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豪克·古斯
不久前,我的女兒在學校畫了一幅自畫像。女老師顯然是想知道,這些孩子是怎樣看待自己的。
我女兒6歲,剛剛從幼兒園進入小學。老師說,她是一個充滿想象力的孩子,有點任性,有點夢幻。在我女兒的自畫像上,是一個有著大大灰色眼睛和短短灰色頭發(fā)的小女孩,嘴巴上戴著一塊三角形的布,酷似強盜面具,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到這上面去的。
可老師要求女兒重新畫一幅,告訴她必須把臉畫得清晰可見。所以女兒畫了第二幅自畫像,一個充滿笑容的月亮臉,蒙面強盜圖在老師的文件夾中消失。
而正是那幅不該是自畫像的自畫像,讓我們開始懷疑學校。
我的兩個兒子如今已經(jīng)9歲了,上的是同一所小學。在漢堡市郊那所美麗的校園里,有充滿雄心壯志、熱情投入的老師,也有宏偉的目標,可我的兒子們對上學越來越不感興趣。起初他們?yōu)樵趯W校經(jīng)歷的小冒險歡呼雀躍,為那么多東西驚訝、著迷。他們喜歡去農(nóng)場或消防隊參觀,學習是游戲,而不是可怕的負擔。
漸漸地,一切發(fā)生了變化。最晚從三年級起,學校生活開始圍繞升學考試飛速旋轉(zhuǎn),學校為能塑造適合中學升學要求的學生而自豪。小學的功能發(fā)生了變化:讓小學生變成中學生。
我們嘲笑我們的孩子,警告、要求、引誘他們,我們用無窮無盡的下午(德國小學上課時間是上午,一般中午12點半到下午1點半之間放學),有時甚至利用晚上和假期,讓他們做數(shù)學作業(yè)、寫文章、寫詩。孩子們學習單詞,背乘法表,甚至抓緊利用上學路上的時間,記憶全德國每個州的州府。
我的兒子經(jīng)常抱怨學業(yè)壓力大,如果小學都令他們?nèi)绱似诓豢欤现袑W后該怎么辦?
某雜志編輯赫寧·蘇斯巴赫的女兒上中學了。他感受到學校的各種不對勁,于是坐下來,給女兒寫了一封信。他寫道:“我們做父母的,正在加快孩子的童年進程,將越來越多的知識在越來越短的時間內(nèi)硬塞給他們;我們的一切都以未來為導向,我們壓縮了現(xiàn)在;我們貪婪地想要充分利用時間,掠奪了孩子的自由和童年?!?/p>
德國很多學校的基本原則很相似:發(fā)展天賦,強化和擴展社交能力,輕松適應世界。但要學習的東西那么多,孩子們的童年時光已經(jīng)所剩無幾。我知道兒子們的小學不是特例,它是21世紀德國小學的代表,這些小學的故事匯聚成德國教育政策的主流??蛇@股主流是致命的,家長們總有一天會后悔,我們沒有站在孩子身后,捍衛(wèi)他們的童年。
近來,兒子小學的老師們討論,是否要提高成績“優(yōu)”的標準。目前孩子們想要得到“優(yōu)”,必須正確做完至少95%的題目,學校想把這一標準調(diào)整為98%。老師們說,我們漢堡市的孩子成績那么好,家長們對孩子的成績那么上心,那么“重視教育”,98%的目標是一個非常好的挑戰(zhàn)。
開學前一天的家長會上,發(fā)生了下面的情況。老師剛剛宣布,小學下午1點15放學,一位媽媽立刻質(zhì)疑說,其他學校都1點半才放學,如果我們的孩子每天都少學習15分鐘,怎么能跟得上?
問題在于:家長為什么給自己這樣的壓力?為什么我們認為分數(shù)高比真正理解教學內(nèi)容和正確處理人際關(guān)系更加重要?
以前大部分德國人一生只從事一種職業(yè),常常只跟隨一個雇主,直到退休。可今天的人們甚至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正在從事的職業(yè),10年、20年之后是否還會存在。這種不安越強烈,對一所能對這種情況免疫的學校的渴望就越深。
所以,父母在孩子的家庭作業(yè)和輔導上投入了如此多的時間。我們認為這些時間是種投資,從而將學習經(jīng)濟化。我們將自己感受到的壓力,轉(zhuǎn)嫁到孩子身上,并讓學校代替我們施加這種壓力。
不久前,兒子小學的一位老師休育兒假。他成了一個女孩的父親,想照顧自己的孩子。這位老師對教學理念、個性化學習和發(fā)展做過很多思考,孩子們都很喜歡他。他在教室里放了一塊地毯,以便孩子們在學校也能夠感到舒適。他讓孩子們在教室里4人圍成一桌,這樣他們也能互相學習,而不是只注意到老師的動靜。
代理老師接手后,班里開了一次家長會。一位家長說,班里的教學已經(jīng)跟不上節(jié)奏了。于是所有家長集體向校領(lǐng)導反映,堅持要代理老師直接接手班級,那位休育兒假的老師該干嗎干嗎去,別再回來了。
就這樣,我們?yōu)榱宋覀兊暮⒆樱瑝浩戎鴮W校。比起孩子們的喜好,我們更害怕落后。
三年級暑假結(jié)束后,兒子班上一個叫里努斯的男孩再也沒來上學。
里努斯是個充滿活力的男孩。一個9歲的孩子對長時間的靜坐感到疲倦難道不是件很正常的事嗎?對里努斯而言,從早上8點半到下午1點半的學校生活,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里努斯的班主任W女士說,他非常貪玩,連集中注意力10分鐘都做不到,總是說話、離開座位,擾亂課堂,是班上的一個大麻煩。W女士斷定,里努斯患有ADHD(注意力缺陷多動癥)。這位女教師擔憂地問里努斯的父母:“你們有沒有考慮過給他服用利他林(一種治療多動癥的藥物)?”
有些專家稱,胡亂診斷兒童患有ADHD的現(xiàn)象十分嚴重;也有專家認為,服用利他林是一種錯誤的選擇,至少不是對每個人都適用;有些專家則抱怨,學校中的一些正?,F(xiàn)象被越來越頻繁地上升到需要治療的高度。
5年前,新西蘭研究人員約翰·哈提發(fā)布了一份研究結(jié)果。從2.5億名中小學生的經(jīng)歷中,他得出結(jié)論:孩子在和老師關(guān)系好的情況下,學得最好。用9歲的里努斯的話說就是:“我想,W女士不喜歡孩子?!?/p>
一個人究竟為何成為老師?他應該是怎樣一個人?對待孩子應該有怎樣的態(tài)度?是否存在一些人,因為缺乏在學校外就業(yè)的勇氣,而不得不從事這項工作?
去年夏天,我們鄰居家的男孩奧斯卡入學了。我認識奧斯卡,是因為他經(jīng)常按響我家的門鈴,和我們最小的兒子一起玩耍。奧斯卡熱愛一切大自然中的東西。兩人用抄網(wǎng)在附近的池塘捕捉蝌蚪,觀察蜜蜂,最近他們埋葬了一只撞上玻璃的烏鴉。
他最喜歡閱讀。他想成為動物飼養(yǎng)員,不知是誰告訴他,要做動物飼養(yǎng)員最好能夠閱讀。奧斯卡謹慎、調(diào)皮,他知道很多,也樂于和他人分享他的知識,可以說是一個有理想的孩子。
后來,奧斯卡有了一位新老師,她以能教出成績優(yōu)異的學生聞名。開學一周后,奧斯卡的媽媽被新老師叫去學校。她說,奧斯卡有缺陷,他總是聽不到老師說了什么,他手腳笨拙,急需進行職能治療(一種使用特定活動,從而協(xié)助治愈身體或精神心理上的各種疾病的治療方法)。她建議,要想讓奧斯卡成績變好,必須檢查他的聽覺感知能力,去看兒童心理醫(yī)生,或言語治療師。聽起來奧斯卡簡直是一團糟。
奧斯卡的父母聽從了老師的建議,為兒子找了一位職能治療師。如今奧斯卡有著雙重任務:一方面是上課、做家庭作業(yè),一方面是接受職能治療。他從未從那位老師那里得到過稱贊和肯定的話語。其他同學的作業(yè)不時會得到笑臉符號,只有奧斯卡沒有。他慢慢發(fā)現(xiàn),上學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必需。放學和職能治療完成后,他常常躺在沙發(fā)上,呆呆地望著前方。
奧斯卡常常會把寫有老師簡短評論的紙條帶回家,“奧斯卡在這個小時就學了這么點東西”,或是“奧斯卡今天兩個小時啥都沒干”,或是“奧斯卡今天完全沉默”。
一次,學校打來電話:奧斯卡已經(jīng)哭了3個小時。奧斯卡的媽媽自己就是一位教育工作者,在幼兒園工作。她知道該怎樣安撫孩子,她也知道,3個小時的哭泣簡直長得令人難以置信。為什么學校老師就不能給一個一年級的孩子基本的安慰呢?
答案是,沒有時間。
3周后,職能治療師請求直接和奧斯卡的老師對話。治療師說,奧斯卡是一個需要老師花時間對待的孩子。這位老師的回答是:“請問具體需要多少時間?”
我們家長必須回答的問題是:我們究竟想要什么?我們是應該容忍孩子的特質(zhì)——有不同的天賦、執(zhí)拗、貪玩、吵鬧,還是想要不引人注意的聽話孩子?
我想,作為父母,我們需要更加堅定地站在孩子那邊。比如,我們必須堅持,我們的孩子應該獨立完成家庭作業(yè),學校不能將家長參與完成家庭作業(yè)視為理所當然。我們應該告訴老師,我們的孩子在家庭作業(yè)上花了太長時間,而不是認為奧斯卡是唯一一個無法應付繁重家庭作業(yè)的孩子。我們不能讓奧斯卡這樣的孩子獨自面對繁重的學業(yè)。我們不能和老師一樣,認為組織和紀律就能應對這種過高的要求。在家長會上,我們應該和老師一起,爭論更加實質(zhì)性的問題,因為每個人都知道,背誦、數(shù)學、分數(shù)不是全部。
我們應該感謝我們的孩子,感謝他們的耐心和毅力。他們?nèi)諒鸵蝗漳陱鸵荒昝鎸Φ膲毫?,是很多成年人都無法承受的。
最近,我女兒班上的孩子們要用手勢表演動物,我女兒選擇了鴨子。為了不讓其他孩子很快猜出來,她想到了一種特別的方法:她表演了一只殘疾的鴨子,有一只折斷的翅膀。
下課后,我女兒被老師批評了,理由是“這鴨子太難看”。
回家后,她向我們說起這件事。我們把女兒擁入懷中,夸獎她精彩的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