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綿

我和《小喇叭》的美好時光

林阿綿

本文作者林阿綿

1992年歲末，我從寒風凜冽的北國回到闊別43年的第二故鄉(xiāng)——赤日炎炎的馬來西亞。在頻繁的訪親拜友中，有一個人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便是馬來西亞廣播電臺的著名播音員陳天然先生。他是我的福建同鄉(xiāng)，一見面便緊緊與我握手，同時操著帶鄉(xiāng)音的普通話和我熱誠攀談：“聽說你辦過《小喇叭》節(jié)目‘打的打，打的打，打的打，小朋友，小喇叭開始廣播了?！闭f著便爽朗地大笑起來。頓時我有異鄉(xiāng)遇知音的親切感，忙問：“您聽過我們的節(jié)目?”對方嚴肅起來，反問我：“你覺得我的普通話怎么樣?”“相當標準，雖然還有點閩南味道?！标愊壬中α耍骸拔揖褪翘焯炻犇銈兊摹缎±取罚銈儗W的普通話!你們是我的啟蒙老師啊!”“真是太榮幸了，想不到我們的節(jié)目能在海外有這么大的影響，還培養(yǎng)了杰出的播音員?！蔽壹雀械揭馔庥诸H為自豪。

這一段小小的插曲引起了我對流逝歲月的多少追憶，整整52年前——1962年10月，我離開大學便有幸踏進久已向往的《小喇叭》編輯組，先后21個春秋，在前輩的關懷和同事的協(xié)助下，為億萬孩子制作精神產(chǎn)品，略盡綿力。期間多少辛苦，更有多少收益，如今細細品味，感到無比欣慰。

衷心感謝您，扶我上路的前輩

剛跨進電臺大門，血氣方剛，雄心勃勃，自認為堂堂最高學府北大中文系畢業(yè)生，豈能編寫不了給幼兒的廣播稿?眼高手低，一個月的實習下來，盡管費了不少力氣，居然未能編出一篇像樣的稿件。記得當時編過一篇《活捉鬼子官》的小稿。由于不了解幼兒生活，又不熟悉兒童廣播特點，稿件送審了三遍都讓部主任退了回來。正當灰心之際，組長賈玉芝就像老師給學生改作文一般，耐心地指出稿件中的弊病后，將稿件從頭至尾細細修改一遍，還將抗日英雄“劉黑”的名字換成“劉紅”，才使這篇習作得以播出。這件事既令我汗顏，更使我意識到自己文字功力的差距。怎么辦?領導并沒嫌棄我這個笨學生，而是采取了切實可行的措施給我實踐的機會。

首先，是讓我和另一位編輯何先玉同時深入到著名的東華門幼兒園，去跟班蹲點學習。我們每天都和孩子們一起上課、做游戲、聊天，并同老師們探討教育孩子的諸多問題。有時我們也主動給孩子們講故事，或者把編寫的草稿念給他們聽。這一個月的實習確實勝讀十年書，使我對幼兒的心理、生理特征有了初步了解，對如何為他們講故事也有了一些體會。此后，我還和其他幼兒園建立了聯(lián)系，經(jīng)常拜訪一些有經(jīng)驗的園長、老師，討教教導兒童的科學方法，這一切都極大地增強了我的工作信心，并促進了我編輯業(yè)務能力的提高。

部主任鄭佳老師是位事業(yè)心強又一絲不茍的領導者，審稿極嚴甚至可以說有些苛刻，她曾“刻薄”地形容我們某些編輯思路狹窄，像雞腸子一樣，令許多編輯都懼怕她。被她“槍斃”的稿件，不計其數(shù)，我更是全部出了名的“廢稿大王”。廢稿并不丟棄，全部裝成冊，也視為“財富”，以便其他編輯從中吸取教訓，我個人就裝訂了厚厚的一冊。據(jù)后來的編輯告訴我，他們竟將我的“廢稿”當成稿源，挖掘出不少篇章予以播出。今天回過頭審視此事，也許鄭佳審稿尺度確實嚴了些，但保證了名牌節(jié)目的質(zhì)量，為我們贏得了榮譽。我個人真心由衷地感激這位嚴厲的領導。她的“苛刻”逼迫我認識自己的不足，發(fā)奮讀書，廣泛翻閱資料，細心選材和改編，使我不得偷懶，大量編寫練筆。同時也鍛煉了我的心理素質(zhì)：不怕退稿廢稿，積極進取，十幾年下來，使我文字功力得以明顯提高，實乃受益終身啊。

更要感謝鄭佳的，是她反復強調(diào)每篇廣播稿先要拿到幼兒園去念給孩子們聽。于是我與新302宿舍的局幼兒園建立了長期聯(lián)系，幾乎每稿都找5至10名幼兒來聽，通過念稿過程觀察孩子們的表情和反應，以及請孩子復述稿件的內(nèi)容或提問題，從中發(fā)現(xiàn)自己稿件的毛病或癥結(jié)所在，回到編輯部再重新修改。有時發(fā)現(xiàn)孩子們根本不喜歡聽你的稿件。自己就“槍斃”重選材再寫，不必送到領導處“丟丑”。這看似費時費事的做法令我獲益無窮，直到我調(diào)到電影廠當編輯后，仍將這一優(yōu)良作風貫徹始終。我曾到“八一”中學從初一到初三跟班蹲點三年，較深入地了解到80年代中期青少年的性格、思想特征，從中找出自己組織的電影劇本一度不受中學生歡迎的原因。經(jīng)過堅持深入生活，我完成了《豆蔻年華》這部較準確反映80年代中學生理想與追求的優(yōu)秀劇作，拍成一部受到中央領導和廣大師生歡迎的影片，這點成績實在是得益于《小喇叭》強調(diào)編輯下生活的實踐活動，這應當視為《小喇叭》的寶貴財富之一。

認真處理小聽眾來信，也使我深受鍛練。由于當年來信較多，僅1963年全年就收到6萬多件，當時還沒有設專人處理此事，于是每個編輯都承擔部分來信工作。白云娥組長給我安排任務時一再強調(diào)，不僅要認真看，還要每信必復，并定期寫出來信總結(jié)。正是這種嚴要求，令我從大量來信中與人民群眾（主要是孩子們）保持息息相關的情感聯(lián)系。從中掌握了許多采訪、稿源的信息，吸取改進工作的意見，還能發(fā)現(xiàn)優(yōu)秀的撰稿人，并且結(jié)交了一批熱心小聽眾，殘疾兒童張婷便是最典型的一例。聽眾來信確實繁瑣但它又是重要的，我從中養(yǎng)成了尊重聽眾的好作風。時至今日仍然保持的每信必復的習慣，令我結(jié)交了許多國內(nèi)外的少年朋友，使我永遠保持一顆火熱的童心。

當年《小喇叭》還提倡“老編輯帶新編輯”的師徒關系，這對于新人盡快熟悉廣播業(yè)務是一條捷徑。鄭秀琳老師便是對我耳提面授的好師傅。她既是我的福建同鄉(xiāng)，也是一位歸僑。經(jīng)常向我傳授如何向北方藉的爺爺奶奶學習普通話詞語的運用方法。這對改進自身語言的缺陷有很大幫助，有利于廣播稿的口語化。她的文學功底好，文字表達能力強，我的諸多稿件都經(jīng)過這位有豐富實踐經(jīng)驗老編輯的耐心指點、潤色，才得以順利播出，這位啟蒙恩師給我的教誨亦令我畢生難忘。

前輩們除了在業(yè)務上給我大量的幫助與指導，在政治思想方面也給予了我中肯的指教，這也是值得我書寫一筆的。我那時年輕好勝，思想方法偏激，十分幼稚，在政治運動頻繁的歲月里，難免與個別領導發(fā)生矛盾與沖突，也一度產(chǎn)生過隔閡與不快。但是，部里的主要負責人經(jīng)過長期的接觸與了解，終于對我的政治立場和思想品格有了理解，從而給我以關懷和保護，使我在極“左”思潮惡浪中，沒有陷入滅頂之災，得以幸存，這也是令我感激與欣慰的。我于1983年10月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我熱愛的廣播事業(yè)，調(diào)到中國兒童電影制片廠后，廠里的一位領導曾告訴我，他到少兒部調(diào)查我的情況時，部的一位領導講過這么一段話：“林阿綿為人直爽，平時講話往往很尖刻，聽起來很不順耳，但是過后仔細想想，他的很多見解和意見都是正確的。”每每思及此事，令我感慨萬千!

“忘年交”的朋友，愿你幸福

1985年“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一位年輕而質(zhì)樸的姑娘乘坐著電動輪椅車，在父親的護送下來到寒舍。

“林叔叔，您不認識我啦?”

張婷!啊，這不是我那“忘年交”的小朋友嗎?

只見她拄著雙拐，緩慢地移動著不靈活的雙腿，在我女兒的攙扶下，吃力地登上二樓。落座之后，我們便似久別重逢的親人一般打開話閘子，滔滔不絕地交談起來。

我和張婷的相識，已經(jīng)是20年前的往事了，然而歲月并沒有磨滅我們的記憶，隨著時光的流逝，彼此間的友情卻越發(fā)顯得真摯……

那是1964年的早春時節(jié)，有一天，我們接到北京育民小學梁鳳霞老師的來信，信上說，她有一個5歲的小女兒，由于得了小兒麻痹癥，雙腿癱瘓了。在一年多以前，她開始收聽《小喇叭》節(jié)目，至今沒有間斷過，而且是一天聽三遍，在她得了麻疹時，兩眼都睜不開，還堅持聽。由此她對廣播有了深厚的感情，便叫姐姐把著手給“小叮當”寫了一封信，渴望“小叮當”能在廣播里呼喚她的名字。

張婷的信附在媽媽信中，望著這封稚氣而懇切的來信，我馬上意識到應當認真對待這位殘疾兒童的來信。經(jīng)過我和領導的商量，決定在一個星期天的信箱節(jié)目里，讓小聽眾喜愛的木偶人“小叮當”朗讀張婷的來信，并向她表示問候，愿她安心養(yǎng)病。同時，我們以“小叮當”名義專門給她復了一封信。

當張婷接到這封信時，正在鬧腮腺炎。她高興極了，要媽媽給她念信，并歡呼道：“看，‘小叮當’多好，這回她可該叫我的名字了?！?/p>

1月18日是個星期天，我代表編輯部到中華路66號，和張婷小朋友一道收聽了節(jié)日。她們?nèi)页两跉g快的氛圍中，我也為能對一名殘疾兒童做點有益的事而感到欣慰。事后，張婷的媽媽寫來一封熱情洋溢的感謝信。

這年6月5日的北京日報以“給電臺寫信”為題，刊登了這件事的經(jīng)過。文章這樣寫道：“晚上，梁鳳霞同志正在燈光下聚精會神地寫著什么。我一進去，她停住筆告訴我，她正在紿電臺寫感謝信。為什么事感謝電臺呢？她說：‘我的二女兒得小兒麻痹以后，只好在家里聽聽廣播，她最愛聽《小喇叭》。有一次，她讓我給電臺寫封信點播她最喜歡的一個節(jié)目。我在信上簡單地談了一下孩子的情況和她的要求。沒想到，電臺不但播了她愛聽的那個節(jié)目，而且還派一位同志到家里和她一起聽廣播，一起唱歌，又送了一些印有歌曲的畫片作紀念，孩子高興極了?？墒牵业膵寢尶粗鈱O女高興的樣子，不由得流下眼淚。她老人家喃喃地說：過去……是啊，難怪老人熱淚盈眶，不要說一個病兒，就是勞動人民健康的子女，在舊社會里誰能得到旁人的關心、愛護、體貼呢?”

從這以后，我們經(jīng)常接到張婷小朋友的來信，每次，我們都認真復信，解答她提出的種種問題， 鼓勵她認真學習，積極上進。第二年國際兒童節(jié)，少兒廣播舉行中外兒童聯(lián)歡會，考慮到張婷從未參加過孩子們的集體活動。決定邀請她參加。我們用車子將她接到臺里，背進會場，讓她觀賞了聯(lián)歡會的全過程。這次活動令張婷欣喜若狂，受到很大激勵，回家后，整整跟親人們敘說了一個星期，全家人都感到十分歡快。

這年秋天，張婷懷著對知識的渴求，進入了小學校，她學習努力，品行優(yōu)良，是個好學生。但是，她的幸福童年太短暫了，“史無前例”的災難開始后，學習被迫中斷，不久，張婷喜愛而熟悉的《小喇叭》也停止了播音，她和我們便失去了聯(lián)系。然而，《小喇叭》節(jié)目中講述的那些生動有趣，又有教育意義的節(jié)目依然時時刻刻鼓舞著她。電臺叔叔阿姨對她真誠的關懷一直溫暖著她的心……

十年動亂期間，由于種種原因，我們之間難以交往，然而我始終沒有忘卻這位“忘年交”的少年朋友，時時關心著她的命運。粉碎“四人幫”后立即寫信詢問她的情況，知道她高中畢業(yè)后雖未能考上大學，卻能刻苦自學英文，終于掌握了一技之長，如今已能自立。這是何等的令人欣慰。此刻，我們面對面促膝談心，交流著間斷了十幾年的經(jīng)歷與感受。我簡直難以想像，20年前躺在床上，瘦弱而靦腆的孩子，如今已是一個思想健康而又成熟的女青年。只見她以激動的目光望著我，十分動情地講：“林叔叔，我是殘疾人，不論在哪方面都要比別人困難得多，這一點您是了解的。但是我沒有自暴自棄，而是一直堅持刻苦自學，終于成了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這主要歸功于《小喇叭》廣播對我的教育，同時也要感謝您對我的關心與鼓勵。使我從童年時期起，就打下了良好的人生基礎，使我懂得：一個人不能平平淡淡地渡過一生，永遠都要有一種向上的進取精神!”

張婷講得很誠懇，我相信這是她的肺腑之言。她的成長，當然是本身刻苦自勵的結(jié)果，然而我們的工作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想當年在編輯部里，同志們有時不免發(fā)出這樣的感嘆：我們的節(jié)目有多少人收聽呢?能起到多大作用呢？張婷的經(jīng)歷給了我們一個鮮明的答案：只要我們辛勤地耕耘，就能把理想的種子播撒在億萬少年兒童的心里，就會開花，結(jié)出豐碩的果實，時時刻刻惦念著我們的小聽眾，你便能從中悟出自己工作的真諦。

暮色蒼茫。張婷向我告別，駕著電動車駛向華燈初放的街市。我久久凝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心中默念道：張婷，愿你沿著自己確認的生活道路堅實地走下去，相信你會做出可喜的成績，我熱切地期待著。

張婷，少兒部的全體成員都衷心地祝愿你，永遠幸福!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