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結(jié)合陶淵明生活的時代和文化背景,本文認為,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表明了對門閥制度的蔑視,對“清談”之風(fēng)的反感。
關(guān)鍵詞:陶淵明 門閥制度 魏晉文學(xué)
《五柳先生傳》看似寫一位子虛烏有的先生,但這其實是陶淵明假托五柳先生為自己所作的傳,字里行間顯示出作者真摯淳樸、高潔脫俗的人格魅力,以及復(fù)雜的情感世界。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表明了什么樣的思想志趣?他為自己作傳的目的是什么?這是人們在閱讀和欣賞《五柳先生傳》時經(jīng)常要面對的問題。
《五柳先生傳》寫得很含蓄,需仔細體會方能探知作者的思想,體會文章的精妙。
一 陶淵明隨意性稱謂背后蘊涵的深意
《五柳先生傳》是陶淵明嚴格按照史傳特點寫的一篇傳記文章,有正文,有贊文。但是在文章開始,作者卻很隨意地寫道:“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沒有籍貫姓名,沒有姓氏源流,門前有五棵柳樹,便順手拿來一用,以為自號。
其實,這看似隨意的稱謂卻大有深意。我們知道,中國姓氏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漫長的階段,古人對自己的稱謂是相當(dāng)講究的,以這個為前提,再結(jié)合當(dāng)時的背景來看這篇文章,將有利于我們理解陶淵明寫作的深意。
先說姓。姓與氏密切相關(guān),宋代史學(xué)家劉恕在《通鑒·外紀》中說:“姓者,統(tǒng)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別其子孫之所自分”。中國姓的產(chǎn)生,可以追溯到母系氏族時期。每個氏族都有一個統(tǒng)一的稱號,即姓,同一女性所生的后代為同姓。后代不斷繁衍,同姓的氏族就有了分支,需要再用一種特殊符號標志,于是便產(chǎn)生了氏。最早的氏大約出現(xiàn)于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過渡的階段,《五柳先生傳》中提到的無懷氏、葛天氏,其實都是各父系氏族的稱號。在當(dāng)時,姓一般起著“別婚姻”的作用,氏則起著“別貴賤”的功能。戰(zhàn)國時期,氏逐漸失去了“別貴賤”的作用,成為以男子為中心的家族標識。隨著氏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數(shù)量很少的姓被大量的氏所淹沒。氏逐漸取代了姓的地位,姓氏開始合一。戰(zhàn)國以后,人人都可以稱姓。
東漢時期以至唐末,不同的姓之間有嚴格的等級,人們非常講究門第。新興的世族大家被稱為門閥士族,擁有很高的社會地位,例如,東漢四世三公的弘農(nóng)楊氏、四世五公的汝南袁氏。
魏晉南北朝時期以“九品中正制”選拔官吏,各州郡的權(quán)利大都掌握在世家大族之手,選拔官吏基本只看門第,不重品德才能,造成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局面。在陶淵明所生活的東晉時代,門閥制度達到鼎盛階段。士族在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上都處于統(tǒng)治地位,皇帝往往都要依賴士族的支持才能保證政權(quán)的穩(wěn)定和延續(xù)。各地陸續(xù)出現(xiàn)了高門大戶,士族、寒門的界限非常嚴格。士族羞與寒門為伍,例如,《文苑英華》中所言:“服冕之家,流品之人,視寒素之子,輕若仆隸,易如草芥,曾不以之為伍?!痹谏蠈尤耸恐g,嚴格的別貴姓、分士庶,甚至以國家法令的形式規(guī)定士庶之間不得通婚。
魏晉時非常講究族望。由于各種原因,同姓的人可能生活在不同地方,不同地方的相同姓氏,其社會地位也會有高有低。為了和同姓族人相區(qū)別,那些地位高的人就在姓氏上加上其世代居住的地方名,以標榜自己的望族地位,例如,太原王氏、瑯玡王氏、濟陽江氏等。魏晉時都以出生于望族為榮,非常注重追溯、攀比、顯示自己的族望。假如自己不是出生于望族,就會想方設(shè)法與同姓的望族扯上關(guān)系;在談及自己的身世時,會故意不提自己的出生地,而稱自己的郡望所在郡名。在與他人交往時,為表示敬意,讓對方感到榮耀,也往往特意稱其郡望。
在這種風(fēng)氣的引導(dǎo)、推動之下,魏晉時期,譜牒學(xué)興盛一時。鄭樵在《通志·氏族略》氏族序中說:“自隋唐而上,官有簿狀,家有譜系。官之選舉,必由于簿狀;家之婚姻,必由于譜系?!官F有常尊,賤有等威者也。所以人尚譜系之學(xué),家藏譜系之書?!笔兰掖笞宕笈d譜牒之風(fēng),以標榜門閥,顯示自己的優(yōu)越。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記載,魏晉南北朝時期現(xiàn)存的譜牒著作,連同已亡佚的計算在內(nèi),共有50余部,近1300卷。透過這些數(shù)據(jù),我們可以看出當(dāng)時譜牒檔案的繁浩,譜諜學(xué)之盛行。
“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古人自周代開始有字,它是在名之后新增的稱呼。古人在子女成人時要取字,以示子女已經(jīng)成人,可以正式參加社會交往。在先秦時期,只有統(tǒng)治階級中人才有條件取字。在古代,長輩對晚輩一般稱名,同輩之間則不能稱名,而要稱字。秦漢以后,在平民百姓中,一般也只有讀書人才有字。
號也叫別稱、別號。號是人在名、字之外的尊稱或美稱。與名、字不同,名、字是由尊長所取,號則可以自取,而別人送上的號,稱尊號、雅號等。
生活于東晉的陶淵明,自然清楚姓、字的重要,出生寒門的他,更是真切地感受到了當(dāng)時庶族知識分子生存的艱難?!段辶壬鷤鳌烽_篇便寫道:“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作者假托了一個人物,不知其族望,不知其家世淵源,不知其姓甚名誰,有意思的是,此人卻有別號。號出現(xiàn)的很早,但直到隋唐時期,號的使用才逐漸興盛。在陶淵明生活的魏晉時期,取號的人還不多見。陶淵明給他虛擬的人物,其實也是給他自己取了一個別號,可見他的雅趣??ね兆质恰跋忍臁睕Q定,號則是可以自己選取。一個人可以沒有顯赫的家世,不能選擇出生于士族或庶族,但可以培養(yǎng)自己的志趣,可以確定自己追求的目標。作者以五柳自號,表明了對自然的向往,對田園生活的歸依。將街邊隨處可見的柳樹順手拿來作為自號,也透出作者的隨性和灑脫。不攀附門第郡望,不在意姓氏源流、有字無字,只求在自然田園中寄托心靈,得到慰藉。從開篇的介紹中,我們可以看到陶淵明對自己出身的坦然,對田園生活的親近。作者以略帶自嘲的口吻,表達了對門閥制度的蔑視,對攀附之風(fēng)的嘲諷。
二 “閑靜少言”的用意
陶淵明在文章中說五柳先生“閑靜少言,不慕榮利”,這是不是單純在表明自己性格內(nèi)向少言,不喜榮華?結(jié)合魏晉時期的社會風(fēng)氣,我們可以體會到,這“閑靜少言”四字,也同樣大有深意。
魏晉時期,社會上盛行“清談”之風(fēng)。士族名流相遇,不談國事,不談民生。國計民生,一概都被視為俗事、鄙事。因此,當(dāng)時的士族名流,都不談“俗事”,而專談老莊、周易?!扒逭劇敝L(fēng),在當(dāng)時非常流行,被視為高雅、風(fēng)流之舉。士人名流常舉行“清談”聚會,一起討論爭辯?!扒逭劇钡膱雒嫱鶡狒[激烈,主客雙方針鋒相對,你攻我守,你來我往,互不相讓,以駁倒他人為能事。“清談”成為上流社會人士抒發(fā)情懷、賣弄才華的方式,參與者精神亢奮,為之樂此不疲,流連忘返。但這種“清談”其實只是用來消遣和顯示自己清高不俗的手段而已,在社會動蕩、百姓生存艱難的大背景下,這種“清談”于國于民其實沒有任何實際意義。西晉傅玄曾在《舉清遠疏》中批評“清談”之風(fēng):“近者魏武好法術(shù),而天下貴刑名;魏文慕通達,而天下賤守節(jié)。其后綱維不攝,而虛無放誕之論,盈于朝野,使天下無復(fù)清議,而亡秦之病,復(fù)發(fā)于外矣”。
陶淵明與百姓有較多的接觸,熟悉百姓生活,了解民生疾苦。他有“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大志,有“大濟蒼生”的愿望。只是在官場腐敗的現(xiàn)實面前,他不得已而選擇了歸隱。在全社會都陷入“清談”的瘋狂之中時,他以“閑靜少言”自愈,顯示出自己對“清談”之風(fēng)的抵制,對以“清談”博取名利者的反感。
三 寫作《五柳先生傳》的目的
古代中國,隱士眾多,但這其中往往真假難辨。不少所謂的隱士,只是以隱居的方式博取名聲,獲取名利而已。陶淵明作為一名隱士,卻寫下那么多的詩文,還為自己作傳,這是否與隱逸的初衷相悖?其寫作《五柳先生傳》的目的是什么,是否也是在為自己博取名聲?劉建明先生曾認為,陶淵明《五柳先生傳》在寫法上其實是虛晃一槍,既能從容地從各個側(cè)面展現(xiàn)自我,頗示己志,袒露心聲,又避免給人以王婆賣瓜之嫌,可謂一箭雙雕?!笆炯褐尽笔亲髡邔懽鞔宋牡闹匾康模硕?,筆者認為,陶淵明寫作此文,還有自我勉勵的用意。陶淵明通過寫作《五柳先生傳》來勉勵自己,保持意志的高昂,“但使愿無違”。陶淵明是一位很真的詩人,他無意于自夸,也就沒有為避自夸之嫌而假托掩飾的必要。
通讀陶淵明的詩文,我們能夠真切地感受到,隱士的生活絕不像我們想象中那么輕松愜意。陶淵明的隱是真隱,不是在走后世所謂的“終南捷徑”。他真正地做到了放下身段,和老百姓生活在一起,像老百姓一樣辛苦勞動,秋收冬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種隱居方式,對于一位文人而言,其艱苦程度肯定是難以忍受的。從陶淵明的詩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家曾因火災(zāi)毀于一旦,被迫暫時棲身于船上。他倍受生活艱難的折磨,甚至落魄到乞食的地步。他的一生,連遭喪妻、火災(zāi)、蟲禍、風(fēng)澇之患,災(zāi)難不斷。夏季日長,饑腸轆轆,他只能盼望早些天黑;冬季夜長,缺衣少被,凍得無法入睡,他只得盼望快點天亮。他的后半生完全是在一種貧病交加的狀態(tài)中度過。在《五柳先生傳》中,他也真實地描述了自己生活的窘迫:“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h(huán)堵蕭然,不蔽風(fēng)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彼^“人窮志短”,艱難困苦往往易使人意志薄弱,喪失信念。在隱居時,陶淵明思想上也曾經(jīng)有過矛盾,有過動搖。要堅守自己的節(jié)操,就需要他時時排解精神上的困惑,砥礪自己的思想,使自己能夠守住志節(jié)。對于一位文人而言,讀書、寫作無疑是自我宣泄、自我激勵的最好方式。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陶淵明寫作《五柳先生傳》,不是為了自我夸耀,而是為了自我勉勵。他描畫了一位生活艱難,但卻灑脫隨性、忘懷得失,有著崇高精神追求的五柳先生,并把他以榜樣,時時自我欣賞、自我激勵。他通過寫作來自娛、自勵,達到“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的精神境界。陶淵明少年時“猛志逸四?!?,歷經(jīng)磨難,到老年仍然“猛志固常在”,半生貧病交加而能固窮守節(jié),這是與他善于以詩文自我排解、自我勉勵是分不開的。
也因如此,陶淵明寫作并不是為了博取名聲,獲取名利。因為他的作品,在當(dāng)時及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并不為人所看重。在玄言文學(xué)占統(tǒng)治地位的時侯,他質(zhì)樸自然的詩歌不受人重視;在山水詩盛行的時代,他淳樸簡明的田園風(fēng)光也不討人喜歡;在“富艷難蹤”大受歡迎的時代,他那平淡自然的文風(fēng)也得不到文壇的認可。在當(dāng)時,他的創(chuàng)作算得上是個另類。陶淵明的寫作并沒有為他榮利,他也不可能預(yù)知后人將會那么欣賞他的志趣和他的作品。
對于一位堅定地放棄入仕的詩人而言,陶淵明的創(chuàng)作真正地除去了功利目的,帶有強烈的私人化色彩。他的作品更像是寫給自己看的,類似于一種日記式的自我傾訴和自我慰藉。因此,他的創(chuàng)作完全沒有必要去迎合世俗的口味。漫漫長夜,靜寂無聲,在昏暗的燈光下,詩人攤開紙,記錄下自己與心靈的對話;翻開寫下的詩文,細細品讀,會心陶醉。在閱讀和寫作中,詩人掃去一身的疲憊,忘卻饑餓的痛楚,找到人生的價值,產(chǎn)生堅守的力量。寫作,已成為他求得心安、自我砥礪的一種方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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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周禮:《魏晉的清談之風(fēng)》,《文史月刊》,2012年第4期。
[3] 龐銘輝:《魏晉南北朝時期譜牒檔案興盛的原因》,《山東檔案》,2009年第1期。
(張平,北京政法職業(yè)學(xué)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