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陶麗群,女,壯族,1978年出生于廣西百色,中國作協(xié)會員。創(chuàng)作以小說、散文為主,有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等選本轉(zhuǎn)載。小說《起舞的蝴蝶》改編成同名電影。曾獲《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廣西青年文學(xué)獎,廣西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花山獎。
1
我是在秋天的時候離開竹溪鄉(xiāng)幼兒園來到鵝城的。我是竹溪鄉(xiāng)幼兒園的一名老師,在那里工作將近九年。九年前竹溪鄉(xiāng)并沒有幼兒園,竹溪鄉(xiāng)幼兒園是該鄉(xiāng)的第一所幼兒園。剛開辦時只有不到十五個孩子。如今已經(jīng)有一百零八個了。到了秋季開學(xué),我估計會超過一百二十個。因為我在帶暑假班時有不少新家長陸續(xù)前來咨詢,想在新學(xué)年把孩子送過來。我本來打算放暑假時就離開的,但園長懇求我,叫我無論如何幫她帶完這個暑假班再走。有些孩子的家長都是雙職工,盡管在單位并不擔(dān)任任何職務(wù),比如鄉(xiāng)郵政所的投遞員、文化站的宣傳員等等,和我這個幼兒教師一樣普通,但也無法在一天中抽出大部分時間來照看孩子,而家里又沒老人幫忙帶,因此假期來臨很讓家長們傷腦筋。幼兒園剛開辦頭三年,園長并不打算開假期班,一是孩子比較少,二是,假期對于幼兒教師來說,實在太難得了,大家都想休息。很多父母帶一個孩子都覺得累,而我們一個老師往往要帶二十個孩子。一天下來累得連飯都不想吃。后來家長們和園長反映,外地都這么辦了,學(xué)費雖然貴了點,但他們也愿意。園長于是就嘗試辦起假期班,付給老師的工資也比正常上課的時候高。結(jié)果還不錯,每個假期都有二三十個孩子。假期班其實就是幫家長看孩子,教一些畫畫唱歌跳舞,比正常的教學(xué)稍微輕松一點兒。而假期班不管寒暑假,一般都是我?guī)?。其他的老師都不愿意,她們需要休息,一放假整個竹溪鄉(xiāng)都別想找到她們的人影。我不需要。那時候陳和還在竹溪鄉(xiāng)司法所上班,只要上下班能一起做飯吃飯,晚飯后一起打打羽毛球,或者到水庫去游游泳,我就很滿足了,我不需要額外的假期。當然,主要還是園長對我比較放心。這個幼兒園從開辦到現(xiàn)在,我就一直沒離開過。
我呆在竹溪鄉(xiāng)幼兒園的第六年暑假,陳和從竹溪鄉(xiāng)司法所調(diào)到縣里司法局,一年半后又調(diào)到鵝城一個區(qū)的司法局,離竹溪鄉(xiāng)不近了,來回一趟得九個小時。以前并不介意的假期對我來說變得重要起來。到了這個暑假,我不僅連假期都要,我甚至和園長提出辭職了。因為今年以來,陳和主動給我打電話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我打過去往往找不到他,要不然就是關(guān)機。過后也不給我一個解釋。園長是過來人,從我越來越憂慮的眼神中看出了點苗頭。我提出不想再接暑假班時,她點點頭,說她可以親自帶。接著當我猶猶豫豫提出辭職時,園長顯得很吃驚,然后教導(dǎo)我,愛情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很重要,但千萬不要為了愛情而把自己都給弄丟了。我問她怎么會丟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她很擔(dān)憂地看我,搖搖頭,然后說,你真想好了就去,哪天你想回來了,我這還有你一碗飯。但你得幫姐一個忙,把這個暑假班帶完了再走,這段時間我得重新物色一個人來頂你的位置。
我答應(yīng)了。整個暑假,陳和依舊沒主動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我給他打電話時,他甚至都沒問放沒放假。這使我更加堅定辭職去鵝城的決心。我感覺再不去,我可能要失去守了將近十年的愛情。雖然我還無法確定陳和現(xiàn)在是怎么想的。
暑假班有二十五個孩子,倒還是些乖孩子,不怎么鬧,沒怎么讓我費心,一個暑假班就在我心事重重中結(jié)束了。
陳和對我的決定沒有什么驚喜,也沒有明確反對。他只是在電話里猶豫了一下,說,那得找房子租。這個我知道。陳和在鵝城住他同學(xué)那里,那同學(xué)我見過,那地方我也去過。以前每次去鵝城,我們都住招待所。我告訴陳和,這些我都聯(lián)系好了,等我到了一起去看房子,表姐幫找的,她說房租不貴,而且還在小區(qū)里,有門衛(wèi)有保安,看樣子挺安全的。行我們就租下來,安定下來我再找個幼兒園進去。
我不想給陳和增添心理負擔(dān),在城市生活消費高,這個我理解。陳和剛調(diào)到鵝城時曾興致勃勃和我探討過要在鵝城買房子,后來就再沒提過了。這些年來,我從來沒和陳和提過結(jié)婚的事情,并不是不想,而是,我內(nèi)心始終有一點兒自卑,盡管幼兒園的工作也不錯,但那是臨時的活兒,并不像陳和那樣是個旱澇保收的公務(wù)員。我估計陳和喜歡我的原因也是因為這一點,不糾纏不要求。但表姐很多次差一點兒就把指頭戳到我腦門上指責(zé)我了,她說女人勢利一點兒有什么不好,不勢利一點兒就對不起自己了。你等著吃虧吧,有你哭的時候,我看你清高。表姐在鵝城中醫(yī)院工作,她看起來不像學(xué)中醫(yī)的,倒像個理性十足的西醫(yī)。
我?guī)蛨@長把幼兒園新學(xué)期開學(xué)的準備工作做好以后就離開了。以前坐離開竹溪鄉(xiāng)的班車,心里都沒什么感受。這次有點兒心煩意亂的,莫名其妙的憂慮在我心里滋滋蔓延,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會是什么,因此顧不上對竹溪鄉(xiāng)的依依惜別。一個水木豐茂的地方,對我生命的八年恩澤,竟然抵擋不住一個男人對我的冷淡。生命中到底孰重孰輕,有時候真令人難以搞清楚,或者不想搞清楚。
表姐幫我找的房子在鵝城一個叫竹排沖的小區(qū)里,我很喜歡這個名字,竹排沖。里面當然一根竹子也沒有,但有一個周邊開著非常茂盛的玉蘭花的湖,還有一條兩米來寬的鋪滿鵝卵石的小道。表姐說這個小區(qū)在鵝城屬于開發(fā)比較早的,別看顯得有些舊,以后你就知道了,能在小區(qū)里有這么大一個湖的,你再也找不到了。而且,她頓了一下,臉上有些難以理解的表情,她說這房是她在網(wǎng)上看到的,屬于小戶型,六十多平米,兩房一廳,高了點,在六樓,家具俱全,房租低得我都感到吃驚,才五百五,你便宜賺大了。我不吭聲。我的心思并不在這上面。我來到鵝城是表姐到車站接我的,出發(fā)前陳和給我打電話,說他出差了,得一個星期后才回,房子的事情叫我看了自己定,定下后等他回來再交房租。我到鵝城三天了,他一個電話也沒給我打,問都不問關(guān)于房子的事情。我和表姐看了房子后,決定租下來。房東是一個胖大姐,姓木,人很和氣,她說在另外的小區(qū)又買了套房子,到那邊去住了,換個環(huán)境。我告訴她不僅我一個人住,還有我男朋友。她說誰管你們這些年輕人,只要不在這屋里干違法的事情就行。但至少得租一個季度以上。表姐多了個心眼,開玩笑地問木姐,這房按市面價來租,看交情都得七八百,您這不會是有什么……忌諱吧?我妹子鄉(xiāng)下來,膽子小。木姐說能有什么忌諱,我不圖這點兒房租,想湊點人氣暖房子。這幾年孩子在外面讀書,等他回來我們兩老就把新房讓出來回來住舊窩?,F(xiàn)在的孩子,靠不得,一輩子欠他的。木姐說得合情合理,我也沒什么忌諱。能有什么忌諱呢,無非這房子以前死過個把人什么的。我不怕,只要和陳和在一起。我沒等陳和回來就交了三個月的房租,房東讓我多交一個月,說是押金。還說這是規(guī)矩,誰租房子都一個樣。租房的事情很快就談妥了,當天早上就在房子里簽租契交錢,木姐領(lǐng)著我們查看過各種家電設(shè)施,然后就把房子鑰匙交到我手上。一共三把,一把單元門的,一把房子防盜門的,一把房門的,兩間睡房的鑰匙掛在門上。
木姐在臨走前開玩笑地和我說,要是提前退租,房租可不退給你們啊。我也笑說,要是你提前叫我們走,得多退一個月的房租。
表姐幫我把帶來的行李從她宿舍搬到竹排沖后也走了。她說等陳和回來,你們弄頓飯,請我過來開火,就算是進宅大吉了。我答應(yīng)了。
送走表姐,捏著那三把鑰匙站在客廳里,一屋子陌生的東西,包括這個陌生的屋子,有好一陣子,我神思恍惚的,感覺有種冷冰冰的東西從四面八方朝我漫過來。我特別想念陳和,于是給他打電話,那端正在通話,隔十分鐘再打還是在通話,我就不再打了,默默把鋪蓋鋪到床上,然后轉(zhuǎn)到陽臺上。令我稍感安慰的是,陽臺上居然有一棵玉蘭花,種在一個白色的大瓷盆里,個頭比我還高,而且還有很多花苞,只是有些缺水。我進屋端了盆水出來,灑在玉蘭花根部。秋天了,玉蘭花會開得更旺,我希望它能給我?guī)硪粋€充滿清香氣息的秋天。
2
我捏著手機睡了一夜,依舊沒等到陳和一個信息或電話。起床洗漱后,我打算出去買些日用品和菜。出到陽臺上望望天,天色有些灰暗,要下雨的樣子。黯淡的天色使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都顯得有些陳舊,我想我的臉色一定也是黯淡的。為了使自己看上去精神些,我從箱子里找出一件接近裸色的兩件套連衣裙,外面那件是鏤空的。我很喜歡這件裙子,去年八月十五我來看陳和時他給我買的。換好衣服拿上鑰匙和背包,我便拉開門出去了。
這時候我才留意到,這棟樓是一梯兩戶,樓層的公攤面積還挺大的。鄰居就挨在我的左手邊,沒裝防盜門,一扇褐色的木門上倒貼一張陳舊的福字。我只是在拉開門的瞬間順便掃了一眼樓梯和隔壁的鄰居,時間不會到三十秒。后來我猜想,冰花一定整天這樣守在她家的門后,從貓眼里向外看,發(fā)現(xiàn)鄰居開門,她立刻也跟著開門。不知道我租的這房子有多少個女人被她這樣伏擊過。我覺得那真是伏擊,而且是專門針對女人的。
我拉開門還沒來得及關(guān)上門時,旁邊褐色的木門也跟著咔的一聲開了。我未曾謀面的鄰居站在我面前,讓我稍稍感到有些吃驚。這個女人起碼有一米七左右,苗條,穿一件很合身的藕色連衣裙,高跟拖鞋,高綁的馬尾辮發(fā)梢只齊脖子,露出一片光潔的額頭,年齡大概比我大一點兒。我不得不承認,這實在算得上是一位芳鄰。她倚靠在門框上,在黯淡的光線里打量我。她看我的樣子令我很不舒服,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審視別人的感覺。但畢竟是鄰居,第一次見面,我趕緊擠出一點兒笑意,還沒等我打招呼的話說出口,她就在黯淡的光線里開口了。
“長得這么丑也穿裙子,個子還這么矮,你媽到底怎么生的你,你到底怎么長的,嗯?”她朝我很認真地說這句話,并且極為自然地把一只細長的煙叼到嘴上,吧嗒地點火了。當時我并沒有看見她手里拿著煙和打火機。
我愣在那里,感到有點兒莫名其妙,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是對我說嗎?我不太確定。因為她身后那扇門是開的,也許她正和家里的某個人說話。我朝她笑笑,關(guān)上門挨過她面前要下樓梯。她的家門正對下樓的樓梯,而我的家門則正對上樓樓梯,我必須得稍微偏過她家門口才能下樓梯。就在我越過她面前時,她朝我吐了一口煙火。她比我高,又穿高跟拖鞋踩在門檻上,這樣比我高的就不止一個頭了,那口朝我吐的煙結(jié)結(jié)實實撲到我臉上。煙草的味道著實令我惡心,我感到渾身的細胞都緊起來,覺得這玩笑也開得太大了。我搖手使勁扇開那些煙,快步走到樓梯前。
這些年在幼兒園工作,我漸漸培養(yǎng)出一項本事,就是反著表揚人,板著臉說好話,嘴上一套臉上一套。那些不斷哭泣或者不斷搗亂的孩子,我常常會滿臉不耐煩甚至厭惡,但嘴上卻哄他們說:婷婷乖啦,小辮子扎得這么好看,再哭就變丑了?;蛘邼M眼噴火地看一個總是喜歡把鼻涕往我身上抹的孩子說:哎喲,這口香糖真香,可是老師現(xiàn)在不吃口香糖,快點兒,把你的口香糖從老師身上擦掉。這招對孩子們很管用,他們還辨別不出老師的臉色有什么不對勁。很多時候,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把這套把戲用在大人身上,大概是習(xí)慣了。
我站在樓梯前,確定這無聊女人確實是在對我說話后,滿臉惡心地對她說:“你長得真漂亮,個子好高啊,你媽到底怎么生的你,你到底怎么長的,嗯?”
說完我使勁盯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臉上有種愕然的神色,仿佛意料不到我會這么回答。我站在昏暗的樓梯前,想等等第一次見面的芳鄰還會說出什么更離譜的話來。這時從這個女人身后出現(xiàn)一個比她矮半個頭的老頭,頭發(fā)完全灰白了。他一把拽住女人的手臂把她拉進屋里,然后砰地一聲關(guān)上那扇褐色的木門。
有毛病。我在心里嘀咕,怏怏不樂下樓梯了。
在竹排沖小區(qū)附近有一個叫金三角的菜市場,挺大的。蔬菜品種很多,也很新鮮。從馬路上拐進一條下坡巷子大概三百米,就到金山角菜市場。小巷很簡陋,本來是通道的,沒有城管來時,小巷兩側(cè)擺滿鄉(xiāng)下人挑來賣的菜。他們的菜不僅比菜市場攤子上賣的新鮮,而且還便宜。很多人還沒走進菜市場,菜就已經(jīng)買好了。這條巷子因此常常擁堵不堪。不過我倒是很喜歡這種熱鬧勁,這讓我想起竹溪鄉(xiāng)的街天。每到五天一次的街天,竹溪鄉(xiāng)那條唯一的街道也是這樣擁堵,各種新鮮野菜野果擺得到處都是,還有散養(yǎng)的土雞土鴨。每次到街天,我總喜歡從頭到尾把竹溪鄉(xiāng)唯一一條街道逛好幾遍。其實那條街從頭到尾也就五百米左右。我喜歡那種粗糙而古樸的熱鬧氣氛。我常常會在街天時買到新鮮水嫩的竹筍,再買上一只兩斤左右的土雞,竹筍燉土雞,那是陳和最喜歡吃的。
哦,陳和!我有些心酸,掏出手機看了看,手機屏幕上只有網(wǎng)絡(luò)運營商名和時間,時間是:九點五十二分。我差一點兒就流淚了。
我買了很多新鮮蔬菜,還在金三角小超市里買了日用品,給陳和買一瓶力士嫩白沐浴乳??粗逶∪椋倚那楹昧它c兒。陳和一直喜歡這個味道,用好幾年了。每次洗完澡都會很自戀地抽鼻子聞來聞去,那時候我感覺他就像個孩子,而且,他的模樣也長得好。
回到竹排沖時,我又想起剛才出門時遇見的鄰居。好起來的心情又沮喪了,攤上這么一個鄰居,誰都開心不起來。
我提著兩袋沉甸甸的東西上樓,在家門前放下東西,就在我把鑰匙插進鎖孔扭開門時,鄰居的木門又咔的一聲開了,又是那個女人。我的職業(yè)習(xí)慣又上來了,朝她冷笑,說:你長得真漂亮,比慈禧漂亮。你個子很高,比姚明還高。然后迅速提起東西進門,摔給她一聲響亮的關(guān)門聲。進到屋里,我都能聽見自己的心在慌亂地跳,放下東西后一屁股跌坐進沙發(fā)里,撫著胸口大口大口喘氣。平靜下來后,我想自己是不是有點兒過分?這次她又沒招惹我,而且我并不是個主動惹事的人??墒?,到底我哪兒得罪這位芳鄰了?我搬進來還不到兩天,面都沒照過。是不是我在房間里弄出什么響聲叨擾到她?我記得昨天下午我在屋里搞衛(wèi)生時確實搬動過一些東西的。我坐在沙發(fā)上,望著周圍這些我還沒有熟悉起來的東西,想著不知道用意何在的鄰居,以及陳和讓人受不了的冷淡,感覺自己像置身于一個虛幻的夢境。我摸摸自己的臉,摸到一些濕漉漉的東西。
晚飯過后,我搬一把椅子來到陽臺上坐。本來想出去走走,但想到有可能會遭遇那位莫名其妙的芳鄰,而且,我也沒什么心情,就罷了。我坐在那棵玉蘭花旁邊,看見一些葉子被蟲咬出月牙一樣的形狀,便一張一張翻看玉蘭花的葉子,果然發(fā)現(xiàn)兩只肥胖的毛毛蟲躲在一張葉子下面。我拿筷子把毛毛蟲挑出來,就在我準備碾死第二只毛毛蟲時,我聽見有人敲門了。聲音很輕,仿佛擔(dān)心驚擾到屋里的人。
我想到表姐,然后很快否定了。她來會事先給我電話,房東木姐也不可能,我剛剛交了房租……走到門邊,把眼睛貼在貓眼上,看見一個灰白頭發(fā)的老頭,也正往貓眼里張望。是今早拽走芳鄰的那老頭。我猶豫了一下,開門了。老頭很拘謹,站在門外想笑又笑不出的樣子。他說:“小妹,沒打擾你吧?”
這老頭看起來還正常。我說:“沒事。大叔有事情?”
他點點頭,“有幾句話?!?/p>
我有點兒疑惑,不明白老頭有什么話和我說。我把他讓進家里,門沒有關(guān)上。老頭坐在沙發(fā)上,我想給他倒杯水,他忙抬身說不用了,我就沒再客氣。
“這個,小妹貴姓?”老頭很客氣。
“免貴姓方,您叫我小方吧。剛剛搬來,還請您多擔(dān)待。我愛人這段時間出差去了?!蔽艺f。我想還是坦誠說開好,免得大家相互猜疑,產(chǎn)生不必要的誤解。再說這也沒什么可隱瞞的。
老頭兒點點頭,臉上露出些欣喜的神色,大概他對我的坦誠相告感到很滿意。老頭兒說他姓木??磥睐Z城姓木的還挺多。我就叫他木叔,當?shù)弥且幻W(xué)退休老師時,我就改口叫他木老師了,他卻堅持要我叫他木叔,說這樣親切,于是我又叫他木叔了。
“今天早上,”木叔說,臉上有些為難的神色,他看了我一眼,我朝他微笑,表示我并不介意今天早上的事情。
“那是我家冰花,小女,我還有一個大女,另外住了,平時就我和冰花兩個人,冰花她……”木叔說到冰花,嘆了口氣,“她腦子有時候不清醒,好多年了。她喜歡挑人的毛病,認識不認識都挑,但你順著她說話就沒事了。她不傷人的?!?/p>
我想起今早我并不是順著她,而是嘲諷她,心里不免有些歉意。
我說:“她看起來挺好呀,長得挺好看?!?/p>
木叔說:“她要是看起來像個瘋子就好了,別人也不會和她計較,她就是看起來正常,又愛挑人毛病,喜歡人說她好話,誰有耐心老哄她?這小區(qū)里的人都快被她得罪完了?!?/p>
我感到很詫異,說:“她平時也出去?”
木叔說:“出去的,她就這點兒毛病。往后小妹多擔(dān)待一點兒,別和她計較,當她是個瘋子就行,木叔在這先謝謝你了。”
木叔的話讓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點頭答應(yīng)他,本想問問他冰花的病是怎么落下的,但又覺得這樣問不太禮貌,便沒問。
木叔走后,我坐在沙發(fā)上好一陣發(fā)愣。假如今早不是我的職業(yè)病,對冰花惡語相向,結(jié)果會怎么樣?后來,當我進一步了解冰花的病情后,我見識到了這種后果。
那天晚上,就在我臨睡前,大概十一點半,表姐給我打來一個電話,她在電話里氣急敗壞地朝我嚷嚷:我看見陳和了,就剛才,我看見他在買啤酒,這個混蛋根本沒出差,他在騙你。
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感覺拿手機的手有點兒抖。我問表姐是在哪兒見到陳和的,是不是看錯了。表姐更氣了,她說就在陳和同學(xué)家附近一個小超市旁邊。那兒有一家老姜洗頭店,表姐患有偏頭痛,喜歡去搓姜。
“我能把陳和看錯了,你真是天真?!北斫阍谀穷^發(fā)誓一樣地說,我想她肯定是在咬牙切齒。她鬧失眠很長時間了,偏頭痛也是失眠引起的,而失眠是因為和她已經(jīng)談婚論嫁,我已經(jīng)叫好幾年姐夫的男人離開了她。據(jù)說一個女人幫他調(diào)到省城中醫(yī)院,他就離開表姐了。所以我能理解表姐見到陳和時的心情。
我告訴表姐,讓她在那里等我,我馬上過去。在路上我不斷撥打陳和的電話,陳和沒接,給我回了條信息:在忙。
3
那天晚上我沒見到陳和。我和表姐去了陳和同學(xué)的家。他的同學(xué)叫張驚鴻,在檔案局工作,還沒成家。他常常說自己快要成為檔案局里的老文件了,就等著到期銷毀。陳和常常叫他驚鴻一瞥。在去他家的路上,表姐信誓旦旦,她說絕對不會看錯的,一個人,又不是只貓狗,哪里會錯。我當時還在吹頭發(fā),不然我早就追出去了。表姐說。我和表姐敲開張驚鴻家門時,他很驚訝,顯然他并不知道我已經(jīng)來到鵝城了。我的目光越過張驚鴻,迅速掃一眼客廳,我發(fā)現(xiàn)陳和的吉他豎放在張驚鴻的電視柜上,但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人影。
“張哥,陳和他在不在?”我很急切地問他,想從他臉上看出一些關(guān)于陳和的信息。
“在的?!睆報@鴻說,然后把我們讓進家里。張驚鴻的家是兩室一廳,他對一間緊閉房門的房間喊:“陳和,陳和,出來,小方來了?!?/p>
我和表姐迅速對望一眼,表姐臉上是憤怒的表情,而我感到心仿佛被一只手用力揉搓一把,疼得收縮起來。我快步越過張驚鴻,撲到那扇緊閉的房門上。
“陳和……”我終于忍不住號啕起來,張驚鴻非常吃驚,不明白發(fā)生什么事情。表姐過來拉住我,說:“別哭,別哭,吵得四鄰不安的,別哭,為這種人哭不值得?!?/p>
我于是拼命抿住嘴唇,滿腹的委屈堵在胸口,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表姐對張驚鴻說:“陳和騙了她,她辭了工作來城里,房子都租好住下了,陳和不肯見她,騙她說出差了?!?/p>
張驚鴻有些憂慮地看我們,說:“陳和沒出差。”
“我沒說錯吧,”表姐拽住我,“他就是一個騙子?!北斫氵诉说嘏姆块T,“陳和,別以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又不是金打銀造的,沒誰會黏住你不放。有事說事有話說話,說開了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你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陳和,給我開門。”
張驚鴻把表姐拉到一邊,并從茶幾上抽了些軟紙給我。我捂著鼻子哭泣,對著房門說:“陳和,你開開門,我只……需要你一句話,你當面親口對我說,一句話,告訴我,你還要不要我,其他的,我不想問……”
表姐立刻嚷起來,責(zé)備我:“你說的什么話?你又不是個東西,什么叫要不要?他配嗎?連個臉都不敢露。我最瞧不起這種男人,自己狗屁都不是,還捏腔拿調(diào)的?!?/p>
張驚鴻臉上掠過一絲焦急,趕緊制止表姐的話。
房間里依然靜悄悄的。張驚鴻走到門邊,輕聲敲門:“兄弟,開開門,這是小方,你女人,不開門就不像話了?!?/p>
我們?nèi)齻€人靜悄悄站在門外,傾聽房間里的聲音。張驚鴻有些擔(dān)憂地看我們。這時我聽見包里的手機叮的一聲響,掏出來一看,是陳和發(fā)給我的:你先回去,我會給你說清楚的,給我點兒時間。我看著短信,拼命忍住的哭聲再也忍不住了。表姐從我手里拿過手機一看,很生氣地踢了房門一腳,罵道:王八蛋。我感覺再待下去有點兒自取其辱,捂著嘴出了張驚鴻的家門,表姐也出來了。
表姐一路勸我,并且憤憤責(zé)罵陳和。我們剛到張驚鴻家小區(qū)門口,張驚鴻就追上來把我們攔住了。他叫我們到小區(qū)里一張水泥桌前坐下。那里有一盞并不很亮的白熾路燈,燈光被幾棵高大的玉蘭花遮得斑斑駁駁的,桌子這一塊幾乎是黑暗的。玉蘭花,鵝城的人似乎很喜歡玉蘭花。張驚鴻說有點兒情況和我們說。
我記得張驚鴻當時說的是“情況”,而不是“事情”。
我們坐下后,張驚鴻就開始扳他的手指,十根手指頭被他挨個扳得嗒嗒響。顯然他在想怎么開口比較好。
表姐沉不住氣了,問張驚鴻:“陳和有別的女人了?”表姐的口氣很沖,簡直是在質(zhì)問,仿佛張驚鴻也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我當時的想法和表姐一樣,除此還能有什么?大部分的愛情變故,似乎都只為這個原因。盡管在心里有了這個想法,但被表姐說破了,我還是感到心被割裂一樣疼。我在黑暗里默默流淚。
出乎意料的是,張驚鴻回答得很果斷:“沒有,我敢保證,陳和沒有別的女人?!?/p>
我感覺自己深深舒了口氣,“那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對我避而不見?”我焦急問道。
張驚鴻頓了一下,說:“陳和他,實際上已半個多月沒上班了,他請了長假?!?/p>
我感到很驚愕。表姐的思維倒也轉(zhuǎn)得快,說:“是不是病了?”她在黑暗中朝我這邊望了一眼,“很難治?”她已經(jīng)恢復(fù)了一名醫(yī)務(wù)工作者應(yīng)該有的冷靜了。
張驚鴻在黑暗中垂著頭,似乎是默認,“不過,這也只是我的想法。他的身體沒病,我感覺他有心病?!?/p>
“身體沒???心里有???你這是什么意思?”我一時疑惑起來,“心里有病也不至于對我避而不見吧?”
“你安靜,聽……”表姐按住我的手。
張驚鴻趕緊介紹自己,張驚鴻,三十四,目前單身。也許張驚鴻為了緩解一下氣氛,把自己介紹得跟來相親似的。表姐說,嗯,該叫你小張了,我比你大半歲。張驚鴻趕緊說,年齡不是問題。表姐短促地笑了一聲。
那晚我們在小區(qū)里的水泥桌邊談到很晚。據(jù)張驚鴻介紹,陳和心理發(fā)生變化已經(jīng)好長一段時間了,該死的是我竟然沒有意識到,本來在他越來越少的電話中我就該覺察到的。張驚鴻和陳和是大學(xué)同學(xué),八個人同住一個宿舍四年,陳和和張驚鴻的關(guān)系最鐵。兩個人都沒什么家庭背景,畢業(yè)后張驚鴻托了在學(xué)校時談的女朋友的福,女朋友通過家族關(guān)系幫張驚鴻留在市里的檔案局工作,而陳和則到竹溪鄉(xiāng)司法所。這些年陳和一直都很努力,從鄉(xiāng)里到縣里,又從縣里到市里。按照張驚鴻的說法,陳和簡直就是個奇跡。如今不要說進市里,要離開鄉(xiāng)里都難,假如沒有靠山的話。而我知道陳和是沒什么靠山的,他的勤奮和努力,加上好運氣,碰到好領(lǐng)導(dǎo),就這么一路走來了。在差不多九年的接觸中,我對陳和唯一有些微詞的就是,他有時候要求得過于完美。當然并不是針對別人,而是要求他自己,他從來不要求我要考個公務(wù)員或者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他一直安慰我,一個女人不要那么辛苦,整天和孩子玩玩,心思沒那么雜,挺好的。有時候他還會伸手摸摸我的腦袋說,這個社會,可不是你這個小腦袋瓜能對付得了的。我就一直心安理得地呆在幼兒園了。我記得有一次,陳和寫了一份講話稿,據(jù)說是所里的領(lǐng)導(dǎo)要到縣里去匯報的。講話稿寫得很棒,匯報也很成功。只是過后所長指著結(jié)尾那段說有一個錯別字。領(lǐng)導(dǎo)其實也沒有責(zé)怪他的意思,無非就是提醒他以后要細心一點。結(jié)果整整一個星期,陳和都悶悶不樂,總是自責(zé)自己粗心,我怎么勸慰都無濟于事。還有一次,他們所里年底評優(yōu)秀,陳和平時在工作中嚴格要求自己,對同事也很不錯,因此大部分同事都投他的票,票數(shù)當場就公布了,事后評上的卻不是他,而是一個新來的同事。據(jù)說這同事和鄉(xiāng)政府一把手是親戚關(guān)系。這事兒對陳和打擊很大,很長一段時間,陳和晚上總是一個人默默喝啤酒。他的酒量并不大,三瓶啤酒就差不多了。我每天晚上看他一個人在那里喝酒,心里非常難過,也不知道該怎么勸他,該說的都說很多次了。直到有一天晚上,當我又一次看見他摸向啤酒瓶時,我終于哭了起來,并過去把他的頭抱進懷里,他抱住我的腰也哭了。他說他真沒用,他說這個社會真是太可惡了。我搖搖頭,勸他說想開一點兒,我們好好地過日子就行。他在我的懷里悶著聲說:可他是努力的,憑什么就不該他得。是啊,憑什么?陳和說得很有道理,但是這個社會,很多時候是沒道理可講的。那時候,我感覺他像個孩子,幼兒園大班里的孩子。
張驚鴻在黑暗里說:“陳和凡事都比較較真,這個人直?!?/p>
我說:“這有什么不好,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最煩心腸曲里拐彎的人?!?/p>
張驚鴻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而是,很多事情我們得學(xué)會變通去看。比如,這個位置本來是你的,但是,因為某種原因,卻不屬于你了。你就得接受現(xiàn)實,不能死鉆牛角尖?!?/p>
不知道怎么的,我心里有些酸澀起來,預(yù)感陳和又在工作上碰到事了。我說:“張哥,陳和他,是不是在工作上遇到什么事了?”
張驚鴻點點頭:“陳和也沒和我多說什么,只說辦公室副主任沒評上。這個位置倒也不是陳和主動去爭取的。我聽他說年初時組織部門下來考核,領(lǐng)導(dǎo)推薦他,同事對他的評價也很高。只是名單公布時,卻沒有他,一個連考核都沒有份的同事上去了?!?
表姐說:“嘁,我還以為多大的事情,如今這樣的事多了,要為這種事發(fā)愁都能愁死一大片人。我還真沒看出,這個陳和還挺有官癮的?!?/p>
張驚鴻說:“他不是為這個?!?/p>
“那為什么?”表姐問。
張驚鴻答非所問地說:“人和人對這個社會的想法不一樣,所抱的期望也不一樣?!?/p>
我在黑暗中靜靜流淚,沒有誰看見我臉上的淚水。它們沿著我的臉頰流到下巴,最后滴落在我面前的水泥桌上,無聲無息的?,F(xiàn)在,我唯一所想的,就是見到陳和,叫陳和到竹排沖和我在一起。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想了,也沒能力去想。但張驚鴻搖搖頭,他說陳和怕見我,我讓他感到有壓力。
我給陳和帶來壓力?我實在難以理解,也讓我感到很傷心。
張驚鴻說:“陳和常說你比他強,凡事你都做得比他好,這個社會常常讓他有挫折感?!?/p>
我終于忍不住小聲抽泣起來。
4
那晚在我拍打陳和的房門后,我給他打的電話他再也沒接過,發(fā)的信息也不回。張驚鴻給我一把家門鑰匙,讓我自如出入他的家??墒敲慨斘襾淼剿依飼r,陳和已經(jīng)出去了。我走進他的房間,房間倒還算干凈。在個人衛(wèi)生上,他還是讓我比較滿意的。而且他也沒有腳氣,經(jīng)常嚼口香糖,胳肢窩有點兒汗味,我曾經(jīng)開玩笑說他充滿男子漢味道。他于是買了一瓶走珠香液,每晚洗澡后往胳肢窩里滾一滾,然后舉著胳膊讓我聞聞,問我:丈母娘,滿意了吧?他說我像個挑剔的丈母娘,不像老婆。一些很特別的時候,他會叫我丈母娘。此時我看見一瓶走珠香液滾在床腳,我走過去撿起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用完了,于是扔進放在門邊的紙簍里。我還發(fā)現(xiàn)他的布衣柜拉鏈沒拉上。布衣柜像一個被開膛破肚的人,敞著兩片肚皮。我走過去,里面的幾件襯衫和褲子是我所熟悉的。自從我們在一起后,陳和從沒自己買過衣服,從里到外從上到下,全由我張羅。我發(fā)現(xiàn)衣柜里少了那件鐵銹色的短袖T恤和米色休閑褲,今天陳和一定是穿著它們出去了。這讓我心里感到有些許安慰。因為我非常喜歡那件鐵銹色短袖T恤,而陳和卻不太喜歡。他說一個男人穿那些女里女氣顏色的衣裳,不好看。昨晚我在他的房門外哭了,他今天穿上它,也許表示對我些許內(nèi)疚,或者別的什么。哦,曾經(jīng)那么心思透明的愛人,如今我卻無法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一件一件撫摸布衣柜里的衣服,心想,今天,無論如何我都要等到陳和。
那天我一直在張驚鴻家里等到黃昏,陳和也沒回來。張驚鴻下班回來又去上班了,上班又下班了,陳和依舊不見蹤影。張驚鴻有點不安地看我。他說平時陳和也沒什么地方可去,偶爾他們會去一個叫“陳舊時光”的酒吧喝啤酒,但“陳舊時光”白天并不開門。我對張驚鴻笑笑,故作輕松地說不要緊,他只是心里不舒服,過一陣子就會好的,他這德性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像個任性的孩子。夕陽開始在天邊消散時,我離開張驚鴻家了。有我在,張驚鴻顯得有些拘謹,而這是他的家,我不能鳩占鵲巢。我在街上神思恍惚地游逛,去了幾個以前我來看望陳和時他帶我去的地方。我并不指望能在這樣的地方見到他,陳和不是一個喜歡逛街的人,一個人更不會逛街了。我走過那些地方,甚至在一個綠化地里我們曾經(jīng)坐過的一張水泥長椅坐下來。不知道為什么,我老是會突然轉(zhuǎn)身回頭張望,仿佛身后跟著什么人??墒巧砗蟪藵u漸暗淡下來的時光,什么也沒有。我感覺非常累。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我按照張驚鴻給的路線,來到陳舊時光酒吧。它在一條非常偏僻的小巷中間,小巷其實就在市中心,隱匿在繁華之中,出了巷子就是浮華世界,走進巷子,則是……陳舊時光。巷子兩邊全是一層兩層的居民樓房,門臉窄小,一層狹長的大廳全被居民們改成各式各樣的小酒吧,小茶館,小咖啡館。店名也起得很有意思,我看見有四家挨著的小酒吧,它們分別是:默然,相守,寂靜,歡喜。而陳舊時光酒吧的左鄰右舍分別是:向內(nèi)行走,逆行時光,都有懷舊的意思。我推開陳舊時光酒吧時,發(fā)現(xiàn)自己是第一位客人。陳舊時光因此贈送給我一瓶啤酒,說這是規(guī)矩。我就坐在墻壁上掛滿各式各色酒瓶子的陳舊時光開始喝起來。到了九點鐘時,陳舊時光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些頭發(fā)五顏六色的年輕客人,有男有女,耳朵上綴滿閃閃發(fā)光的耳釘子。一進門就很熟稔地和服務(wù)生打招呼,看來都是熟客。我想象陳和張驚鴻兩個半大不小的男人混在這群年輕人里喝酒的情景,感到有些滑稽。不過,十點過后,就開始來了些和我一樣年紀的人,大都是成雙結(jié)對來的,坐在角落里小聲說話。十點后,陳舊時光開始放些舒緩的音樂,類似瑜伽音樂。我們園長經(jīng)常在下午放學(xué)后在教室里做瑜伽,因此我對瑜伽音樂比較熟悉。一個酒吧放瑜伽音樂,有點兒稀奇。到了十點半時,我的面前已經(jīng)空了三個啤酒瓶,我把自己喝得暈頭轉(zhuǎn)向,來這兒干什么也已經(jīng)忘記了。我把胳膊支在小桌子上開始抽泣起來。旁人一定認為我是個剛失戀或者離婚的女人在借酒澆愁。別人怎么想我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多了,只是伏在桌子上專心哭泣。后來我肩膀被誰拍了兩下,我勉強抬起沉重的頭,感覺脖子快要被撐斷了。朦朧中我看見一個胖女人,問我怎么了,需要什么幫助。我朝她搖搖頭,然后摸索出錢包,掏出足夠五瓶啤酒的錢給她。她收了錢,見我并沒鬧什么事情,就走開了。估計陳舊時光酒吧像我這樣的客人已經(jīng)司空見慣。沒辦法,這個社會不快樂的人太多了,喝啤酒來排遣一下總比黃賭毒要好得多。況且,我只是哭泣而已,并沒有做什么影響陳舊時光營業(yè)的事情。服務(wù)生又把兩瓶已經(jīng)開瓶的啤酒擺到我面前,在混混沌沌中,兩瓶啤酒又被我喝光了。喝完之后,我連哭泣都不會了,整個世界在我面前旋轉(zhuǎn)起來,腦袋像有一群蜜蜂在飛,我伏在桌上,像暈過去一樣。
后來,我感覺有什么人在搬動我,但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睜開眼睛看一眼了。
清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的黃昏。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出租房的床上,穿那件淡藍色的無袖蕾絲睡衣,脫下來的衣服搭放在床邊椅子上。我從床上坐起來,還好,頭不太暈,只是非常口渴。我看見床頭柜上放了一瓶礦泉水。那是一瓶娃哈哈礦泉水,500毫升的。我望著礦泉水怔怔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起來找背包,錢包還在,手機也還在,翻看手機通話記錄,發(fā)現(xiàn)上面既沒有給表姐撥打或者表姐打進來的電話。依我的想法,昨晚那個胖女老板還算厚道,見我醉得不省人事后,翻出我的手機查看通訊記錄,在上面找到標有表姐的電話號碼,然后撥出去了。顯然,并沒有我一廂情愿想的活雷鋒。我擰開礦泉水瓶蓋,坐在沙發(fā)上慢慢喝起來。我不用去費心想了,我知道誰送我回來,我一直都在他的視線之內(nèi)。
懶懶地喝完一瓶水,表姐打電話進來,說要過來和我吃飯。我沒答應(yīng),告訴她我有點兒不舒服,改天吧。表姐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然后說幾句安慰我的話。后來我忘記她都跟我說了什么話了。
天將黑的時候,饑餓使我手腳發(fā)軟冰涼起來。我有低血糖,只要挨餓我便會頭暈?zāi)垦?,特別想吃雞蛋紅糖湯,但冰箱里只有雞蛋,沒有紅糖。我便換了衣服,想到樓下的小賣部去買半斤紅糖回來。我留個心眼,在拉開門前往貓眼看看,外邊什么都沒有。于是打開家門,但幾乎同時,鄰居家的門也咔嚓一聲開了,冰花站在門口,穿戴整齊,地面上被燈光打出一個窈窕的剪影。
造物弄人。我想,緊接著我主動朝她說:“你是這棟樓里最漂亮的女人?!?/p>
“你看起來很老,臉上還有雀斑,難看死了?!蔽覀儙缀跏钱惪谕暢瘜Ψ秸f話,這是冰花對我說的。
我朝她點點頭,說:“是的,我又老又丑。你是天鵝,我是癩蛤蟆?!蔽艺f著已經(jīng)越過她下了樓梯。還好,冰花沒有再開口,讓我得以順利下樓。我非常頭疼,沒有人愿意老是被人這樣貶損,也沒有人愿意老是去夸獎貶損自己的人,即使是個神經(jīng)不正常的人,而我實在想不出什么辦法來解決這件令人煩惱的事情。我終于理解木姐降低房租的苦心了。有這么一位鄰居,簡直就是兇宅。
我沒買紅糖,而是到小區(qū)外邊一個小吃店吃了一碗姜糖煮湯圓。吃完湯圓,才感覺到身上有點兒精氣神。我本來打算去陳舊時光,想和那個胖女人打聽一下陳和,走到半路,又不去了。我為什么要去和一個陌生人打聽我最熟悉的人呢?我不是一個無聊的人。
天色黑透的時候我拐進竹排沖小區(qū)附近一個綠化地里。我在鵝城總共呆了三個月。那三個月就我所走過的綠化地中,我覺得這個綠化地是最好的,叫金三角綠化地。綠化地挺大,里面種滿茉莉花,夜來香和玉蘭花,還有些矮灌木,身材曼妙的法國梧桐。走進綠化地就像走進一間裝滿香料的屋子。綠化地晚上人挺少,因為這個地帶的居民小區(qū)并不多。幾位母親帶著孩子在一處有燈光照亮的地方玩游戲,一些小情侶坐在燈光照不到的椅子上,依偎在一起,因為幸福而沉默不語。我心緒煩亂地繞過所有的這些人,沿著一條鵝卵石小道走進一片路燈照耀不到的夜來香中。我害怕臉上的憂傷被燈光暴露無余,盡管也許不會有誰留意我一眼。這條小道兩旁的夜來香長得很茂盛,到我的腰那么高了。假如有個人躲在花叢中,我肯定看不見。就在我漸漸往里走時,我聽見一聲女人的笑聲從花叢中傳來,接著是一句嬌嗔:哎呀,是這里……
我吃了一驚,因為這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就在我疑惑時,可能是我的鞋跟叩著鵝卵石的聲音驚擾到了她,一個高挑的身影從花叢中倏地站起來,一邊低頭整理身上的衣裳,然后跳過花叢,從我身邊飛快地小跑過去。我非常驚愕,那身影,像極了冰花,不,那就是冰花。盡管黑暗中我看不見她的臉,但她的聲音和她的身形,我應(yīng)該不會弄錯的。我又朝花叢中看,一個顯然上了年紀的男人也從那里鉆出來,走過我身邊時還故意大聲清嗓子,并朝夜來香吐一口痰。
我站在黑暗里有點兒尷尬,仿佛花叢里的人是我。這個冰花真有意思,我想。而那個男人更有意思,他用什么方法才能和冰花談上戀愛呢?
哦,連冰花這樣的女人都有戀愛可談,而我卻孤獨地走在充滿花香的夜色里,也許真正可憐的人是我。
5
那段時間,我想了很多辦法,希望能見到陳和。有時候我在張驚鴻家里從早上等到深夜,有時候則在他的小區(qū)里某個能看見他家單元門的長椅上坐一整天。我感覺陳和像在和我捉迷藏,他在暗處,我在明處,我知道他就在這座城市里,但永遠無法知道他的準確位置。我給他發(fā)了很多短信,安慰,哀求,責(zé)罵,我們之間難以割舍的感情和美好的過去,我都發(fā)給他,但都石沉大海。期間,表姐來陪我?guī)讉€晚上,都是過了晚上十一點就走。那些晚上都是下雨。我討厭下雨,特別是晚上。假如晚上下雨,并且我一個人呆著,我會變得非常煩躁,仿佛那些密集的雨點變成令人厭惡的毛毛蟲一樣。以前到晚上我給陳和打電話,他馬上會開玩笑地問是不是竹溪鄉(xiāng)又爬滿毛毛蟲了。來到鵝城之后,下過四個晚上的雨。我縮在沙發(fā)上,聽外面的雨落在窗戶上的聲音,兩只胳膊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表姐和我說了很多話,都是以前我們在老家時候的事情,偷過誰家的瓜,踢過誰家的狗,還說到曾經(jīng)在青春期暗戀過去當兵的馬文明。這我倒是第一次聽到。馬文明啊,這是所有鄉(xiāng)村女孩都會暗戀的男人,長相簡直和陽光一樣,陽剛,明朗,看見他心情都會莫名其妙的好。我牽動一下嘴角,做出一副淺笑的模樣。表姐在那里自說白話,看不見我臉上像窗外的秋雨一樣冰涼的哀愁。這段時間,我明顯感覺到表姐快樂了不少,這挺好的。我希望我所有的親人都快樂,包括……陳和。她沒提到陳和,估計擔(dān)心我傷心。
每次下雨之后天氣都會變得更涼,陽臺上的玉蘭花開得也更多了,花香飄蕩進屋里,我聞著花香開始整夜整夜睡不著。我翻出針織開衫,把夏天的裙子全都卷起來放進行李箱里。卷著卷著我就癱坐在床上哭起來。
我又在家門外四次“碰見”冰花。有一次我實在心煩,沒搭理她的“惡語”,結(jié)果她一路尾隨我下樓,把高跟鞋踩得噠噠響,很有節(jié)奏感。她喋喋不休地在背后對我品頭論足:我走路的姿勢多么難看,我穿的是三年前流行的鞋,我的包不是真皮的,我頭發(fā)干枯沒有光澤。我非常惱怒,憋在心里多日的委屈和怨恨終于爆發(fā)了,我轉(zhuǎn)身朝冰花大喊:“你這個神經(jīng)病,你是這棟樓,不,這個世界上最神經(jīng)病最難看的女人,滿意了吧?嗯?”
冰花站在比我高四個臺階的樓梯上,俯視我,臉上一副錯愕的表情,嘴角神經(jīng)質(zhì)一樣輕微顫抖。我迎著她的目光注視她,我相信我的眼光肯定充滿了惡毒和鄙視。
姐們,這個世界不是由你主宰的,地球不是為你轉(zhuǎn)的,沒有人會永遠遷就你,即使你是個神經(jīng)病,即使你病入膏肓。我站在那里充滿惡意地想。
冰花臉上的表情突然凌亂起來,哭笑怒皆不是,她死死盯著我,但她的眼神分明是渙散的,你不知道她盯住你身上什么地方。
“誰是神經(jīng)???我哪兒神經(jīng)???我讓你看看我哪兒神經(jīng)病!你看!你看!你仔細看!”冰花無比激動,她站在臺階上,大聲喊叫并開始脫衣服。我大吃一驚。眨眼她就把米色薄針織開衫脫掉扔到地上。她里面穿一件淺藍色吊帶直身長裙,渾圓但并不顯胖的肩膀露出黑色內(nèi)衣帶子。有一刻我非常感嘆,不知道這個患有精神疾病的女人如何保持她的身材,并且懂得搭配顏色協(xié)調(diào)的服飾?,F(xiàn)在,她開始拉開右側(cè)腋下的淺藍色直裙拉鏈,并且彎下腰從膝蓋處把裙子往上褪。
“看吧,仔細看,我哪兒比不上你?不要臉的婊子!”冰花繼續(xù)大叫,并開始莫名其妙地罵人。這時我們所處的那個單元的兩戶人家紛紛開門,兩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同時出現(xiàn)在兩扇門里,看見正在脫衣服的冰花臉上都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我估計她們也像我這樣被冰花騷擾過。
冰花很快把裙子脫下來,現(xiàn)在,她只穿著黑色內(nèi)衣和連褲肉色絲襪,整個窈窕身材暴露無余。我徹底被她的舉動嚇壞了,手足無措站在那里。這時木老師跌跌撞撞從樓上跑下來,他一把抓住冰花的胳膊,不讓她把身上的黑色胸罩扯掉。
“冰花,冰花,聽爸說,你是最懂事最漂亮的孩子,快跟爸回家,冰花是最聽話的孩子了,回家,啊?!蹦纠蠋熗耆窃诤搴⒆?,他捉住冰花赤裸的胳膊,在臺階上求助似的看我。
“不,我不回家,我要讓她知道,我要讓這個婊子知道,我比她漂亮,我比誰都漂亮?!北ń泻皰暝?,木老師被拽得在臺階上趔趔趄趄,父女倆隨時都可能摔在臺階上。
很快,木老師勸冰花的口氣里帶出了哭腔。我不知道冰花為什么罵我是婊子,雖然出自一個神經(jīng)不正常人之口,心里還是感到很屈辱。木老師漸漸喑啞和顫抖的口氣終始我于心不忍,我撿拾起被冰花扔在臺階上的衣服。
“冰花,大美人,”我說:“我承認了,你確實比我漂亮,比我強。你不用脫衣服我也知道你比我好,快穿上吧,我承認了?!蔽野岩路奖ㄉ砩?,哄勸她,和木老師一起把冰花往樓上拉去。
冰花好像忘記自己在罵誰了,我和木老師在前邊拽她,她一個勁往后蹭,扭頭朝后邊罵人。
“我比她漂亮!”
“我比她漂亮!”
“我比她漂亮!”
從三樓到六樓,我們東拉西扯差不多二十分鐘,冰花怎么都不肯穿上衣服,在五樓到六樓的樓梯拐角處,她終于扯掉身上最后一件衣服,我趕緊把手里的薄開衫遮到她的前胸,并且抱住冰花。木老師終于忍不住,甩掉冰花的胳膊蹲在地上號啕起來。
我至今記得那個令我無比滑稽和心酸的場面。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蹲在地上哭,一個半裸的女人在破口大罵,而我則死死抱住她,我們?nèi)齻€人像在演一出怪誕不堪的虐心戲。
那是一個臨近黃昏的下午,等我們把冰花成功哄勸回家里時,暮色已經(jīng)在窗外張望了。那是我第一次進冰花的家。她的家,像她這個人一樣,令人不可思議。木老師有點兒不好意思,這個老頭悲切地哭一陣之后,感覺他心情輕松多了。他給我指一間房間,意思是叫我?guī)ПㄟM去穿好衣服。木老師肯定經(jīng)歷過很多次這樣的尷尬,我不知道每次他是怎么對付幾乎赤裸的女兒的。冰花的房間,不,她的家,幾乎每面墻壁上,都鑲有落地鏡,隨便從哪個方向轉(zhuǎn)身,你都能在鏡子里看見自己。想必冰花整天在這間屋子里,不,在她家里,各個角落,不同方位,像個自戀狂一樣對鏡自憐。我從冰花的床上撿一套淡藍色碎花長袖睡衣褲給她,結(jié)果被她扔到地上。
“又不是睡覺,穿什么睡衣。我要穿裙子!”她像個任性的孩子。和冰花正面接觸過幾次,我還沒這么近距離地看過她。她長相偏年輕,但應(yīng)該有四十歲了,背后的皮肉有些松垮。她并不忌諱在我面前這樣赤裸著,仿佛她也知道自己有一副令人羨慕的窈窕身材。冰花自己打開衣櫥,從一大堆掛著的衣服里挑出一件杏色針織裙。
怎么說呢?冰花的衣櫥,是我長這么大所見過的衣櫥中最大的,整整占據(jù)房間的一面墻,白色的大衣櫥。我不僅沒見過這么大的衣櫥,我也沒見過哪個人有這么多的衣服。我們的園長,我自認為是擁有衣服最多的女人,你不會在一個月里看見她重復(fù)兩次穿同一件衣服。但是眼前這一大櫥衣服,徹底讓我傻了。這應(yīng)該是近段才掛上的秋季衣服。這些衣服大部分是淺顏色,對于鵝城炎熱的夏季來說顯得太厚,而對于濕冷的冬天來說則太薄了,這櫥衣服應(yīng)該只是秋季穿的。衣柜里能懸掛的地方密集懸掛,不能懸掛的層層疊放在一起,滿滿當當鋪滿每一格櫥柜。就算是把我一年四季的衣服全都掛上去,也不會比冰花一個季節(jié)的衣服多,估計連一半都比不上。這個滿得不能再滿的衣櫥使我有種窒息感。我終于理解她家滿墻壁的鏡子了。這么多的衣服,確實應(yīng)該有這么多的鏡子。
“嗯,非常漂亮!”等冰花穿好衣服,我興味索然地贊美她一句,然后走出她魔幻世界一樣的家。
木老師送我到門口。他一直坐在客廳里,我在冰花房間里看到客廳墻柱上的鏡子,鏡子里的鏡子,木老師像個木偶般動也不動地呆坐。這個老頭肯定比我的父親年紀大。我有些難過,懊惱自己和那個神經(jīng)病計較。我為什么要和一個神經(jīng)不正常的人較真呢?傷害這個比自己的父親還老的老頭,也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竭,滿心不快,而那個神經(jīng)病卻不知羞恥地顯擺她已經(jīng)顯得松垮的腰身。
木老師連聲向我道謝,我卻為自己的內(nèi)疚糾結(jié)。我看見他的眼眶還濕漉漉的。也許他坐在客廳里時一直默默垂淚。
哦,各個角落,都充滿令人厭倦的傷心。我怏怏地開門進家,已經(jīng)忘記剛才為什么要下樓了。
第二天中午,冰花的大姐敲開了我的家門。我估計是因為昨天的事情來的。我不想卷進別人的家事中,我自己也有煩心事。但這個叫冰雪的女人站在門外,和她老子一樣一副令我無法拒絕的哀求神色。我討厭這種表情。
木老師有兩個非常出色的女兒。大女兒冰雪和神經(jīng)病冰花,姐妹倆都是鵝城文藝界的著名人物。冰雪是歌舞團的民俗歌手,據(jù)說她嗓音可和宋祖英媲美。冰花是編舞的,拿過很多大獎。冰雪對我說這事時,我想起冰花傲人的身材和異于常人的著裝,以及她家滿屋子的鏡子。冰雪說冰花在大染缸一樣的人際關(guān)系中,簡直像個潔癖患者一樣,完全生活在世俗之外。她編的舞蹈不斷被要求掛上歌舞團領(lǐng)導(dǎo)的名字,獲獎、評職稱卻是領(lǐng)導(dǎo)的事情。獲獎和職稱對冰花來說其實沒多大意義。她在意每一個動作都飽含她個人情感的舞蹈被人無端分享,她無法忍受。冰花一直活得很抑郁,但她熱愛舞蹈。她簡直就是為舞蹈而生的。她的丈夫,和她一起在歌舞團成長起來的著名舞蹈創(chuàng)作員,把他們一起創(chuàng)作的一個舞蹈給一個新招進來的女創(chuàng)作員拿去參加群星匯演,直到演出結(jié)束,女創(chuàng)作員領(lǐng)獎歸來,冰花才知道被自己的丈夫騙了,不僅把自己創(chuàng)作的舞蹈拱手相讓,變成女創(chuàng)作員的作品,而且丈夫和她早就形同夫妻。這個打擊對冰花來說簡直就是毀滅性的,一個極具編舞天賦的女人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三年前辦理病退在家休養(yǎng)。
“你不知道,”冰雪坐在沙發(fā)上,十指交織,臉上表情悲憤,“冰花為舞蹈付出太多了,她甚至都不肯生孩子,怕影響體形。”
“假如他們有一個孩子,冰花也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p>
“這個你能理解吧?女人太過于專注一件事情,絕對不是什么好事。你有孩子了嗎?哦,我父親說你還沒孩子?!?/p>
“她挑剔所有的女人,所有的,我,我媽。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敵人,我媽也被她氣走了,搬到我那邊去住了。”
“冰花在談戀愛。”我好不容易插上一句。
冰雪顯然沒想到我會蹦出這么一句,思維被打亂了,她像口渴似的舔了幾次下唇,才重新回到正常的思維中。嗤,她從牙縫里擠出一聲意義不明的笑。
“一個神經(jīng)不正常的人能談什么戀愛,真作孽。”她說。
我不知道為什么作孽。也沒多問。冰雪好像很容易相信人,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第一次見面就對一個陌生人說這么多家長里短。
“父親說你很照顧冰花,”她說,“謝謝你了?!彼乐x的口氣干巴巴的?!氨ò堰@棟樓的女人全都得罪了,”她說,“這些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人,明知道她有病,還死心眼和她計較?!?/p>
“以后請你多關(guān)照了!”她說,這次口氣倒算誠懇。
我說:“我也沒怎么關(guān)照她。在幼兒園里比她難纏的孩子多了,我當她是個孩子就行。我以前是個幼兒園老師?!?/p>
冰雪當時眼圈紅起來,但她克制得很好,紅眼圈很快就消散了。冰雪在我家大概呆了四十分鐘,然后告辭了。我關(guān)上門不到十分鐘又被她敲響,這回她給拿了兩個菠蘿和兩大串紫得發(fā)黑的葡萄。我沒過多客氣,就收下了。假如這樣能讓她和木老師稍微感到點兒安慰,我為什么不呢?
到鵝城的第三個星期三,是中秋節(jié)。那天天氣很好,明亮的陽光使鵝城的節(jié)日浮動一種桂花香般的溫馨。街上不僅賣月餅和柚子,還賣玫瑰花。我能理解,因為……我也在中秋節(jié)收到過玫瑰花,一支,包裝在透明的精致玻璃紙里。那時候我覺得各個角落都蕩漾愛意,每個人都那么正常和善。表姐給我打電話,用充滿歉意的口氣說她晚上不能和我賞月了,連晚飯都沒法吃。因為她們單位搞活動,集體活動,不參加不好。其實我并不希望表姐來陪我過中秋節(jié),她只會讓我感到自己更孤單。一個人挺好的。我給張驚鴻打電話,他沒接到,于是發(fā)了個祝福短信給他。我也給陳和發(fā)信息了,告訴他我想念他。但不管是張驚鴻還是陳和,都沒給我回一個信息。差不多一個多月了,我慢慢接受陳和對我的疏遠,然而我并不絕望,我相信,他只是暫時想不開。事業(yè)在絕大部分男人心中,確實比女人重要得多。
晚上,我在陽臺那盆玉蘭花旁擺一張椅子。我只買一只柚子,沒買月餅。我在柚子身上插滿香,然后點燃,就算拜月了。我把屋子里的燈全部熄掉,來到陽臺上,一個人坐在黑暗里。除了對面樓的燈火,看不見一縷月光。城市太令人乏味了。鄉(xiāng)下很輕易得到的東西,在城里竟如鳳毛麟角一樣難尋。鄉(xiāng)下的清朗的月色,潺潺流動的河水,四處蛙鳴,八方鳥叫,還有……愛情,在城市里全都變得遙不可及。我在黑暗中一直這樣坐到差不多十點時,我的家門被急促敲響了。那一刻我的心劇烈地跳起來,我立刻想到陳和,連燈都沒開,跑進黑屋里,穿過客廳打開門。
沒有陳和。木老師站在門外,瑩亮的走廊白熾燈照出他臉上的焦慮和不安。我立刻想到冰花,肯定又在哪里發(fā)神經(jīng)病了。
木老師顯然下很大決心才來敲我的門,直到我站在他面前,這個老頭仍然顯得有點猶豫不決。
“木老師,有事情?”
木老師點點頭,“冰花在金三角綠化帶那里,我想請你幫我勸她回家。給她姐打電話一直沒人接,你方便嗎?”
我立刻想到那天晚上在綠化帶里見到冰花的事情,趕緊和木老師下樓了。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冰花被一群女人圍在綠化地里一盞路燈下,一個女人把無數(shù)聲婊子粗魯?shù)卦以谥星锕?jié)的夜色里。我們還沒走到人群邊,就聽見幾聲響亮的巴掌甩在人臉上的聲響和尖叫聲。木老師飛快跑向前,扒開人群鉆了進去。
冰花坐在水泥地上,頭發(fā)散亂衣衫不整,雙手護住臉尖聲在那里哭。一個臉型棱角分明的健壯女人不住朝她頭上臉上練掌功,手臂甩得很歡快。
事后,我才知道冰雪在我向她告知冰花在談戀愛時,她那聲意義不明的笑聲的含義。冰花視所有的女人為敵,但她卻并不排斥男人,這也是為什么她家里只有木老師能與之共處的原因。冰花和男性交往可以說沒有什么明顯的障礙,假如男人再對之甜言蜜語贊美兩句,冰花簡直來者不拒。她常常晚上流連于金三角綠化帶,很多無聊且無恥的老頭便如蠅逐臭而來。
我感覺冰花的內(nèi)心一定有太多的孤寂,她需要很多男人來溫暖她的心。
八月十五那晚,野鴛鴦在花叢中約會,被人家老婆逮住了。我很想細說那晚的一些細節(jié),但就在那晚,陳和出現(xiàn)了。我和木老師鉆進人群哄冰花回家,冰花說什么都不肯從地上起來。
我只好說:“冰花,起來啦,美女是不坐在地上的。她們都是丑八怪,神經(jīng)病,別理她們?!?/p>
結(jié)果我這句話把那個怒火中燒的女人徹底惹翻了,她像捉一只小雞一樣一把抓住我的前襟,然后把我推倒在水泥地上。
“全他媽一群婊子!”她同時惡狠狠地把這句話砸了過來。
也許陳和一直在我身邊。也許自從我來到鵝城后,他就一直在我身邊,我只是看不見他罷了。他肯定知道我每天都干了些什么,知道我去哪兒買菜,走過哪條路,也看到我臉上的憂傷。我被推倒在蕩漾著桂花和夜來香味道的綠化地時,陳和出現(xiàn)了。我不知道他從哪個角落里出來,也許他一直跟在我身后。當我的手掌和水泥地面相互摩擦出一種令我直吸冷氣的痛感時,我被一個人扶起坐在水泥地上,并把我那只受傷的手掌捧到眼前。我看見我的右手在輕微顫抖,掌心一片模糊,細小的血珠慢慢滲出。然后我看見陳和。當時他背對路燈,他的臉一片昏暗,但我還是看見他下巴上的胡茬,黑黝黝的。我從來沒見過他留胡子,但我依舊覺得他那樣熟悉。
看見陳和,我忘記我那只正在流血的手掌,笑起來。
6
我以為陳和回到我身邊,一切都會回到從前了。我們依舊會相親相愛,像一對夫妻一樣,買菜,做飯,吃飯,說一些甜甜蜜蜜的話,做一些夫妻之間該做的事情。假如他需要,我還會一直沉默,不談婚論嫁,我不會勉強他。我很幼稚,這世上有什么東西能回到從前呢?沒有了。
陳和好像總是不睡覺,他好像不需要睡眠了。無論我什么時候醒來,我都看見他靠在床頭上,靜靜看我。要不就朝我側(cè)身,一只手支著腦袋,看我的模樣像一位考古學(xué)家面對他所研究的一件,文物。
“你為什么不睡?”我從被窩里伸出胳膊摸摸他刺拉拉的下巴。
“你看我做什么?”我朝他縮過去,鉆進他的懷里。
只有這時候,陳和才變得和以前一樣,蠻橫地把我卷到身子底下。然而一對戀人之間,需要的不僅僅是這些。我們沒有了以前的親密,默契,無話不談,甚至打情罵俏。很多時候陳和喜歡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走過去,削一個蘋果或者柿子果給他。陳和不喜歡吃雪梨。他接過去咬一口,然后捏捏我的手心。我感到他還是在意我的。他和我說得最多的話題是耍猴。他說在芳洲橋附近一個綠化地里,每到晚上會有一個江西人帶三只猴子在那里表演。那三只猴子非常乖巧,穿著可笑的衣服,按照江西人的吆喝賣力表演各種動作。耍猴人一手拿鞭子,一手拿各種瓜果,威逼利誘猴子倒立,翻跟頭,鉆火圈,拿大頂。猴們把絕活完成后,伸手朝江西人要獎賞,江西人甩下一鞭子,猴們被耍了,急得抓耳撓腮。觀眾們這時哈哈大笑,紛紛朝鐵盒扔紙幣。耍猴人看見紙幣也笑了。整個耍猴表演,人們最快樂的時候并不是猴子賣力表演絕活的時候,而是猴子被耍猴人耍之后的窘態(tài)。
為此,我們還連續(xù)三個晚上去那個綠化地看江西人耍猴。當看到耍猴人甩下鞭子時猴子們氣急敗壞的神態(tài),我也忍不住笑了。然而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陳和并沒有笑,他滿臉嚴肅地看那三只猴子。
“你覺得很好笑嗎?你也笑了?!边@是陳和主動和我說的一句話。那是看完耍猴回來的路上,已經(jīng)到竹排沖小區(qū)我們住的那棟樓下了,陳和突然停下來對我說這句話。在明亮的路燈下我看見陳和臉上的不耐煩,和一種,拒我千里之外的神色。我預(yù)感到陳和將不會和我上樓。我看著他,眼里漸漸蓄滿淚水。我感到委屈,大家都笑了,為什么我不能笑?我繼續(xù)盯著他,直到淚水模糊我的視線,直到淚水滑落下來。我轉(zhuǎn)身上樓了,沒叫他。后來他還是跟我上樓了,也許他不忍心看見一個女人流淚。一個男人對一個流淚的女人視若無睹,那他簡直就不配叫男人。還好,他到底跟我上樓了。我把包甩到沙發(fā)上,踢掉鞋子,然后縮到沙發(fā)角,抱著膝蓋默默流淚。
我想到前一段時間陳和對我避而不見,見之后他至今沒對我說過一句心里話,他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我一直在等他主動開口,至少向我解釋一下為什么對我避而不見,難道在他心里我連張驚鴻都不如,比不上和他的關(guān)系更親密?但他什么都沒說,他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我倍受煎熬的這段時間,被他當作是,度周末了。
陳和坐到我身邊,我一直沒理他,下巴擱在膝蓋上,一門心思流淚。后來他給我倒了杯水放在沙發(fā)前的茶幾上,就打開電視自顧自地看起來。我失望透了,一股怒火從心里冒出來,把我燒昏了頭。我捉起茶幾上的水杯朝客廳一個角落砸過去。茶杯和水一同在角落里粉身碎骨。我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光腳跑過去拉開家門,指著門對陳和像個瘋子一樣哭叫。
“滾!馬上!立刻在我眼前消失!”
“我不纏你!”
“不要以為離開你我就活不下去!”
“你以為你是什么?觀音菩薩凈瓶里的圣水?!”
“不食人間煙火的蓮?fù)??!?/p>
“你其實就是個十足的自私鬼!”
“你把我扔在這里不聞不問,有什么資格去可憐那幾只可笑的猴子!”
“我連幾只猴子都不如,在你心里,嗯?”
陳和坐在沙發(fā)上靜靜看我,沒有立刻消失的打算。我相信那天晚上我歇斯底里的叫喊聲整棟樓的人都聽見了。神經(jīng)病冰花很不知趣地開門出來觀望,永遠穿裙子,高跟拖鞋踩在門檻上,下巴高高抬起,臉上是一副藐視一切的神情。陳和來這里住之后,我很少被冰花“伏擊”了,也許她一直在門后朝貓眼觀望我,但不再人為制造愚蠢的“巧遇”了。這個女人顯然忘記或者并不在意她在綠化帶里那些不要臉的丑事情。真是太荒誕了。相對于陳和來說,我更討厭見到冰花。我沖她大叫:“滾吧,大美人!”然后使勁把門摔上。
現(xiàn)在,我無處可去了,光腳在房間里像困獸一樣走來走去。陳和一直那樣安靜,他的無動于衷徹底使我從狂躁中安靜下來,失望的安靜。我把自己關(guān)進臥室里,關(guān)掉燈,把眼淚流進黑暗里。下半夜的時候,我聽見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慢慢朝房門走來,然后聽見門把手轉(zhuǎn)動時被卡住的聲音。陳和大概在房門外站了五分鐘,輕微的腳步聲就離開房門了。我聽見家門開了,又關(guān)上。在黎明前,家門又開了。我終于沉沉睡去。
在我們相處的那段日子,我發(fā)現(xiàn)陳和有一個令我啼笑皆非的毛病。當我表現(xiàn)得比較能干時,他就會帶著嘲笑的口氣說我像個能干的小官吏。就連我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條時,他也會倚靠在門上,發(fā)揮他的想象力:假如我是個領(lǐng)導(dǎo),一定能把一幫人治得服服帖帖的。他指那些桌子椅子,說,看,它們就被你治理得服服帖帖的。我有時候受不了他的口氣,朝那些桌椅踢一腳,反駁他,這是木頭,不是人,我不治理它們也服服帖帖的。這樣爭執(zhí)幾次后,我不敢再開口。每次陳和都會從桌椅開始,給我上綱上線,諸如,你是具有領(lǐng)導(dǎo)才能的,你能管那么多的孩子。對了,那些孩子是不是常常被你擺布?我錯愕不已,手里捧著拖把或者掃帚不可思議地看他。
這樣過一段時間后,我打算出去找一份工作了。我的積蓄并不多,而且,我不希望整天和陳和面對面,我怕哪天我們會徹底失去耐心,說出傷害彼此的話來。陳和說請了長假,有多長,我并不問,他也沒說。他非常不情愿和我談工作上的事情。我發(fā)現(xiàn)他一談到工作就顯得非常焦躁,仿佛所有的人都欠他的。陳和到竹排沖小區(qū)來住后,我們請表姐和張驚鴻來吃過一次飯。我和陳和說話很少,張驚鴻和表姐卻說得很多,仿佛他們才是主人,而我們是拘謹?shù)目腿恕?腿藗儼l(fā)現(xiàn)明顯有些冷淡的主人后,也不說話了。有那么幾次,飯桌上氣氛尷尬,大家都沉默,仿佛在思考一件什么重要事情。還好開著電視,惡心的相親節(jié)目倒緩和了不少尷尬。飯后我送表姐他們下樓,表姐有些擔(dān)憂,問我們之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搖搖頭,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分明感到一種像玻璃一樣的東西隔在我和陳和之間,透明,冰涼。我們隔著這層?xùn)|西看見對方,卻無法靠近和走進對方。
7
我在超市里找了份導(dǎo)購員工作。如今已經(jīng)開學(xué)過半了,幼兒園不再招老師。鵝城并不是個大城市,對幼教工作管得還不算太嚴,幼兒園招老師,和超市招導(dǎo)購員差不多。假如在簡歷表上注明有幼教工作經(jīng)歷,幾乎百分之百是能找到幼兒教師工作的。因為幼教工作繁瑣而辛苦,幾乎每個幼兒園每個學(xué)期都有老師跳槽。我所在的竹溪鄉(xiāng)幼兒園,在我呆的將近九年里,換過的幼兒園老師幾乎上百個。有些才來幾天,就被整天哭鬧的孩子嚇跑了。我不煩孩子,孩子沒有壞心機,孩子快樂起來時簡直就是天使,他帶給你的快樂是你所想不到的。當然,搗蛋時也讓你煩得想撞墻。我打算等到新學(xué)期開學(xué)再找份幼教工作。我喜歡和孩子們呆在一起,孩子們的世界相對來說比較干凈。
我上班的時間是每天早上八點到下午三點,倒班時是下午三點到晚上十點,隔天倒一次班。每天七個小時我必須站在日用品貨架旁,對走進日用品區(qū)的顧客不斷詢問:需要點什么,沐浴露還是洗發(fā)水,要什么功能的煽油膏,牙齦容易出血,用兩面針吧。含有老姜的洗發(fā)水能改善頭部血液循環(huán),對頭風(fēng)和偏頭痛有一定輔助治療,對頭皮也有好處,還能防止掉發(fā)。顧客稀少時,我要不斷閱讀貨架上每一種產(chǎn)品的說明書,熟悉并牢記產(chǎn)品功能,以便顧客需要時能很快為他們推薦。我每個月的底薪是1200,加上提成和滿勤獎金,能領(lǐng)到2000到2500。在超市里站七個小時下來,我的雙腿幾乎爬不動樓梯了。下班后我還要跑菜市場買菜,回家做飯。我要保證一天必須和陳和一起吃一頓飯。有時候陳和見我滿臉疲憊站在洗菜盆洗菜,他會建議各自在外邊解決。他不會想到自己去菜市場買點兒菜回家,哪怕等我回來再做飯。而以前陳和不是這樣的。我不知道我們之間哪里出了錯。我們的日子還算平靜,沒有那么多時間廝守,摩擦也少了。我不知道我上班時陳和都在忙些什么。每次我下班回家,要么見他在看電視,要么就是租碟子看。令我匪夷所思的是,有一次我居然見他租回美國動畫片《貓和老鼠》,在沙發(fā)上樂不可支地看。吃飯時我試探問他,打算什么時候上班,他馬上放下碗筷,又躺回沙發(fā)上看《貓和老鼠》,只是這回板著臉看。他的模樣就像一個厭倦幼兒園的孩子,我不知道該拿他怎么辦。
進入十一月份時,鵝城真正冷下來。我給竹溪鄉(xiāng)幼兒園的園長打個電話,請她幫忙把我寄放在她那里的衣服通過班車托運給我。我每天早上起來時,天才蒙蒙亮,從被窩里鉆出來,滿屋子飄蕩的冷空氣把我最后的一絲睡意給帶走了。洗漱后我得給自己弄碗面條吃才去上班。我不喜歡到外面去吃東西。陳和依舊在睡覺。有幾個早上,我把面條留出來一碗,用一個保鮮袋把碗包住,保暖。但到了下午我下班回家時,廚房里那碗面條依舊紋絲不動,我就不再留了。陳和把他的工資卡交給我,叫我安排生活。那張工資卡我放在他的床頭柜里,一直沒動。十一月中旬,我領(lǐng)到在超市工作的第一份工資,2182元。我們的領(lǐng)班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矮個子女人,很瘦。聽說她的丈夫是個殘疾人,是什么地方殘我不太清楚,而她的兒子,聽說也有點兒智障。但我從沒聽到她抱怨過生活。她為人熱情,一天到晚總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樣。我去領(lǐng)工資時,她把我這個月的銷售單子打出來給我,叫我回去后再仔細算算,假如不對數(shù)再回來找她。她拍拍我的后腰說,干得不錯,但不要整天愁眉苦臉,開心一點兒。每個人都有些想不開的事情,想不開也得過下去是不是,要多笑,一笑好運氣就來了。我很感謝她。晚上吃過晚飯,我便在沙發(fā)上開始核對銷售單子,并且仔細核算我該得的提成,看是否和工資相符。陳和坐在沙發(fā)一端看電視。我們一句話都沒說。后來,他沖我說一句:你真能干,掙那么多錢。我沒理他,埋頭繼續(xù)核算提成。一會兒他又說了一句:你該去當領(lǐng)導(dǎo)了,你當領(lǐng)導(dǎo)一定很會算計。他說的是算計,假如他說計算,我不會和他計較,但是他說的是算計。計算和算計,即便我只是一個超市導(dǎo)購員,也不會愚蠢到認為這是兩個相同的詞。我不得不抬頭認真看他。我發(fā)誓,他肯定看出我眼里的失落和厭惡。我本來打算算完賬后請他出去吃宵夜的。在鵝城的第一份工資,得慶祝一下。但這一刻我興味索然,連家也不想呆了。我放下一堆紙片,走到陽臺上。
那棵玉蘭花倒是活得很好,獨自綻放。黑暗中我只聞見花香,想必開得差不多了,隆冬很快就來臨了。我給表姐打電話,叫她出來走走。
那晚我們一直在路邊一個燒烤攤子呆到凌晨一點。和表姐也沒談什么,她一直不問斷發(fā)信息,臉上是我久違的神采飛揚的神色。我感覺把表姐叫來是一件錯誤的事情。表姐年紀不小了,應(yīng)該留給她更多的時間去做讓她快樂的事情。我們每人喝了一瓶啤酒,點的燒烤沒怎么吃。表姐都打包帶回去了,她養(yǎng)一只叫苔絲的通身雪白的貓。
回到家時,陳和還歪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只簡單洗漱一下就上床睡覺了。陳和關(guān)掉電視機,輕手輕腳進房間上床。他從背后抱住我,臉埋在我的頭發(fā)上。我感到很累,一動不動睡著。一會兒,我感覺到貼著我后背的陳和害冷似的輕微顫抖。
“對不起!”他像咬著我的頭發(fā)似的含含糊糊地說。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害怕上班,害怕見那些人。”
“這個世界很骯臟。”
最后這句話有點莫名其妙。陳和最后哭了。我很想轉(zhuǎn)過身抱抱他,最終沒有。我不是救世主,我很累。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心腸越來越硬了。
8
到底那件事情是怎么開始的,什么時候開始的,我一直毫無覺察。對于我們的生活,我似乎不打算往深處想,往以后想。我只想等待,等待陳和從心里的死角走出來。他并不是一個愚鈍的人,只是有些單純而已,我不想說他幼稚。說一個男人幼稚會讓他很受傷。但這個單純的男人,卻干了一件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愚蠢的人的事情。
那天我在超市上班,大概是下午一點吧,還差兩個小時就可以下班了,但我連兩個小時也忍不住了。我一直有痛經(jīng)的毛病,每次搞得比生孩子還難受,疼得像拿刀子在絞。我只好和領(lǐng)班請假,一臉鐵青地回家了。陳和的膽子很大,或者他干脆就沒覺得他干的是一件足以葬送掉我們差不多十年感情的事情。他連門都沒反鎖,甚至都沒想到這個時候已經(jīng)接近我下班的時間。我像平時那樣很輕易就打開家門,然后我就看見那件荒唐透頂?shù)氖虑榱恕?
陳和和冰花在沙發(fā)上攪成一堆,那個神經(jīng)病兩條修長的胳膊把陳和箍得仿佛要勒斷他的腰。他們的衣服在沙發(fā)下扔得滿地都是,冰花的肉色絲襪很妖媚地掛在陳和的脖子上……
我站在門外,有那么一刻腦袋一片空白,然后我就扶著門軟軟地坐到地上了。我的肚子實在很疼,疼得我直冒冷汗,我在地上坐了一會兒,才開始哭起來。我像個挨打的孩子那樣張大嘴巴哭。沙發(fā)上的兩個人仿佛被我驚嚇了,像兩個惡心的裸體雕像一樣凝在沙發(fā)上。木老師很快開門出來,他肯定在家里聽見我哭了,他也肯定不知道冰花在我家里。有那么一刻,木老師也像雕塑一樣凝固了,接著他飛奔進我家里,把赤身的冰花從陳和身下拽出來。木老師一邊拽一邊流淚,然后我見他抬起一只腳,扯下深藍色的拖鞋劈頭蓋臉朝陳和和冰花痛打,陳和很快爬起來,跑進房間里去了。冰花又開始叫罵起來,木老師則一句話都沒說,飛快甩動胳膊,拖鞋很響亮地砸在冰花的頭上,臉上,身上。冰花赤身裸體從我面前跑過去,跑進她家門里。木老師扔下拖鞋,默默流淚收拾地上冰花的衣服,然后到門邊把我扶起來。我們之間沒有說一句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木老師一直抱著冰花的衣服,陪我坐在沙發(fā)上默默流淚。我依舊很響亮地哭。
那件事情之后,我就辭掉超市的工作了。我并不是想守著陳和,我只是覺得很累。我沒把這件事情告訴表姐,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木老師給我買來很多水果,表示歉意。他只對我說一句話:不要和一個神經(jīng)病計較。我心里是有些恨他的,也有些可憐他。他這張老臉,估計早就被冰花丟盡了,因此我無法責(zé)怪他。只是陳和,難道他也神經(jīng)不正常嗎?他到底怎么了?我有些心灰意冷。連問為什么都沒問,這使我對自己都感到奇怪。
陳和想彌補他對我的傷害,很勤快地做家務(wù)活,還去買菜做飯了。很多時候我都靜靜地坐在陽臺的玉蘭花旁。十一月了,玉蘭花還長出不少尖尖的白色花芽,看樣子還會開一陣子,只是葉子落得越來越多了。這件事情過去一個星期后,有一天下午,我坐在陽臺上曬太陽。那些天我一直在想以后該怎么辦,我和陳和怎么辦,我還要不要留在鵝城。我實在找不出任何理由留在鵝城。我們之間將近十年的感情,難道就這樣了斷?每當想到這些,我連死的心都有了。
然后陳和走到陽臺,蹲在我身邊。
“冰花她,并不是個神經(jīng)病,她只是被傷害了?!彼f。
我感覺腦袋像被狠敲一棒子,有一剎那我頭暈耳鳴,一股熱浪電流一樣傳遍全身,整個人軟得跟虛脫一樣。這就是陳和給我的解釋嗎?這算什么解釋?難道他還要和冰花繼續(xù)下去?
我沉默良久,說:“嗯,她沒病,你也沒病,是我有病,我傷害了你們?!闭f完我感覺喉嚨被掐一樣,嗓子眼生生地疼。我把臉偏向那棵玉蘭花。我不哭,我咬著嘴唇告誡自己。
連續(xù)好多個晚上,從冰花家里傳出她的哭叫和咒罵聲。她不斷叫嚷,放開,放開我,讓我出去。神經(jīng)病,你們?nèi)际巧窠?jīng)病,你們都不正常。這個骯臟的世界啊。嗚嗚。我感到有些吃驚,難道木老師把冰花鎖起來了?我朝陳和看了看,他顯得有些坐立不安的。從客廳走到陽臺,又從陽臺走到客廳。大概他覺得自己的情緒太過于突兀,最后他出門了。我朝那扇關(guān)上的門笑了笑。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點左右吧。木老師敲開我家的門,站在門外訕訕的,他說:“小方,那個,小陳在嗎?”我看著木老師沉默了幾秒鐘,對他說在,陳和在睡覺呢。說完我還朝客廳里的過道望望。木老師長舒一口氣,然后說:“哦,好,我就不打擾你們了?!?/p>
我關(guān)上家門,到陽臺上站了一會兒,然后穿好鞋子出門了。陳和并不在家,九點多一點兒他就出去了,他說要出去走走。
出了小區(qū)穿過馬路,我徑直朝金三角綠化帶走去。綠化帶顯得更安靜了。進入十一月后,鵝城的晚上已經(jīng)開始冷了,在綠化帶里活動的人漸漸少起來。只有一些學(xué)生模樣的小情侶在路燈照耀不到的長椅上安靜依偎,那模樣像兩只相互取暖的小動物。
我在兩棵高大的玉蘭花之間的長椅上發(fā)現(xiàn)了他們,就站在他們背后了。陳和一只胳膊摟住冰花的肩膀,冰花像一個溫順的戀人靠在他身上。
冰花似乎在輕聲哭泣,陳和則什么都沒說。我在他們身后站了一會兒,冰花把頭從陳和的肩膀上抬起來,陳和順勢在她的額頭E親了一下。
我閉上眼睛,有尖銳的疼從心里漫出來。真滑稽,他們活像一對受盡磨難的悲慘戀人,而摧殘他們的則是我和木老師,也許還有他們口中的骯臟的世界。太滑稽了。
假如冰花是個正常的人,我肯定不會這樣隱忍。但她不正常,包括陳和,也許他也不正常了,我能拿兩個不正常的人怎么辦呢?站在黑暗中,我滿腔委屈和憤怒。沒有人知道此時我多么痛恨這一切,所有的一切。
我默默流淚回到家里,進門之前,鬼使神差地敲木老師的家門。木老師看見我滿臉淚水,有些驚慌。我沖他笑笑,然后轉(zhuǎn)身進家,并關(guān)上門。
我告訴陳和,我要離開鵝城回竹溪鄉(xiāng),他留下來或者跟我回去,由他決定。這等于叫他在我和冰花之間選擇。我跟他這樣說時,恨不得給自己兩個耳光。直到現(xiàn)在,我還愛他,和一個神經(jīng)病女人共同愛一個男人。盡管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是怎么回事,又算怎么回事,冰花卻是真實存在的,我必須面對這個現(xiàn)實。我一直在收拾東西,并且寄走一部分衣物。竹溪鄉(xiāng)幼兒園園長在電話那端高興得仿佛遠嫁的女兒回來。我還聽見孩子們快活的吵鬧聲,那些聲音使我的心鈍鈍地疼。
陳和那幾天有些失魂落魄的,動不動就站在陽臺那里發(fā)呆,一站就是半天。我在心里慘笑,莫非他們之間真有感情?多么不可思議的兩個人。
陳和到底沒扔下我,選擇和我回竹溪鄉(xiāng),我不知道他心里經(jīng)過怎樣的掙扎。說心里話,陳和的精神狀態(tài)讓我對我們以后的生活感到很擔(dān)憂。他抗拒很多世俗的人情世故。而我們卻生活在充滿世故的社會里。比如,我給我們園長買一套護膚品,我覺得這是應(yīng)該的,她像一位大姐一樣,體諒我的來去,始終對我充滿信任,我應(yīng)該感謝她。但陳和對我的行為很不屑。他說我沒在體制內(nèi)工作可惜了,不然我怎么都能當個小官。在他的眼里,我成了一個精通溜須拍馬有心計有手段的圓滑女人。我沒和他計較。我們就要離開鵝城了,回竹溪鄉(xiāng)去了,我沒必要在這個時候和他計較。
我們走那天,基本上沒帶什么東西。東西全被我們托班車運回去了。我只提一些日用品和我的包,陳和拖一個拉桿箱。他請了長假,他跟我說想調(diào)回竹溪鄉(xiāng)。我覺得這樣挺好。我希望一切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成為過去,毫無痕跡地成為過去,一切重新開始。張驚鴻和表姐來車站送我們,我看見他們靠得很近,表姐舒朗的眉眼泄露了他們之間的秘密。我使勁捏捏表姐的手心,表明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表姐有些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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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竹溪鄉(xiāng)后,我依舊在幼兒園上班,住在原來那間宿舍里。園長把鑰匙交給我時,促狹地朝我笑,然后貼著我問:是不是有了,回來生?我說托你的福,但愿早日有。她笑著走開了,說要好好睡幾天覺,這些新來的老師,沒有一個讓她放心的,整天像盯牛一樣盯,累得她連做瑜伽的力氣都沒有。她叫我?guī)退崎T。以前她也常常這樣,當甩手掌柜。才離開三個月,房間里地板上就積了厚厚一層灰塵,踩上去連鞋印都出來了。陳和回到司法所和他一個要好的同事住。我叫他來幼兒園和我一起住,但他拒絕了。他每天會過來和我一起做晚飯吃。晚飯后有時候他會呆一會兒,有時候則回去打球。沒有人知道我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也沒人注意到陳和發(fā)生的變化。竹溪鄉(xiāng)很小,住在街上的居民兩千來人,做些小本生意。居民們本分,沒什么太多的想法。假如出太陽,陳和會到拉河去釣魚,一去就是一整天。那是條一年四季水流量穩(wěn)定的河,河水靜靜流淌,像個脾氣溫順的紳士。傍晚時他會帶回來幾條還活蹦亂跳的羅非魚或鯉魚。陳和好像很享受這樣平淡而平靜的生活。只是,有時候,我會發(fā)現(xiàn)他長久盯著一個地方發(fā)呆,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努力說服自己,要有耐心,一切都會過去的。就像拉河里的河水,昨天的水永遠不會停留到今天。
有一天晚上,我們吃完晚飯后,陳和突然和我說,他想在街上租一間店面,做一點兒生意。也許他會辭掉工作。我感到有些難以理解,不知道陳和這個樣子能做什么。然而他好像已經(jīng)下定決心了,和我說只是告訴我他要這么做,而不是征求我的意見。我什么都沒說。我們之間,就像親人一樣,熟悉的親人。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任何戀人之間該有的親昵行為了。接著陳和又說了一句,他喜歡竹溪鄉(xiāng),不打算離開了。這多少讓我感到有點兒安慰,只要他人在這里,其他事情,我只能交給時間。
然而陳和走了,沒和我說一聲。傍晚我把飯做好,直到天黑透了還沒見他來吃飯。我給他發(fā)了條信息,他很快就回復(fù)了:我去鵝城。我捏著手機看那條信息,有那么一刻,感覺自己像被人扔在四周茫茫水域的孤島上的孩子,委屈,恐懼,絕望瞬間紛沓而至。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我坐在光線漸漸暗淡的屋子里開始哭起來。園長剛剛做完瑜伽,跑到我的宿舍來討開水喝。她帶著汗味出現(xiàn)在宿舍門口,看見燈也沒開,順手在門口墻壁上按了開關(guān)。她看見我坐在飯桌旁流淚,嚇了一跳。我趕緊說,我痛經(jīng)。園長顯然并不相信,她知道我有痛經(jīng)的毛病。然而此時她從我臉上看到的肯定不是身體疼痛的神情,而是撕心裂肺的模樣。她走進來,也在飯桌旁坐下,掃了一眼桌上的飯菜和擺好的碗筷。
她說:“我陪你吃飯,有魚湯,太好了,很久沒喝魚湯了?!?/p>
我趕緊給她盛滿一碗熬得像牛奶一樣白的魚湯。喝完魚湯,她說:“我今早見到陳和上班車了?!憋@然,她從飯桌上的碗筷明白我并不知道陳和離開竹溪鄉(xiāng)。
“你們,出事了?”園長猶疑地問。
我搖搖頭,搖下來一串淚水。她嘆了口氣,沒再問什么,專心致志吃魚。一條斤把重的羅非魚被她吃得只剩下頭尾和中間一條透明骨架。我真羨慕她的好胃口。吃完后她收拾了碗筷,然后坐在飯桌旁點一支煙抽起來。園長說她以前抽煙,后來戒了,現(xiàn)在不知怎么又抽上了。她說,人生苦短,沒有什么比善待自己更重要了。我有點兒茫然地看著她,難道真心實意愛一個人,體驗這種愛給自己帶來的甜美,不是善待自己嗎?
陳和去鵝城三天。那三天,白天我和孩子們瘋狂地玩,不管他們做什么搗蛋事情,我都和顏悅色表揚他們。孩子們從來沒那么開心,連平時最愛哭的孩子放學(xué)后還抱著我的腿不愿回家。我摸摸她的頭,說,乖啊,每個人都要回家的,連野兔子都有窩,你怎么能不回家呢。孩子最后被她的母親強行抱回家了,她撕心裂肺哭鬧的樣子像個丟失心愛玩具的孩子。
陳和走了又回來,這是我沒想到的。那天傍晚孩子們都被家長接回家后,我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蹦蹦床前。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大葉榕,高大繁茂,遮掩大半個院子,被鐵欄桿圍起來了。天漸漸冷后,每天早上我起來,看見一地的榕葉。我把榕葉掃成一堆,然后鏟進圍欄里的樹根下。隔一段時間,會有街上的居民來挑走。她們把葉子挑到地里,然后燒成灰肥菜地。陳和回來的消息,就是一個來挑榕葉的女人告訴我的。我給她打開圍欄,她一邊往竹條框里鏟榕葉,一邊說:方老師,我看見你們家小陳回來了,晚班的班車,剛到鎮(zhèn)上。
我死死盯住那個女人,差一點兒沒跳進欄桿里扯她的胳膊,我明顯感覺自己呼吸急促起來,我說:“真的,你沒看錯吧?”
她頭也不抬,說:“我親眼看見他從車上下來的?!?/p>
她說得沒錯,陳和確實回來了。當我手心微微冒著細汗趕到街上時,我看見陳和了。其實幼兒園離鎮(zhèn)上的候車亭不到五百米遠,傍晚涼意深沉,可我還是感覺到后背黏乎乎的。我不想問陳和去鵝城干什么,我只在意他回來了。陳和還在候車亭那里,左手拉一只很大的紅色拉桿箱,右手拉著一只手,冰花的手。冰花比我高,差不多和陳和一樣高,他們神仙眷侶一樣站在一起。我在距離他們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停住了??匆娢业娜艘欢ㄒ部匆娢夷樕仙倒弦粯拥谋砬椤P液锰焐珴u漸暗下來,把我的表情掩蓋得越來越模糊。
我不知道我們園長什么時候來到我身邊,她陪我在黑暗中走回幼兒園。
我對園長說:“我知道的,我沒事。”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知道什么。在幼兒園前的大葉榕下,我終于忍不住蹲下來,張著嘴大口呼吸,好久才嗚嗚咽咽哭出來,我感覺胸口疼得馬上要裂開了。
陳和在街上租了一間鋪面,專營音像制品,賣歌碟,出租碟片,他和冰花住在店鋪里。我不知道他是否真辭掉工作了。至始至終,陳和沒對我解釋過什么。他從鵝城回來后,我們就徹底斷了往來。他們的生活看起來很平靜,像鎮(zhèn)上所有的居民一樣,冰花也沒鬧什么笑話。人們對她的議論就是比陳和老,至少要大五歲,冰花是老牛吃嫩草。我會隔天路過他的店鋪,到街上的菜市去買菜。我步履沉緩,表情淡然,碰見熟人就打個招呼。沒人知道我們之間是怎么回事。表姐在一個月后才聽說我們的事情,大概是從張驚鴻那里知道的。她打來電話一頓責(zé)罵,說她早就看出陳和不是什么好東西。她氣急敗壞的樣子,仿佛是我把事情給弄砸了。我覺得沒意思,事到如今,談?wù)撨@個還有什么意思。
我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了。睡眠像存心和我捉迷藏似的,在我的周圍游蕩,卻不肯靠近我。我常常睜著眼從凌晨到黎明。第二天我在鏡子中看見一個眼皮浮腫臉色憔悴的人,像一輩子沒睡過覺似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愛陳和,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恨不起陳和。恨一個相愛八年的人是很殘忍的,也需要勇氣,當然,我也不可能把他當朋友。每一個人都是一個隱秘的世界,我再也走不進他的世界了。
幼兒園放假那天,我們舉辦迎新春文藝晚會。孩子們被打扮得金童玉女似的。我站在樓上看見這些小天使們?nèi)缁ǖ男δ?,落寂感在心里漣漪般慢慢擴散。哦,假如能夠,我多么希望天使們永遠這樣笑靨如花,只是,我將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第二天清晨,我隨早班車離開了竹溪鄉(xiāng)。這次我沒跟園長告別,我想她一定理解我的。班車沿著拉河行駛,河里的水依舊靜靜流淌,波瀾不驚的河面上,看久了我才知道,其實其中有不少漩渦。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