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東　李雪松

年年教《雷雨》，年年有感嘆?！皭矍檫@杯酒，誰喝都得醉?！边@句一針見血的歌詞簡直可以涵蓋古今中外所有對于愛情話題的感嘆。《雷雨》當然也不例外。一個多情而殘忍的周樸園，一個堅強而又戀舊的魯侍萍，這二人注定了《雷雨》必然是一出好戲。初讀《雷雨》，我曾經(jīng)懷疑：生活中會有這樣的周樸園與這樣的魯侍萍嗎？他們的恩恩怨怨叫人還敢相信愛情么？三遍《雷雨》讀下來，我改變了看法。我覺得自己讀懂了《雷雨》，讀透了《雷雨》，讀出了周、魯二人復(fù)雜、矛盾、深遠的內(nèi)心世界。他們復(fù)雜到家的人性告訴我：愛情仍然是值得相信的。周、魯二人不但有愛，而且愛得刻骨銘心，正所謂“紅塵有愛，越過人海茫茫；愛情無恨，陪你地老天荒”。

一、初戀是人生最純真的愛，侍萍陷得太深了

三十后狹路相逢，侍萍為什么要將自己的身份暴露給周樸園？這是《雷雨》課堂研討中一個繞不開的問題。有點反常，似乎不合情理。照理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侍萍沖上去扇周樸園幾個大耳光觀眾似乎才覺得很過癮。但是真要那樣的話，《雷雨》就不成為經(jīng)典而是狗血劇了。

一個女人對自己被拋棄的初戀是如何認知的，這真不是一個三言二語的話題。侍萍喜歡周樸園，所以她和周連續(xù)生育了兩個兒子，所以她靈機一動將一朵梅花繡在周樸園那件有破洞的襯衣上。女人的確是有點傻的，愛了，就無悔初戀。讀者應(yīng)當注意到周樸園第二次示意侍萍先下去時侍萍的表情——“她望著樸園，眼淚要涌出”。這是一個動人的細節(jié)描寫。這個細節(jié)描寫所蘊含的內(nèi)容是很難用言語來表達的，它透露出一個女人翻江倒海般的內(nèi)心世界?！叭昀?！夢中的那個人就站在眼前，可是他，他竟然認不出我了?！贝藭r此刻，用愛恨交織來形容侍萍的內(nèi)心是最恰當不過的。只不過這里的“恨”絕不是仇恨，而更側(cè)重于一個“怨”字。情海無邊天地闊，大浪淘盡多少癡情種。天下的女人在初戀面前的智商都不高。即使被拋棄，也不會后悔自己的戀情。相反她對遺棄她的男人還會存有一定的幻想，期望他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邊。盡管她有可能在背后通過咒罵來發(fā)泄自己的憤恨，但當又見著男人的面時，憤恨則又轉(zhuǎn)變?yōu)榘г埂＞拖笞呤У暮⒆又赜忠姷綃寢寱r的啼哭意味著尋求撫慰的心理一樣。大多數(shù)女性在潛意識中都喜歡給愛情制造一些風(fēng)雨，她們認為經(jīng)過拙折的愛情才更刺激，更有味道。這就是愛情“痛并快樂著”的內(nèi)涵。魯侍萍此刻便是這樣的心理。三十年來在記憶中她仍然享受著與周樸園的初戀，此刻她需要感情的撫慰，也確實需要物質(zhì)的幫助。畢竟這三十年來她的生活是辛苦至極的。所以她是絕對要與周樸園相認的。只可惜她對周的推測錯了，她的思維還停留在三十年前的初戀。這就是女人容易感情用事的思維模式。

不必拔高侍萍的形象，不可強行把侍萍從普通女人的行列中拉出來抹殺她對初戀的幻想。如果硬是將侍萍定位在與周樸園決絕的立場上，這是不合人性的。

二、魯侍萍也有她的“恨”

縱觀相認前魯侍萍的情緒，是冷靜中帶點小資味，當然也夾雜著些許恨意。過去她恨周樸園不能作主以致她被老太太趕出周家?，F(xiàn)在她恨周樸園死要面子，不切實際地抬高她的身價為“小姐”。因此她偏要對立著講，講自己辛酸的往事，講自己地位的卑賤。侍萍之所以這樣貶低自我，就是為了要在周樸園的內(nèi)心強化更大“內(nèi)疚感和負罪感”，使他在認出自己后能夠給予更深刻的撫慰?？梢哉f這是一種特殊的報復(fù)方式，是一種道德上的自我虐待，通過貶低對方心中的美好形象來達到心理平衡的目的。

步步為營，試探前進，魯侍萍充滿期待。然而周樸園以小人之心，以資本家之心擊碎了她的期待。侍萍終于清醒過來了，她的恨也隨之跳到了對人性丑陋之恨的高度。

三、資本家也需要經(jīng)常咀嚼情感的溫度，所以周樸園的“愛”不必懷疑

趕走魯侍萍，周樸園難違母命，板子主要不應(yīng)打在周樸園的身上。那是一個社會制度的罪過。從賈寶玉到魯迅，都未能逃脫母親的包辦婚姻，又怎能過多地怪罪于身處封建營壘的周樸園呢？讓時光倒流三十年，他是愛侍萍的，一如侍萍對他的愛。只有兩情相悅，才有“梅花”的傲然開放。在第四幕中，周樸園三次拿起侍萍當年的相片觀看，并且準備收藏起來以防搬家時丟掉。這是他情在心底的自覺使然，是一個無法造假的主觀行為。其間透露的只有真誠，沒有虛偽。周樸園為什么在家里當蘩漪的面公然紀念魯侍萍？就是因為他認為侍萍之死他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所以他才一直內(nèi)疚。

四、說說周樸園的“無情”

周樸園的無情與他對侍萍的愛并不矛盾。人都有一個軟肋，最怕被刺疼。周的軟肋就是他的地位與名聲，在這一點上，周樸園算得上是敢做不敢當?shù)男∪?。他主動打聽三十年前無錫的那個梅小姐，但當魯侍萍問“老爺，您想見一見她么”時，周樸園卻回答“不，不，謝謝你”。這個細節(jié)性的對話少有人關(guān)注，其實大有內(nèi)涵。解決這個問題就可以弄清楚周樸園思想上一些深層次的東西，就可以理解他為什么天天懷念侍萍，卻又在關(guān)鍵時刻臨陣脫逃。侍萍還活著，而且就在附近，這太不可思議了。這事兒來得太突然了，周樸園對此是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正常人在沒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遇到突發(fā)的事件通常會選擇逃避，周樸園的想法也一樣。何況他現(xiàn)在是有名望有地位的大資本家，對自己的社會聲譽會更加介意。所以說周樸園不是不想見侍萍，而是不敢見。他只想讓那份懷念留在內(nèi)心深處。但是魯侍萍卻不容他逃避，逼著他亮出自己當前的態(tài)度。于是，人心晝夜轉(zhuǎn)，天變一時間，“有情”瞬間就變成了“無情”?！澳銇砀墒裁矗空l指使你來的？”周樸園對魯侍萍的卑鄙質(zhì)問可以看成是一種心理上的條件反射，是有錢人的一種自我保護式的條件反射。周樸園能有今天，一路走來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爾虞我詐。他的戒備心理，他的無情質(zhì)問是可以預(yù)見、可以理解的，否則他就不叫周樸園了。但無情不等于絕情，現(xiàn)實的利益暫時占了上風(fēng)也并不預(yù)示著愛情之花就將永遠籠罩于金錢之下。周樸園這個人之所以難于分析，就在于他的矛盾性。他既不會脫離自己的階級屬性思維，也不愿丟掉刻骨銘心的愛情。人性的復(fù)雜由此可見一斑。好在劇本的結(jié)尾周樸園糾正了自己的錯誤，收留了侍萍。我們不妨問一下——是什么原因使得周樸園這樣的專制家長也能后悔認錯呢？我把它歸結(jié)為“愛情的力量與復(fù)蘇的良知”。是“銘心的愛情”創(chuàng)造了奇跡，是“復(fù)蘇的良知”為殘忍的周樸園挽回了一點點的面子。

恨起三分，愛向何處？如果給周樸園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他能和侍萍白頭偕老嗎？這是讀者的心愿，卻不是作者的初衷。因為人性的復(fù)雜才是我們這個星球最大的精彩。

★作者單位：江蘇濱海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