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新
哐當(dāng)聲、滾石聲、尖哨聲在半空炸開,沿著昏燦的燈光向四周沖擊。沖擊聲低著頭憋著勁,像一起用力吶喊的勞作號子,在山谷振蕩,渾厚而悠長。
聲響從“刺破青天鍔未殘”的煤矸山上傳來。
煤矸山靜靜地站在風(fēng)里,孤兀而倔強。
風(fēng)里的煤矸山老農(nóng)似的站在耙過的田頭地邊,對著霧霾罩著的曠野敞開黑黢寬厚的胸膛,任風(fēng)在自己的懷里不停息地使勁鼓蕩。眼前是片坑坑洼洼的山荒地黑山溝,黑頭灰腦地一直延伸到被霧覆蓋的谷底。狗尾巴草、剌剌秧、蒺藜還有許許多多不知名的野草一簇一撮地蔓延在塵霧里,蓬頭垢面,找不到春綠秋黃的鮮艷概念。到處是從煤矸山上滾落下來的亂石,大大小小的煤矸石們與放浪形骸的雜草們交纏在一起,形成老年人皮膚上跳起的疣或者斑。這個時候,冬季,穿梭在地里覓食的鳥雀不知云游到哪里放歌,只有零零散散的樹與充滿聲響的煤矸山遙遙相視。霧中的煤矸山,空曠而遙遠(yuǎn)。
已經(jīng)不敢睜眼去細(xì)看迎面而立的煤矸山,它變得十分蒼老和丑陋,昂首的姿態(tài)明顯彎曲了,曾經(jīng)陡峭的山體沒有了令人羨慕的棱角,四十五度的軌道坡有了駝背。蒼白、干枯代替了烏黑發(fā)亮的光澤,風(fēng)里的煤矸山,枯瘦而憔悴。
再也找不到往日的生動。耀眼的燈光,明晃晃、硬棱棱的鋼軌,在煤矸山上唱歌滑翔的小滑車,都沒有了蹤跡,影子也沒有,似乎都被那層扯不開的塵霧卷到了天上,剩下的只有沉寂。四周沉寂,煤矸山沉寂。
煤矸山在五龍鎮(zhèn)生長了一個半世紀(jì),向上向前的腳步終于戛然而止。習(xí)慣了滾石像狗一樣突然躥出襲擊的山荒地還在等待,然而這成為山荒地從此往后的遺憾和無法圓滿的夢想,煤矸山再也不可能有帶著礦工體溫的石頭躥進(jìn)任何一簇草叢里來打攪山荒地的寧靜。平直的大斜坡上失去了線似的燈光照射,鋼軌也完全徹底離崗,小滑車進(jìn)進(jìn)出出的礦井已被大鐵門緊緊鎖住,鐵門銹了,換成了一堵磚砌的墻。灰白的泥巴粘在一層層的紅磚間,貧瘦而孤單。
沒有地下新鮮黑石頭的打扮,煤矸山便急劇衰老,干枯的紅、白、灰瞬間侵吞昨日明晃晃的精神,衣衫襤褸的窘態(tài)和干巴巴的膚色在藍(lán)天里那么刺眼。即使飄舞的揚天大雪,也掩蓋不住老態(tài)龍鐘的煤矸山,透著無邊的寒冷和滄桑。
下得正緊的大雪片兒飛舞著向這里聚集,無葉的樹、干黃的草、奇形怪狀的石頭都被任意的雪雕琢成自己的作品??墒?,得意的雪沒有想到,半尺厚的力量無法雕琢在這里站立上百年的煤矸山;相反,紅色胸膛在雪里燃燒出被壓抑、被忽略的激情。落在煤矸山的雪成了點綴胸膛的寶石,在蒼茫間閃出一幅“遙想公瑾當(dāng)年”的景致。
景致里燃燒放射出許多轟然和細(xì)微的聲音——小滑車的聲音。從井口到煤矸山頂差不多四五百米,小滑車在這個空間里演奏各樣的聲音。吱呦聲,晃蕩聲,隆隆聲,咔嚓聲;清脆的,沉悶的;長調(diào),短笛,砂槌,架子鼓,連接起“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的號子。兩條明亮的鋼軌極像二胡、馬頭琴或者大提琴的琴弦,任自豪的小滑車在上面晃蕩出礦工們的心曲。兩條筆直的鋼軌又像纖夫背上長長的纖繩,只是這里沒有“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的浪漫苦澀的畫面。兩頭都是哥哥,一頭在與滿天星辰對接,一頭將滿天星辰似的燈拉到幾百米深、上千米遠(yuǎn)的地下。小滑車在地上地下地彈撥穿梭,地上雄渾的聲音又載著陽光星月或者風(fēng)雪雨雷響徹到地下世界。這是世界上最長也最奇妙的音帶,地下的,地上的,黑黢的,光亮的,星月洗過的,鐵锨風(fēng)鎬敲打過的,都通過無聲的號子匯集在鋼軌和小滑車之間。聲帶上的音符當(dāng)然是現(xiàn)代的、工業(yè)的,但更是古典的、淳樸的。萬萬年的石頭與現(xiàn)代的鋼、鐵、電碰撞,簇成一種無法用音樂表達(dá)的卓越與堅強。
文明在石頭上誕生,從舊石器、新石器上碾過。煤矸山上的每一塊石頭,毫無例外有文明碾過的深刻印記。不管上面印的是血、是汗還是抹不去的體溫,都會成為高昂樂曲上的一個音符。只是這音樂似的聲音沒有被加工,不是經(jīng)過“快板”、“行板”、“小步舞曲”后又回到“快板”上的交響樂,也遠(yuǎn)離了以巴羅克方式去思考比例與數(shù)字的秩序,也不像海頓那樣利用“主題加工”的技巧確立歌劇與音樂的規(guī)范,一切都是自在的,天然的,不用鈔票和網(wǎng)絡(luò)包裝的,不用克隆整形的,真的是“古老的石頭會唱歌”,歌聲繚繞而鏗鏘。
每次石頭從小滑車?yán)锾?,憨厚淳樸的轟隆聲,滑車從鋼軌上碾出的咔咔聲,都會有清脆如泉、渾厚如山的嶄新旋律誕生。滾石演奏出的打擊樂,像從唐詩宋詞里走出來,濕漉漉地構(gòu)合為沒有休止符的煤井長歌。
頗有些聲音響一次煤矸山長一寸的長虹氣勢。
傳說女媧煉五彩石的燃料就是煤,煤在女媧的手上,氣勢也在她的手上誕生和延伸。被冶煉的石頭,與火與煤,一起讓人直立起舞蹈的腰桿,把原始的聲音掛滿神秘的蒼穹天際。
煤矸山上接納和弦著另類聲音。撿煤的人猴似的在鋼軌間跳來跳去,他們粗獷帶野的聲音隨著滑車傾下的石頭揚起,與滾動的石頭一塊起伏。他們叫喊著,把藏在石頭中的煤迅速撿起,放進(jìn)挎著的籃子或者筐子里。聲音是興奮的表達(dá),與黃土高坡上的牧馬人、牧羊人的歌完全一樣,只是他們是烏黑的撿煤人。煤是點燃興奮情愫的酒,叫喊或者喊叫的聲音沒有節(jié)律,但每一聲都是“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的豪邁釋放。
這里已經(jīng)不單單成為接納地下石頭的客棧,而是一個沒有被定義的舞臺。喊叫聲、滑車聲、石頭滾動的沖擊聲,在大荒地黑山溝自覺混合,形成煤矸山上沒有指揮的絕妙合唱。跌宕出的平平仄仄,比京劇還悠長、還扣人心弦,應(yīng)該是《詩經(jīng)》的現(xiàn)代版。聽“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亙古,遼闊而久遠(yuǎn)。
我以為這才是享受版的搖滾,雖然搖滾的聲音早已成為不可及的傳說,但依舊如燈光閃爍在蒼穹間,還有人們的眼睛里。煤矸山盡管在不可抗拒里衰老,但依然是傳說中直立的感嘆號!肆意飛揚的雪掩蓋不了殘陽如血的煤矸山胸腔里冒出的縷縷青煙。它祭奠著自己過去的熱鬧,燃燒著今天沒有聲音的寧靜。萬萬年的收藏加千千人的體溫和手的打磨,仍然是一幅誰也無法超越的文明圖畫。由它連接起來的石器、鐵器、青銅器時代的長長隧道里,崛起著一群昂揚的樸素歌者,將“坎坎伐檀兮”的震天號子,融進(jìn)現(xiàn)代版的呼嘯奔馳還有城市燃燒的步伐里。
黑色山韻
在我見過的大大小小的山體中,唯有它是黑的,無論山東的山西的,寧夏的湖南的,幾乎一個模樣。大名都叫煤矸山,小名或者乳名也都叫渣子堆。
煤矸山的確是渣子一點一點堆出來的,如同北京的景山是被一鏟一鏟的泥堆起來的一樣。堆起來的山,其模樣差不多,直刺刺斜向天空,但這并非克隆的力量,完全是人造的不朽景觀。
開煤礦的地方都有渣子堆起來的煤矸山。煤矸山是將地下幾百米修煉萬萬年的石頭拉出來展覽。煤矸山十分壯觀,真山似的,黑黝黝得發(fā)亮,那亮光一瀉萬里,宛如誘人的靚女長發(fā)。這山曾矗立在我心中的尖尖上,金字塔似的耀眼??墒?,等我一回頭,金字塔老了,只剩下無法超越的黑色山韻矗立在視覺里。
煤矸山是煤礦的副產(chǎn)品,是不得不挖掘出來的黑灰色石頭,而且數(shù)量比正品原煤少不了多少。正品都跨山越河,飛到工礦企、尋常人家去燃燒自己,瞬間化作一縷青煙,飄向神秘的空間,或者游進(jìn)霍金探索的黑洞成為座上賓。副品沒有正品那么輝煌耀眼、被人追捧,但壽命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正品。它們聚集成新的部落,一起櫛風(fēng)沐雨,一起看云彩數(shù)星星,慢慢地一同走向衰老,衰老了依然是一座直立堅硬的雕像,一道證明過去、知道地上風(fēng)光和地下風(fēng)景的雕像。
底部“鄉(xiāng)音難改鬢毛衰”,中部斑點著一些蒼茫般的銅綠,流動著一縷一縷的紅,干干的。嗆人的煙時大時小地忽悠著,兩條從山頂伸出的鐵軌頭翹望著前頭,無精打采的。百年煤礦孕育出了百年煤矸山,風(fēng)雨換去了活躍的黑色,靜靜地在這里演變,由原來繁榮的標(biāo)志變成風(fēng)景后的蒼涼。
第一次上煤矸山是馬叔偷偷領(lǐng)我去的,那時我還讀小學(xué)。山下的汽車使勁跑著,屁股后面揚起的土像旋風(fēng),一股一股的,看不出公路的顏色。拉煤的馬車、驢車、牛車如一只一只的火柴盒子,蝸牛似的在旋風(fēng)里挪動。樹也成了任意點綴的稀疏的草,一棵一棵的,空曠,原始。煤矸山讓我體味到了“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而且再也揮之不去。在泰山、在黃山都想到這座不是山的山,它與轉(zhuǎn)動的井架和遠(yuǎn)處的山一同在心中構(gòu)成一幅現(xiàn)代立體畫,煤矸山成了那幅畫的制高點,在幼稚的心里不斷長高。
馬叔叫馬六喜,原來在井下干掘進(jìn)工,專打巷道。用他的話說,他把巷道打到哪,黑金金才能挖到哪(他把煤看成很珍貴的金子,常說浪費米浪費面,不能浪費炭)。他常嘲笑干采煤的韓叔和趙叔,“沒有掘進(jìn)工,采煤放屁都稀松”。后來井下冒頂,馬叔的腿骨折了,便調(diào)到井上干運搬工,像交警一樣在井口調(diào)運上下往來的小滑車。一輛一輛地摘掛,玩似的。特別在晚上,礦燈在他頭上晃動、閃爍、直線似的掃來掃去,像一顆星圍著他旋轉(zhuǎn)。后來他為了救一個偷煤的孩子,沒有玩好,又被小滑車撞了受過傷的腿。他不得不離開愜意的工作,坐在煤矸山的小房子里按電紐,指揮著小滑車上上下下地跑。他跟韓叔趙叔講,他的手天生是玩石頭、玩鐵蛋的,擺弄那個黑黑紅紅的電紐扣子不過癮。我驚訝那雙手,不但大,上面還有一層一層厚厚硬硬的繭,大得像蠕動的蝸牛,手紋盤旋在上面,一圈圈得如虎頭山的梯田。他擅長木工,曾經(jīng)用這雙手給我做過一支木駁殼槍,有準(zhǔn)星,有扳機,又涂染上黑黑的墨汁,比《小兵張嘎》里胖墩的木槍逼真多了,充滿了細(xì)膩和深情。這支槍給了兒時的我許多英雄氣概,也賺來了許多羨慕的眼光。我想,木頭攥在他手里,如同陶瓷藝人手里的泥巴,還能不聽擺布?可惜,這些承載兒時歲月的東西,曾給我?guī)碓S多快樂的玩具們,竟不知讓它流落到哪里去了,只給我剩下抹不去的鮮活回憶。
他有個外號叫“抬杠大王”,抬杠是最大的嗜好,只要有杠抬,準(zhǔn)把杠抬得像趙本山說的小品那樣有滋味。記得有年清明前下了一場雨,趙叔想起了在家種地的嬸嬸,望著雨出神地說:“這雨真趕趟,種啥啥出。” 馬叔嘴快,接著就抬杠:“種煤炭?!壁w叔為人老實,嘴拙,平時很少說話,一聽馬叔這話,嗓子眼頓時像被塞進(jìn)了一個玉米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憋得通紅通紅。韓叔看不過,接過杠頭插話:
“煤炭沒有嘴?!?/p>
“沒有嘴,種茶壺,茶壺有嘴。”
“茶壺嘴不活,咋出?”
“種小雞,小雞嘴活?!?/p>
這次抬杠馬叔又收獲了一個“馬嘴子”的鮮亮綽號。
煤矸山雖然是渣子堆,確是方圓十余里共有的“自留地”。因為渣子里面攙雜些能用的煤炭,附近村莊的人和一些職工家屬便來撿煤。撿煤的和在井下挖煤的顏色差不多,除了牙齒露一點白色,通體黑黑的。他們用黑黑的眼睛在渣子中掃來掃去地辨別發(fā)現(xiàn),一旦發(fā)現(xiàn),粗糙有力的手便迅速出擊,緊緊抓住被瞄準(zhǔn)的煤,那速度比出膛的子彈還快??鹱踊@子撿滿了,胳膊一挎,壁虎似的貼著煤矸山的山壁跳躍下去,繼而又跳躍上來,靈巧的動作仿佛在靚女的長發(fā)上舞蹈。他們撿來的煤,或者自用,或者賣給需要煤而無煤票買煤的人,這是當(dāng)時唯一不是資本主義尾巴的副業(yè)。馬叔休班的時候,也經(jīng)常爬到煤矸山上撿煤,他把撿起的煤都順手放進(jìn)那些熟悉又叫不上名字的人的筐子里,特別是那些應(yīng)該上學(xué)卻不去上學(xué)的孩子們的筐子里。只要他上煤矸山,身邊就圍上一群喊叔叔、叫大爺?shù)暮诰`。
撿煤危險很大,碰上掘進(jìn)打巷道,滑車?yán)蟻淼娜钦囌嚽屠饫獾氖^。石頭在地下呆久了,看到刺眼的陽光和性感的星云,也像劉姥姥進(jìn)了大觀園一樣,你擠我擁、歡蹦亂跳地朝山下跑,不長眼睛的石頭滾到誰的身上,就不是被蚊子叮咬的感覺了——憨頭憨腦的石頭也想,人都把它們四分五裂了,要搬到火辣辣的太陽下面曝曬,推到冰天雪地里挨凍,與欺負(fù)它的人開個玩笑還不行?
馬叔太熟悉石頭的秉性了,他去煤矸山,撿煤似乎是一種借口,我知道他唯一的兒子曾在這里被石頭咬折了腿,心里苦。有時我覺得他的心不像灑脫粗獷的煤礦工人,那心與他粗大的手和近一米八的個頭很不協(xié)調(diào)。他更適合當(dāng)老師。他為什么不當(dāng)老師呢?我們數(shù)學(xué)老師的心就挺硬,經(jīng)常讓上課說話的同學(xué)罰站,小粉筆頭不知在什么時候就會飛到頭上。他在教室門外咳嗽一聲,吵嚷的教室里立刻像被關(guān)了收音機頻道似的,沒有一點兒聲音。他如果與我們的數(shù)學(xué)老師換換多好,我常這樣想,只是想想而已,因為他當(dāng)老師也不行,太喜歡罵人了,“狗日的”、“鳥兒”都在他舌尖跳躍,而且他說這不是罵人,是感情。舌尖上跳躍的粗話成了他的品牌,像趙本山戴的破帽子一樣丟不掉了。
人們都知道他喜歡玩,喜歡擺弄從井下弄上來的石頭,喜歡哼著曲兒聽小滑車晃蕩晃蕩的聲音,喜歡上渣子山吸煙解悶兒。他曾跟趙叔他們開玩笑說,死了以后,就把他埋在煤矸山旁的大荒地里,天天聽小滑車咔嚓咔嚓那個有節(jié)奏的動靜,做鬼也不孤單。
可是,他死了以后,家人沒有按他的意愿辦,而是火化了,將他的骨灰還有闖蕩的魂兒帶回了老家。他死的那年才六十多歲,我正在濟(jì)南讀書。放假回來聽到這個信息,跑到煤矸山旁,聽了大半天小滑車的晃蕩聲。我想,應(yīng)該把這聲音錄制下來,在他的墳上放給他聽。可惜我沒有這樣做,我知道這樣做也實現(xiàn)不了,他是南部山區(qū)的農(nóng)民,很遙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