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
將文學創(chuàng)作轉化為具有審美價值意蘊的物質載體能夠很好地提升文學作品的藝術價值,也能夠為讀者理解小說文本提供廣闊的審美空間。小說《三個礦工的遺囑》是作家張曉峰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作者以遭遇礦難的三名礦工生命最后階段的經歷作為表現對象,為讀者深入了解人在遭遇現實生活導致的種種困境時所面臨的諸多考驗。
一、無法被抹去的文化背景
小說《三個礦工的遺囑》所講述的故事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田寧手中反復擺弄的手機在記錄礦工們遺囑的同時,也暴露了小說人物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我們認為作者試圖淡化小說背景和外在環(huán)境因素的處理方式是正確的,能夠使得讀者從狹隘的理解誤區(qū)中走出來,獲得對于小說文本蘊涵的審美內涵更為真實的生命體驗。但作者卻陷入到文學創(chuàng)作和情感表現方式的悖論中:一方面,作者試圖將小說的主人公限定在特定的時空范圍內,為此他選擇了與外在世界絕對隔離的礦洞,這使得他們成為被孤立起來的審美對象;另一方面,當礦工們在面臨死亡時所展現的情感卻又必須被記錄下來,為了能夠使相關信息更為真實可信,作者不得不借助于現代化的手機。正是后者使得作者精心構筑的刻意被淡化了的時代背景徹底暴露出來,使得讀者了解到小說所講述的故事就是發(fā)生在我們生活的時代。
礦井的巷道里不知從哪兒冒出那么多水,把老趙、李廣順和田寧三個人逼到一個狹窄的空間內。七天過去了,生的希望逐漸渺茫,他們感到死亡的腳步正越來越逼近他們。在經歷了最初的恐懼和焦躁之后,這時他們反倒平靜下來。老趙和李廣順有一搭沒一搭地少氣無力地絮叨著他們以往經歷過的人和事,田寧則在不停地擺弄著他的手機。
小說所講述的故事是以礦難作為主線索的,當礦井的巷道中出現大量積水時,老趙、李廣順和田寧的生命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在經過漫長的等待之后,三人逐漸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向終點。而此時田寧手中一直擺弄的手機則成為三人唯一可以留給后人的心中想法的工具,作者以三人的遺囑作為信息載體為讀者展現了無法被抹殺的文化背景。當人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向終點的時候,他們會產生怎樣的念頭或許是很多讀者都試圖了解的。而中國人在這時所表現的人性特征更是直接展現了這片土地對中國人的影響?!叭伺c自然的關系表現為自然界不僅存在于人之外,而且也存在于人之內。自然界不僅構成了人的外部環(huán)境,而且也構成了人的內部素質。所以,自然絕不僅僅是一種外部環(huán)境,地理條件也絕非只是一種外因,它們都必然向著人和社會的內部轉化。正是這種轉化,使特定人群和特定的環(huán)境和諧在一起,就形成特定的文化?!?/p>
我們可以在三人的遺囑中看到:老趙選擇了向家人交代償還債務,李廣順則選擇了向妻子坦誠兩人婚姻的失敗,田寧選擇了向心愛的女人袒露愛意??疾烊说倪z囑,都是對于現實生活的關照,并沒有表現出任何形式的對于彼岸世界的恐懼或者是懺悔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這是因為中國文化始終是將關注的焦點定位于現實生活,而不是將關注的目光投向彼岸?!安徽Z怪力亂神”很好地詮釋了中國人對于死亡的理解,至于所謂的“鬼神”之說往往是人們身處于現實狀態(tài)表現的對于未知的恐懼,而不是對于死亡和過失的否定。
二、始終堅守的文化傳統(tǒng)
當作者將礦工在地下的生活呈現給讀者時,我們所了解的更多的是作者的想象,絕非真實事件的事后追憶。因此,讀者通過小說文本獲得的審美體驗并不是源自于小說主人公自身的,而是來自于作者本人的。
作者將遺囑和死亡聯系在一起是人類在進入到較高層次的文明之后的重要表現??梢钥闯觯诤芏嗟拿褡搴臀膶W作品中都試圖以某種方式獲得對于死亡的超越,但是人們又深深地認識到不管是何種形式的期盼,或者是何種形式的宗教,總是只能提供精神世界的慰藉感,并不能對現實的物質世界產生任何具有積極意義的價值表達。為了能夠很好地解決這一問題,人們最終創(chuàng)造了遺囑,試圖以生命個體留存在物質世界的威望保證自己的意志能夠得到很好的繼承。張曉峰在小說中始終將三人的遺囑作為重點,遺囑又往往是與死亡聯系在一起的。在中國文化中,挑戰(zhàn)死亡是老趙、李廣順和田寧試圖通過遺囑達到的終極目的,這也是人類發(fā)之于求生本能的人性要求。原始宗教認為,人肉體的死亡并不代表靈魂的死亡,只是由一種生活方式跨越到另一種生活方式,宗教的目的就是為了顯示這種“不死感”。而文學從某種意義層面來說,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宗教。它帶給人們的不僅是被消解和被遺忘的精神存在,也是對于人性深處不可逃避的生死問題的再思考。
在小說《三個礦工的遺囑》中,讀者分明感受到傳統(tǒng)文化在人們日常生活中所發(fā)揮的巨大影響力。它具體地表現為,“通過一種我們看不見的‘以太把一物體的推動力傳輸給另一物體”。從中國文化的發(fā)展歷程來看,人們永遠無法擺脫對于生命意識的追問,死亡卻永遠提醒著人們生命是如此的短暫。先民們很早就知道了死的必然性,并將死亡和自然世界的意志聯系在一起。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認為,人的生命受自于神,人生歷程中的兇吉禍福,包括最終肉體的死亡,都能在某種行為模式那里找到根據,生命中一切自然發(fā)生的行為和事實都要歸結到某種不可改變的規(guī)律。
當我們意識到這一點之后,就會真正理解小說的主人公為何能夠在自己的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如此的從容。他們試圖用遺囑表達的一切正是他們認為生活在當下的自己最重要卻又極易被忽視和遺忘的。作者看似是以消解的方式在處理小說文本,實則是試圖通過被消解、被遺忘的精神存在去展現真正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而這一切的存在又都是圍繞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觀體系展開的。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小說雖然采用略顯荒誕的主題呈現方式卻依舊能夠被中國的讀者所理解和接受。
三、文化與傳統(tǒng)共同構筑的人性世界
我們應該認識到:“人的生命也是一個和諧,遇到外在的和諧便產生一種感應,產生快感?!比说纳绻妥匀还?jié)律一致的有序進行,人將和自然的脈搏一起跳動,使生命富有節(jié)奏,進而促使愉悅感的產生,提高人生幸福指數。所以快樂幸福的人生就是要讓生命活動適于自然節(jié)律。這種感應正是審美主體與對象之間的節(jié)律感應。為了使人們生產、生活不至手混亂,人們會從晝夜更替、動植物的不同形態(tài)等自然生命現象的直觀感受中總結出季節(jié)和自然的變化規(guī)律,并把這種自然運行的規(guī)律引入對生命的理解,形成生命與自然變化共存共感的關系。生命意義在與自然節(jié)律一同有序的展開中得到了美的體現。
田寧說,娟兒,謝謝你,你的出現讓我的生命里有了一年的陽光和色彩。活在世上的十八年,唯有這一年我覺得生命是這么有意思。你說過,我也讓你的生命變得溫暖和明亮起來。我的家里天天是爭吵,你的家里天天是冷戰(zhàn),我們的童年都是在恐懼和窒息中度過的。我說過,等我掙夠了錢,咱們一起遠走高飛,咱們到一個海島去,在那里咱們建一個新家,咱們的新家里永遠沒有爭吵和冷戰(zhàn)??墒牵覅s沒有這樣的福份了。我把我的撫恤金全給你吧,你拿著錢走得遠遠的。
找一個像我一樣愛你的男人好好生活吧。
當作者以礦工在生命最后階段的遺囑作為審美對象時,試圖展現的就不僅是人處于生命的最后階段對于生的渴望,更多的是對于人性的呼喚和理解。生活在現實生活中的礦工處于當今社會的底層,他們承受著體力的透支和社會的冷漠,但他們的內心并不孤單。在田寧留給娟兒的遺囑中,他仍舊試圖為自己心愛的人描繪美好的明天。對于他而言,文化和傳統(tǒng)的力量似乎都消失了。作者正是要用三人的遺囑進行對比,試圖喚醒沉睡在人們心靈深處的苦難記憶。
在三份遺囑的背后必定浸潤著作為生命個體的人理解生活的不同方式,即便是他們在面臨死亡的時刻,既定的生活方式以及他們對于生活的理解差異也不會發(fā)生根本的改變。美國文化人類學家懷特指出:“自從人類誕生以來,人類種族的每一個成員從他降臨人世的那一刻起,便生存于一定的氣候、地形、動植物群地帶的自然環(huán)境之中,同時也進入一個由一定的信仰、習俗、工具、藝術表達形式等所組成的文化環(huán)境。這種文化環(huán)境是一種連續(xù)體、一種傳統(tǒng);它一代代地沿襲下去,并可能橫向地從一個民族擴散到另一個民族。文化作為一種復雜的機制,其作用是保障人類群體的生命安全和不斷。”當中國文化的基因被植入到礦工們的情感世界后,他們就會以此種評價系統(tǒng)去界定自己的行為。因此,我們就可以為老趙和李廣順遺囑中的內容做出較為合理的解釋了。他們始終是生活在文化與傳統(tǒng)相互滲透的文化環(huán)境中,只有當他們面臨最為嚴峻的情況時,才有可能將自己內心深處的情感以較為直接的方式呈現出來。而田寧的身上雖然也保留了傳統(tǒng)的基因,甚至會按照傳統(tǒng)的慣性為自己心愛的人留下遺囑,但他所追求的絕不是物質利益的失去或獲得。
小說《三個礦工的遺囑》圍繞著三人的遺囑展開敘述,在情感的展現和審美意蘊的表達中,我們開始了解到更為全面的人生圖景。正是由于有了作者的講述,礦工們長久以來被壓抑在內心深處的復雜、豐富的情感呈現在讀者面前,‘他們的遺囑不僅僅是自我意愿的表達,更是傳統(tǒng)與文化共同構筑的人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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