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史詩和悲劇皆源自神話與傳說,但形成的方式卻不同。悲劇和史詩的區(qū)別在于“悲劇是對傳統立場的帶有傾向性的塑型”。也就是說,被史詩所掩蓋的傾向性立場在悲劇中被彰顯出來,“好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池塘,激起的漣漪一圈一圈地蕩開,越來越大”。本文就從赫西俄德的史詩《神譜》和埃斯庫羅斯的悲劇《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對希臘悲劇中命運與死亡在史詩和悲劇中的關系轉換進行簡要的分析。
關鍵詞:希臘悲劇 命運 死亡 史詩 關系轉換
史詩和悲劇皆源自神話與傳說,但形成的方式卻不同。史詩源自“一個現存的民族未形成文字甚至幾乎是表達不清的經驗,關于民族記憶和民謠,祭儀、典禮和儀式,以及激情劇與神秘劇”。史詩是被流傳下來的,而悲劇則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兩者的區(qū)別不在于是否存在人的意圖和人為的痕跡,而在于史詩與悲劇詩人在處理包含各種傾向性的傳說材料時,是將這些傾向性全部涵蓋進來,還是突出了其中的某些方面。
一 史詩中命運與神意的一致性
在《神譜》中,命運就是眾神之王宙斯的偉大智慧和意志,他任意安排可朽之物和神的命運,被他懲罰的人和神都是罪有應得。這里面的普羅米修斯就是一位雖然智慧,卻同時狡詐地試圖幫助人而欺騙宙斯的神。他教人類用一堆蒙著脂肪的白骨冒充牛肉來祭祀宙斯,“智慧無窮的宙斯看了看,沒有識破他的詭計,因為他這時心里正在想著將要實現的懲罰凡人的計劃”。當他發(fā)現這個詭計之后大怒,對普羅米修斯說,“依阿帕托斯之子,聰敏超群的朋友!你仍然沒有忘記玩弄花招!”因此,宙斯所降下的命運,普羅米修斯被縛和受折磨,乃是對他以詭計欺騙宙斯的懲罰,是“由于普羅米修斯竟與他這位克洛諾斯的萬能之子比賽智慧而產生的憤怒”。因此,在這段故事的結尾,就得出這樣的結論,“欺騙宙斯和蒙混他的心智是不可能的。即使像依阿帕托斯之子、善良的普羅米修斯那么足智多謀,也沒有能逃脫宙斯的盛怒,且受到了他那結實鎖鏈的懲處”。
這個結論細看之下不免令人心生疑惑,既然宙斯如此萬能和智慧,為何還會暫時受到蒙蔽,以至于氣急敗壞而盛怒?這句話道破天機,他沒有發(fā)現詭計是因為“他這時心里正在想著將要實現的懲罰凡人的計劃”。當他正在考慮如何懲罰人類的時候,普羅米修斯的詭計就擺在他面前,于是他就佯裝不知,事后發(fā)現,又佯裝盛怒而降下災難。在這里,人或者神的僭越之舉都是可供宙斯利用,來實現其意志的手段,所以,懲罰普羅米修斯是假,而懲罰人類才是真。因此,當這個目的達到后,宙斯就釋放了普羅米修斯,“讓這位伊阿帕托斯之子擺脫了它的折磨,解除了痛苦——這里不無奧林波斯之王宙斯的愿望”。宙斯假裝被騙,而不直接懲罰的原因,是要讓普羅米修斯的過失“顯現”出來,使自己的行為顯得“正義”,而令被其統治的眾神和人類心服口服。普羅米修斯的命運,嚴格說來不是報復和懲戒,而是神意和手段。因為“報復”意味著主動地違逆,意味著神意之外的具有某種獨立的意志存在。普羅米修斯的“預見”輸給了宙斯,因為命運女神完全服從于宙斯的全能統治,所以對于他來說,只需“意志”,無須“預見”,或者說他的“意志”就是“預見”,因為他一定可以實現。并且由于這種意志的全能,他所設下的圈套就不是“詭計”,而是“智慧”,是“英明的宙斯為他安排了這個命運”。史詩的世界是宙斯之神,或者說是奧林匹斯神的絕對權力和意志統治的世界,是絕對的僭主世界。
二 悲劇中命運涵義的轉換與普羅米修斯第一次替人類獻祭
但是在埃斯庫羅斯的悲劇里,普羅米修斯的“預見”最終戰(zhàn)勝了宙斯,或者說宙斯反而成了缺乏絕對的“預見”智慧的神。命運女神非但沒有在宙斯的統治之下,反而成了戰(zhàn)勝和制服他的神。命運作為“必然”,從宙斯的意志變?yōu)槊\女神的意志。如果說在《神譜》里,人的命運只是在神之間的微妙關系之中被間接地提到,那么在從史詩到悲劇的轉變中,人的命運則更加撲朔迷離。赫西俄德和埃斯庫羅斯都沒有提到為何宙斯要滅絕人類,但埃斯庫羅斯提到了人類患上一種疾病,因為他們能夠“預見到自己的毀滅”,所以普羅米修斯把“盲目的希望”放入人之中來治療他們的病。在整部悲劇中與人之“必然”相關的,只有這一處用了“宿命”,而其它的地方都用了“命運”,就是由于普羅米修斯放入“盲目的希望”這個舉動而產生的。換句話說,在此之前,人的必然結局是“宿命”,而在此之后,則是“命運”。兩者的差別,構成了悲劇中的重大主題,也由于這個差別,古希臘的悲劇被稱作命運悲劇。
“宿命”和“命運”的差別在于人類與死亡的關系。在“宿命”中,人可以預見到自己的死亡,但所謂預見,只不過是直接面對,無所遁逃。人不但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而且知道自己如何死,為什么死,所以會陷入完全絕望的情緒當中,他們是“不快樂的人類”。而宙斯想徹底滅絕人類,以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的物種,不知道是否是因為人類的這種“不幸?!焙汀敖^望”,在所有神所創(chuàng)造的可朽之物中,只有人會絕望。因此,普羅米修斯在人類中放入“希望”的前提,是讓他們不再能“預見”自己的死亡。這樣,人的死亡從此被歸入了冥王哈德斯的地盤,而哈德斯,正是與命運有關的神。哈德斯在希臘文中意指“見不到”,人類的死亡從預見變成了見不到,希望才有可能。但這個希望的悖論之處,或者說之所以是“盲目的希望”,在于死亡的真相被掩蓋,人類從完全了然自己的死亡,變成了不知道自己的死亡,或者說自以為知道自己的死亡真相。“盲目的希望”因此而具有雙重涵義:第一,因盲目才可能具有希望,盲目是希望的代價;第二,這希望只是盲目的,而并非真正的希望。
正是由于普羅米修斯的救治不同于以往意義上的“命運”,才第一次出現并且在人和神身上產生出不同的涵義。前面說到,史詩和悲劇中的“命運”概念發(fā)生了變化,在史詩中,命運只是對神意,尤其是宙斯意志的服從,對人而言,則是他們原本可以預見到的“宿命”,即只能直接面對的死亡;而在悲劇中,也就是普羅米修斯已經賦予人類“盲目的希望”,或者說人類自認為可以憑借理性的力量“占卜”神意時,命運就變成了人類的理解和預見之外的神意,或者說,“命運”作為一種必然,成為填補人類的理性和神意之間的差距的東西,成為人“預見”的理性能力的補充??梢员蝗祟愃斫夂皖A料的不是命運,出乎人的理解和預料之外而又確鑿發(fā)生的神意才是命運。這樣的命運對人而言,不只是一種結局,還是一種安慰和告誡,它既向行正義之人預示了正義在人力之外的最終的可能性,保證了一致性,也給行不義而企圖僥幸躲避懲罰的人以震懾。如此,悲劇命運的意涵就遠遠超出了死亡本身。這點,在悲劇的普羅米修斯的命運中充分展現出來。
因為普羅米修斯是提坦神,是不朽之神,所以,死亡的問題與他無關。當他對宙斯大放不恭之詞時,歌隊問他,“你說這樣的話就不害怕嗎?”普羅米修斯回答說:“為什么我要害怕,既然死亡又不是我的命運?” 歌隊提醒他,“但是他會給你痛苦,甚至比死亡還糟糕?!逼樟_米修斯回答:“那就讓他這樣做好了;一切在我預料之中”。對神來說,最糟糕的不是死亡,而是無休無止,或者說不知道何時才能結束的痛苦,這是遠比死亡更為糟糕的懲罰?!八劳鰧⑹菍β闊┑慕獬旱菍ξ襾碚f痛苦沒有止境,除非宙斯下臺?!痹谶@里,命運從簡單的死亡,轉變?yōu)樯纯?,或者進一步說,對生之痛苦的無知。如果說在前普羅米修斯的時代,痛苦簡單對應于對死亡的明了,那么,在后普羅米修斯時代,對死亡的盲目與無知也無法直接等同于幸福,或者如同普羅米修斯的命運所暗示的那樣,即使取消了死亡,達到了神之不朽,也不一定獲得幸福。痛苦,從對死亡之知轉變成為對生之無知。普羅米修斯教給人類的技藝并沒有給人類帶來真正的幸福,“技藝遠比必然要軟弱”。這是在普羅米修斯對人類疾病進行的第一次救治之后,人類所第二次患上的疾病,或者說普羅米修斯第一次救治的失敗,使他不得不進行第二次救治。這次,普羅米修斯能否再次充當治病的醫(yī)生?第一次救贖,并不是這部悲劇的關鍵所在,而僅僅是背景和回憶,是抒情詩,對人類第二次疾病的救贖,才是悲劇中的行動。而悲劇中所出現的惟一的人類,伊娥的命運則代表了人類的第二次疾病。
三 人與神的命運之謎與普羅米修斯第二次替人類獻祭
伊娥的痛苦和疾病在于她既不知道自己為何受苦,更不知道這樣的苦何時能夠結束。所以她的疾病就是雙重的——在她要承受的命運本身之外,還有對于自己命運的無知。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果人類知道了受苦的原因和何時終止就會幸福嗎?至少伊娥自己是這么認為的,所以她懇求普羅米修斯告訴她全部真相,“不要為我過慮太多,就讓我自己變得高興一點吧”,“對我來說,沒有什么疾病比謊話更糟糕”。就連歌隊也認為對于受苦之人來說,事先知道了將要受的苦會感到甜蜜一些。但是結果并非如歌隊和伊娥自己所想象的那樣,普羅米修斯對伊娥日后命運的預言才說到一半,她就忍不住哀號起來。普羅米修斯說這是“痛苦與毀滅的嚴冬之?!薄R炼鸬陌У扛姘?,“生命于我有何益?為什么我不把自己立刻從某塊巖石上拋下去,墜落在地以獲得痛苦的解脫?一勞永逸的死亡遠勝過整日的痛苦?!敝獣粤俗约簩⒁艿耐纯嗖⒉荒芙z毫地減輕,反而加深了痛苦,看來痛苦中的痛苦尚且不是對何種命運的不知,而是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以及不知如何解脫。然而非常值得注意的一點是,這種因不知而痛苦的命運承擔者,除了可朽之人以外,還包括眾神之神宙斯。宙斯一直自認為可以超脫命運之外,而普羅米修斯卻多次預言了他政權的倒臺,更為重要的是,只有普羅米修斯知道他命運的真相以及解決的方法。正是“預言”,使普羅米修斯獲得挑釁宙斯的勇氣和拯救自己痛苦的力量,如同他教給人類技藝后所說的那樣,所有一切皆來自“普羅米修斯”——預言。
這樣看來,命運就分為三種:人類、可朽之物、有死亡的結局,不知痛苦的緣起、過程、出路,是最痛苦的一種;宙斯和其他神,不朽、沒有死亡的困擾,但也不知命運的結局和出路,有不安和恐懼;普羅米修斯,不朽、沒有死亡的困擾,知道命運的結局和出路,但也要忍受過程中的痛苦。悲劇的重點,就是圍繞著第三種命運之謎的展開,即普羅米修斯的命運到底如何解脫,而他的命運,又和人類與宙斯的命運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最終,他憑借預言的力量,拯救了自己,拯救了宙斯,也拯救了人類。
參考文獻:
[1] 赫西俄德,張竹明,蔣平譯:《工作與時日·神譜》,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
[2] P·E·Easterling編:《希臘悲劇》,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3] 埃斯庫羅斯、索??死账?、歐里庇得斯,羅念生譯:《古希臘悲劇經典》,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4] 卡爾·雅斯貝爾斯,亦春譯:《悲劇的超越》,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
[5] 尼采,周國平譯:《悲劇的誕生》,三聯出版社,1986年版。
[6] 亞里士多德,羅念生譯:《詩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
(張鷺,周口師范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