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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天堂

2014-05-29 20:03段錫民
陽光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洪濤

段錫民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被一攤鳥屎攪了好心情的。

那本是一個讓人心情舒暢的早晨。頭天夜里下了一場雨,空氣、陽光還有樓前的梧桐樹都像剛用水洗過似的清清爽爽,湛綠的草坪散發(fā)著一股好聞的草芽子味兒。我跟妻子一起下樓。樓道里妻子還講了一件開心事,昨天有患者送給她一個花籃,就擺在她們護(hù)士值班室的窗臺上??傊?,見到那攤鳥屎前我的心情一直挺好的。

我和妻子的代步工具并排擺在一起,粉紅色的自行車是她的,亮藍(lán)色的電動車是我的。正當(dāng)我倆各自摸出鑰匙準(zhǔn)備開鎖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電動車的右手車把處有一攤鳥屎,黑黑白白地呈噴濺狀,污了大半個車把。

鴿子屎還是麻雀屎呢?我有些惱怒地抬頭,發(fā)現(xiàn)頭頂?shù)碾娫捑€上站著兩只麻雀,倆家伙邊得意地?fù)u晃著身子,邊相對“啾啾”地嘮著嗑。無疑,它倆就是嫌疑犯了。我忿忿地說:該死的家雀子,眼下鄉(xiāng)下又不缺食兒,有小蟲子吃,多好啊,沒心沒肺的家伙,偏跑城里來翻垃圾堆,還到處拉屎,真煩人!妻子邊掏面巾紙邊笑著說:這兩只麻雀是在城里出生的,有城市戶口,怎肯輕易地回農(nóng)村呢?她的幽默沒起到效果,我用面巾紙揩拭車把的時候,心情就一點兒一點兒地變得惡劣起來:真晦氣,鳥屎不偏不斜落在車把上,不會有啥倒霉事吧?

一刻鐘后我已站在教育大廈七樓的辦公室里了。剛才上樓時在電梯間里跟美女同事開了個玩笑,我說如果這時恰好停電了,黑咕隆咚的,咱倆會不會發(fā)生點兒故事???她“咯咯”笑著說:故事你個頭??!這么一攪和,鳥屎給我?guī)淼囊钟粢矝_淡了??扇艘姑购葲鏊紩?,當(dāng)我拎起暖瓶準(zhǔn)備打水時,卻突然嗅到右手上有一股異味,正是那該死的鳥屎味兒。我趕緊丟下暖瓶,邊咒罵著麻雀邊抄起香皂洗手,足足洗了三遍,味兒才沒了,我這才舒了口氣。

正在這時,手機(jī)響了。

電話是老家計家窩鋪打來的,是遠(yuǎn)房本家弟弟計明輝。他在電話里噥噥唧唧說了足有三分鐘,我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兒子計洪濤今年上初中,不愿去鎮(zhèn)上的學(xué)校,想轉(zhuǎn)到城里的實驗中學(xué)念書。沒等他說完,煩惱就像一朵烏云從我心頭掠過,我竭力壓抑著情緒,語調(diào)還是夾帶著不滿:轉(zhuǎn)學(xué),咋不早說,這都啥時候了,你以為學(xué)校是你家開的?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突然傳來了女人的笑聲:我是洪濤他媽,大哥再想想法子唄,你辦這點兒事還不是小菜一碟?跟弟媳說話,我只好把口氣放和緩了一點兒:還小菜?這事真的有點兒難度……好吧,我盡力辦,過幾天我回去,詳情到時候再說。她的聲音馬上變得歡快起來:好,好,明越哥你費心了。

踩著我的話音,局里職教科的老付進(jìn)來了:呵呵,一大早就有人請,又上哪兒蹭酒去?我哭笑不得地說:還蹭酒?老家的電話,孩子想轉(zhuǎn)到實驗中學(xué)。老付撓撓腦袋說:如今這家長,都猴精猴精的,個個都成教育評估專家了,比咱局里的楊督學(xué)水平還高;從幼兒園起就貨比三家,哪個學(xué)校冒點兒尖,就一窩蜂地?fù)渖先?;今年扎堆去實驗,還不是初升高考試排了第一嗎?

我嘆口氣說:如今哪家的孩子都是寶貝,誰不想享受優(yōu)質(zhì)資源?。?/p>

我一句話又勾起了老付愛“放炮”的毛病:娘的,天天喊教育均衡,屁!把好老師都弄到城里來,鄉(xiāng)下學(xué)校都掏空了,這不是變著法勾引學(xué)生進(jìn)城嗎?城里是吃飽了,吃得肥頭大耳,農(nóng)村可成了癟茄子了。

我一直很佩服老付,這家伙說話冒失,可看問題挺深刻的。還真是,這些年,我們這個原來只有三萬多人口四平方公里面積的小縣城就像一個渾身插滿吸管的怪物,吮吸著周邊農(nóng)村的人口、資金、各種精華、養(yǎng)分,聚斂著一切資源,滾雪球般膨脹到了十多萬人口,城區(qū)控制面積擴(kuò)展到二十平方公里,迅速地成了三千多平方公里范圍內(nèi)占絕對統(tǒng)治地位的巨人,成了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娛樂、商貿(mào)、旅游、休閑、教育的中心。

說實在的,在我們遼西這片經(jīng)濟(jì)欠發(fā)達(dá)的區(qū)域,縣城才是農(nóng)民心目中的城市。因為縣城是他們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進(jìn)城逛一趟不會打怵。交通方便,客車通到村頭,幾乎是抬腳就走。進(jìn)城次數(shù)多了,自然不會迷路轉(zhuǎn)向,有人甚至吹噓熟悉縣城就像熟悉自家的炕頭。更重要的是縣城基本上解決了域內(nèi)平民百姓衣、食、住、行,物質(zhì)的精神的絕大部分需求,從嬰兒在醫(yī)院“呱呱墜地”到老人在殯儀館火化入骨灰盒的整個一生,大事小情基本都能在縣城解決。地市級、省會這些大城市呢,有機(jī)會搭得上邊的恐怕只有很少的幾件事:祖墳冒了青煙在那兒謀到了差事掙錢、進(jìn)廠進(jìn)工地打工掙錢,考上大學(xué)給高校送錢、患上癌癥、尿毒癥這樣的大病或心臟搭橋更換器官這樣的大手術(shù)給醫(yī)院送錢。所以那些城市是陌生的。那是高高在上的城市人的城,不是鄉(xiāng)下人的城。就拿這次計明輝給兒子辦轉(zhuǎn)學(xué)的事來說吧,他親大哥就在省城一個研究所上班,還曾是個副師級干部,況且省城的學(xué)校比我們這兒強(qiáng)多了,但他沒找大哥,而且我相信他根本就沒動過送兒子去省城讀書的念頭。

縣城是鄉(xiāng)下人的城,這個現(xiàn)實就尷尬了像我跟付科長這樣的小人物。在城里人眼里,我們就是鉆營到了一個差事有了城市戶籍的鄉(xiāng)下人,在領(lǐng)導(dǎo)眼里,我們是整天忙著處理雞毛蒜皮小事的職員。就像付科長這家伙說的那樣,我們是“窮局副科,沒權(quán)有責(zé);一堆爛事,一幫婆婆;喝酒靠蹭,下鄉(xiāng)沒車;夾緊尾巴,時常挨揢”。在大魚小魚紛爭的縣城里,我們連泥鰍都算不上??稍卩l(xiāng)下人眼里,我們就成了無所不能的大人物。比如在我老家計家窩鋪那個藏在山溝里只有五六十戶人家的小山村里,我的名氣很大呢,在縣教育局上班,還當(dāng)個什么科長呢。于是我就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計家窩鋪“駐縣城辦事處主任”,村里人有個大事小情都會來找我,像生個孩子、看個病,閨女兒子讀書、考學(xué)、報考咨詢專業(yè)、找工作,買大件商品打折,為芝麻綠豆大的事打官司,摩托車三輪車違章被扣、車撞了人或被車撞……我就得狗顛兒狗顛兒地跑前跑后張羅。

雖然說給計明輝兩口子的是模棱兩可的搪塞話,我知道事還得辦。于是就趕緊打電話聯(lián)系實驗中學(xué)的佟校長,可把他的辦電、宅電和手機(jī)打了個遍都沒聯(lián)系上,手機(jī)關(guān)機(jī),固定電話沒人接。唉!其實我挺理解他的,此時他成了手捧楊柳枝能給人帶來好運的觀世音,不知有多少人掘地三尺尋寶一樣地找他呢,擱我也不敢開機(jī)。當(dāng)然他會有另一個隱秘的號碼,局長、縣長那樣的大人物找他鐵定是信號暢通的,只是那號碼不會透露給我們這些小蝦米罷了。

直到晚上,我也沒能聯(lián)系上佟校長。陪我邊遛狗邊散步的妻子給我出主意:干脆直接上他家嘛。我笑笑沒吭聲。其實我早就想過堵他小子的老窩了,可登門造訪一個熟悉但不親密的人事情就有點兒復(fù)雜了:空手去吧,不好看,送點兒禮呢,我又抹不下臉,而且萬一事辦不成雙方臉上都掛不住,所以我一直猶豫著。好在天無絕人之路,走不遠(yuǎn)就遇到了付科長,他很神秘地告訴我:老佟喜歡清晨散步,早晨五點鐘準(zhǔn)時出門,你可以去小區(qū)門口等他。

第二天拂曉,我打破了多年養(yǎng)成的貪黑不起早的壞習(xí)慣,四點半就牽著狗以遛狗做幌子,在金苑小區(qū)門口等佟校長。徘徊過三個來回,手機(jī)上的時間剛跳到五點整,他真出來了。下面的事就順理成章了,我假作偶遇,假作突然想起一件小事麻煩校長。他先假作為難地回絕:今年名額有限,狼多肉少,不好辦啊,然后下了大決心似的說:罷了,大科長都說話了,我若不開眼也太那啥了……等我們商量一下吧。我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說商量就是答應(yīng)了,絕沒有商量后回絕我的道理。

誰知走出不遠(yuǎn)他又喊我,我心里“咯噔”一下,以為他變卦了。誰知到了跟前他問:孩子品質(zhì)咋樣,不靠譜的可別塞給我,你也最好別管,誰都不省心。我忙說:農(nóng)村孩子,挺樸實的。他說:拉倒吧!如今的農(nóng)村孩子可不是小綿羊了,管理跟不上,過幾天就添毛病,鬧起事來比城里孩子還瘋。

兩天后是大禮拜,休息。我一大早就乘班車回計家窩鋪老家。道不好,車慢還有點兒顛簸。本是三年前剛維修過的公路,按說該好走的,可早被拉礦石的超載車軋得坑坑洼洼的了。聽老付聊起過,如今的大貨車不超載就不掙錢,像拉礦石、鐵粉的車,超個三五倍是常事;而且不論是路政還是交警,遇到超載就罰款,罰過款就放行,反正軋的不是自家的道。超載車主舍了三五百的小頭卻掙了大頭,執(zhí)法者也不虧,遇到不要罰款小票的,錢就裝自個兒兜里了,真是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這樣治理超載,路不爛才怪呢。

反正我也不著急到家,就瞇著眼睛養(yǎng)神,由著司機(jī)慢騰騰地折騰吧。可我不急有人急,前座的女子就嘟囔個不停,先是說這老牛爬坡似的啥時能到家啊?接著就埋怨這公路爛成搓衣板了也沒人管,那些當(dāng)官的都是睜眼瞎。那女子穿一件黑底色帶白點的連衣裙,胸口開得很低,酒紅色的披肩發(fā)散發(fā)著好聞的香味,如果不是氣嘟嘟地板著臉,也稱得上是個很時髦的美女呢。

由眼前的女子我聯(lián)想到了計明輝媳婦,耳邊似乎又響起電話里那“咯咯”的笑聲。我這次回鄉(xiāng)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她,我要動員她進(jìn)城給兒子陪讀。

其實我跟計明輝的媳婦訾春穎只見過兩次面,一次在她婚禮上,一次是兩年前她進(jìn)城看病,具體看啥病我也沒弄清楚,帶她進(jìn)醫(yī)院交給妻子我就走人了。后來問妻子,她瞪了我一眼說你若是閑得無聊就去撓墻根嘛,一大老爺們兒問這干啥?

十多年前,訾春穎嫁給計明輝辦婚禮那天我恰巧放假回鄉(xiāng)。父母說,隨禮就你去吧,村上人都會去,趁這個機(jī)會你跟本家、親戚們近乎近乎,別讓人說你城里干點兒事就眼珠子長頭頂上瞧不起人。于是我就遵命去了。巧巧的第二天,遠(yuǎn)房本家二爺計文禮死了,我主動請纓說估計全村人也都會去,我去抬重(抬棺材),再跟大伙兒近乎近乎唄。父親瞪了我一眼,自己拎著鐵锨“噔噔”地走了,去給文禮爺打墓坑。

那天在訾春穎婚禮上,我的確見到了全村幾乎所有家庭的隨禮代表。他們也紛紛跟我打招呼,但幾乎都是禮節(jié)性的敷衍。嬸子、嫂子們這些女性還好,男人的眼球都被新娘子吸引過去了,因為新娘子實在是太漂亮了,簡直可以說是明艷照人。最不可思議的是,她沒貓在洞房老老實實地待著,偏要在外屋、院里瞎晃悠,仿佛是成心逗引這幫小叔子、大伯子、叔公公們。按我們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新娘子該“坐袱(福)”的,就是除了上茅房外要一整天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炕頭新被袱上。

婚宴上,新媳婦自然成了議論中心。在鎮(zhèn)上開商店的小老板高盛壓低嗓音告訴我們:明輝能娶這樣漂亮的媳婦,是借了他大哥的光。訾春穎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又不想一輩子窩在農(nóng)村,明輝爹允諾讓在省城的大兒子給她找份工作,她才嫁過來了。那年明輝的大哥剛從空軍副師級崗位上轉(zhuǎn)業(yè)到省城一個研究所,管政工,是所里的中層干部……

車還真是慢,我到家時已是小晌午了。剛進(jìn)屋母親就說中午咱們吃饸饹吧,用醬炸肉絲倭瓜花做澆頭鹵子。

他們沒問我回老家的目的,我也沒說,后來父親實在忍不住,問:明輝兒子那事,辦成了?其實我一直等著他問,因為我知道這事是他們攬的,我新?lián)Q的手機(jī)號碼,家鄉(xiāng)只有父母知道。

父母在村里很有人緣,村人都高看他們一眼,于是就常給我攬事兒。后來到我城里的家住了一段,看我焦頭爛額地為人辦事,有時還要搭上禮品,媳婦也借機(jī)告我黑狀,說我愛管旁人的閑事不顧家,實質(zhì)上是側(cè)面敲打他們,那以后他們就收斂了一些。這次就只給計明輝提供了號碼,沒親自出馬給我派任務(wù)。

其實也怪不得他們,在計家窩鋪這樣偏僻的山村,雖然年輕人都跑出去闖世界,僅靠老幼婦孺支撐著半死不活的村子,但祖宗傳下來的禮教傳統(tǒng)還沒抖摟凈。政治、經(jīng)濟(jì)資源由村干部和有錢的新貴把持著,可族權(quán)、倫常權(quán)還在家族頭面人物手里。其實頭面人物是個模糊的概念,在我們村叫“老崗子”,這是個不用票選也不用任命甚至不需要認(rèn)定的職位,只靠年齡、威望、人緣等因素自然地突顯出來并逐漸被大家認(rèn)可。況且,即使不奢求當(dāng)“老崗子”,也要在村里混日子嘛,所以積攢人緣終歸是鄉(xiāng)下人很重要的一件事。

母親動手揪南瓜秧上謊花的時候我就去了計明輝家。進(jìn)了明輝家大門,就見明輝他爹坐在老梨樹下的蔭涼里忙活著,腳邊一堆艾蒿,他正用艾蒿擰繩子,艾蒿繩陰干后,可做火繩掛在窗邊驅(qū)蚊子。我喊了一聲:大爺,忙著呢?他抬頭見我,笑著站起身,說快進(jìn)屋、快進(jìn)屋,并朝屋里喊:明輝,你明越哥來了!

明輝兩口子迎出來,看上去倆人變化都不大,只是明輝稍微有點兒佝僂了,訾春穎還那么苗條、漂亮。

來明輝家之前,父親給我簡單介紹了他家的情況:當(dāng)年明輝大哥確實給訾春穎在研究所找了份工作:看閱覽室兼給所領(lǐng)導(dǎo)收拾辦公室??刹坏桨肽?,明輝大哥就發(fā)現(xiàn)她跟行政辦公室一個副主任關(guān)系有點兒曖昧,就果斷地把她送回了計家窩鋪。第二年又生了孩子,心高氣傲的她無奈只好煞下性子,想熬過這兩年,孩子大一點兒再想轍?;钤撍?,兩年后明輝大哥犯了點兒小錯,被貶到工會打閑差,也就斷了她進(jìn)城當(dāng)白領(lǐng)的念想……明輝的狀況也不太好,他本是家里的“老疙瘩”,打小就被嬌寵,農(nóng)活不會做,成家后也隨著村里人外出打工??伤麤]手藝,只能做力工,掙錢少,還累,后來硬纏著大哥不放,大哥才硬著頭皮給他找了個輕省的活計,給研究所看大門……

進(jìn)了屋,跟明輝兩口子客氣了幾句后,我就直截了當(dāng)?shù)靥岢鲎屗麄兘o洪濤陪讀:找個房,給孩子做飯,經(jīng)管孩子做作業(yè)、能省出孩子的伙食費、住宿費,再找個不用死靠時間的工作賺點零花錢,兩不耽擱,挺劃算的。為了讓他們動心,我接著講了個陪讀家庭的故事:有個做買賣的,為給孩子陪讀專門在縣城買了套七十多平方的樓房,孩子高中畢業(yè)時,樓房就賣掉了,結(jié)果怎么樣?六年白住,還凈賺七萬。

我之所以極力動員他們陪讀,最主要的是怕承擔(dān)責(zé)任。正像佟校長所說,鄉(xiāng)下孩子若淘起氣來比城里的孩子還兇。我這幾年沒少往縣城各個初中、高中送學(xué)生,每次送學(xué)生都被要求留下電話號碼,認(rèn)同承擔(dān)監(jiān)護(hù)人的責(zé)任,于是就免不了隔三岔五地被班主任傳去談話,好聽的說法叫溝通,實質(zhì)就是挨訓(xùn)。好在這兩年時興陪讀了,家長去陪讀,我自然就能卸下?lián)樱⒆泳褪前烟焱眰€窟窿,也沒我啥事了。

明輝聽我說完,低頭想了一會兒,苦笑著說:城里那房價“嗖嗖”地漲,買房我就不指望了,再打工十年我也買不起,我呢,在省城有份營生,離不開;不過陪讀這主意還真挺好,讓她去吧,反正我爹媽身子骨都硬實,家里也用不著她……

明輝話剛出口,一直沒吭聲的訾春穎根本沒顧忌我這個大伯哥在場,張嘴就氣呼呼地說:咋,讓我去陪讀,還工作,想累死我啊,虧你們想得出?明輝漲紅了臉,低聲下氣地說:看你,急啥,這不是跟你商量嗎?看著明輝的窘態(tài),我心里暗笑,看來娶個漂亮媳婦還是要付出代價的,有時還要以人格、尊嚴(yán)為代價喲。

我早有思想準(zhǔn)備,訾春穎能嚇住明輝,可唬不住我。咱好歹在學(xué)校里混過,學(xué)校的教師群是女人扎堆的地方,我對女人的了解自然比明輝多得多。于是我笑呵呵地說:明輝你別說了,不去就不去唄,弟妹也有她的道理喲,農(nóng)村多好啊,大鍋飯大鍋菜,清淡可口有益健康,空氣也新鮮,閑了串個門,跟老頭老太們打打撲克、麻將,多自在啊;城里就不行了,亂七八糟的花花世界,沒意思;到處是商場飯館舞廳歌廳網(wǎng)吧美容院,人都變懶了學(xué)壞了,整天想吃啊玩啊,想著咋穿時髦咋整容漂亮,弄得滿大街是漂亮閨女帥小伙兒,可我難保你兒子在那環(huán)境里不學(xué)壞,到時候可別埋怨我……。沒等我的演講結(jié)束,訾春穎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忙不迭地說:我去我去,孩子一人放在那兒,我還真不放心呢……

正在這時,一個男孩蹦蹦跳跳地躥進(jìn)屋,明輝忙喊:洪濤,快叫大爺。男孩大方地看我一眼,很干脆地叫我:大爺。我們村的習(xí)俗,把大伯叫大爺,只不過這里的“爺”字要讀輕聲;倘若讀成重音,就成了對爺爺輩的稱呼了。眼前的計洪濤高鼻梁大眼睛,模樣隨他媽,是個很俊俏的男孩,而且是當(dāng)下很時髦的帶有女性化很秀氣的那種類型。我心里暗想,這樣的孩子在學(xué)校鐵定招風(fēng),是個不讓人省心的主兒,幸虧剛才忽悠訾春穎成功了。于是我很輕松地問了一句:跟大爺上城里念書,愿意嗎?計洪濤想都沒想就爽快地回答,愿意,我早就想去了。

說話間已到了午飯時辰,明輝爹進(jìn)屋吩咐兒媳:炒兩個菜,我陪你大哥喝兩盅。我忙說:別,別,家里早做好了。見我執(zhí)意要走,明輝送我出門,臨分手,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很羞澀地說:大哥,拜托你了,好好照顧她們娘兒倆……看得出,他對媳婦既不放心又舍不得,露出一副恨不得綴在媳婦褲腰帶上的樣子。我口中答應(yīng),心里說,疼媳婦也沒有這個疼法啊,怪不得訾春穎瞧不起你。

當(dāng)天下午我就乘晚班車回城。臨走時父親吞吞吐吐地囑咐我多個心眼,要看好明輝媳婦:把她弄到城里,出點兒啥丟臉事,對明輝爹媽沒法交代。我忙問:難道她在村里,名聲……。父親說:那倒沒有,可她心有點兒野,長得也太俊,不像咱莊稼人的媳婦,明輝挑不起架,怕她跟耗子見貓似的;在村里有八十只眼睛瞅著,自然沒事,可到城里那亂七八糟的地方,沒有拘管,能不能熬得住就難說了。我心里暗笑:老爹說話辦事咋越來越像個“老崗子”了;都啥年代了,還這樣迂腐,不要說城里不吃你三從四德、貞節(jié)烈女這一套陳詞濫調(diào),就是農(nóng)村你能拘管得住嗎?可我嘴里還是很爽快答應(yīng)著:知道,知道了!

佟校長突然來電話,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實驗中學(xué)提前一周開學(xué),讓孩子后天來校報到。我手忙腳亂地給訾春穎打過電話:明天就帶洪濤過來……。房子?還沒找到合適的,來了再慢慢找吧,這兩天,先住我家吧,我閨女恰好放假去姥姥家了。訾春穎“咯咯”地笑了兩聲:住你家,也不方便啊,嫂子能不煩嗎?我忙說:沒事,你嫂子可不是小心眼的人。說這話我還是有底氣的,因為這些年幾個親的疏的小姨子小舅子走馬燈似的在我家住過。

訾春穎和計洪濤是第二天坐晚班車來的,車進(jìn)站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我把他們拎著的行李、背包統(tǒng)統(tǒng)碼到電動車上,說:天不早了,咱去小飯館吃口飯吧,想吃面條還是餃子?

這句問話是我的發(fā)明,跟計家窩鋪的很多親友都說過,效果頗佳。只要順著我的話說下去,自然只會在面條和餃子中選擇,而面條、餃子即使敞開肚皮吃也花不了幾個錢。其實動這點兒小心眼我也是無奈,如果每次都窮大方,我那微薄的小金庫實在支撐不了;到妻子那兒申請報銷招待費呢,次數(shù)太多、數(shù)目稍大就免不了被沒鼻子帶臉地一頓訓(xùn)斥。

可今天這招失靈了。一聽說上飯店,計洪濤馬上來了精神:大爺,這兒有肯德基嗎,我在省城大爺家吃過,真好吃。我隨口說了一句:沒肯德基,有佳香基。他自來熟地拽住我的衣袖:那,一定離得挺遠(yuǎn)吧?話趕到這個份兒上,我只好說不遠(yuǎn)不遠(yuǎn)??尚睦镞€盼望訾春穎說出愛吃餃子或面條的話來,可惜她的目光被一個姑娘的白裙子吸引過去了,沒理會我倆的對話。我只好推著電動車帶他們?nèi)ゼ严慊?/p>

佳香基的生意看起來不錯,人很多,門臉和屋頂紅紅綠綠的彩燈營造出熱烈氣氛,墻壁、餐桌甚至窗玻璃上都貼著鮮艷的卡通畫,二樓還有兒童樂園免費供就餐的孩子游戲。環(huán)境確實優(yōu)雅,難怪對孩子有吸引力。

看來到這類場所計洪濤比我還在行,按他要求,我們點了香辣雞腿堡、牛肉漢堡、家鄉(xiāng)雞肉卷、薯條、雞肉串、果珍和冰淇淋,本來他還想點玉米棒和水果派,被他媽阻止了:想吃苞米家里有的是,不要。我心里暗想:得,小金庫又見底了!可面子還是要撐的,于是干脆又點了兩瓶啤酒和三杯酸梅汁。

讓我生氣的是,可惡的計洪濤邊啃著雞腿堡邊炫耀他的見多識廣:這個沒有肯德基香,上次我吃的比這強(qiáng)多了……。后來還是訾春穎呵斥了一句:這些好吃的,咋還堵不住你的臭嘴,跟你爸一樣沒見過大天!他這才閉上了臭嘴。

餐廳里飄起輕松的音樂,我啟開啤酒瓶,把一瓶推給訾春穎。她搖搖頭,端起酸梅汁喝了一口,很興奮地說:好喝!城里就是比鄉(xiāng)下強(qiáng),我懷洪濤時想喝點兒酸的,啥也沒有,只好喝兌了水的老陳醋。我沒說話,把另一杯酸梅汁也推給她,然后端杯喝了一口啤酒。

正在這時,有三個人推門進(jìn)來,兩口子帶一個小男孩。女的進(jìn)門就笑著跟我打招呼:計科長,你也在這兒?我抬頭,認(rèn)識,但只是普通的認(rèn)識,她是實驗中學(xué)的團(tuán)委書記兼音樂教師,叫楚曉紅,前年省里少兒藝術(shù)節(jié)我曾請她給選手做過輔導(dǎo)。

看來楚曉紅也是個愛饒舌的主兒,她打量訾春穎一眼,笑著問我:這是嫂子吧,真漂亮哦!我“刷”地紅了臉:不是,老家親戚,來陪讀的。并轉(zhuǎn)臉對訾春穎介紹說這位是實驗中學(xué)的老師,說不準(zhǔn)還會教洪濤呢。不過我馬上發(fā)現(xiàn)這幾句話說得很糟糕,因為楚曉紅似乎比川劇變臉還快地迅速轉(zhuǎn)換了笑容,由開朗的笑換成了窺見他人隱秘的那種意味深長的哂笑。不過也怪不得她瞎猜疑,環(huán)視周圍的顧客,幾乎清一色以家庭為單位,多是一男一女帶著孩子來的。

我這里難掩窘態(tài),可訾春穎比我老到多了,她根本沒看我跟楚曉紅,只是笑呵呵地摸摸楚曉紅家孩子的頭:這孩子,真俊,長大準(zhǔn)是小帥哥,幾歲了?楚曉紅借機(jī)會趕緊搭訕:鴻業(yè),快告訴阿姨,幾歲了……

出了佳香基的門,訾春穎看著我說:剛才那女老師,好像跟你挺熟啊。我咳嗽一聲說:工作上有那么一丁點兒聯(lián)系,她連你嫂子都不認(rèn)識,能算熟嗎?訾春穎也許是想起了剛才的場景,“嘿嘿”地笑了兩聲。

此時已是人們吃過飯上街溜達(dá)的高潮時刻,佳香基前邊的小廣場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人,靠近廣場南端的廁所處,一對音箱放著歡快的樂曲,五六十個中老年男女在賣力地扭秧歌。又轉(zhuǎn)過一條街,就到了城中人工河河邊。這里是另一番景象,沿著河邊一字排開,有一些人正在焚香、燒黃表紙,隨風(fēng)飄過來香煙和紙灰的碎末。我恍然地說:哦,今兒是中元節(jié)啊。記得前幾天城管就貼出了通告,禁止城區(qū)燒香燎紙,沒想到這群善男信女們都跑這兒來燒了。

訾春穎聽我說“中元節(jié)”,接過話頭:還中元,不就是鬼節(jié)嗎?計洪濤好奇地問:鬼還有節(jié)?我就給他解釋了兩句:今天是農(nóng)歷七月十五,傳說所有鬼魂都能自由活動,信這種說法的人就燒點兒紙錢祭祭他們,也有借機(jī)給祖宗先輩燒紙的。聽我講完,訾春穎不解地問:咋城里人也信這個?我說:嗐,城里人還不大多是農(nóng)村搬進(jìn)來的;再說這些人燒紙,是借個名目給自己燒呢,有求升官發(fā)財?shù)模星笃桨步】档?,?dāng)?shù)鶍尩臒墙o子女求考上大學(xué)、找個好工作;光棍嘛,自然是想求個媳婦、情人嘍。訾春穎“撲哧”一聲笑了:明越哥,那你也該買點兒紙燒燒啊。

由于有小姨子、小舅子寄宿的經(jīng)歷,我本以為讓訾春穎母子在我家住幾天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可事實證明我錯了。

領(lǐng)著訾春穎母子倆上樓,剛打開屋門,我家小狗毛毛就沖過來一陣狂叫。她們母子倆倒都沒害怕,計洪濤甚至還有些驚喜,訾春穎卻皺皺眉:明越哥,你住樓咋還養(yǎng)這玩意兒,多臟啊。

都說狗這種動物認(rèn)親,這話恐怕有道理。小姨子、小舅子們來時,毛毛象征性地叫兩聲就完事了,可對這母子倆卻叫個沒完,后來放過了兒子,專追著當(dāng)媽的腳跟狂吠。訾春穎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你咋就看我不順眼呢?我本來想跟她開句玩笑:它是小母狗,嫉妒你漂亮唄。可我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咽回去沒說,畢竟是大伯子嘛。

毛毛終于累了,趴在床腳下伸著長舌頭喘氣。訾春穎在各個房間走了一圈,有些不屑地說:明越哥,都說你是挺大的干部,咋住這么小的房子,還沒有我鄉(xiāng)下那破瓦房寬敞呢,這窄窄巴巴的地方我可住不慣。我實在聽不下去,就轉(zhuǎn)個彎兒譏諷她說:是啊是啊,你的房子若能挪到這兒,那可就值錢嘍。她這才知趣地閉嘴。其實我并不是故意讓她下不來臺,主要是怕她說順了嘴被我妻子聽見。妻子昨天還磨叨,嫌我沒能耐,換不了大房子,若再聽見有外人貶損,她能受得了?

妻子回來了。訾春穎果然沒說房子的事,只是不斷夸妻子不見老,有氣質(zhì)、有本事、有福氣,還說農(nóng)村老家的人都夸她心眼好呢。妻子被恭維得很舒服,也情不自禁地反過來夸了她兩句。我看倆人互相吹捧得差不多了,再夸下去就會產(chǎn)生審美疲勞了,就說:休息吧,明兒還都有事呢。她們這才住嘴,妻子把她娘倆安頓到女兒的房間。

躺在床上,妻子突然嘀咕了一句:哼!陪讀,陪兩年就陪成城里人了,農(nóng)村多好啊,這幫人偏要往這兒鉆。我笑笑說:城里堵車,房貴,還有霧霾,可沒見幾個城里人回鄉(xiāng)下,你不常吹牛角溝娘家好嗎,山清水秀,空氣新鮮,回去住兩天試試,冬天凍鼻子,夏天像蒸籠,蚊子蠓蟲亂飛,雞屎狗糞遍地……。妻子生氣地捂住耳朵:別說了,煩人!

有外人寄宿的確不方便,早晨一起床,問題就顯現(xiàn)出來了。我家衛(wèi)生間除了用于方便還要兼做化妝室,真沒想到兩個中年婦女洗臉描眉要占用那么長時間,一直不怎么注重儀表的妻子待在里面的時間似乎也比往日長得多。我還好,起床早,計洪濤就慘了,憋得小臉都白了。

妻子上班先走了。訾春穎意猶未盡地進(jìn)衛(wèi)生間補(bǔ)妝,她邊檢點著妻子簡易梳妝臺上的化妝品邊說:嫂子掙錢也不少,咋用這些破玩意兒?對了,明越哥,我嫂子也不漂亮啊,還沒我好看呢,當(dāng)初是不是她猛勁追的你?轉(zhuǎn)進(jìn)廚房,她又說:哥你好歹是個干部,她一個破護(hù)士,該她做飯、好好侍候你才對嘛,如果你兄弟明輝是掙工資的國家干部,我連洗腳水都愿意給他端。

我不便解釋妻子工作忙所以家務(wù)活干得少,只好順著她的話茬說:看明輝兄弟對你多好,你讓他往東他不敢朝西,掙錢都交給你,不賭不嫖,不抽煙不喝酒,這樣的好人,你該知足了。誰知這句話反倒勾起了她的牢騷:好,哪兒好???要文化沒文化,要手藝沒手藝,窩窩囊囊地掙那幾個小錢,一個男爺們兒,煙不出火不進(jìn)地還不如個娘們兒,跟他,我早就過夠了。

她的話大大出乎意料,我忙說:都說女人是男人的學(xué)校嘛,他窩囊,還不是因為你太能耐,把他欺負(fù)傻了,以后對他溫柔點兒,男子漢氣概也靠培養(yǎng)嘛。她嘆口氣,沒再說話。

我倆送計洪濤去了實驗中學(xué),辦完入學(xué)手續(xù),我把家里鑰匙交給訾春穎讓她回家,我去上班。中午我跟妻子腳前腳后進(jìn)家,訾春穎已把午飯做好了,大米飯,菜是熗拌土豆絲、肉片炒青椒,還有一碗雞蛋西紅柿湯,紅紅綠綠地擺在飯桌上很好看。妻子有些過意不去,就客氣說:你是客人還麻煩你做飯,又轉(zhuǎn)頭命令我,以后你早點兒下班回來買菜做飯。訾春穎看了我一眼說:不用不用,大哥工作忙,反正我也閑著沒事……

訾春穎雖已是三十四五的中年婦女,還是有些孩子氣。那天妻子的珍珠項鏈不經(jīng)意地落在了衛(wèi)生間的梳妝臺上,訾春穎掛著自己脖子上,還穿上了妻子最喜愛的那套綴著亮片的黑色套裙,特意擺了個造型讓我看:明越哥,看我穿這身衣服好看不?我忙點頭說:好看好看,你人漂亮,也挺有氣質(zhì)的。誰知她聽了我的夸獎,沒見高興,反倒垂下眼皮嘆了一口氣:還漂亮啥?都老成干豆角子了。

最讓我感到不便的是晚上,這天妻子替同事去值夜班,計洪濤也去學(xué)校上晚自習(xí)。訾春穎跟我一起看電視,她喜歡相親搞對象這類的頻道,看電視劇呢,又時不時來上一段床戲,弄得我倆都挺尷尬。我只好到客廳去上網(wǎng)。沒想到不大一會兒她也跟了過來:明越哥,教我上網(wǎng)唄,都說這玩意兒好,孩子們上網(wǎng)都著了魔似的。我忙說:好好。就讓出位子給她,心想,快幫她申請個QQ,讓她跟網(wǎng)友黏糊上我就解脫了。

訾春穎人聰明,又有挺好的文化底子,還在研究所待過幾天,打字和上網(wǎng)那點技能一點就透,不一會兒就學(xué)會了。這以后的幾天,她迅速地迷戀上了電腦,不僅成功地跟網(wǎng)友黏糊上,還進(jìn)了兩個群;其他如看肥皂劇、聽流行歌曲、瀏覽明星八卦、非誠勿擾、進(jìn)淘寶網(wǎng)自然不在話下了。

訾春穎到我家的第六天晚上,又是我跟她兩個人在家。她在客廳興致勃勃地上網(wǎng),我在臥室歪在床上看小說,小狗趴在床腳下打著呼嚕。正在這時訾春穎突然一聲尖叫:啊!快來,明越哥。我撇下雜志,沖進(jìn)客廳,訾春穎一步跨過來,左手一把攥住我的胳膊,右手緊張地指著窗戶:看,看,那是啥?我驚慌地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原來窗紗外趴著一只拖著長尾巴的壁虎。我忍不住笑了:不就是只壁虎嗎?鄉(xiāng)下啥沒見過,耗子、蛇,比這大的動物不有的是?可她沒說話,攥我胳膊的手也沒松開,還順勢把頭枕在我肩膀上,我清晰地感覺到她的身子在微微地顫抖。我腦袋“轟”地一下,覺得渾身的血都涌上來……

恰在這時,跟著我跑過來的毛毛突然“汪”地一聲撲過來咬住她的鞋子,拼命拉扯。小狗忠心護(hù)主,以為她在欺負(fù)我,就憤怒地沖上來幫我跟她爭斗。

在那一瞬間我迅速恢復(fù)了理智,說:你真害怕啊,我?guī)湍阙s跑吧。就掙脫她的手去趕窗紗外的壁虎,壁虎見我過來,很驚恐地扭著身子逃跑了。

回到臥室,小說再也看不下去,聽動靜隔壁的訾春穎又坐在了電腦桌前,似乎沒受到剛才插曲的影響??晌腋杏X被她接觸過的胳膊和肩頭都麻酥酥的。我邊打開電視邊推測著她剛才失態(tài)的原因,是故意找個借口想跟我親昵還是確實被壁虎嚇壞了呢?想了一陣也沒個頭緒,于是我點燃一支煙。不想了,不管她有意還是無意,是天真無邪還是別有用心,我明天都得抓緊給她租房了。

我是教師出身,還是學(xué)文學(xué)的,教育大家文化大師的好東西沒學(xué)會,可瞎浪漫假斯文卻學(xué)會了。敢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臆想中的情人多得是,可又生性膽小,一見真章就蔫了。尤其是對偷香竊玉這類事有豐富的想象,也有實實在在的恐懼。況且無論相貌、地位還是金錢我都不具備奢侈地泛濫感情的條件。尤其是跟訾春穎,更得保持安全距離,我們鄉(xiāng)下習(xí)俗,大伯子跟兄弟媳婦開玩笑都是犯禁忌的,“寧可跟叔公公手拉手,不愿在大伯子面前走”嘛。雖然如今農(nóng)村也開放多了,這一習(xí)俗連最傳統(tǒng)的“老崗子”也不好意思提起了,可影響還在,大伯子跟兄弟媳婦關(guān)系不清楚還是要被加倍恥笑的。

敲門聲,計洪濤回來了。開門時我就打定了主意:明天就去找威哥,抓緊給她們母子租房子。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打電話給威哥。

有人說在大城市里辦事按規(guī)矩、競爭靠實力,是人際關(guān)系相對淡漠的地方。即使有一些“同學(xué)會”“同鄉(xiāng)會”什么的也是小人物們的無聊把戲,起不了大作用。這話對不對我不甚了解,畢竟沒在大城市混過嘛。可在我們梨州這樣的小城市遇到個大事小情,往往更多還是要倚仗“關(guān)系”。

既然辦事需要拼關(guān)系,關(guān)系網(wǎng)也就顯得很重要了。

“威哥”大名叫喻家威,是招商局的辦公室主任。雖然官不大,可他熱心腸、精力旺盛、為人俠義,而且路子廣,好像在小城里沒有他不認(rèn)識的人,也沒有他辦不成的事。這些年幫人辦過各種事,托過各種人,積下了人脈,竟慢慢鼓搗出了一個關(guān)系網(wǎng),他成了網(wǎng)中心的蜘蛛,有難事找威哥,成了網(wǎng)里人的共識。我是幾年前拐彎抹角地認(rèn)識了威哥的,他也確實給我辦成過幾件事。其實后來我才明白,我之所以有幸被他織進(jìn)了關(guān)系網(wǎng),是因為我手里也掌握著針鼻大的教育資源。

聽了我的電話,威哥在那頭“哈哈”笑著說:嗐,小事,我們小區(qū)后邊就有閑房,別看是平房,可挺寬敞的;啥房租不房租,別提,都是哥們兒。我留了個心眼,說:親兄弟明算賬,還是定下吧,也是個長久之計。他在那頭又是一頓“哈哈”:也是,也是,那你看著給吧,那頭哥們兒沒說的。

當(dāng)天下午我就領(lǐng)訾春穎去看房子,并在那里見到了威哥。房子確實如威哥所說很寬敞,獨門獨院,房東兩年前就搬樓上住了,水、電都現(xiàn)成,電話線、有線電視插頭也是接上就能用,而且還有房東淘汰不用的雙人床、煤氣爐具和冬季取暖用的土暖氣。看得出來訾春穎對房子很滿意,進(jìn)而也對剛見面的威哥有了好感。趁威哥跟房東談房租的空當(dāng),訾春穎悄悄對我說:威哥是個能干大事的人,不像你們哥們兒。我抬頭看她一眼,心里說不知啥標(biāo)準(zhǔn)你把我跟計明輝劃到一起去了?卻一下子瞥見她眼里露出的熱烈的眼神,我心里一緊,有些后悔介紹威哥給她認(rèn)識并幫忙租房子了。

妻子心眼好,聽說訾春穎租到了房子,就說:你歸攏歸攏,把鍋碗瓢盆揀一些出來,明天給她娘兒倆送過去,剛支門過日子不容易呢。恰好第二天是周末,我去小區(qū)前找了個板車,蹬車師傅幫我把歸攏出的廚房用具,連同去年年末單位當(dāng)福利發(fā)的電飯鍋和一個煤氣罐搬上車。等我們趕到新租的房子時,先于我們到的訾春穎已經(jīng)把屋里打掃干凈,床也鋪好了。

板車師傅剛卸下那堆雜物離開,威哥就“哈哈”笑著進(jìn)門:搬過來了,好!好!看缺啥少啥,到我那兒去拿。又指指我對訾春穎說:有啥為難事找我,明越我們都是好哥們兒。訾春穎臉上綻開嫵媚的笑容:以后少不了麻煩威哥的。

寒暄了一會兒,威哥接了個電話,說我有點兒破事,先走了,沒法子,周末也閑不住。說著就“哈哈”笑著走了。待他走遠(yuǎn),我從衣兜里摸出了一張五百元購物卡:這是商業(yè)城的卡,你去買個小一點兒的電視或買個電磁爐吧。訾春穎推開我捏著卡的手:不要不要,我有錢,家里的存款折我裝著呢,說著她拍了拍上衣口袋。我笑了笑,把卡放在了床上,她也沒再推辭。

忙到小晌午,我看布置得差不多了,就說你接著拾掇吧,我得回去了。訾春穎卻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明越哥你別走,我去門口買點兒菜,中午喊嫂子過來,一起吃頓飯吧。我忙推辭,這缺東少西的,吃啥飯?她攥緊我的胳膊:咱好歹也算搬一回家呢,搬新家可是講究要吃頓迎新飯的。聽她這么說,我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地有些猶豫,她以為我答應(yīng)了,就眉開眼笑地去洗臉,準(zhǔn)備出門買菜。

恰在這時,我的手機(jī)響了。打開,是文聯(lián)主席老柳的電話:老計,馬上到梨州飯店來,陪酒,來了幾個哥們兒文友,咱們會會。我急忙打手勢制住正要出門的訾春穎。關(guān)掉電話,我說:真不巧,我得去趕個場陪一幫哥們兒。

她有些惆悵地嘆口氣,接著眼神迷離地望了我一眼,說:那以后你常過來看看,就把這兒當(dāng)你第二個家吧。

在工作之余我愛鼓搗點兒文字,也在省市文學(xué)雜志上發(fā)過幾篇小說??h城文化圈本是一汪淺水,不要說大魚,就是小魚也就有數(shù)的那么幾尾,物以稀為貴,我這小蝦米也就被尊稱為作家,搖身變作文化人,跟文聯(lián)主席、作協(xié)主席這幫人也就成了哥們兒。

這次是鄰縣一幫文友過來,美其名曰采風(fēng),其實主要就是逛逛當(dāng)?shù)氐纳剿俅橐活D大酒。文聯(lián)主席老柳上午領(lǐng)他們游覽了吉祥寺和金鳳山。中午坐到酒桌前時想起了我,因為我的喝酒水平遠(yuǎn)遠(yuǎn)高于文學(xué)水平,是陪客的最佳人選。

我匆匆趕到酒店時,客人和老柳邀來的陪客都已到齊。鄰縣來訪的文友是五個人,四男一女,我都熟悉。本縣的陪客算上我是四個,三男一女。我到得還不算晚,酒菜還沒上桌,他們正云山霧罩地閑侃。見我進(jìn)屋,來訪的鄰縣文友都起身跟我握手寒暄,然后坐下繼續(xù)被我打斷了的高談闊論。老柳這家伙是寫劇本的,健談,常會弄出些新鮮話題挑起大家的爭論,據(jù)他說這樣很容易摩擦出創(chuàng)作的靈感火花。我側(cè)耳聽了一會兒,這回老柳弄出的話題還挺高雅:城市與人。我記起前一段時間省作家協(xié)會發(fā)起組織了一個“文學(xué)擦亮城市”的系列活動,特邀一批知名作家描寫省內(nèi)的十四個城市,效果不錯,影響也挺好,估計老柳是照葫蘆畫瓢從這件事里淘出的話題。

我剛來不便插嘴,只好洗耳恭聽。年齡最長的客人老賈似乎在接續(xù)因我進(jìn)屋被打斷的話頭:城市是老人的天堂,冬天屋里有暖氣,夏天在樹蔭下打撲克,下象棋,搓麻將,動不了時進(jìn)老年公寓,不過,死了還得埋回農(nóng)村老家祖墳。

來客中唯一的女子綺夢是寫詩歌的,她尖著嗓子接著老賈的話茬說:我覺得城市像鋼琴,人像琴鍵,有低音中音高音,一雙巨手把它們彈撥起來,就有了或優(yōu)美或蹩腳的樂曲。

老穆是鄰縣的文聯(lián)主席,他笑嘻嘻地說:我看城市像染缸,人像白布,摁里面打個滾兒,變色了,有的大紅大紫,有的變黃、變綠,變得黑不溜秋了。

筆名叫凍魚的董宇峰搶著說:我說城市像個大水庫,人就像小河小溪,不管清水還是污水,它都能接納、包容、沉淀、混合,最后都成了庫容水,能養(yǎng)魚,能灌溉,能飲用。

老柳聽大伙兒說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說:我看城市是個大舞臺,人就像演員,名角施展才華做大事當(dāng)大款,跑龍?zhí)椎膿祜嬃掀孔邮掌茽€也能生活……

聽他們說得津津有味,我失去了加入討論的興致,就湊到實驗中學(xué)的團(tuán)委書記兼音樂教師楚曉紅的身邊,估計她是被老柳邀來專門陪女客人的。我剛進(jìn)包房時就瞥見坐在角落的她。她雖然也偶爾寫幾首小詩,可顯然跟鄰縣的文友們不熟悉,就沒參與討論,孤零零地一人溜邊閑坐著。

即使不是今天偶遇,過一兩天我也會找楚曉紅,跟她有工作上的事要商量:省里要舉行少數(shù)民族少兒藝術(shù)節(jié),縣要組隊參加,其中蒙古族特色樂器馬頭琴演奏是必上的節(jié)目,這事自然該我這個教育局綜合科科長負(fù)責(zé)。

楚曉紅聽我說完,就點點頭說:馬頭琴節(jié)目咱有老底子,沒問題,不過琴還得添幾把。我高興地說,行行,這我負(fù)責(zé)。楚曉紅笑了:有領(lǐng)導(dǎo)支持,獲獎沒問題。我突然想起了計洪濤,就說:你看能不能讓計洪濤也跟著練琴,那孩子你見過的。楚曉紅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瞟了我一眼,臉上露出了曖昧的笑容:行啊,那孩子挺招人喜歡的,看他媽的面子我也不能拒絕嘛,科長你挺有眼光啊。

我剛想解釋,詩人綺夢突然回過頭來:計哥,妹子大老遠(yuǎn)過來,你也不陪我嘮幾句體己嗑,咋,眼里只有美女啊,嘮得還這么熱乎,紅顏還是藍(lán)顏???我忙說,美女妹子正出口成詩,我怎敢攪了你的雅興啊。楚曉紅也笑著回答:你計哥啊,是有紅顏知己了,怎么能是我呢,又丑又笨的。綺夢“咯咯”地笑了:沒想到,沒想到,計哥也會趕時髦了,啥樣的女人能降得住計哥啊,坦白,坦白!

我正不知道說什么好,恰巧此時門開了,幾個服務(wù)員端著熱騰騰的菜進(jìn)來。老柳高聲說:各位哥們兒,打住,打住,咱換下一個話題嘍,入座,喝酒!我松了一口氣,站起身幫著老柳招呼文友們?nèi)胱?。按我們?dāng)?shù)匾?guī)則,客人都被讓到對著門口的尊位,但綺夢是個從來不守規(guī)矩的主兒,她笑嘻嘻地推拒了老柳給她指定的座位,坐到了我的身邊。

酒桌上自然是談笑風(fēng)生、觥籌交錯,喝得狼煙四起、一片狼藉。這期間妻子給我來了個電話,問都十二點了咋還不回家?我趕緊捂著手機(jī)溜到廁所,告訴她說我跟老柳一塊兒喝酒呢,外地來了一幫碼字的朋友。妻子這才放心,按慣例嘮叨了一句多吃菜少喝酒就掛了電話

訾春穎不到一個月就深切地感受到生活在城里的好處了。最起碼不用貓腰撅腚地?zé)箦佋盍耍婏堝侂姶艩t煤氣罐炒菜做飯都方便。懶了不做飯也行,想吃啥出門都現(xiàn)成。就連當(dāng)?shù)剞r(nóng)家常做的大餅子、煎餅、爐糕子、饅頭、小米水飯、饸饹條什么的也都很地道,因為經(jīng)營者早已熟練掌握了制作的訣竅。想穿啥漂亮衣服呢,也不用看誰的臉色了,即使光胳膊露大腿也沒人說三道四。街上干凈無塵,就連穿白涼鞋上街也不再沾泥。而且除了做飯沒旁的活計,可以盡情地逛商場、遛步行商業(yè)街了。

最讓她高興的是,沒過幾天就聯(lián)絡(luò)上一幫同鄉(xiāng),很多都是跟她一樣來陪讀的。頭兩天她們還只限于一起買菜逛商場,一星期下來就結(jié)伴去了任胖子家。任胖子媳婦也是我們窯灣鎮(zhèn)同鄉(xiāng),她在紅云小區(qū)樓底買了個車庫,改造成了棋牌室,整天攢上一伙人熱熱鬧鬧地打麻將。

當(dāng)然,讓她更深切地感受到城里生活無比自由快活的,還是結(jié)識了威哥。

那段時間我挺忙,所以只到訾春穎家去過兩趟,第一趟是她搬過去十多天后的一個周末。我去的時候是上午九點多鐘,可院門關(guān)著,推推,里面插著。我有些納悶:莫非早晨還沒起床?敲了敲門,里面有人搭話,又過了一會兒,門開了,讓我驚訝的是,開門的竟是威哥。

威哥大概早聽出了是我,所以表情很自然,像平日一樣地跟我打招呼:來了,計老弟,今兒也休息呀,你進(jìn)屋,弟妹在呢,我有點兒事先走了。

我滿腹狐疑地進(jìn)屋,一眼就看明白了,他倆剛做完男女間最親密的接觸活動。窗簾遮著,屋里飄著一股類似生豆?jié){的那種腥味兒,床上歪歪扭扭地擺著兩只枕頭。訾春穎正在手忙腳亂地整理床鋪,頭發(fā)有些散亂,臉色泛著潮紅,鼻尖上沁出細(xì)密的汗珠。也許是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來,她神色還有些慌張,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怯怯地喊了一聲明越哥。遇上這尷尬的場面我也沒了主意,只好用盡量平淡的語氣說了一句:你忙吧,我沒事,只是打這兒路過,進(jìn)來看看。

我還真不能說啥,交淺言深君子所忌嘛,不要說是遠(yuǎn)房兄弟,就是嫡親的,大伯子能跟兄弟媳婦理論這種事嗎?人家兩廂情愿,能聽得進(jìn)外人說三道四嗎,這種事就是親爹親媽也管不了。再說,即使想勸,也得避開這樣尷尬的場合啊。

不過我還真有點兒佩服威哥,跟一個毫無瓜葛的陌生女人認(rèn)識沒幾天就能勾引到手一同滾到床上去,真有殺伐決斷、快刀斬亂麻的大將風(fēng)度啊。果然如訾春穎所說,是塊做大事的料子呢。

第二次去她家是將近一個月后。那天我們村的小老板高盛進(jìn)縣城辦事,打電話喊我:我就在教育大廈樓下呢,趕緊下樓。我忙跑下樓,他從轎車后備廂里拎出兩條鼓囊囊的蛇皮袋,說是明輝父母捎給明輝媳婦的。我捏了捏,大一點兒的袋子裝的似乎是地瓜,小一點兒的袋子應(yīng)該是大棗。下班后,我就用電動車馱著蛇皮袋去了訾春穎家。門鎖著,我剛要轉(zhuǎn)身離開,訾春穎從胡同口進(jìn)來,隔老遠(yuǎn)就打招呼說明越哥來了,我上街買點兒東西,說著就摸鑰匙開門。我卸下蛇皮袋,調(diào)轉(zhuǎn)車頭說:洪濤爺爺捎來的,你拎進(jìn)去吧。

訾春穎沒彎腰去拎蛇皮袋,而是對著我后背說:咋剛來就走,對我有意見也不至于連屋也不想進(jìn)吧,明輝可是托你照顧我們娘兒倆的。

我只好拎起裝地瓜的蛇皮袋進(jìn)屋。她把裝棗的袋子撂到桌子上,問我:明越哥,咋不說話,是不是覺得我是很隨便的放蕩女人,懶得搭理我?我忙說我可沒那么認(rèn)為,這陣子也確實忙。她冷笑一聲:虧你還寫小說呢,一點兒也不懂感情,更不懂女人,你們男人有事業(yè),下班可以喝酒,K歌,上網(wǎng),事多著呢,可以整日在外瀟灑,跟女人鉆被窩只是感情的一小部分。我們就不同了,女人可是把感情當(dāng)日子過的,你知道沒有男人的日子有多難熬嗎?沒有感情滋潤的女人多凄涼嗎?女人再剛強(qiáng)也是女人,何況我這個不起眼的女人,說白了就是莊稼院跑出來的留守婦女,剛到這兒人生地不熟,一點兒感情寄托都沒有,我是跟威哥好,咋了,他好歹還常來看看我呢。

雖然見她有些激動,我還是勸了她幾句:說跟你好的人也就是個逢場作戲,別太認(rèn)真,不會有啥結(jié)果的,明輝是好人,對你可是實心實意的,再說孩子都這么大了……雖然不講啥三從四德了,可還是不能太隨便,名聲還是很重要的。不過話出口,連我自己都覺得干巴巴的。

訾春穎又冷笑兩聲:你咋跟村里老頭老太太一個腔調(diào)?別提你那個好兄弟,沒鋼沒火,一點兒男子漢氣魄都沒有,像個小女人。再說整天在外,回家日子有數(shù)的,我跟守活寡也差不多,村里一幫老弱病殘,有幾個年輕的也都是庸俗不堪的臭狗屎,偷人都沒有合適的;你說我隨便,告訴你吧,像高盛、鎮(zhèn)上飯店的廚師劉沈陽都勾搭過我,被我罵跑了;高盛有了幾個臭錢就到處找女人,以為女人會爭著往他被窩里鉆,劉龍新仗著小白臉以為自個兒是潘安,扯仨拽倆還到處炫耀,我若隨便,早跟他們上床了,我親爹娘都拿我沒轍,就憑村里那些老家伙,能擋得住我嗎?

瞥一眼她因激動變得醬紫色的面容,我知道再說啥也是白扯了,可還是有點兒擔(dān)心地提醒她:那,他……他媳婦?

雖然跟威哥挺熟,可有事都是在酒館飯桌上或電話里嘮的,我從沒去過他家,不甚了解他家的情況。倘若河?xùn)|獅吼,不僅訾春穎有麻煩,我也會跟著鬧心的。訾春穎聽我問起威哥媳婦,臉色逐漸恢復(fù)了白里透紅的本色,她告訴我威哥媳婦是小學(xué)教師,很老實,威哥在外笑呵呵的,在家就變成另外一個人,經(jīng)常打媳婦,媳婦見他就像耗子見了貓,自然不敢管他的事,她也曾勸過威哥以后對媳婦好點兒,女人都不容易呢。跟我念叨這些事時,訾春穎的語氣很淡定,給我的感覺好像她才是威哥的原配夫人,她這個寬宏大量的原配正在勸老公要對小三寬容大度一點兒似的。

縣城太小,花花事傳得比秋風(fēng)還快。這天剛上班付科長就溜到我辦公室聊天。他借著開玩笑提醒我:管管你兄弟媳婦吧,再這樣瘋下去,漂亮的弟妹歸了別人,你兄弟就得成光棍了。我吃了一驚:你咋知道的?他笑著告訴我:說聽媳婦說的唄。他媳婦在縣文化館上班,工作清閑,跟訾春穎打過麻將,回家跟老付念叨說那幫打麻將的女人臉皮真厚,啥嗑都敢嘮,連偷情的事也不避人。過了一會兒老付又神秘兮兮地告訴我,縣城內(nèi)給孩子陪讀的女人出軌的事太多了,有人還把這種現(xiàn)象弄到網(wǎng)上去了,據(jù)爆料人說僅圣泉鄉(xiāng)一個鄉(xiāng)來城里陪讀的就有四十多人出了軌,二十多對已離了婚,已影響和諧穩(wěn)定了。咱局里楊督學(xué)接到了縣里、局里的指令,正悄悄調(diào)研核實呢。

老付走后,我就溜到楊督學(xué)辦公室串門,有意無意地把話題引到給學(xué)生陪讀的話題上。楊督學(xué)告訴我,這類事雖然沒有網(wǎng)上說的那樣邪乎,可也真不少:有勾引房東的,有打工時跟老板好上的,有做暗門子的,圣泉鄉(xiāng)來陪讀的女人多,自然出事的也多,還有一個特點是她們之間都有聯(lián)系,常在一起交流經(jīng)驗,拉皮條,互相推薦情人、介紹相好。

楊督學(xué)的話讓我一整天心情都有點兒沉重。下午下班后我就去了訾春穎家,真得跟她好好談?wù)?,等出事就晚了。進(jìn)了她家門,計洪濤一人在家,正吃著盒飯。我沉著臉問:你媽呢,咋不給你做飯?他抹抹嘴說:在我尹大爺家打麻將,給我叫的盒飯。

等到六點半,訾春穎還沒回來,我說洪濤你先去上自習(xí)吧,我等你媽回來。又等了一個多小時,訾春穎才扭著細(xì)腰回來,見我陰沉著臉坐在家里,她吃了一驚,可馬上就擠出笑容說:還沒吃吧,我做點兒飯?我怕心一軟又被她忽悠,就站起身:不吃,氣都?xì)怙柫?,你整天泡在麻將桌上,不找個事干,連孩子的飯都不給做,還陪個什么讀?這樣吧,明天我就找學(xué)校安排住宿,讓洪濤住校,往后我經(jīng)管他,你收拾收拾回計家窩鋪吧。她偷偷地瞥一眼桌上還沒丟掉的泡沫飯盒,大概自覺理屈,就低眉順眼地說:明越哥你別生氣,我以后改,不玩兒麻將了,整天閑逛也真沒意思,明天我就去找事兒干。

不知是我的勸導(dǎo)起了作用,還是她確實瘋夠了,厭倦了無所事事的無聊生活,開始找事做了。幾天后,我到郵政儲蓄所取稿費,電動車剛停穩(wěn),訾春穎就從隔壁的門市里跑出來,很歡喜地告訴我說她找到事了,在這兒看門市賣醬油、醋,每月工錢一千二,時間還寬松,到做飯的點兒可以隨時回家。我很高興地抬頭看,門市的牌匾上寫的是:小田陳醋專賣店。

十一

轉(zhuǎn)眼已是深秋季節(jié)。這天我的手機(jī)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我有些狐疑地打開,是計洪濤,他語速很快地告訴我:楚老師帶我去省城了,前天剛回來,挺好玩兒的,我爸也去劇場看我了。從語調(diào)上聽出他挺高興的,我猜想他是趁下課時躲在僻靜處給我打來的。其實昨天楚曉紅就已經(jīng)到教育局把去省里參加演出的情況跟我這個主管領(lǐng)導(dǎo)作了詳細(xì)匯報,我問了計洪濤一句:你們那馬頭琴節(jié)目獲獎沒?他“嘎嘎”笑著說:獲獎了,二等獎,不過沒我一點兒功勞,我拉得不好,是混在后排學(xué)那個南郭先生濫竽充數(shù)的。我又問:你哪兒來的手機(jī)?他說去省城前喻家威大爺送的。我正想進(jìn)一步問個究竟,他卻突然說:要上課了,趕緊說正事吧,明天是我媽的生日。接著就傳來了“嘟嘟”的忙音。

我不知道計洪濤出于什么目的告訴我訾春穎的生日。但不管這小子是何居心,看在訾春穎最近表現(xiàn)還不錯的面子上,給她過過生日也不算過分。于是我就給小田陳醋專賣店打了個電話。正是訾春穎接的,她很驚訝地問:你咋知道我明天生日?我“嘿嘿”笑著說:這你不用管了,我請客,湊幾個人到飯店熱鬧一下吧。她很歡喜地說:飯店沒情趣,就到我家里吧。

恰好我的小金庫有兩筆稿費和一筆加班補(bǔ)助費進(jìn)賬,還算豐盈。所以第二天中午我提前下班買了一堆生熟食品,送到了專賣店:你嫂子說她給你買蛋糕呢。訾春穎笑著說:晚上你跟嫂子早點兒過去,洪濤還要請他的音樂老師呢,是那個楚曉紅吧?我忙說:好,好!她教洪濤學(xué)琴,沒少費心,請她應(yīng)該,應(yīng)該的。

太陽貼近西山時,我和妻子帶著蛋糕趕到訾春穎家。楚曉紅已經(jīng)到了,正幫訾春穎在廚房忙活,計洪濤也圍在她們屁股后一會兒剝蒜一會兒擇蔥地幫忙。妻子也鉆進(jìn)廚房,可她廚藝實在不佳,過了一會兒自己都覺得礙手礙腳,就笑嘻嘻地出來陪我嘮嗑。

第一盤菜剛端上桌,一聲咳嗽,威哥闖進(jìn)門來:抱歉,來晚了,來晚了,我自罰,干點兒啥呢,幫壽星搟長壽面條吧。我不知他是訾春穎特邀的還是聽到消息自己跑來的,可還是高興地招呼:好,好!你咋才來,我正愁喝酒陪不了她們幾個娘子軍呢。

熱熱鬧鬧的生日宴開始了,照例是吹蠟燭分蛋糕,然后開席。大家都很高興,除了計洪濤都喝了酒,就連平日不沾酒的妻子也在威哥的勸說下倒了小半杯。最高興的還是計洪濤,他像人來瘋,歡天喜地給楚曉紅夾菜,倒酒。威哥沒把自己當(dāng)外人,剛上桌就確立了自己的桌長領(lǐng)導(dǎo)地位,率先垂范地帶頭喝酒。開始時他引導(dǎo)大家集中敬壽星訾春穎的酒,她告饒之后威哥又跟我較上了勁。楚曉紅開始話很少,笑嘻嘻地看著我們斗酒,可被大家攛掇著有些扭捏地喝下一杯酒后,就顯出了原形,“咯咯”地笑著跟威哥和訾春穎開一些很俏皮的玩笑,接著也加入斗酒的行列。這樣一來,我獲得了解脫。楚曉紅跟威哥競賽似的喝了一口又一口,偶爾還會捎帶著訾春穎和我妻子,卻沒搭理我,除了偶爾瞥我一眼外,幾乎把我當(dāng)成了不相干的觀眾。

兩瓶白酒喝光了,易拉罐的啤酒也喝了十多個,我拽拽威哥的袖子示意他“剎車”,威哥這才意猶未盡地喊了聲吃飯。吃過面條,妻子上夜班,先走了,接著計洪濤也趕去學(xué)校上自習(xí)。我見勢正要告辭,威哥的電話倒先響了,他打開手機(jī)“嗯嗯”兩聲就說:我也有事,你們接著聊。我剛要挽留,訾春穎卻很大聲地說:不用管他,一天就他事多。威哥聽了也沒生氣,撓撓腦袋笑瞇瞇地走了。

我假裝送威哥,推著電動車也想走。訾春穎隔著窗子喊了一句:明越哥,客人還沒走,你咋想先溜,一會兒你送送人家楚老師嘛,我只好無奈地返回屋里,耐著性子聽倆女人嘰嘰咕咕地扯閑話。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楚曉紅終于告辭。我跟訾春穎送她到胡同口,這才折回來取電動車。到了家門口,訾春穎突然怕冷似的往我身上靠了靠,順勢捏捏我的手說:明越哥,感謝你想著為我過生日,今兒是我有生以來最高興的一天。我心里一驚,還是不動聲色地輕輕撥開她的手,很順溜地撒了個謊:你不知道吧,其實是明輝給我打了電話,他讓我給你過生日的。

她根本沒信我編的瞎話,嘆口氣說:謊你都不會撒,他啥人我還不知道?唉,我這三十四歲,算白活了……

我忙岔開話題:剛才飯桌上,威哥說給你找門市讓你自己當(dāng)老板,有譜嗎?她答非所問地說:威哥也沒勁,一身江湖氣,好像黑社會老大,不像個城里人。我笑著問:那你說城里人該啥樣?她斜著眼睛看我一眼說:城里人該溫文儒雅,有文化氣兒,有生活情趣……。我說:按你的標(biāo)準(zhǔn),恐怕夠格當(dāng)城里人的沒幾個,楚老師該夠格吧?她可是學(xué)藝術(shù)的啊。訾春穎笑了:哼,哼!她也是個耐不住寂寞的女人,心早長草了,那點兒小心眼能瞞得住我?

我怕再勾起她的瘋話,忙把電動車打著火,回頭說:你們女人,都讓人猜不透……我就認(rèn)一個理,情趣不能當(dāng)飯吃,抓緊找個門市吧,多掙點兒錢養(yǎng)家才是正經(jīng)事。

她沒再阻止我,只在我背后嘆息一聲說:真沒勁!

剛出胡同走上青年大街,妻子就打來了電話,我知道她肯定會打來的,再大度的女人也不可能完全相信男人。好在此時我已走在熱鬧的馬路上,不用我啰嗦,滿大街“嘀嘀叭叭”的喇叭給我做了最有說服力的解釋。平日我很煩汽車按喇叭,有些司機(jī)也許是因為費了好大的勁才攢錢買了個車的緣故,動不動就神氣活現(xiàn)地按喇叭炫耀、顯擺一下。沒想到,今天這喇叭倒成了我的證人和幫手。

十二

我們梨州盛產(chǎn)陳醋,有幾百年的釀醋歷史,釀出的醋酸中帶甜,暢銷整個遼西??h城及城郊有大大小小五六家陳醋廠,大街小巷遍布著經(jīng)營陳醋的批發(fā)門市。

訾春穎給小田老板做了幾個月賣醋的店員,銷售陳醋那點兒門道早弄明白了。過完生日沒幾天,威哥就幫她用存款租賃了一家門面。門面靠近客運站,地段很好。選了個吉日,燃放一通鞭炮,批發(fā)部就算正式開張了。專門經(jīng)營批發(fā)小田調(diào)味品廠生產(chǎn)的陳醋、醬油、大醬。貨由廠里先送來,銷出去再回款。

訾春穎有了充分施展自己伶牙俐齒、展示出色推銷才能的機(jī)會,沒幾天買賣就做得風(fēng)生水起。一次我從她門面路過進(jìn)去小坐,親眼見她三言兩語就搞定了兩個開農(nóng)用三輪車走鄉(xiāng)串戶賣醋的小販子。倆人像撿了老大便宜似的表態(tài):妹子夠意思,得了,以后我們哥兒倆的貨,就你這兒了。

后來針對銷售情況,她還給調(diào)味品廠提過幾次小建議:陳醋和醬油增加便于攜帶的半斤裝品種,大醬做成農(nóng)村、城市兩個品種,因為農(nóng)村人口味偏咸,城里人喜淡,還有開發(fā)美容醋、飲料醋……。老板小田不僅采納了建議,還專程開車過來請她吃飯。酒喝多了,小田的嘴就缺了把門的:妹子,你這樣靈光的腦瓜,不經(jīng)商真他媽的瞎了,不像我那敗家媳婦,啥也不懂,說話還賊臭,顧客都被她得罪光了,真她媽的想蹬了她……若是哪天你單身了,大哥我立馬就跟老婆離,鉚勁追……追你。

一轉(zhuǎn)眼就放寒假了,計洪濤回了計家窩鋪。訾春穎讓他給公公婆婆帶話,說臘月正是醬油醋銷售旺季,到了年根底下再回家過年。臘月二十二,計明輝從省城給她打過電話來,說已買好火車票,明兒也就是小年的上午到家,讓她也關(guān)門回家。她回答說:說得輕巧,早關(guān)一天,好幾百塊呢。

她是臘月二十七才回去的,臨走前給我打了招呼,問要不要一起走。我說還有事沒辦完,要晚兩天走。直到二十九上午我和妻子才回到了計家窩鋪,不過還好趕上了陪父母吃年夜飯。

除夕守歲吃餃子看春晚祭祖,初一走東家串西家拜年,春節(jié)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里很快過去了。初四那天剛吃過早飯,計明輝就興沖沖地來我家,請我跟妻子晚上去他家吃飯。按村里的習(xí)俗這叫“會年茶”,也有人戲稱為“車轱轆會”,就是你請我我請你地喝圈酒。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說:我們?nèi)ゲ涣?,已約好了要去鄰村會同學(xué)。你想啊,陪讀的主意是我出的,媳婦訾春穎給明輝戴了綠帽子,我有連帶責(zé)任啊,哪好意思觍著臉再去他家,喝那杯要多別扭有多別扭的酒呢?

“會年茶”自然是為了加深鄰里親友之間情分,但有時也有借機(jī)償還上一年欠下的人情債的目的,所以我猜想計明輝還會再來啰嗦的。倘若他父母親自出馬來邀請,就更不好推辭了,請客不到兩頭害臊嘛。于是我跟父母撒謊說單位有事,初五就回城了。

一塊地倘若遭遇強(qiáng)勢外來物種侵襲,本地物種就只有節(jié)節(jié)敗退乖乖讓出地盤的份了。有了外遇女人的心就跟這樣的地塊差不多。心里長了草的訾春穎勉強(qiáng)撐到初八,就借口批發(fā)部應(yīng)選吉日開門迎客跑了回來。大概調(diào)味品廠的田老板真對訾春穎著了迷,回來的第二天就在縣城最好的飯館子“福滿樓”請她吃飯。訾春穎打電話過來,讓我陪她去參加,我跟她開了個玩笑說我可不想去當(dāng)燈泡,她二話沒說就撂了電話??蓜倓傔^吸一支煙的工夫,田老板的電話就來了,死纏硬磨地要我一定給個面子蒞臨賞光,被纏得沒辦法,我只好“蒞臨”了那很豐盛的宴席,可惜正月里沾滿油膩的胃口太嬌氣,只能接納幾筷子涼拌白菜心之類的素菜。酒倒是喝了一肚子,還耐著性子聽了一通田廠長喝醉后熱情的表白。

不過田老板還是很夠意思的,臨走還送我一個紙箱,說是新開發(fā)的系列美容醋。我醉醺醺地提著禮品醋回家,正聚精會神照鏡子的妻子很高興,不僅高度贊揚了田老板,還捎帶著表揚了我。

十三

仲春的太陽暖洋洋地照耀。馬路邊的風(fēng)景柳樹已綻開新葉,小區(qū)院墻朝陽的南墻根也泛出綠色,仔細(xì)辨認(rèn),是野蒿芽和苦菜嫩苗。脫去了冬衣?lián)Q上春裝的人們又有了逛街的興致,冬日看上去很寬敞的馬路此時又顯出了擁擠的跡象。

青年街與文化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一攤血跡已變得發(fā)黑模糊,就像汽車油底殼被撞破流出的廢機(jī)油洇出的痕跡,這是一位美女灑下的血跡。如花似玉的她前天在這里殞命。下午一點多上班的交通高峰時刻,一個年輕的醉酒者駕著新買的寶馬以一百二十碼的速度把騎著電動自行車的她撞起來,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飛出二十多米后砰然落地。肇事者懵懵懂懂地又開出五百米后終于在路人接力追趕的努力下被攔住。迅速集聚過來圍觀的人們急火火地吵嚷著撥打了110和120,等縣醫(yī)院的急救車趕到,七竅滲血的她已沒有了生命體征。

她,是實驗中學(xué)的團(tuán)委書記兼音樂教師楚曉紅。

因為去市里開會,楚曉紅死后的第二天我到了局里才聽到消息。中午下班我特意繞道去看了她出事的現(xiàn)場。那攤血跡還在。這里是縣城最繁華的路段,就在我默默地想象著她被撞后在空中飛翔情景的時候,一輛輛車正從血痕上匆匆地輾過,有轎車、農(nóng)用車、拉著建筑垃圾的重卡以及摩托。不過以自行車或電動車做代步工具的人經(jīng)過時多半會選擇繞開,有的人還會下意識地皺一皺眉,他們一定知道這痕跡的化學(xué)構(gòu)成和形成的物理原因。

肇事者的父親是搞房地產(chǎn)的,家里很有錢。據(jù)說雙方已私下達(dá)成和解,妥善處理后事,有消息靈通人士透露,那個房地產(chǎn)老板已花一百萬擺平了楚曉紅的家屬??磥韨餮允钦娴模驗樗氖w已經(jīng)火化。由于是橫死,骨灰沒有在殯儀館寄存也沒埋進(jìn)夫家的祖墳,而是葬在婆家村西一座小山腳下,她的最終居所是一座自成體系的孤獨的小小墳包。

如此看來,我眼前的畫面,也許是她留在這座城市里唯一的痕跡了??晌覍嵲跓o法把這攤血跡跟她的洋溢著青春活力的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那個才華出眾能讓馬頭琴唱出美妙歌聲的音樂教師,那個在佳香基店里帶著小孩啃雞腿的年輕母親,還有她那張生日宴席上被酒精染紅了的俊俏臉龐,那飄蕩在小屋里的“咯咯”笑聲和偶爾瞥過來的仿佛會說話的眼神。

十四

計洪濤犯了個不大不小的錯誤,被學(xué)校判處無限期停課。

說他犯的錯不大嘛,還真不大:他跟另幾個孩子給一個綽號叫小胖的同學(xué)過了生日,小胖家里有錢,請他們下了飯店。給同學(xué)過生日這不算錯事,可是他們都喝了點兒酒。按說喝點兒酒又沒耍酒瘋沒鬧事雖然算錯誤,狠狠訓(xùn)斥一頓也就過去了,問題是他們欺騙了老師。他們是提前一節(jié)課去赴生日宴的,請假時有三個孩子理由是雷同的,都說感冒了去打點滴,這些日子學(xué)生患感冒的多,老師就準(zhǔn)假了。從飯店出來回校前,三個孩子搭幫去診所作偽裝。診所大夫經(jīng)常幫學(xué)生作假,自然有經(jīng)驗。接過兩元錢硬幣就輕車熟路給計洪濤手背扎了個針眼,再摁上酒精棉球用膠布粘好,讓計洪濤按住,然后讓另兩個孩子伸手。那兩個孩子見了計洪濤手背上的血就有點兒害怕,于是要求省略了扎眼環(huán)節(jié),只粘了膠布,兩元錢照付。誰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老師處理這類事有豐富的經(jīng)驗,揭開膠布,臉就沉下來:針眼呢?那倆孩子傻眼了,心說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認(rèn)真二字哦,乖乖地認(rèn)了錯,捎帶供出了欺瞞老師的共犯計洪濤。扎個針眼騙老師,這錯就有點兒大了,老師一生氣,就說你們仨把家長找來!

扎了針眼的計洪濤被叛徒出賣,自然覺得有點兒窩囊,所以老師怒氣沖沖地說找家長時,計洪濤就撒謊說我家長沒在,陪讀的老媽前天就去省城見老爸了,有事您可以找我大爺,他叫計明越,在教育局。

這里計洪濤犯了一個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他根本不知道教育局科長的權(quán)力多小而班主任權(quán)力有多大。說起來做個初中的班主任很不容易,跟一幫正處于叛逆期的丫頭小子斗智斗勇,整天處于神經(jīng)高度緊張狀態(tài),心理承受能力很脆弱,自然對在教育界有點兒小權(quán)力的人有著逆反心理。所以計洪濤剛把我端出來,他嘴里就迸出了一句粗話,教育局領(lǐng)導(dǎo),在我眼里算個毛?。】蓻]到一分鐘,他就冷靜下來了,覺得柿子還是揀軟的捏比較劃算,就拋開了我,給遠(yuǎn)在省城的計明輝打了電話:你兒子犯了錯誤,還撒謊撂屁的,領(lǐng)回去好好反省,咋處理聽學(xué)校的結(jié)果。

計明輝被兒子班主任狠歹歹的語氣嚇了一跳,更讓他吃驚的是班主任會“越級上訪”,跳過陪讀的訾春穎給他打電話。于是他一秒鐘都沒猶豫,就打電話找到了訾春穎。

訾春穎接了電話就找了威哥,我猜想接電話時威哥就在她身邊。一涉及到教育,威哥自然首先想到我。沒想到訾春穎有些惱怒地說:找他還用你,他是我大伯子,論關(guān)系不比你近?威哥被問得啞口無言,無奈只好找了另一個哥們兒——實驗中學(xué)的總務(wù)主任。沒想到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的威哥在小水溝里翻船,在平坦的馬路上掉了鏈子,他碰到了一個拗脾氣的班主任,總務(wù)主任不好使。訾春穎只好領(lǐng)計洪濤回家停課反省。

訾春穎第二天上班后才打電話給我。我撂下電話就騎電動車去了實驗中學(xué)。走在路上我就琢磨好了,這點兒小事犯不上找佟校長,況且找他效果也不見得好,學(xué)校處理這類事還是要尊重班主任意見給老師撐口袋的。于是到校后我就直接跑到英語教研組找到了曲紅纓,她是我高中同學(xué),挺熟的。

曲紅纓聽我說完事情原委就說:老黃那頭犟驢,又犯病了,走,看我咋收拾他!說完又笑著給我解釋了一句,他媳婦也在這兒教書,教數(shù)學(xué)的。

我倆來到計洪濤班主任的辦公室,恰好老黃在。我進(jìn)門就罵計洪濤不懂事,惹老師生氣,接著就檢討做家長的管教不嚴(yán),該死該死。按一般的規(guī)律推算,脾氣倔的人上火快順氣也快,果然老黃有了臺階下,語氣緩和下來,曲紅纓又很親熱地叫了幾聲“姐夫”,說:你堂堂一個老師犯得上跟孩子置氣嗎?老黃的臉就再也繃不住了:我一會兒就去找教務(wù)處,午后讓他回來上課吧。

十五

計洪濤很輕松地就過了關(guān)回到學(xué)校,可他不知道,這個小錯誤給他家庭帶來的動蕩才剛剛開始。

計明輝本來悠哉游哉地在省城研究所看大門,過著日曬不著雨淋不到的舒心日子??砂嘀魅瓮蝗缙鋪淼碾娫挷唤?jīng)意間打亂了他平靜的生活,更攪亂了他平靜的心:雖然事情過去了,可惦記兒子的情緒被勾起來,也更想媳婦了,想跟媳婦親近一番的欲望越來越強(qiáng)烈,終于按捺不住,請了假買了火車票,奔向縣城來探望媳婦兒子了。

畢竟在研究所生活了幾年,熏也該熏出點兒文化氣兒了。計明輝這次就很浪漫地玩兒了個年輕人的把戲——想給媳婦一個驚喜,就沒事先給訾春穎打電話。下了火車他先來找我,我就把訾春穎批發(fā)部和家庭的地址都告訴給他。特別是住處,我強(qiáng)調(diào)了兩遍是進(jìn)胡同的第四個門口,本來我還想領(lǐng)他去,可他拒絕了:縣城這屁股大的地方,我又在這兒打過工,能不熟?閉著眼睛也能摸到地方。

還真不是吹牛,計明輝很容易地就找到了訾春穎的批發(fā)部,可訾春穎不在,看門市的是訾春穎新招的打工妹——一個跟她年齡相仿的媳婦,也是陪讀的。她告訴計明輝說訾老板有事回家了。計明輝興沖沖地又往家里趕。這回運氣也不錯,很準(zhǔn)確地找到了訾春穎租住的地方??伤麆傔M(jìn)胡同口,就見第四個門口有個男人出來,他正懷疑自己找錯了地方,就見訾春穎跟出來送那個男人。那男人笑嘻嘻地在訾春穎的臉蛋上摸了一把,訾春穎則很親昵地捶了一下他胸脯,男人這才心滿意足地從胡同另一個出口走了。訾春穎沒看見不遠(yuǎn)處還站著一個大活人,轉(zhuǎn)過身就進(jìn)屋了。這種情況下的男人自然都是敏感的,而且敏感程度就像重度鼻炎嗅到了暮春馥郁的花粉,計明輝就很敏感地意識到自己頭上多了頂跟青草、谷苗一個顏色的帽子,恍惚覺得自己的心正一點兒點兒變涼。推門進(jìn)屋,情況更加明朗了,訾春穎還沒顧得上打掃殘局??簧系谋蛔舆€沒疊,屋里還飄蕩著類似生豆?jié){的那種怪味兒,過來人一下子就看明白了。計明輝一路上集聚的親近媳婦的欲望消失得無影無蹤,憤怒的火苗卻越燒越旺。他先斥責(zé)訾春穎沒管好孩子,沒幾句就過渡到剛溜走的威哥身上,他哆嗦著嘴唇問剛才那男的是什么東西,你是不是做了不要臉的事。訾春穎背倚著房門,耷拉著眼皮不吭聲。計明輝實在忍不住,一連串的臟話終于脫口而出,從訾春穎開始一直罵到她的祖宗。聽他氣咻咻地罵完瞪著眼睛喘粗氣,訾春穎只淡淡地說了三個字:離婚吧。計明輝一聽愣住了,他只顧發(fā)泄憤怒可沒想過下一步實質(zhì)性的報復(fù)行動。其實他打心眼里不想離婚,理想狀態(tài)是訾春穎給他低個頭,保證以后不再犯,就順坡下驢了??肾ご悍f沒給他回旋的余地,一開口就提到了離婚。他梗起脖子:我才不離呢,讓你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卣乙澳腥?,休想!訾春穎冷笑:實話告訴你吧,我早就讓你當(dāng)王八了,你一個大男人就不嫌砢磣嗎?離吧,好歹保全了你男子漢的面子。計明輝說:我不離,就不離,拖死你。訾春穎說:瞅你那熊樣,換別人早嘎巴干脆地休妻了,就是打我?guī)紫乱菜阌心阒練?,這樣窩窩囊囊真讓我瞧不起你。計明輝一聲長嚎,抱著腦袋蹲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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