子就該發(fā)出來了。芳村這地方,大平原上,四季分明得很。該熱的時候熱,該冷的時候冷,一點兒都不馬虎。因此這地方的人們,穿衣裳也從來沒有為難過。都說二八月亂穿衣,這樣的時候,也是有的。只不過是那么三天兩早晨的事兒。比方說眼下,小鸞穿了一件薄薄的小布衫,走了這么一會子,竟然感覺到有點熱了。小鸞把領(lǐng)口的扣子解開了一個,心里頭仍是燥燥的,手心濕濕的,全是汗,那點心匣子的繩子滑溜溜的,有點勒得慌。小鸞低頭看著那亮閃閃的盒子,上面寫著石家莊的字樣,心里暗想,這八成是貴枝寄回來的。貴枝知不知道自己的娘在家里受的這份罪?石家莊這么近,又沒有隔著山隔著水,怎么就不能抽出空兒,回家來看一眼?人哪,都一樣。是往下親,不往上親。
正胡思亂想著,老遠(yuǎn)見小令騎車子過來,到了跟前,也不下車子,把腿一叉,說你這是去哪兒呀?大清早的。小鸞說,貴山家二嬸子身上不舒坦,我過去看了看。小令說噢,倒沒有聽說。幾時的事?小鸞說我也是才聽說。小令噢了一聲,照說我也該過去看看,貴山家跟我婆婆這邊,認(rèn)的是干親,早些年走動得勤,這兩年倒不大走動了。小令說如今我這光景也過得緊巴,人窮氣短哪,都變成不出禮兒的人了。小鸞見她嘆了氣,便勸道,過去看一眼,也是那么個禮兒,什么東西不東西的。小令說那倒也是。不過,哪有白過去一趟的?挺大個人了,空著兩只手,看著也不像。小鸞又勸了幾句,小令只是搖頭,又嘆了口氣,上車子就走了。
院子里樹多。平日里倒不覺得,今兒也不知道怎么了,東一片西一片,滿眼里都是落下來的楊花柳絮。小鸞對著那些花絮們發(fā)了會子呆,抓過一把笤帚,就嘩嘩嘩嘩嘩嘩地掃起來。一只大白鵝走過來,搖搖擺擺的,嘎嘎嘎嘎嘎嘎,聒噪個不停,小鸞拿笤帚轟它,它竟然叫得越發(fā)歡了,惹得另外一只也湊過來,伸著脖子,同這一只一唱一和地呼應(yīng)著。小鸞罵道,叫叫叫,叫你娘的腦袋!正罵著,瞥見自行車筐里橫著一個包袱,心下疑惑,打開一看,是一塊布料。正琢磨是誰送來的活兒,手機(jī)卻響了。
素臺在電話那邊問,大清早的,跑哪兒去了?小鸞就把貴山家二嬸子的事兒說了。素臺說怨不得,我過去了一趟沒有人,才打家里電話,也沒有人接。素臺說她爹的衣裳,還得麻煩小鸞。小鸞埋怨道,這話說得,就遠(yuǎn)了。嫂子還跟我這么見外。素臺壓低嗓子說,是送老衣裳。我特意買的料子。你給裁剪好了,叫我姐做。小鸞趕忙說,這是哪里話?嫂子你要是信得過我的手藝,我裁好做好了給你送家里去。素臺笑道,哎呀這怎么好意思,你的手藝我還不知道?說實話,這綢緞料子又光又滑,泥鰍似的,一般人還真是不好下手。小鸞笑道,嫂子你放一百個心。素臺又客氣幾句,才掛了電話。
晌午飯就小鸞一個人。小鸞把頭一天的剩飯熱了熱,沒滋沒味地湊合吃了一口。歪在床上,胡亂翻著那本《裁剪大全》。沉甸甸的一大本,都被翻得卷了邊兒。上面各式各樣的衣裳樣子,被同一個女人穿著,竟穿出各種各樣的滋味來。小鸞自小就是個手巧的人兒,手巧心也巧,全憑著自己琢磨,竟練得一手的好針線。能裁會絞,在裁剪縫紉上,是有慧心的,一點就透。在娘家做閨女的時候,小鸞就是個出了名的巧人兒。等到嫁過來,歷練得越多,越是出色了。這么些年,村子里的人,有幾個沒有穿過小鸞的針線的?自然也不算白干活兒,人情肯定是有的。誰也不傻,誰的心里沒有一本賬?早些年,各人有各人的法子。幾個雞蛋,一碗餃子,即便是自家地里種的瓜瓜茄茄的,笑著送過來半筐,也是一份熱乎乎的意思??蛇@幾年,卻漸漸地變了。也不知從什么時候,人們都開始給手工費了。真金白銀的,叫人難為情。小鸞推了幾回,知道推不過,也就笑嘻嘻地收下。人們都說,如今哪有叫人白攢忙的?誰的工夫不是工夫?如今哪,什么都有個價兒。有了價兒就好說話了。比方說,薅草,一畝地多少錢;澆地,一畝地多少錢,這里面也有分別。玉米地多少錢,麥子地多少錢,棉花地豆子地多少錢,莊稼地不一樣,有苦也有閑么。再比方說,起一圈糞多少錢,拉一車煤多少錢。大概的價錢都是一定的,少給或者不給,那是另外的一回事。少不得承人家的一個情分么。小鸞也叫占良做一個價目表,貼在裁縫案子旁邊的墻上。起初占良不肯,覺得臉面上不好看。一個村子住著,不是沾親就是帶故的,怎么好意思?后來終于拗不過小鸞,還是照做了。
不知什么時候,外面竟有些晃開了。有一綹微微淡淡的陽光,正好落在那張價目表上。大紅的底子,黑色的字。占良的那幾筆字,實在是寒磣得很。歪歪扭扭,屎殼郎爬似的。小鸞是看一回笑一回。占良呢,也不惱,嘿嘿嘿嘿笑著,對小鸞的那一張刀子嘴,倒像是十分受用的樣子。小鸞嘆口氣。怎么說呢,占良這個人,也就這一點兒好兒。厚道。要說笨呢,也不是笨。要說傻吧,卻也說不上??傊?,占良這個人,好就好在這里。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兩個人竟從來沒有紅過臉。自然了,有很多時候,小鸞氣不順了,也會拿自家的男人煞煞性子。小鸞除了會裁縫針線,最拿手的一樣,便是找茬。逢這個時候,占良總是好脾氣地笑著,賠著軟話兒,卻不肯戧著她的茬口來。實在沒法兒,就只有不吭聲了。小鸞鬧過一場,自己反倒先沒了意思,好像是,一拳打過去,遇上的偏偏是一團(tuán)軟棉花。心里是又無趣,又惱火。也就只有罷了。有時候,小鸞平心靜氣地想一想,覺得實在是委屈了占良。自己呢,也真是犯賤。要是遇見一個性子剛硬的,硬碰硬地來一回,火星四濺的,或許竟服氣了,也未可知。
想著想著,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中樹。那一回,中樹媳婦送來一塊布料,又打發(fā)中樹來家里量尺寸。小鸞就拿了一把軟尺,仔細(xì)地給他量。一面量,一面把尺寸記在紙上。中樹規(guī)規(guī)矩矩地伸著胳膊,任她在身上摸索來摸索去。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話兒,也不知怎么,忽然就都不說了。小鸞抬頭一看,中樹的眼睛直勾勾的,仿佛是丟了魂兒一般。順著他的目光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衣領(lǐng)子里面的光景,盡被他偷看去了。心里一急,兩頰上就飛紅了一片,剛要開口罵他,那張著的兩只胳膊一下子卻把她摟住了。小鸞又氣又急,想抬手打他,卻動彈不得。中樹的一只手早把她的衣領(lǐng)子撕開,一俯身含住了她。小鸞哎呀一聲,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endprint
這都是什么時候的事了?也不知怎么,這會子小鸞倒又想起來了。這個挨千刀的,缺德貨。論起來,中樹還要叫她一聲妗子,不想竟是這么的放肆。真是把人氣瘋了。想起中樹那天的樣子,滿嘴的肝兒啊肉啊地叫著,溫存得不行,像是要把人弄化了。一下一下地,每一下都好得說不出來。小鸞尖叫著,簡直就要死過去了。門外的大白鵝,一聲一聲地,同她應(yīng)和著,越發(fā)叫人起性兒。小鸞一面叫喚著,一面擔(dān)心著外面的大門。真是瘋了,大門竟都沒有關(guān)!兩個人做賊似的,是又怕又好,又好又怕。越怕呢,越好,越好呢,卻越怕。大白鵝的叫聲附和著小鸞的叫聲,一聲高,一聲低,一聲大,一聲小。一時間竟是難舍難分。
小鸞抬手摸一摸臉頰,滾燙滾燙的,像是著了火,身上卻是軟軟懶懶的,知道自己是不行了。心里暗罵自己不要臉。又罵中樹那個小流氓,牲口下的。那流氓后來再見了,也不管在哪里,涎著一張臉,一口一個妗子,問她怎樣,好不好?小鸞氣得咬牙,想罵他兩句,卻又怕旁人看出什么,只有悄悄忍著羞臊,拿出正經(jīng)妗子的樣子,同他說話兒。那中樹趁周圍沒人,便湊在她耳邊輕輕說一句,小鸞的心怦怦亂跳,像是隨時就要跳出來了,一張臉紅得,血滴子相似。
后來,中樹幾次撩撥,小鸞便不肯再讓他近身。
其實,這中樹原是村子里的二流子, 出了名的游手好閑,專會偷雞摸狗。莊稼活兒上,竟是一樣兒都拿不起來。家里窮得,有了上頓沒下頓,叮當(dāng)亂響,卻最是個甜嘴蜜舌的風(fēng)流種子。村里的大閨女小媳婦,都老遠(yuǎn)地躲著他走。鄉(xiāng)親輩兒,瞎胡論兒。中樹這一聲妗子,也不知道是從哪里說起的。要認(rèn)真論起來,中樹他娘,算是劉家院里的干閨女。家里光景凄惶,又加上中樹名聲在外,他娘死得早,這爺兒兩個,兩條光棍兒,天天冷鍋冷灶,睡了這么多年的冷炕。都道是這一家這一輩子一眼望見了頭兒,就這么混過去了,誰知道世事難料。這些年,中樹東游西逛的,走南闖北,倒眼見得發(fā)達(dá)起來了。聽說做的都是大買賣,又是倒汽車,又是販豬崽,還在城里承包了幾家加油站,富得流油。蓋了樓,買了車,把他爹供養(yǎng)得又白又胖,天天搬個小凳子,坐在大門口吹牛皮。這中樹又不知從哪里勾引來一個黃花閨女,仙女似的一個人兒,三媒六證,風(fēng)風(fēng)光光娶到家里來。家里有了女人,日子越發(fā)紅得火炭似的。芳村的人們都驚得直喊親娘,自此再也不敢小看了中樹。
小鸞心里亂紛紛的,忽然翻身起來,從床墊子底下摸出一把鑰匙,把衣柜里那只小抽屜打開。是一只金戒指。小鸞把它托在手掌心里,左看右看,又把它戴在左手的無名指上,伸直了手,仔細(xì)端詳。想不到那中樹竟這么有心。結(jié)婚好多年了,占良可什么東西都沒給她買過。有時候,看著素臺她們手上的金戒指,脖子上、耳朵上的金銀玩意兒,再看看自己光禿禿的一個人兒,小鸞也不免心里委屈,但也只是那么一會子,便又過去了。那些金銀玩意兒,不過是有錢人心里燒得慌,臭顯擺。是當(dāng)?shù)昧顺阅?,還是當(dāng)?shù)昧撕龋吭缦饶?,小鸞也是一個心思花哨的人兒,做閨女的時候,也做過一些雪月風(fēng)花的夢。可是后來,后來嫁給了占良,小鸞的那一些枝枝杈杈的小心思,便漸漸地被磨平了。夢呢,也偶爾有過,只是知道了不能當(dāng)真,也就當(dāng)做夢一場了??烧l會料得到呢,如今,這只黃澄澄的金戒指,竟又把她的那些個夢喚醒了。
聽見腳步聲,小鸞慌忙把自己的夢收好了,鎖起來。剛關(guān)上柜門,卻見婆婆撩簾子進(jìn)來。婆婆也不等讓座,自己找地方坐下,跟小鸞沒話找話。小鸞知道她這是有事兒,故意地不問,看她怎么說。婆婆東拉西扯地說了會子閑話兒,忽然說,貴山家,你二嬸子,聽說病得不輕。小鸞心想,果然是來說這個的,嘴里說,是啊,我也聽說了。今兒個前晌,我過去看了看。婆婆噢了一聲,問她拿了點什么。小鸞說,二斤雞蛋,還有一箱牛奶。婆婆又噢了一聲,便不再說了。
小鸞知道婆婆和那二嬸子素來不和睦,便說起了二嬸子的病。小鸞說二嬸子瘦得不輕,眼窩子都塌下去了。小鸞說二嬸子的飯量不行,吃得忒少,人不能吃了怎么行?小鸞說看這樣子啊,二嬸子這一關(guān)怕是難闖。
婆婆只管聽著,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卻不說話。小鸞說二嬸子還跟我掉了淚,二嬸子這么剛強(qiáng)的一個人——婆婆一驚,問怎么,她哭了?小鸞說是啊,看樣子有話要說。婆婆說,當(dāng)著貴山媳婦?小鸞說沒有,貴山媳婦出去了當(dāng)時。小鸞有心想跟她說說二嬸子那尿濕的破褥子,想了想,又不說了。婆婆嘆了口氣,說貴山那媳婦,是個厲害的。見小鸞不搭腔,便趕忙改口說,嘴一分,手一分。過日子的好手。小鸞見她說話顛三倒四,也不點破她,由著她說。一面把素臺那塊布料拿出來,在案子上比劃著。
婆婆見那布料亮閃閃的,便問是誰家的。小鸞說是素臺她爹的,送老衣裳。婆婆湊過來看,一雙粗手,在那綢緞料子上摩挲來摩挲去,刺刺拉拉的,不留神便勾出一些個絲絲縷縷的來。小鸞趕忙說,哎呀看你那手,這料子嬌氣。婆婆訕訕地笑著,縮回手,看著小鸞把那料子比比劃劃,看了半晌,忽然說,貴山家,你二嬸子,一輩子要強(qiáng),霸王似的一個人,又愛好兒,家里外頭,草點子不沾。婆婆說你二叔活著那會兒,把她疼得呀,什么似的。如今老了老了,唉——小鸞聽這口氣,莫不是婆婆也知道了什么?便試探道,我今兒個在二嬸子那邊,見屋里條案上堆著雞蛋,二嬸子這一病,去看望的人想是不少。
婆婆嘆口氣說,這個時候還有什么用?東西都吃不下一口了。婆婆說人緣兒也不是你二嬸子的——她那個性子。貴山兩口子,這些年道兒走得忒寬,人家又有,顯得又懂人情,又會出禮兒。小鸞說可不是,貴山媳婦是個人精兒。
婆婆說誰家沒有老人?誰沒有老了的那一天?小鸞聽婆婆這話,猜想她八成是去看過二嬸子了,想接過話頭兒說兩句,又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就只顧低下頭,把那料子弄來弄去。婆婆看她顧著忙碌,也覺得沒意思,便起身要走,又啰里啰嗦地,問起了蛋子。說那天在街上遇見了,蛋子又跟她要錢,不給吧,孩子不高興;給吧,又怕他瞎花。小鸞聽她這么說,知道是給了,故意說,這小子!甭管他,都給慣壞了。婆婆說我能不給?半大小子了,立在我面前,個頭比我還要猛,朝我伸了手,我硬是不給?我這當(dāng)奶奶的,怎么下得去?小鸞笑道,好啊,你心疼你孫子,就只管給。往后他長大了,再讓他孝順你。婆婆聽她說話不是味兒,便扭身要走,一面嘮嘮叨叨地,說等他孝順我?嘴上的毛還沒有褪干凈呢。小鸞埋頭干活,只不理她。endprint
婆婆和貴山家二嬸子的事,小鸞也影影綽綽聽說了一些。也不知道,婆婆這回怎么變了口氣了。說起來,小鸞這兒媳婦當(dāng)?shù)?,算是不錯了。對婆婆,也還過得去。自然了,婆婆又不是親娘,隔了一層肚皮,就是不一樣。要說多么的親厚,也說不上,可是小鸞是個要臉兒的人,大面兒還是顧的。占良又沒有個親兄熱弟的,只有一個姐姐,嫁到了城關(guān)里。婆婆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小鸞一針一線做的。逢年過節(jié),也照例是從頭到腳,新鞋新襪的,都是小鸞操心。一年的養(yǎng)老供奉,也是一個子兒都不少。這些個,都是請了村里管事兒的,寫了字畫了押的。只為了這個,占良就不能不疼她。
院子里有人說話,小鸞只當(dāng)是婆婆還沒有走,卻聽見是中樹媳婦的聲音,出來一看,不是她是誰?
自從和中樹有了那一回,再見了中樹媳婦,小鸞就十分不自在。笑也不是,不笑呢,也不是,很尷尬了。中樹媳婦見她出來,笑道,才和大娘說話呢,問妗子在不在家。小鸞也笑道,你怎么這么稀罕?平時請都請不到。中樹媳婦說,妗子這是哪里話?知道妗子是個忙人兒,我輕易不敢過來麻煩。今兒個有件事求妗子。小鸞說,你看你,倒真的客氣起來了。中樹媳婦笑道,我家那外甥媳婦,一兩個月就要生了,都說是,姨的褲,姑的襖,我怎么也得做一條褲子,費事兒不費事兒?小鸞趕忙說,那費什么事兒?中樹媳婦說,我怎么不知道,小娃娃的衣裳最是費事兒,又小,又不好收拾。還有,我妹子還想給這孩子做雙鞋,就是老虎頭的那一種,我少不了再麻煩妗子。小鸞笑道,都不是費事兒的。你放心。
中樹媳婦扭頭對著小鸞婆婆說,大娘你看看,您老有多少福分?我妗子這人,真是好得沒法兒說。又巧,又好說話兒。小鸞婆婆只是笑。中樹媳婦又說,那什么,料子啊什么的你就替我墊上吧,我又不懂這個,也不會買,最后咱們再一起算。小鸞埋怨道,看你,凈說生分話兒。咱們之間,還算的哪一門子賬?中樹媳婦笑道,該算還得算。親兄弟,明算賬么。
這一片,都是平房。院子種了很多樹。有鉆天楊,有老槐樹,棗樹也有,這幾年倒是肯結(jié)果子。屋子旁邊,是一棵石榴樹。身子已經(jīng)長歪了,但還粗壯。要不了幾天,石榴花該開了。紅紅火火的,叫人看著心里喜歡。這石榴樹本來是兩棵,并肩兒栽的,一棵甜石榴,一棵酸石榴。每年八月十五左右,石榴下來了,小鸞都要給左鄰右舍的送幾個。自己呢,挑了個兒大生得俊的,上供用。婆婆家里也掛著神。
小鸞每年都給婆婆留著上供用的好石榴。聽占良說,這院子里的石榴樹,還是從婆婆院子里移過來的。公公死得早,婆婆守寡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也不知怎么回事,這個院里的男人們,都不長壽。認(rèn)真算來,大大小小的,留下來的竟是一群寡婦。聽算命的瞎子說,小劉家院里,陰氣重。陰氣重呢,陽氣就壓不住。問怎么個破法兒,說是祖墳的事兒。大家就商量著,要動祖墳。動祖墳是大事,族里人牽藤爬蔓的,光招到一起就不容易。這些年,上外頭打工的越來越多,東一個西一個,有的一年回來一回,有的呢,好幾年都不回來了。也是如今人心都散了,商量來商量去,雞爭鵝斗的,竟沒有定論,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小鸞就叫婆婆請了神,保著占良蛋子他們爺兒倆,平平安安。平日里香火不斷,逢年過節(jié)的,更是好酒好菜地供奉著。
小鸞一面照著素臺給的尺寸裁衣裳,一面心里盤算著中樹媳婦的事兒。這么幾年了,中樹媳婦都沒有來麻煩過她,怎么今兒個倒來了?這媳婦也是個要樣兒的,人又長得標(biāo)致,又不缺錢,衣裳自然都是去城里買有牌子的??此駜簜€那一身兒,杏子紅的衫子,偏偏配了一條秋香色的裙子,光著白花花的兩條腿,也不怕凍著!那高跟鞋細(xì)細(xì)的跟兒,把院子踩得一個坑一個坑的,像是羊蹄子印子。好歹也是三十多的人了,打扮得妖精似的,真是不要臉。做褲子倒也罷了,還要做什么老虎頭鞋,也好意思開這個口。有錢怎么了?有錢就能把人家支使得陀螺似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看她那個輕狂樣兒,誰知道是哪里來的外路貨!自家男人在外頭偷嘴吃,還有臉到處走!小鸞心里胡思亂想,說不清是苦是澀還是酸,當(dāng)真是百種滋味,一個都不好嘗。心頭一亂,手下就沒準(zhǔn)了。偏偏那料子又光又滑,剪子一下子竟然下偏了。小鸞嚇得出了一頭的冷汗,趕忙左右比劃著,知道偏差不大,才略略放了心。
中樹這個該死的,原本是個風(fēng)流種子,如今發(fā)達(dá)了,不知怎么,竟然安分下來了。成天價開著車來來去去,輕易不見個人影兒。今兒個倒是稀罕事,不想那么巧,就碰上了。小鸞想起中樹那輕薄的樣子,臉上滾燙,恨得直咬牙。狗日的。占了人家便宜還不算,竟然那賤老婆也找上門來給我派活兒了!誰稀罕你那幾個臭錢!
做晚飯的時候,蛋子放學(xué)回來了。一進(jìn)門就喊饑,嚷嚷著要吃的。小鸞數(shù)落道,背著饑布袋哪你!蛋子朝他媽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兒,一溜煙地跑進(jìn)屋里去了。小鸞把小米淘好放進(jìn)鍋里,又抓了一把豇豆,一把赤小豆,想了想,又抓了一把花蕓豆。餾了饅頭,盤算著弄個素炒小菠菜,再炒個蔥花雞蛋,蛋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敢太馬虎了。正盤算著,見蛋子咋咋呼呼地跑過來,拿了一塊點心 ,舉著給她看。小鸞一看,知道是貴山嬸子給的那點心匣子,氣得不行,罵道,饞嘴的東西,誰讓你手欠,把那點心匣子拆開了?小鸞說那點心匣子是要給你姥姥送去的,怎么你那爪子就那么快?越罵越氣,劈手就把那點心奪過來,卻愣住了。那點心被咬了個缺口,月牙一樣,上面已經(jīng)星星點點長了紅毛綠毛,小鸞呆住了,趕忙叫蛋子吐出來,蛋子哪里肯,被小鸞一巴掌打在臉上,哇的一聲哭開了。
占良回來的時候,見娘兒倆正鬧得不可開交,忙問怎么了。小鸞只是哭,也不說話。問蛋子,蛋子更是委屈得跟什么似的,哭得一噎一噎的,小臉兒上一道子一道子的,也不知道是淚水,還是汗水。占良笑道,娘兒倆打架了?我來判一判——是大的沒理還是小的沒理?不想小鸞起身通通通走到案子前,一把把那案子掀翻了,上面的針頭線腦兒、剪子尺子,連同衣裳料稀里嘩啦地散了一地。小鸞一面哭,一面發(fā)狠道,我今兒個把我這雙賤爪子剁了!這輩子再也不伺候人!占良看她氣得臉兒黃黃的,也不敢攔著,更不敢勸。又見她通通通又走到廚房里,把那一鍋粥一股腦地推翻了,登時地下像是開了顏料鋪子,紅紅黃黃一大片。只聽小鸞哭道,劉占良,這日子沒法過了!我要跟你離!占良見她這樣子,氣得直哆嗦,也賭氣道,撒什么潑?離就離!小鸞哭道,誰不離誰是大閨女養(yǎng)的!
夜深了。芳村的夜,又安靜,又幽深。月亮在天上游走著,穿過一朵云彩,又穿過一朵云彩,再穿過一朵云彩。地上的莊稼啊房屋啊草木啊,也跟著一陣子明,一陣子暗。有一陣子,竟然像是被洗過一樣,清亮亮的,格外分明。玻璃窗子上影影綽綽的,落滿了樹影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花開了,香氣濃得有點嗆鼻,叫人忍不住想打噴嚏。
蛋子早哭累了,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占良正在廚房里收拾那一地的殘局。小鸞呢,趴在縫紉機(jī)上,賣力地蹬著機(jī)子。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咯噔。這聲音聽上去有點單調(diào),但在這靜悄悄的夜里,卻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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