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江

在老家村東北的沙梁上，已被沙土覆蓋了九年的父親，我獻(xiàn)上對您的膜拜。

2004年3月4日，當(dāng)我接到父親病危的電話，并從數(shù)百里外的市警校乘車疾馳到老家的時候，走了七十九載歲月的父親似乎太累了，已經(jīng)靜靜地，永遠(yuǎn)地睡去了。

我不相信，我真的不能相信，父親怎會在春天的日子里去了呢？我知道，父親的病，雖然患上已有多年，但每年都會隨著春天的來臨，氣候的轉(zhuǎn)暖，一天比一天好的。前天，我給父親打電話，父親還對我說：他身體還好，叫我不要惦記?？?，可為什么，父親卻突然地去了呢？且走得是那樣匆匆？！

我哭著喊著，跪在了父親的身邊。我輕輕地掀開蓋在父親身上和臉上的布單：穿戴一新的父親，很安詳，很平靜，如同睡熟般的躺在那里。我用臉挨著父親的臉，父親的臉還是溫?zé)岬模晃矣檬治兆「赣H的手，父親的手還是柔軟的。母親對我說：“你父，剛咽氣也就20分鐘，他是在等你呀！”然而，我卻回來遲了。父母在，不遠(yuǎn)行。我卻遠(yuǎn)行了。

父親！父親！您能聽見兒子愧疚的呼喚嗎？

一

您曾對我說，您出生在山東威海的乳山，具體到哪鄉(xiāng)哪村，您說您的父親，到死都沒對您講過。在您還沒滿一歲的時候，您的名叫徐得勝的父親，我嗜賭的爺爺，卻沒有像他的名字一樣在賭場得勝，最后把您的母親都輸給了別人。于是，您成了不知道誰是自己親生母親的人，我成了不知道誰是自己親奶奶的人。于是，身無分文，我從未謀過面的爺爺，把您裝進(jìn)籮筐，用一條扁擔(dān)一路挑著，闖關(guān)東，闖關(guān)東，闖關(guān)東！

科爾沁草原的水草豐美呀。撒落其上的，一個長著一棵巨大的柳樹，還有好多小柳也正盎然著的，叫大樹營子的村落，村后流著一條晶亮亮的老哈河，讓爺爺駐足，心旌搖動：不走了，就在這里活命。并輕輕放下還在籮筐睡夢中的您，而您就這樣在這里落地生根了，盡管苦難仍泡著您。后來我私下猜測，當(dāng)初爺爺之所以毫不猶豫地在科爾沁草原留了下來，或許和我的親生奶奶是蒙古族有關(guān)，雖說爺爺已經(jīng)把奶奶輸給了別人。

那一年冬天的那一場雪下得好大好大，您和您的父親奔跑著，不是忙碌地去追逐雪花，而是日本鬼子端著刺刀攆得急。您跌倒了又爬起，爬起了又跌倒，不知跑了多少的路，不知沾了多少的寒，最后硬是生生地把每根手指都凍掉了一節(jié)，那一年您僅僅八歲。而那時，您的父親已為您娶了又一位母親，我的又一個奶奶，在生育了三男一女之后，還沒等到長成，您的父親就義無反顧地扔下這一切，撒手人寰，或許是到地下懺悔去了。

可您仍在生長呀，拔節(jié)呀，為我娶回了一位大海一樣的母親，您也長成了讓您的兒女攀爬的，大山一樣的父親。讓您的兒女每每回到老家，那個既沒有海也沒有山的村莊，分明看到了?？吹搅松健?/p>

二

不知是苦難的土壤更瘋長激情，還是貧窮的日子生命力更加頑強(qiáng)。父親，您竟然和母親，以清貧為火，點(diǎn)燃激情，孵化出了十個孩子，最終活下來，長成了我們?nèi)形迮?，整整八個孩子。將八個孩子相繼撫養(yǎng)、教育、長大，父親付出了怎樣的艱辛與勞作是可想而知的。要是擱現(xiàn)在，生育、撫養(yǎng)、教育八個孩子簡直是不可想象的。

沒分田單干的時候，父親是村里的防疫員（村獸醫(yī)），主要負(fù)責(zé)全村牲畜疾病的防治工作，是全村為數(shù)不多的脫產(chǎn)人員之一。父親給豬羊做閹割手術(shù)的技法嫻熟高超，傳遍四里八鄉(xiāng)。而那時的我們，根本就沒心思欣賞父親的技法。我們相同的渴望，就是父親能帶回鮮活的，還浸著碘酒味道的豬的或者羊的睪丸，之后，等待著父親用菜葉包起，放進(jìn)灶膛燒熟，讓我們解饞。以至惹得我們，每當(dāng)聽到豬羊凄慘的叫聲都興奮異常：又見到肉香了。

父親無疑是敬業(yè)的，熱心的。他在盡職盡責(zé)同時，既贏得了全村雄性豬羊的懼怕，也贏得了人們的尊敬。盡管如此，那時父親全年的工分以及由此而換得的全家口糧也只能是勉強(qiáng)糊口，況且還要供一個個孩子上學(xué)。面對這樣的境況，父親就不得不想著法兒搞些副業(yè)。父親當(dāng)過皮匠，科爾沁草原的風(fēng)寒太烈，父親把羊皮、狗皮熟好、裁剪、縫合，和母親一起做成羊皮襖或者狗皮帽子，父親用給別人抵御風(fēng)寒，帶來溫暖來養(yǎng)活著自己的兒女；父親當(dāng)過編織工，老哈河畔茂盛的蒲葦草，被父親和母親割來，做成精巧的坐墊，父親用讓別人的屁股坐得更舒服，來養(yǎng)活自己的兒女；父親當(dāng)過服裝販子，六十多歲還坐著火車，到北京、上海、沈陽等地去上貨，大包小包扛回生活的希望，父親用讓別人穿得更俏麗，來養(yǎng)活自己的兒女。

父親，您完全可以活得更長一些。聽母親說，有一年春季，家里缺糧很是嚴(yán)重，再加上母親正值哺乳期，望著嗷嗷待哺的幾個孩子和面黃肌瘦的母親，父親急了，跑到北山（一個地名）的一親戚家借糧。還好，總算借來了80斤小米。沒有交通工具，一百多里的路程，父親硬是扛著80斤小米徒步走了回來。香香的米粥抿進(jìn)一張張小口，您的孩子一個個游入了夢鄉(xiāng)?？赡恢姥?，父親，此時也給您的身體植入了致命的傷，您患上了由于傷力過度而起的咳嗽病?？瓤瓤瓤?，一直咳到您過早地離去。

母親每每和我講起這件事，我的眼前都會化出這樣的景象：廣闊貧瘠的大地，漫長的鄉(xiāng)道，一條漢子正肩負(fù)重物，正急急地向前奔走。盡管已汗流浹背，盡管已筋疲力盡，但這條漢子仍向前奔走，因?yàn)樗浪褪瞧拮觾号南Ｍ?，他肩?fù)的就是全家等待的春天！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這就是我的父親呀！

三

待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一所縣級高中的時候，父親已是60歲的人了。我的兩位哥哥都已經(jīng)娶妻生子，分家單過，三位姐姐也已出嫁，家里只有母親，一位姐姐和妹妹我們5口人了。對于我是否繼續(xù)上學(xué)，父親的原則是：只要你愿意上學(xué)，我就供你。父親的文化程度，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初中。那時，在村里也算是文化人了?；蛟S因?yàn)榇?，父親總是極力讓我們接受更多的教育，盡管家境不是太好，但不管多么艱難，父親還是相繼把我們送到學(xué)校，八個孩子最低的學(xué)歷是初中，這在貧困偏遠(yuǎn)的農(nóng)村，能做到這一點(diǎn)真是不易。在我升入高中，乃至之后的數(shù)年求學(xué)過程中，父親付出了很多。他和母親做販賣服裝的生意，60多歲的人，仍如年輕人一樣去外地上貨，回來又和母親一道起早貪晚趕集，走街串巷地去叫賣，幾多辛苦換來的錢，大部分都化作了我的學(xué)費(fèi)、伙食費(fèi)。我最終能走出農(nóng)村，在一座小城里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使我這位農(nóng)民的兒子最終沒有成為農(nóng)民，實(shí)在是得益于父親的全力支持。當(dāng)然，我并不覺得我沒有成為農(nóng)民是怎樣慶幸的事，我只是覺得如果我學(xué)無所成，實(shí)在是有違父親的初衷，和父親那幾多的艱難付出。

四

父親是慈愛的，是無私的，其人格的魅力讓我終生仿效。八個兒女你很難說他更疼愛哪個，更寵愛哪一個，父親把博大的愛，幾乎是平均地灑向了他的每一個孩子，哪一個他都疼愛，哪一個他都牽掛?？傻搅四耗辏惆楦赣H的卻只有母親，八個孩子像一個個出巢的燕子般相繼飛走了，只剩下了兩只老燕在獨(dú)守空巢。我參加工作娶妻安家后，幾次要求父親和母親搬到我那里去住，但父親卻說：你們那里我住不習(xí)慣。始終沒從老家搬出。但我知道，父親是怕給我增添負(fù)擔(dān)，他知道我的日子過得很緊巴。父親和母親在老家開了一個小商店，收入所得也能維持二人的日常生活。

父親無私的品格，讓我在他面前汗顏。

五

父親最高興的時候，當(dāng)然是他生日的那一天了。父親的生日是正月初八，那時春節(jié)的氣氛尚濃，八個孩子拖兒帶女，加在一起就有三十多口，都來給父親祝壽，滿滿坐上幾大桌，那場面真是熱鬧。父親喜歡這份熱鬧，這份熱鬧讓父親的臉上掛著滿足的笑意……

科爾沁草原生長草浪，也生長風(fēng)沙。沙梁上，父親的墳冢被草浪一次次漫過，被風(fēng)沙一回回打磨，已變成了矮矮的墳尖?？墒歉赣H呀，您知道嗎？您的八個孩子，還有您八個孩子的孩子，跪下，就是滿滿的一圈，圍繞著您，向您獻(xiàn)上最虔誠的膜拜。父親，您是神圣的，有福的。

而您的躺倒、伸展，就是我的大北方，我的大山脈，我的大草原！

責(zé)任編輯 哈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