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韓偉林(布魯),蒙古族,生于內(nèi)蒙古庫倫旗。在邊防警營從軍23年。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著作《黑棋子白棋子》、《營盤上的遐想》、《畫中故鄉(xiāng)》。獲首屆邊防文學獎,有作品入選《新編大學語文》、《公安邊防部隊文學作品選》等。
1
說到圖雅,厚和便說圖雅的手機沒有丟,她丟掉了高高掛起手機的木棍。厚和喝口“貓尿”,就開始自言自語。幸福時光小吃部的一幫拉板車的兄弟,一撥撥進進出出,幾下吃下大碗的蕎面飴鉻,又出去攬活兒,沒人聽他胡咧咧。厚和本來也沒有想跟誰說圖雅的,灌完三瓶啤酒,便也顛回了家。額吉腿腳不好,等著他去草販子達布家買草,這事兒一刻都沒法等。厚和和額吉的活命,全靠家里的兩頭黑白花奶牛,黑白花肥嘟嘟的乳頭是厚和的命,由不得他耍性子。
至于圖雅那兒,厚和也是好久不敢那種不見外一般耍性子,雖然可以想象圖雅還會由著他直眉瞪眼說閑話,不趕他不罵他不討厭他,有著出人意料藍意的眼神總是溫婉的,只會那么靜靜地看著他,就算忍無可忍間舉起了手,
“啪”的一聲響,也總是落在她的大腿上,所以厚和亂蓬蓬的頭永遠就不知道躲避那么一丁點??珊窈椭浪娴牟荒茉偎P宰恿耍娒鏅C會好像多了,手機短信卻沒了。圖雅成為和男人過日子的女人,男人是給嘎查三十多戶人家蓋過房子的工頭楊小飛,現(xiàn)在還是給新高勒鎮(zhèn)幸福移民區(qū)的原來那些老戶蓋房子。也許圖雅早就被狗日的楊小飛上了?一想到關鍵地方,厚和就會生氣就會胃痛,恨自己在杭蓋敖拉的巨石上沒有把火印早早打在她渾圓的美臀上。厚和記得,額吉時斷時續(xù)吟唱過的江格爾可汗的戰(zhàn)將,總是會把永不消褪的寶木巴火印,第一時間打在俘虜臉上的:叫他們做江格爾的屬民,永不背叛,年年進貢。
如此不堪地落后于祖先,落后于傳說,愣頭青厚和怎么能夠知道?
2
厚和:你對我連起碼的禮貌都沒有,更別說從小學到中學的十多年相處了,人心難道不是肉長的?
圖雅:生氣了?我想一想確實有點過分,也許是你對我過好的原因吧,不要老惦記我了,你這樣對誰都不好。等你找回駱駝,背回梭梭,再接著聊。
我阿爸額吉不在,借此機會給你發(fā)個信息,你脾氣上來電話也不接,我尋思咱們朋友緣分是不是到盡頭了,那么大大方方不要交往了?從今就當沒有認識過我圖雅就是了。巴亞日泰。
厚和:接電話還不是聽你刺激,你沒有心平氣和過。
圖雅:我想過了,咱們還是不要交往了。以前有些時候是我不對,我也不想解釋什么了。
3
厚和“嘚、嘚”叫喚著催打著駱駝呼亞嘎,進了青痕山的巨型褶皺里面,拐過許多的彎曲,就看到了圖雅家兩間土坯房立在那兒,河灘上挖回來的沒棱沒角的圓石地基,四面墻角及門楣是青磚,里面是土坯,外面是石灰摻了羊毛抹得光亮的墻面,這和厚和家的房子沒有什么兩樣。只有那么三兩戶,腦子沒有爬進小蟲蟲的毛病,或是孩子上完小學中學從旗里回來的人家,才是全磚房子。厚和家房子旁邊的蒙古包,住人,放些雜物、干肉,到了夏季轉場到半個籃球場那么大的洼地草場時再用。
厚和拴好駱駝,推門進去,讓圖雅吃了一驚,但又好像也沒有覺出多么的特別。這么遠他怎么來了?圖雅半躺著,手里攥著一個小手機,好像剛剛看到厚和的短信,厚和就走到了跟前。
圖雅迅速起來攏一下頭發(fā),未說話前就往家里的邊邊角角瞄,生怕家里的哪個部位很臟很亂,讓厚和笑話??簧系谋蝗煲?guī)整疊加,上面是繡著熊貓竹子的白色的確良蓋布。地上的駝糞蛋好好地盛在鐵皮方盒,立在爐灶旁。看起來問題一點沒有。
你怎么過來了?
附近找駱駝花拉,就過來了。
短暫的無語,隨著圖雅遞過來的一碗奶茶得到了稀釋。直到現(xiàn)在,厚和才清晰地看到圖雅家和他家用的碗一樣,上面的圖案是龍。
餓了吧?
不餓。
額吉還好吧?
還那樣。
聽說咱們要搬到旗里是嗎?
好像有這個消息,聽我一個同學說那些統(tǒng)一蓋的房子質量有了點小問題,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去了倒方便,可以看到好看的電視劇了。
你這樣看?
只是家里的駱駝不知怎么辦?
不知道。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圖雅看厚和剛剛推門進來帶著笑意的眼睛快要失了光亮,坐在凳子上發(fā)呆。她知道,搬到旗里的事兒,厚和跟自己不一樣,有些想法。
你先坐一會兒,圖雅說罷,迅速卷起袖子洗手,陶盆放進一碗多一點的面,倒水、和面。厚和過來看圖雅,一則想來也就乘駝來了看了,還有就是看圖雅對搬到旗里有什么想法??此芨吲d的樣子,也就不說什么,“哦”了一下,大口喝下奶茶??磮D雅一手扶盆一手和面,厚和便湊過去扶住面盆,圖雅騰出手很快將面揉勻。讓厚和大為驚奇的是他的頭,他的全部的頭就在圖雅一閃一閃的懷里了,甚至觸到了圖雅襯衣里面兔子一樣跳動的乳房,圓圓的,好像要沖出了包裹。正在厚和大為驚駭左右為難要不要伸出頭之際,圖雅的面和好了,開始搟面,也就給不知如何是好的厚和解了圍。厚和的眼睛于是由近至遠,看畢,消了許多的激動。
怎么,感冒了?看你很熱的樣子。
沒事,不熱。
厚和心說,你再揉,我也要揉你了。厚和甚至暗下決心,要將圖雅抱到距離陶盆兩個拳手遠的地方,那樣不至于將陶盆壓碎。
說歸說想歸想,厚和打下手將駝糞放進灶里點上,藍色的火苗一閃一閃很快將鍋里的水燒開。圖雅切進一把干肉,放進一些沙蔥一點鹽,飛快地揪開面片扔進鍋里。一會兒工夫熱騰騰的面片做好盛上,厚和大汗淋漓連著吃下三大碗,圖雅吃了大半碗就不吃了。厚和看圖雅不吃,看著他。
看我,我都不會吃了。
你吃吧,別剩下,再熱就粘了,不好吃。
吃完,厚和幫著圖雅麻利地收拾好。兩人就走到了屋外,一前一后走向圖雅家房子西邊二三十米處的一個山包,甚至厚和把手伸過去將圖雅牽了上去。事后,厚和才認真地回想起了這樣的一個個溫馨細節(jié)。
山包上立著一根胳膊那么粗的木棍,一看就是榆木的,光滑的木棍上掛著一個小布袋。厚和看著木棍看著圖雅什么也沒說。他想象著木棍上那一小塊地方的信號,從頭頂上藍藍的天上掠過,之后再往東邊的方向越過十幾道甚至二十幾道的達巴,到了杭蓋敖拉的巨石之上。巨石不遠的地方有厚和的家,那里有他接受圖雅絲絲溫情、愛意、戲謔以及狠話的手機,就在巨石避風遮雨的一塊地方,那是他接受圖雅密碼的寶地,他和圖雅還曾爬上過那個巨石的上方。想到這兒,厚和頓時覺出周身的輕松與愉快,狼一般大聲嚎叫高歌起來,聲音在干燥的戈壁山間來回飄蕩,惹得圖雅呵呵大笑,追著厚和就打。戈壁上游動的熱風,涼爽了一般在兩個年輕人的臉上滑落。
不知過了多久,圖雅笑過了跑過了,自家的駱駝在高處也看到了,回到小屋。她又從一锃亮黑皮的口袋倒出一堆羊拐,兩人你來我往玩起了嘎拉哈。和以往一樣毫無懸念,圖雅敗下陣來。圖雅好像已經(jīng)什么也不想,腦子短路哈欠連天,看著厚和:劃個三八線,炕中間為界,你左我右,睡一會兒吧。厚和嘴巴最硬:不困,你睡你的。說完,厚和就后悔不迭,恨不得立即扇了自己的耳光。他是想“睡”了,可人家圖雅的此睡非彼睡。而且說回來,以后在一家,時間多了。
你不困,那我睡一會兒。圖雅說完背朝厚和躺下,等厚和給蓋好毯子,不一會兒工夫打起了細細的小鼾。厚和坐下,久久地盯住圖雅展現(xiàn)給他的一切:枕邊是她磨破了牌子的手機,她那隨手編起的馬尾辮黑而且密,白的脖頸,以及脖子之下毯子下面凹凸的起伏游動。不知厚和盯了多久,也不知他何時輕輕推開門,乘駝而去。
后來聽說,那天恰巧圖雅的父母搭拉礦石的順車去了旗里她姐姐云良那兒,順道去打問移民區(qū)新高勒鎮(zhèn)房子的事兒。那一夜,深黑廣闊的戈壁灘,小小土屋里的圖雅該是多么的無助??!就在那天,圖雅的姐姐將給移民區(qū)蓋了一半房子的楊小飛叫到了父母跟前……
過后,厚和在杭蓋敖拉的巨石上將頭撞出了一個大包。
4
圖雅:那天你唱《江格爾》我用手機悄悄錄下來保存好了,唱歌的你比你本人好多了,我不想做沒有人情味的人,咱們相識這么多年說真的你還是不太了解我。巴亞日泰。
厚和:我很脆弱易受傷害。我對你就是狠不起來恨不起來,有過的感情是健康的,埋在心底。
圖雅:你想恨我,我有那么可恨嗎?現(xiàn)在想起來,我有些時候確實對你有些不和氣,要知道我對任何人都和氣的噢,對我有那么點感情就不要埋在心底了,那樣多痛苦。
我再問你,你對我是怎樣狠起來的呀?我真想不通,對我好的人也會這樣呀,我是不是傷透你的心了?放棄心理包袱,好好學你的歌放你的駱駝吧。
厚和:說句真話,真沒有狠沒有恨,好像是氣吧,別介意。巴亞日泰。
圖雅:什么巴亞日泰,這么早我還在做手工呢,借此機會給你發(fā)短信,你還不領情,那好,以后還是不理你是上策。
厚和:你永遠是有理的,我是說不過你!這回巴亞日泰。
圖雅:嚇我一跳,你要賠償精神損失費。已經(jīng)快一點了!厚和你瘋了嗎?
5
厚和跟額吉說了他跟圖雅好的事兒。額吉除了說聲“豁日黑”,沒再說什么。好像從來沒有住過人的嘎查一排房有了人影,嘎查在即將消失前突然出現(xiàn)了,嘎查達小革命騎著一輛幸福250摩托一家家催促,不簽那個同意搬遷的字,他就賴著不走,好像不把誰家的那么一兩瓶藏著的酒喝完就不罷休,喝完拉倒,反正進了城喝酒方便,一兩瓶還要帶進城不成?說是鎮(zhèn)里眼鏡諾顏說了,牧民不簽他也別回家,牧民到了就等著和和美美上電視。每天嘮叨的話都一樣,無非是紅磚房有暖氣,有干凈的自來水,有很多臺的電視,上廁所不凍屁股不怕蚊子等等??傊徇w過去什么都是好的。額吉看厚和,厚和看額吉。額吉說:蘇木當差的說好,總會有道理的。于是厚和把除了自己的乘駝呼亞嘎送到下一個計劃搬遷的寶腰敖拉的同學家,其他全部賣給了外地販子,至于合適了還是便宜了,厚和已經(jīng)沒有時間細細計較,而且他還能說過外地嘴皮溜滑的駱駝販子不成?
家里的物品打包裝箱,再堵上門窗。蒙古包拆下來裝上車,額吉的奶桶也到底還是裝上了。新高勒鎮(zhèn)在旗府西北邊三里地開外,二三十排房子和院落齊刷刷好像一個模子倒出來一般整齊。厚和按照紙條上記的,找到從前往后的第十排,再往左數(shù)的第二十號房子,算是找到了自己的家。額吉跟在后面暈頭轉向,一著急,捏動檀木念珠的手指都停了。什么二十、十、十五,知道進了這個家,她怕是再也不會走出來了。
入夜,額吉坐在那兒左右張望,之后無聲地躺下。厚和知道額吉還沒有睡下,他不敢看額吉,出去到了外面。院里,他想看看能不能把散成幾堆的蒙古包再立起來,可暗夜下又如何能夠?而且像第二天一樣的白天又會很多很多。厚和知道,額吉還不習慣,他也不習慣,估計現(xiàn)在不知在哪一排哪一戶的圖雅也在不習慣。別看她說是喜歡,喜歡什么!喜歡方便?喜歡熱鬧?喜歡花花綠綠的電視?厚和知道,杭蓋敖拉的那根木棍以及巨石縫已經(jīng)閑了下來,他和她的手機一一跟著進了城。
第二天,沒等厚和分清東西南北,就被鎮(zhèn)里的叫過去領奶牛。昨夜,院里堆著的蒙古包哈那、條氈等物件讓壞蛋偷了。要找不知道去哪兒能找到的警察。這種事厚和在杭蓋敖拉從來沒有碰到,厚和恨自己怎么沒有把家里的狗帶過來,小革命說移民村要文明不讓養(yǎng)狗,厚和就把狗也送到了寶腰敖拉的同學家。一會兒工夫,厚和領回來兩頭黑白花奶牛,那是個人、公家各出一部分錢買回來的,聽說牛是從荷蘭進口來的。厚和不知道荷蘭在外國的什么地方,他想大概很大很大的地方吧,外國牧民也會在自家很大的草場放牧,就像他家在杭蓋敖拉的三萬多畝草場,或者叫做戈壁灘,在灘上駱駝都快要走不動的地方,有一處像嘎查學校長滿雜草的籃球場那么大的洼地,滿塘都是葦草,當然有一眼四季清涼的細細的泉眼。這是厚和的福地,不只因為他家有三十峰駱駝每年能產(chǎn)下五六個小駝,還有十來只山羊,吃喝花銷還算對付。厚和說不上喜歡這樣的生活,他只知道牧人的時間不在手腕上。那時,天蒙蒙亮,額吉先起來拴上小駝,開始擠駝奶,隨后他便將當夜新鮮的駱糞收拾到一邊,時光與風將駝糞里外翻個兒烘干,再在慢慢的時間組合的日子里,送進泥土盤起來的爐膛,用于一家人熬茶做飯取暖。再就是站在蒙古包后面的巨石,數(shù)數(shù)駱駝的蹤跡,看石縫里有沒有響聲,里面圖雅的信息又多了什么,說了什么俏皮的惡心人的話。
可是,很多事情好像已經(jīng)變得不太一樣。再見到圖雅,是在新高勒鎮(zhèn)的紅磚房的墻根。厚和很不習慣,也許心情已經(jīng)變壞,好像這么個地方,圖雅很夸張地還像從前穿了蒙古袍。
你怎么,要結婚?
就是。
那我呢?
什么你,那天你不是走了嗎?
可,那個不算。
你不算,我算??炊绦拧?/p>
那幾天我沒有顧上看。
騙人,我怎么知道。
我不要你結。
結婚證領了。
他對你沒怎么吧?
這個,不是你該問的。
圖雅結婚那天,厚和早早過去把五百元的禮金記上便出來了。厚和覺得對圖雅二百三百是沒法拿出手的,至于新娘新郎他沒有見上,或者本來就不想見到。他腦子很亂,就像他那亂蓬蓬的頭發(fā),他需要找些活干干可以好好打發(fā)沒用的時間。厚和于是提了一個袋子去草販子達布家,達布去參加圖雅婚禮不在家,媳婦敖登在。
不喝喜酒,跑這兒干啥?
買草。
真是個窩囊廢。
怎么了?
你倆不是在你家后面的大石頭上有了嗎,怎么她又跟了那個漢人?
去你娘的,別瞎說八道。
我看你就是一個二貨。
敖登罵罵咧咧走在前,后面的厚和惱羞成怒,盯著她一扭一扭的屁股頓時火起,上前抱住,不由分說扔進草房摞得很高的藍條編織袋上面。三下五除二,將敖登和自己的下身衣物除去,便是挺進。厚和沒有想到,自己想了無數(shù)遍復雜的程序,居然這么簡單。而嚷嚷著要喊人掐掐打打的敖登除了一陣呻吟與迎合,再沒有喊出什么。而敖登是厚和的圖雅,他不會讓狗日的楊小飛那么容易就上,在傳來的陣陣鞭炮聲中,厚和含著笑噙著淚,已經(jīng)將全部的火印給了她。
片刻的痛快完了,厚和感到了一種無處躲藏的后怕,這種害怕從未有過,又好像曾經(jīng)經(jīng)歷,就像小時候戈壁灘上遠遠遇到狼躲到阿爸身后的那一次。他知道自己原本就是柔順膽小的,可怎么就和敖登那樣了呢?他哆哆嗦嗦前后左右找衣服,趕緊套上,便像狗一樣飛奔而去,鉆到了不知誰家的倉房草垛蒙頭大睡。第二天,他又躲到哥們鐵蛋的修理鋪,有一輛農(nóng)用車正在修,他躺在了座椅上。他害怕敖登叫來邊防派出所的金柱把他抓起來,然后判刑坐牢槍斃。
直到后半夜,他才悄悄翻墻回到家,額吉還沒有睡,看著他說道:昨天敖登送來草,說是你買的,送來就走了。那么重的東西,你自己不背,倒讓一個女人送來,又跑哪兒野去了?沒個正形。厚和說聲沒事,就去了后屋。
等到幾天后再碰上敖登,厚和早已沒有了曾經(jīng)的威風,立馬就想掉頭躲開。
敖登:厚和,你是不是人,那天讓你哥達布看到,你早死定了,知道不?我不會告訴派出所金柱,你放心。不過,你敢再胡來,我會閹了你。叫你榮耀的江格爾齊家族絕了根。
路上再無他人走動,敖登的話說得也就一點不含糊,就差把厚和的爛根當場騸掉扔了喂狗。厚和除了“嗯、嗯”點頭,不敢看草販子達布媳婦敖登,能夠做的就是迅速逃離。
6
厚和:想你。
圖雅:你又怎么了,以后不要這樣了,要學會調整自己,學會放棄,你說呢?
厚和:你可以理智,我做不到,印象太深的緣故吧,祝好。
圖雅:我現(xiàn)在覺得你有點不正常,我誠懇地提醒你應該調解自己了。
厚和:我比較正常,就是對你的感情太深了,有時感情根本不受思想支配,你不會理解的。
厚和:你說我咋調節(jié),人如果是臺機器就好了。
圖雅:你是多情種子,不可思議,省省你的感情吧,記住放好你的駱駝。
厚和:你從來沒有理解人的時候。情就像咱們戈壁灘上的風,無影無蹤無時不在。它那么壞嗎,我就那么壞嗎?
圖雅:其他人還有你這樣的人嗎?有也不像你,好好珍惜自己和額吉吧,你比我還大一點,就這么意志薄弱呀?
厚和:你教我一個辦法,我如何能夠忘了你?
圖雅:你這個人怎么說呢,還是那么傻,不要傻下去了,還是那么喜歡跟我交流,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厚和:人活得像城里人那樣世故精明干什么?我就是這么單純而又傻的人,對你我改不了了,你看出來了。
7
厚和費了很大氣力才將家里用的東西一五一十拉到旗里,搬進去的磚房中有兩間是他家的,其中半間是他的。鎮(zhèn)里開始要他開修理鋪,厚和心一慌,叫苦不迭。他只知道戈壁灘上摩托車沒油的時候,掏出家伙往里撒泡尿還會跑好長時間,別無其他。
厚和還是喜歡放牧,以前家里養(yǎng)駱駝養(yǎng)山羊,現(xiàn)在進了城換成奶牛他還是喜歡。額吉說家里原本養(yǎng)過本地的黃牛,只是后來后面很寬很遠的厚很河斷了沒了水,里面曬干了的魚被鷹一一叼走,河邊密密的葦草第二年一露頭就蔫了干了。許多許多年以前那從雪山上下來的八百里長的河,流到杭蓋敖拉,不叫湖,叫海。嘎查達小革命說在漢人的古書上就記著厚很海。厚很海沒了,沒有了牛能夠卷吃的草,也就沒有辦法再養(yǎng)牛。所以厚和從記事起,除了電視上就沒有見過黃牛,哦,還有那種長鬃長尾漂亮神奇的駿馬,更別說摸了。
奶牛雖說是牛的一種,可和黃牛大不一樣,就說喂,以厚和一年多來的經(jīng)驗,就在于細細打理。除了厚和藏在哥們鐵蛋家的那一天,厚和沒有一天不是在圍著奶牛轉,喂草喂料,放風溜達,打針刷澡,晾曬糞便,絲毫不敢馬虎。旗里請額吉唱《江格爾》,他都沒有時間陪,更別說跟著學了。他偶爾還是沉醉于《江格爾》的,他喜歡那古老的黃金世紀,佛法弘揚初期的寶木巴圣地,那四十四條腿的黃金寶座上,鋪著四百層潔凈的坐墊,左右扶手上鋪著斑斕的虎皮,江格爾坐在寶座上神采奕奕,如同十五的月亮。每當額吉唱起,厚和想象自己就是江格爾圣主的戰(zhàn)將,等待著征戰(zhàn),保衛(wèi)英雄的寶木巴國土。
而沒有變化的是除了心頭涌動的寶木巴,厚和間隔不等地要去草販子達布家買草,什么時候去,達布家的草料都是齊全的。除了去買又能有什么辦法呢?玉米一斤一塊,青貯八毛,七十斤的捆草三十六塊,厚和不用想都知道,而且不知道哪一天還會漲價。鎮(zhèn)里是鼓勵種青貯的,可厚很河聽說在很遠的上游被好幾個水庫截住,水流進了那兒的農(nóng)田,再不會流到幾百里開外的杭蓋敖拉。厚和看一些人還是種了青貯,用的是很深的機井水,那甜水流到地里沒兩天就曬干,接著再灌,厚和看著都心疼,更別說種了。額吉喊他起床,厚和骨碌起來用布子蘸水將黑白花的奶頭擦洗干凈,額吉就開始半蹲著雙手交替捏住奶頭飛速擠進奶桶。曾經(jīng)擠過駝奶的額吉有些吃不消,每次四五十斤大半桶的奶一點點擠出,那不是件小活。厚和看著額吉辛苦,不久買了個吸奶器,方便了許多。擠完,厚和騎著摩托車將奶送到奶站。
這樣過去一年,許是經(jīng)驗不足,沒有掙上多少錢,可有了一萬多元禁牧款打底,厚和和額吉的日子還算對付得過去。第二年,厚和是很想日清月結好好算筆賬的,可大多時候,不是奶站打了白條,就是去達布家買草賒了賬,或是打了牧人樂小賣部的欠條,每天的毛收入還不是很清楚。幾個月下來,搞了清楚,厚和還真把自己嚇了一跳:送到達布家的草料錢五千二百一十多元,奶站回來了八千零五十二元,也就是說,他和額吉兩人起早貪黑,半年下來兩頭奶牛上只掙了不到三千元。而這個在杭蓋敖拉,就是剛生下來的小駱駝價。也就是說,他們整整干的一年還比不上駱駝肚子在那兒一合一鼓。厚和心頭火起,不到天黑就出去閑逛,找哥們鐵蛋喝酒。厚和心情不好就會找鐵蛋嘮閑磕。鐵蛋阿爸說鐵蛋的修理鋪沒怎么掙錢,前幾天他去口岸開拉煤車去了,不在家。于是厚和一個人拐進馬二羊頭館,坐下要了一盤蒜搗羊頭肉,一盤水煮花生,一瓶草原白。剛喝下兩杯,說巧不巧,挑開門簾進來了一個人,楊小飛。厚和跟圖雅好,這個杭蓋敖拉的人都知道,就是新高勒鎮(zhèn)的人也應該知道。圖雅結婚前,厚和在紅磚房墻根約她見面,還有除了偶爾的那么一二次,就再也沒有單獨見過圖雅,更別說給圖雅發(fā)短信了。他覺得原來那些短信已經(jīng)夠他看一輩子,沒事的時候沒人的時候翻出來,那些母語的對白,雖然只能用漢字來傳遞,可一樣足以讓他親近而且心痛,看一次痛一次,可接著還看。這是厚和內(nèi)心深深的記掛,也是他從來沒有向他人提起的一個秘密。不知怎么,厚和請楊小飛坐到了自己的對面,喊服務員又加了兩個菜。楊小飛知道厚和,兩人接觸不多,可以說不記得曾經(jīng)有過什么接觸。只隱約覺得對面的人和老婆圖雅的關系不一般,至于什么關系他說不清,當然不是那種關系,這個他最有發(fā)言權。問圖雅,圖雅只會說是小時的同學,也是孩子的遠房舅舅。楊小飛和圖雅的孩子敖拉已經(jīng)虛三歲,楊小飛除了跑政府要項目找工人蓋房,就是在家陪老婆孩子。今天出來也純屬慪氣,說好的政府項目款遲遲下不來,工人們又三天兩頭不停地追著他要工錢。
兩人碰杯喝酒,話很少,為錢為利的煩心事差不多都一樣,牽掛的人差不多也會是同一個人,可這又是兩個人不會碰到的禁區(qū)。你一杯我一杯,辣辣的草原白灌進,幾杯下去沒了多少感覺,只覺得痛快。厚和給楊小飛講起了杭蓋敖拉,講起了他的乘駝呼亞嘎,他喜歡的江格爾可汗,那些在楊小飛看來好像什么也不長的杭蓋敖拉的黑色戈壁,那些梭梭叢間露出了頭的蓯蓉和鎖陽,以及千奇百怪的小石頭,在厚和微醉的神情下演繹得如此之美如此令人神往。而楊小飛眉飛色舞地穿梭官場之道和變著法子的生意經(jīng),厚和不懂或者提不起精神。楊小飛偶爾說到老婆圖雅,厚和卻牢牢記住了。楊小飛說,他在杭蓋敖拉蓋的那種里生外熟的土坯房不是一天兩天,他最不能理解的是,在如此天高地遠的地方,牧民家里每次去都是那么整潔,放牧的男子一一顯出一種高傲神情,而那些大小女子,更是無不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高貴氣質。他迷惑牧民們?yōu)槭裁匆@樣,給誰看?。克矚g他們的內(nèi)里,于是他早早選中了其中的圖雅,他有意識地接近圖雅的姐姐和姐夫,才有了條件娶了圖雅。可娶了回來,他發(fā)現(xiàn)圖雅好像并不熱心這樣有吃有喝的生活,這樣大大的房子,這樣頻頻應酬說假話的飯局。他感到說不出的迷惑,除了孩子,除了照顧一大家子,她極少出去走動,就是手機也不再使用,說這么方便用什么手機。不知她到底怎樣才會好?
有了酒,厚和瞳孔里的楊小飛來回扭曲變形,于是厚和十分憤怒地就想揍了楊小飛,過日子這個東西怎么樣就怎么樣,還需要給別人好看才過嗎?你他媽的不了解圖雅倒擁有了她,這公平嗎?揍,可以,可又萬萬不能。在新高勒鎮(zhèn),厚和這樣動手的玩笑和別人開過了許多次,過后除了臉上留下的一兩道疤,根本不覺出有什么意思。而且自己已經(jīng)不是那個一激動就動拳頭的小青年。于是,他不由分說買了單,將一口都沒吃的不知是羊肉還是鴨肉的蒙古包子打包,結束了戰(zhàn)斗。他覺得無論楊小飛多么有錢,他都不會讓楊小飛請了他,他永遠不想欠下這個人哪怕一丁點的情。他回他的家,政府給蓋的熱熱鬧鬧上了電視的家,而楊小飛打的奔向他在某一幢高樓上的某一戶高級住宅,圖雅的熱被窩等著他。
搬遷過來時,就已經(jīng)說好牧民再不能回杭蓋敖拉。杭蓋敖拉的人想法各式各樣,但一個不落胡亂點頭按了手印??砂徇M新高勒鎮(zhèn)沒兩年,新高勒鎮(zhèn)就成了老人城,年輕人養(yǎng)奶牛種地喝酒打架賭博,還有個別的撩騷別人老婆,之后呢?厚和的一幫哥們,鐵蛋在口岸開大車拉煤,烏拉汗和媳婦跑到旅游點給蒙餐館煮肉配菜當小工,巴格那在一家洗浴中心干保安。而小姑娘,沒有一個留在新高勒鎮(zhèn),大多嫁到了外地,聽說還有當小姐的,更多的男女老少在城里就像草原上撒了胡椒面,無影無蹤。厚和覺得自己就是行尸走肉,沒有了過去沒有了既往,他二十七年的心干草般荒蕪,再不會生長輝煌的寶木巴圣地。額吉,別看平時不說什么,心里明鏡似的,新高勒鎮(zhèn)的自家小院可以立一頂蒙古包,可她抬頭看到的天不再清爽,遠處不會有尖尖地哞哞叫的駝群慢悠悠奔走覓食。厚和哪有心思會注意,額吉已經(jīng)好久沒有唱長輩傳下來的那么幾段《江格爾》了。
8
厚和:我恨你。
圖雅:不要生氣,我這樣做也是為大家好,我心里明白你想的是什么。
厚和:我就這么沒有福氣與你相處?我這人就那么壞嗎?
圖雅:你不要以為人活著什么事都如愿以償,不要那么天真了。
厚和:只因為我太在乎你了。
圖雅:你是花花公子吧,對我那么傾心不知你怎么想的。
厚和:沒有原因,只是感到你最好。
厚和:你要讓我還等多久?
圖雅:等著吧。
厚和:對你用電視上的辦法最好,暴力。
圖雅:殺了你。
厚和:殺是愛。
圖雅:你別自作多情了。
厚和:你就會打擊我,有你我能改了嗎?
厚和:你什么時候可以對我好啊,我晚上沒睡好。
圖雅:我想了想,還是給你發(fā)個信息,我是有點過分了。
9
草販子達布有的是辦法,他在農(nóng)區(qū)呼勒斯太村有了自己固定的合作伙伴,秸稈在那兒到處都是,小部分喂牛羊大多除了扔就是燒。達布一來,在農(nóng)婦小香家的院外空地挖了兩個很大的青貯窖,村民一車車拉來秸稈,他購人,再雇人粉碎入窖。
這樣下來,達布的兩大青貯窖,已經(jīng)可以滿足周邊的兩個移民村奶牛養(yǎng)殖需求,小四輪換成金杯農(nóng)用車,誰有個需要馬上過去幫忙。達布搖身一變成了合作社經(jīng)理,除了買草賣草,生意拓展到農(nóng)畜產(chǎn)品買入賣出。達布的草料源源不斷拉來等待出售,唯獨苦了媳婦敖登??蛇_布不知道的是,好光景也就那么一年半載,養(yǎng)奶牛的牧民越來越少,這個由不得牧民,掙不上多少錢誰養(yǎng)?也由不得電視上講的什么調查研究的大道理硬杠杠,什么圍封轉移的重大意義。原來一家家養(yǎng)牛戶求達布買草,達布一高興還會免個十塊八塊的,現(xiàn)在是達布媳婦三天兩頭打電話推銷,家里沒有勞力的還給送到家。上次,敖登那是怕老公達布懷疑,不得已才把厚和丟下的草送了過去。可現(xiàn)在,敖登是情愿每天都過去送草的,她聽到厚和不止一次埋怨,養(yǎng)奶牛如何如何不掙錢的。她怕厚和有一天也會對她說不買草了。敖登當然不知道,現(xiàn)在的厚和打鼓犯難的,不是買不買她家的草,而是想著如何把奶牛快快處理出去,鎮(zhèn)里的干部小革命會不會同意?睜只眼閉只眼最好。而且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他還包辦這個?
達布回家次數(shù)少,其實他大多時候已經(jīng)是派人送草,也不知忙些什么。敖登一門心思找人賣草,也不關心這個。后來的后來,楊小飛告訴媳婦圖雅,說他們工地呼勒斯太來的泥瓦工說,達布和小香好上了,小香的男人去了南方賣藥,在那兒買了房落了戶,多年沒有消息了。哦,聽說還有了孩子。小香不管不顧,反正管不了有什么辦法,各過各的唄!管不了老公,可管眼前的達布卻一愣一愣的,說什么,達布就聽什么。圖雅跑來告訴敖登,敖登氣不打一處來,問達布,達布干脆承認,加之不知達布還是敖登的毛病一直沒有孩子,兩人就去民政局辦了離婚。達布自知理虧,這邊房產(chǎn)都歸了敖登。敖登的草站照舊,草還是達布定時派人送來。敖登氣歸氣,可賣草習慣了,一時又不知做什么,只能低三下四沒骨氣地將就著。那塊牌子上歪歪斜斜的漢字還叫“達布賣草”,誰也沒有注意或提醒敖登改一下。
厚和突然接到圖雅的電話是在一個午夜。這個電話他是如此熟悉又已經(jīng)如此陌生,因為這是進城兩年來,他第一次接到圖雅的電話。他不知所措,正不知如何說起,只聽圖雅在那邊尖厲地哭訴:厚和,你快來啊,楊小飛讓人打壞了……
打上車,第一感覺,厚和涌出一種痛快的解氣的卑鄙的舒暢感,可馬上他又覺得這樣不好,佛祖上天都不能原諒,作為江格爾齊的后代更不能有此邪念,否則偉大的江格爾可汗如何出現(xiàn),左手頭名勇士洪古爾如何干辛萬苦戰(zhàn)勝西拉蟒古斯。等到厚和過去,楊小飛已經(jīng)被送到醫(yī)院,全身血跡躺在急救室,幾個白大褂正在忙前忙后。外面的椅子上圖雅頭發(fā)凌亂地呆坐,她的姐姐云良在陪?;楹?,圖雅才知道她那些在杭蓋敖拉求助表白的短信厚和過了好幾天才看到,那時的厚和正在移民區(qū)摸黑忙亂。過后厚和一堆不知是傻話還是氣話的辯解,她聽都不想聽。姐姐云良速戰(zhàn)速決撮和她與楊小飛是一個原因,而圖雅對誰都沒有說過的原因要多傻就有多傻,氣歸氣,她不想給進了城一窮二白的厚和增加什么負擔。為了厚和,為了自己的選擇,加之阿爸阿媽在她婚后不久,在回杭蓋敖拉的路上四輪車躲閃不及被拉礦的大車壓扁,圖雅的心都有一種木了死了的感覺。云良惦記圖雅,她的本意是要妹妹過好日子的,可后來知道那是幫了倒忙。消停消停一些日子又有什么?那樣,圖雅會平靜地選擇自己的選擇,而不是那種情急之下的被動與無奈。后來的后來,圖雅和楊小飛有了孩子,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感情也有了。圖雅心中的痛早已消散了許多,蒙古人心胸的博大不是說說而已,她知道敖登的阿爸就是南方三千孤兒中的一個,上世紀六十年代在國家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是敖登的奶奶從旗里抱回家喂駝奶救了過來,后來草原戈壁多了一位蒙古牧民。
厚和與圖雅斷斷續(xù)續(xù)談,上次他和楊小飛在移民村喝酒就聽到工人要錢的事兒,就想這事沒有那么簡單,總會出一點事的。果不其然,說中了。楊小飛等上面的基建款,可遲遲下不來,自己墊付的也只是九牛一毛。等不及要錢回家的農(nóng)民工,喝了酒把楊小飛打了個半死,邊防派出所金柱他們很快控制了局面,抓了幾個錄了筆錄,關進了看守所。抓是抓了,上面在新高勒鎮(zhèn)也貼出布告,要求投案自首,快審快判,切實保護合法經(jīng)營者生命財產(chǎn)安全。
楊小飛身上的傷好了,回了家,可人卻一直神志迷糊全身動彈不得,直到這個時候,厚和才第一次進了圖雅家。圖雅姐姐云良一家除了在超市賣貨,還要給上學的孩子做飯,根本沒有時間過來幫忙。楊小飛工地上還有不少需要辦的事,圖雅只能讓厚和出面,不懂裝懂趕緊處理,加之蓋房的工人一鬧事,政府的款就很快到了賬,事情變得簡單了許多。圖雅除了每天給丈夫楊小飛喂流食,就是替他端屎端尿上上下下擦洗按摩,盼望著丈夫能夠早日下地走路。照顧孩子的事兒暫時全交給厚和,厚和抱著敖拉,有時好像試圖看出其中的圖雅和自己來,左端詳右看看,越發(fā)覺出可愛。圖雅不在的時候,逗得小家伙咯吱咯吱直笑,還真叫了他兩聲阿爸。圖雅不干,說別欺負小孩子。厚和說,本來就是阿爸嘛!圖雅說,美的你。楊小飛身體還是那樣,可總算穩(wěn)定了下來,圖雅臉上有了笑容,家里也有了一些生氣。這些,厚和一一看在眼里,他在圖雅忙前忙后的時候,如此認真地定定地看了心中的哈敦以及女神,寧靜中透著一種成熟與干練,除了眼角的幾道細紋,好像永遠還是那個耍笑他的牧家女孩。而圖雅腦后好像有著一雙慧眼,說厚和你別看了,我有什么好看的。說得厚和一陣臉紅,說誰看你了,黃臉老太婆,我在逗敖拉玩。而且厚和除了天天喝圖雅熬的奶茶,還吃了曾經(jīng)在杭蓋敖拉吃過的那樣的干肉面片。飯量沒減,三大碗。
厚和去買草偶爾聽人說起旗里有一位老蒙醫(yī)能治腦出血半身不遂等疑難病癥,他趁著敖拉睡覺連著幾天走街串巷總算找到老大夫家,還把老人家的電話要了回來,一回來就和圖雅商量看能不能找個機會帶楊小飛過去看看,不行干脆把老人請回家。西醫(yī)看不好的病,蒙醫(yī)能治的多了,他在杭蓋敖拉騎生個子駱駝胳臂骨折,就是包氏正骨大夫用夾板綁著松一陣緊一陣治好的,只用了六個星期,沒開刀、沒打鋼釘。這一點,厚和學了額吉,慢性病找蒙醫(yī)沒的錯。除此,厚和心頭的疑問,也是一定要找機會問到圖雅的。
你那個磨破了牌子的手機還在嗎?
早不知扔哪兒了。
還記得你給我發(fā)的短信嗎?
記它干什么,早忘了。
厚和不相信,于是,沒人的時候就找(當然在另一個房間楊小飛黑白不清地躺著),他在圖雅家的藥箱里還真找到了藏在底下的一部手機,圖雅的破手機。開機一一翻開,厚和早已淚如泉涌。厚和就想馬上過去跟楊小飛說明這一切,他徹底想說了,可狗日的楊小飛卻根本不會聽到。說巧不巧,買菜回來的圖雅,已經(jīng)窘迫地呆立在那兒。厚和不由分說地對圖雅說,要圖雅離開植物人楊小飛,要她和他過從前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厚和語無倫次激動萬分,圖雅情急扇了厚和一記耳光。正當厚和驚愕,圖雅撲到厚和胸前痛哭捶打。
厚和,你別再折磨我了。
我怎么能跟你走呢?
孩子怎么辦?
楊小飛怎么辦?
過日子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傻厚和,你怎么不明白?
別人不替我著想,可我不能不為別人著想。這是咱們心里扎下根的祖訓??!
圖雅的哭訴驚醒了厚和,此時的他還在幻想著重新?lián)碛袌D雅,真是自私罪過!可他的許許多多的不明白,圖雅沒法告訴他,小革命好像也說不出一二三。家里時不時買的羊肉,額吉好幾次一吃就吐了出來,說是假的,城里人一見面說“好、好”,可第二天就忘了你是誰。杭蓋敖拉的牧民聽從國家的好政策賣了牲畜進了城,除了吃國家的禁牧款,事事不如城里人掙錢麻利,年輕輕的吃國家的到老到死嗎?聽說杭蓋敖拉出了好幾個礦,外地工人上了幾千號。在旁邊放幾峰駱駝總可以吧?
等到晚上厚和回到家,發(fā)現(xiàn)他在圖雅家忙碌的一個多月,額吉換了腦筋,將養(yǎng)了兩年的奶牛賣了。買主是達布,他從周邊的幾個移民村低價回購奶牛,準備和小香在呼勒斯太養(yǎng)奶牛,在他的新地方,草料很便宜交通很方便。
10
圖雅:阿爸回來,說姐姐在旗里給我介紹了對象。你說我該怎么辦?
圖雅:我氣你那是逗你,你我從杭蓋敖拉出去上學又回來,你是什么人我還不知道嗎?
圖雅:夜里你什么話也沒有說就走了,我一個人好害怕。你是一個沒心沒肺的混蛋!
圖雅:除了我,你還想找誰?你同學曹紅嗎?
圖雅:那些對話交流,有的是逗你,你也不會當真,可你全是逗我玩嗎?全是無聊尋開心嗎?
圖雅:咱們是牧民孩子,怎么就沒有了一句真話?
圖雅:回話。
圖雅:回話回話回話回話回話回話回話……
圖雅:混蛋。為什么不回話?
圖雅:我知道了,你心里從來沒有過我。再見吧。厚和,我恨你!
11
厚和跟敖登好了。這個誰也沒有想到。厚和自己也奇怪,他與敖登本來就不是真的,結果卻準確無誤。他已經(jīng)越來越覺出敖登的好來,一追,敖登就痛快地答應了。他不在家,敖登早已是額吉的左膀右臂。
厚和開玩笑:敖登,咱們回牧區(qū),我回我的巨石那兒,你去圖雅原來的家,那個山包上的木棍歸你。敖登:厚和,上次你把我當圖雅還不夠???缺了德的,答應讓我騸了你,我就去那兒。兩人沒話找話,扔掉缺少汽油的摩托車,騎上早已召回來的駱駝呼亞嘎和另一峰呼亞嘎的相好駱駝,打好包馱好物品,躲開一路上一輛接一輛看都看不到頭的拉礦車和陣陣沖天的塵土,他們想在太陽落山的時候能夠看到遠處的杭蓋敖拉巨石,再加把勁定會在摸黑的時候走到家門口,扒掉堵住門窗的磚石,進屋在爐子里點把駝糞蛋,屋子就會立即暖和起來。
而厚和懷里是圖雅的兒子敖拉,厚和歡快地叫道:兔崽子,好好叫一聲阿爸,我就把你老爸的寶貝駱駝呼亞嘎送給你。厚和除了固執(zhí)冥頑再無其他,就算鎮(zhèn)上生氣不再給他禁牧款,呼亞嘎和它的妻妾兒孫也會養(yǎng)活他們,相信拴在木棍上方的手機將會重新出現(xiàn)圖雅的信息。
責任編輯 哈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