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家住村東頭大路邊的兩間土坯墻茅草屋里,門外西邊還有一間低矮的破舊小廚房。院子前面是一片高大挺拔的楊樹林,每到夏季,那郁郁蔥蔥的樹冠像搭起的綠色帳篷,樹干像柱子。附近的村民常常在樹下乘涼、吃飯、聊天、打牌,成了熱鬧的公共場所,人們都樂意聚集在這里敘說或探聽個什么信息。胡三是個很勤快的人,常常把這里打掃得干干凈凈,也樂意湊熱鬧。他關(guān)心的是哪里有大齡姑娘、守寡的小媳婦。常說誰要給我說個媳婦,我就感謝誰一輩子,當牛做馬都行。有人打哈哈說:不是不給你說,是你形象太差,誰家的閨女也不愿看你那七眨八眨的爛眼猴。胡三瞇細著眼咧著嘴笑笑說:相貌差也不犯法,誰長的沒缺點?長相特別,那叫超凡脫俗,回頭率還高呢。
胡三是個孤兒,父母雙亡,如今已過四十還沒找到對象。村里的姑娘都喜歡找大戶人家的孩子,說遇事有人幫忙,在村里不受欺負,而不愿找小戶人家的兒子,更不愿找孤兒。胡三覺得這并非主要原因,關(guān)鍵是年齡和相貌問題。他曾對著鏡子仔細觀察自己的面容,覺得臉型有點兒偏長,眼睛有點兒小,還常常爛眼圈引起紅腫,弄得淚汪汪紅瞎瞎的惡心人,看東西不得不瞇細著眼,見不到眼球,自己瞧著心里都不舒服,何況別人呢?禁不住自言自語:真邪門了,人家上火犯痔瘡,攻嗓子,鬧牙疼,可我專攻眼圈,弄個爛杏眼,影響找對象。他思來想去,到了這般年齡,如果再不抓緊時間找對象,可能就單身一輩子了,就嘗不到一家人團團圓圓親親熱熱過日子的滋味了,就等于白來世上走一趟。可是誰家的姑娘樂意嫁給他呢?他常常走東串西賣豆腐,也知道十里八村沒有合適的媒頭,想著想著忽然眼前一亮,心里樂起來,想到鄰村西頭有一家村民的女兒叫虎妞,年過三十沒找到對象,是出了名的辣椒舌頭刀子嘴,潑辣刁悍,吵過架,罵過街,而且個子矮膚色重,凹鼻梁小眼睛,男人不敢要,嫌她貌丑。后來她拒絕媒人提親,說我這輩子就扎老妮墳了,誰都不嫁,怎么著?再也不去相親了,別說看不上我,他就是許仙、大春、栓保,長相再光棍,我還瞧不上呢。這可愁壞了爹娘,爹娘的意思是趕快給她找戶人家打發(fā)走,因為她還有個弟弟呢,也二十出頭了,她不走就會影響弟弟的婚事。胡三思來想去覺得和虎妞相配比較合適,除了她,就別想美事了。常言道:金花配銀花,葫蘆配南瓜。他不嫌虎妞貌丑,但也怕她脾性不好,只是聽說不好,卻沒見過她發(fā)起火來是什么樣子。他認為脾性好壞是慣出來的,如果把她調(diào)教好,說不定虎妞還怕他呢。
其實胡三不笨不懶不傻,還是當?shù)赜忻亩垢衬?。胡三磨豆腐是根?jù)天氣而定的,他有個小收音機,經(jīng)常裝在衣兜里隨身攜帶,天氣預(yù)報,有報必聽。一般刮風(fēng)下雨下雪天,不磨豆腐,因為這樣的天氣外出賣豆腐,不但會受風(fēng)吹雨淋,而且還不好賣,村民們都縮在屋里不愿出來,一旦賣不出去,剩豆腐易發(fā)酸變質(zhì),最后只能攉掉,就覺得可惜。胡三磨豆腐十多年了,也磨出了經(jīng)驗。他把磨好的豆?jié){倒進地鍋里燒開,再用食用石膏或醋加水,慢慢倒進豆?jié){里,用勺輕輕攪勻,接著用大火燒,不再攪動,待豆?jié){清如泉水,白嫩細膩的豆腐腦大如碗口時,再把它盛到豆腐座里壓制。那豆腐座像個正方體木筐,四周是用木板釘成的,底部用條形木板隔成小縫隙,如箅子,以便擠壓出豆?jié){。豆腐座里襯著質(zhì)地稀疏的籠布,裹著熱氣騰騰的豆腐,在上面蓋著木板,放上重物進行擠壓,使清粼粼的漿水從底部的木板縫隙“嘀嗒嘀嗒”由快而慢地往下滴。擠壓時間長,豆腐就老,反之則嫩。胡三喜歡將豆腐壓老,好賣。莊稼人講究貨真價實和信譽,買賣有誠意,生意就好做。最后胡三將壓好的豆腐用架子車拉到鄰村或集市上去賣,這種流動性的走街串村賣豆腐,久而久之,就在當?shù)爻隽嗣贾篮亩垢贸浴?/p>
胡三有了娶虎妞的想法,就經(jīng)常在虎妞家附近賣豆腐?;㈡つ镏笨浜亩垢贸裕瑖诟浪磉@里賣豆腐,這話正合胡三的心意。后來虎妞娘每次端一碗大粒黃豆換豆腐時,胡三就明顯給得多,虎妞娘心里美滋滋的,直夸胡三實誠、人好。其實胡三的心思完全在虎妞身上,眼睛時不時盯著虎妞家門口,只要虎妞從家里出來,他就盯住她。有次虎妞端著碗出來換豆腐,胡三就咧著嘴笑,覺得這是和虎妞接觸的最好機會,要給虎妞留下好印象,就得給人家多調(diào)點兒豆腐,贏得人家歡心,私心人人皆有,換換角度想想就明白了。這時胡三樂呵呵地說:妞妹,我這豆腐吃著咋樣?
虎妞低頭看著冒著熱氣的豆腐說:說實話,你的豆腐老到,炒成塊,吃著筋道,我就是愛吃你的熱豆腐。
胡三將她的大半碗黃豆倒進架子車上的白色編織袋里,說:那好辦,我常到你家門口賣豆腐,不就行了嗎?
虎妞爽快地說:行。她思考片刻,又接著說:你教教我咋做豆腐,中不?
胡三有意拖延時間,想借機跟虎妞多說一會兒話,混熟了,才能慢慢拉近感情距離,便慢騰騰地拿著二寸寬的細長尖刀準備切豆腐,目光瞧著豆腐座說:這不是女人干的活,學(xué)這干啥?
學(xué)會了藝不壓身,想吃就做,不更方便嗎?
胡三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說:行、行、行??晌易毂?,說不好,你有時間了去我家,我做豆腐的時候,你一看就會了。
虎妞撇撇嘴說:還不傳真經(jīng)哩。
胡三切著豆腐說:不傳人家,我樂意傳你。
為啥?
我就覺得虎妞妹好。
虎妞嘿嘿笑笑:沒想到大哥還是個馬屁精呢。
胡三聽她喊大哥,很激動,很興奮,禁不住說:真的,我說的是實話,虎妞妹就是好,聰明能干。
虎妞抬眼看看胡三的面容,一看到他的爛眼圈心里就不舒服,情不自禁地說:爛眼哥,你這眼睛像猴屁眼著火了,你就不會吃點兒藥治治呀?整天忙著賣豆腐,掙恁多錢干啥?
胡三低頭嘿嘿直樂:掙錢,是為娶媳婦好侍候我呀。
虎妞站在熱氣騰騰的豆腐座旁,看著滿滿的四四方方的一座熱豆腐像是剛拉過來的,還沒有賣出去多少,僅缺了一個角。胡三老練地剜起一塊又一塊白嫩的熱豆腐在手掌里輕輕用二寸寬的細長尖刀切成豆腐塊,放在虎妞的黃鐵碗里。虎妞快言快語:你的眼睛要不爛,或許真能找上老婆,這一爛,像猴屁股眼,惡心人。胡三的五官本來還算端莊,但眼圈一爛,確實就影響美觀了,眼睛是心靈的窗口,也是美麗的標志嘛。
胡三說:這是上火了,不上火就好些。其實喝點兒竹葉茶、雞蛋穗茶,就減輕了。
豆腐碗已經(jīng)滿了,但胡三還在往碗里切豆腐,這使虎妞很高興,覺得胡三實誠,但還不了解他內(nèi)心的想法,齜牙笑笑說:大哥,害病就去找醫(yī)生,還是吃藥來得快,不然掙錢有啥用?
聽此言胡三心里暖融融的,感到虎妞的話體貼暖人,她的不足之處,全拋到九霄云外了,臉上樂開了花。常言說,情人眼里出西施。這時候他看著虎妞一點兒都不丑,樂滋滋地說:我就是太忙了,沒時間,要是有個老婆幫我,經(jīng)常弄點兒清火茶喝喝,或到藥鋪買點兒清火藥,眼睛就不會這樣。他給虎妞打了冒尖一碗豆腐,比給別人多一半,看看左右沒人,又瞟一眼虎妞,將碗遞到她手里輕聲說:以后換豆腐拿個大碗。胡三心里最高興的是靠多年賣豆腐積攢了一些錢,比別人日子過得輕松一些,可錢不如老婆,老婆不但能幫他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侍候他,而且還能為他傳宗接代,享受親人在一起樂融融的生活。如果將虎妞娶到手,他會想辦法把她的脾性調(diào)教好,然后舒舒服服過日子。
虎妞占了豆腐便宜心里甜蜜蜜的,笑笑說:人熟了多吃四兩豆腐,你看這碗像小山樣,謝謝大哥。她覺得胡三是個大好人,心靈美勝過相貌,有了這種感覺,看著他也順眼了。
胡三覺得虎妞也不是蠻橫不講理的人,雖然說話有點兒直爽刺耳,但句句照理,實話實說。說:只要妞妹喜歡吃我的豆腐,我白送都樂意。
虎妞哈哈大笑:白送你不怕吃虧呀?
虧別人,不能虧辣椒嘴啊。
虎妞白他一眼端著碗轉(zhuǎn)身走了,心里也“咯噔”一下,疑懷他的心思是不是在她身上,不然,他在自己面前總是提娶老婆的事,還對她超常的熱情?后來虎妞和她娘再換豆腐時,碗里的豆子越來越少,胡三給的豆腐越來越多,有時,不見虎妞家換豆腐,胡三看看前后左右沒人的時候,就切一塊悄悄地送到她家廚房里。就這樣,虎妞家吃便宜豆腐大概一年多,媒人就給虎妞提親了,說讓虎妞和胡三成親,虎妞爹娘滿心歡喜,若事能成,就少了一塊心病?;㈡つ镎f,只要胡三樂意娶,不怕受氣,俺沒意見。
媒人說:胡三說了,事在人為,他有辦法調(diào)教好虎妞的脾性,而且還不動她一指頭。
虎妞爹咧著嘴笑:那好,那就好,看不透,胡三還有兩下子。
媒人說:教育有方吧,就像學(xué)校里的好老師。有了好老師,就能教出好學(xué)生。
虎妞娘說:俺閨女哪兒都好,也講理,就是脾氣有點兒暴,只要別人不惹她,她也不找別人的事,誰要欺負她,她就不饒人,是個抱打不平心直口快的閨女。
虎妞自從一次次多吃胡三的豆腐和他多次對她美言,也覺得他的行動反常,無緣無故誰都不會甘愿吃虧,就猜測胡三一定有想法,想到了有娶她的意思。雖然她看不上他的爛眼圈,但自己也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他的爛眼是可以治的,那是上火發(fā)炎的緣故,只要不上火不發(fā)炎,相貌就不難看?;㈡ぷ顫M意的一點是喜歡吃胡三磨的熱豆腐,天天吃都不厭煩,若天天吃上他的熱豆腐也是美事。最后,虎妞就同意了這門親事。
胡三娶親那天,天空是藍色的,純凈、遼闊、深邃。五月的天氣,正午的太陽帶著燦爛的光輝和溫暖的氣流沖進了胡三的家院。院里擺著四五張方桌,每張桌周圍都擺著農(nóng)家的椅子和板凳。賀喜的客人陸陸續(xù)續(xù)來了,院子里漸漸熱鬧起來,都是相鄰鄉(xiāng)親,雖然來人不多,但酒席辦得不錯。胡三把賣豆腐的積蓄派上了用場,心想活了幾十年,只有這天感到自己瀟灑風(fēng)光像個男子大漢了,而且還要玩心術(shù)調(diào)教新娘,有了施展男人勝過女人能力和智慧的機會,今后就成了有人疼、有人愛的寵男了,越想越覺得甜蜜幸福的日子到眼前了。他那精神樣像換了個人似的,臉上始終掛著甜蜜的微笑,眼圈也不紅不爛了,是虎妞給他討的清火藥和消炎藥治好的。胡三深深地體會到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含義了,覺得自己走路有勁了,辦事利索了,心里痛快了,還想哼哼一段小曲或小戲什么的。他前一天去街上理個年輕人的分頭發(fā)型,理發(fā)師還特意給他噴了茉莉花香水,散發(fā)著很濃的香水味,現(xiàn)在仍留著淡淡的余香。針尖般的青胡茬在嘴巴周圍似隱似現(xiàn),顯然刮得很光。高高的身材穿著一套嶄新的深藍色西裝,左胸兜外面用別針別著大紅布條綰成的帶尾巴的花朵,花朵下面那兩綹紅布條隨著胡三跑前跑后的忙碌飄來飄去。胡三成了婚宴上唱主角的人物,他陪著客人盡情地喝酒,想的是以酒壯膽,到晚上就用酒力掩面唱好戲呢。村里的婚宴開桌晚,大概到下午一兩點,待客人散去就三四點了,一會兒就到晚上了。
平時村里沒有什么熱鬧事,誰家辦喜事便成了熱鬧的新鮮事,大人小孩都樂意湊熱鬧看新娘。按村里的習(xí)俗不過三天沒大小,尤其是花燭夜鬧洞房,都樂意跟新娘鬧騰,不管怎么鬧家里人都不制止,說越鬧以后的日子越紅火。
虎妞看到胡三里里外外地奔忙,而且禮數(shù)周全,穿戴打扮好像比平時年輕了七八歲,心里特別高興。她穿著一身紅色新娘裝,頭上用紅手絹扎個馬尾披在腦后,大大方方的沒有新娘的羞怯,中午和客人一起坐著喝酒吃菜,談笑風(fēng)生。在家時母親囑咐她,新婚夜無論誰給你鬧騰都不能生氣發(fā)火,這是村里的規(guī)矩。還有當媳婦得改改自己的脾性,不改就得吃大虧,在家父母嬌慣你,丈夫可不寬容你?;㈡M口答應(yīng)說記住了。
晚上胡三家熱鬧起來,屋里屋外站滿了大人小孩,尤其是洞房里,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看到的是一片大大小小的黑葫蘆頭,都是鬧洞房的人。虎妞怕鬧洞房弄臟了新被褥提前裝進了箱子里,床上只鋪一張光席。她坐在床邊,那些半大小伙子就湊到她身邊和她并肩坐著,有的攬住她的腰,有的捋著她濃黑的頭發(fā),有的拉著她的手親切地叫嫂子,有的趁機在她胸上抓一把,有的撅著嘴想親親她的臉。虎妞認為他們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并沒有生氣。然后又擠進來兩三個大小伙子,抓住虎妞前胸的衣襟向外拽,說咱玩?zhèn)€花樣好不好?干什么呢?篩羅好不好?接著一片嬉笑齊聲歡呼:好。然后就有臟話騷話接踵而來。這篩羅村里人都知道,人們都很自覺地向周圍移動,將虎妞圍在中間,像村里婦女羅面似的,將虎妞往后推搡,后面的人又猛然將虎妞向前推,左右的人將她往左右推,推著吆喝著轟然大笑著,虎妞身不由己被圍在人墻圈里晃來晃去,腳像沒了根,身子像一塊滾動的肉,疾速搖來晃去,五臟六腑都像要從口里蹦出來,渾身上下被人摸了個遍,她心里難受極了,感到一陣陣惡心,認為他們是在耍賴害人欺負人,心中的怒氣徐徐往上涌,她強忍著壓抑著,真想大喝一聲:住手,好了,不能這樣折騰了。心里告誡自己不能發(fā)火,不能發(fā)火,于是忍住怒氣不再吭聲了。有個小伙高喊:咱看看新娘的光身行不行?看看美不美?白不白?奶子大不大?這話又新鮮又有刺激性,緊接著又齊聲回答:行、行、好、好。一陣歡呼雀躍拍手哈哈大笑。虎妞聽此言頭猛然蒙了,心里像敲鼓似的怦怦怦加速跳,滿腔怒火往上燒,覺得這是對她極大的侮辱,認為他們是一群心不善的大流氓。當三個小伙上前解她的衣扣時,她一手護住前胸,一手狠狠抓向最前面那位小伙子的臉,那堅硬的長長的指甲像蘿卜擦子那樣,霎時將小伙子的臉擦成了紅蘿卜絲,成了血跡斑斑的花臉?;㈡ず拗缓奘掷餂]東西,如果有東西,就會拿著砸上去同他們搏斗,她只能罵爹罵娘罵姐妹,用最惡毒的難以寫到紙上的語言罵,罵他們個狗血噴頭,罵得他們紛紛狼狽逃竄。罵了一會兒接著說:你們來吧,想看老姑的笑話,想戲弄老姑,想跟老姑耍流氓,老姑給你們玩兒命,讓你們斷子絕孫,讓你們?nèi)宜拦猓屇銈冏呗酚鲕囓埶?,上山掉懸崖,打水掉井里,蹲到廁所墻頭也砸死恁……
一陣怒罵果然有效,他們都面紅耳赤地狼狽而逃,說新媳婦真厲害,拉著站在院里的胡三去聽聽,說遇到這樣的老婆,還不如當光棍司令,以后有你受的。胡三胸有成竹地拍拍胸口說:兄弟們放心,我有魔招,不信治不了她,等以后你們看到她就是小綿羊脾性,老牛般能干,小貓一樣的溫順,像咱村的好媳婦張大嫂善良賢惠又溫柔。那個紅蘿卜絲臉捂著臉撇著嘴說:你媳婦簡直像惡婦、野獸,看把我的臉抓的。大哥你別瞎噴,要不了多長時間你也是這臉,不信走著瞧,將來跟李豁子差不離。胡三笑笑說:將來我像貓,她就是老鼠。那個瘦高個兒瞇著眼說:瞎噴吧。
胡三說不信試試,走著瞧,我的調(diào)教方法比教授高明。他走進屋聽著小蘿卜大腔的虎妞罵人確實罵得難聽,感到真是名不虛傳,還沒見過這樣的新媳婦哩。他以前也鬧過洞房,什么新娘新郎喝交杯酒、咬蘋果、捆在一起呀,鬧騰一會兒開心取樂就散了,從來沒見過扒新媳婦的衣服的,今天不知是哪個鱉孫想出這個孬點子。惹得虎妞發(fā)瘋般地罵,讓她原形畢露。胡三心想,如果現(xiàn)在鎮(zhèn)不住她的脾氣,以后必定受氣,這就增強了胡三調(diào)教新娘的決心。
胡三看到人們紛紛離去,慌忙出來,說:別慌走,別走,來來來咱們喝兩盅,喝兩盅。站在外面看熱鬧的人,有的說新娘罵恁也不虧,誰叫恁想餿主意扒人家的衣裳呢,回家扒恁姐扒恁妹的衣裳去。人家胡三還沒下手呢,恁先下手。有的人走了,有的人鉆到廚房去喝酒了。胡三弄點兒中午的剩菜,再配點兒生蘿卜絲、生白菜心,賠著笑臉說,喝酒、喝酒,都有錯,都有錯。心想喝點兒酒,壯壯膽,好調(diào)教虎妞,如果剎住她的威風(fēng),以后自己的日子就好過。
外人散去,胡三的臉紅得像關(guān)公,噴著濃濃的酒氣闖進洞房坐在一條板凳上,虎視眈眈地盯著虎妞。其實他心里并不怪罪虎妞大發(fā)雷霆地罵人,如果真把她的衣服脫光那才叫丟人呢,自己還沒看這塊寶呢,不能先讓人家欣賞。
虎妞看到胡三這副令人恐懼的面容,便猜測要么是他喝醉了,要么是她罵人惹惱了他。她也一臉虎氣地坐在床邊一言不發(fā)。洞房里沒有歡樂,倒有異常緊張恐懼的氣氛。
忽然胡三怒氣沖沖地去了廚房,拿起案板上的切菜刀蹲在門外的磨刀石旁霍霍地磨起來,磨了一會兒還用拇指頭圓鼓鼓的肉肚輕輕刮刮閃亮的刀刃,感到不鋒利,還繼續(xù)磨,又磨了一會兒再試試刀刃利不利,覺得很澀,就是鋒利了。然后操刀來到洞房,坐在靠著門口的木板凳上噴著酒氣一臉怒色,硬聲硬氣地喊:咪咪咪,咪咪咪。溫順的小貓“喵喵”地應(yīng)聲來了。這是他家養(yǎng)的小花貍貓。平時,家里放著農(nóng)用品和儲存著各種雜糧是老鼠光顧和生活的陣地,所以大部分家庭都喂貓,老鼠只要聽到貓叫就會膽戰(zhàn)心驚,就不敢放膽糟蹋東西了。胡三指著小花貓怒吼:去,去,給老子打洗腳水來,打洗腳水來,聽見沒有。
虎妞看到他的兇相很可怕,明白是對她不滿,意思是讓她打洗腳水。她的倔勁又上來了,我偏不打,沒想到新婚之夜你掂刀弄槍的,借著喝點兒馬尿耍酒瘋,什么東西,看你怎么著?但她絕不和他頂撞,如果真是醉了,頂撞是要吃大虧的,何況他手里還拿著刀。她想起了娘交代的話,不改脾氣就吃大虧呀!
貓似乎沒聽懂胡三的話,先伸伸懶腰,而后縮縮身子,夾起尾巴,瞪著晶瑩剔透的圓眼球望著胡三“喵喵喵”地叫幾聲。胡三盯住小貓又怒吼:還不聽我的,畜牲,還敢給老子犟嘴呀!說著一把抓起小貓,將菜刀對著它的脖子“噌”一刀宰了,然后惡狠狠地“噗通”一聲摔在地上。小貓僅“哇”地叫一聲就沒命了,先在地上輕輕地彈彈后腿,又緩慢地伸直了四肢,然后側(cè)身躺在地上像睡著一樣不動彈了,從它脖頸里流出鮮血染紅了一小片地面。胡三就是想要這樣的效果,只要活做得利索,小貓就不受罪。
虎妞瞪圓眼睛驚愕地看看殺氣騰騰的胡三,又瞧瞧地上的小貓,感到渾身冰涼,毛骨悚然。她怎么也沒想到平時善良溫和的胡三心竟然這么狠!他那善那好一下子煙飛云散了,突然間變得那么陌生。她也明白胡三的意思不是殺小貓,一切是沖她來的。她感到震驚。
胡三又噴著酒氣呼喚狗,他家的黑狗慢騰騰地搖著尾巴來了,看到躺在地上的小貓伸出鼻子聞聞它的頭又聞聞它的身,這是它的好伙伴,它們常常待在一起,它看家,貓逮老鼠,現(xiàn)在小貓已經(jīng)不搭理黑狗了。黑狗抬頭看看胡三手里的血淋淋的菜刀,就懷疑是他殺死了小貓,哼哼唧唧抬頭瞪著胡三發(fā)呆。胡三用刀指著黑狗怒吼:你還反天哩,想跟我對抗,要你的命。黑狗一點兒也不怯弱,好像是伙伴死了自己也不想活了,繼而盯住胡三“汪汪汪”地大叫起來,又用前爪抓胡三的雙腿同他憤怒對抗。胡三忽然站起來用腳踢它又用刀指著它說:去,給我打洗腳水來。黑狗抖抖身子搖搖頭,意思是不去。胡三更惱火了:畜牲,敢給老子對抗。說完彎腰把刀伸到狗脖子下面,一反刀刃往上猛然一使勁,“噌”地將刀抽出來,狗頭掉了,瞬間狗血噴地,狗眼還直愣愣地瞪著胡三,四肢彈動,片刻伸直了腿。
虎妞看著慘不忍睹的場面和殺氣騰騰的胡三,心里發(fā)怵,渾身顫抖。只知道他是個磨豆腐的行家,沒想到還是殺生的好手?;㈡た謶种翗O,覺得胡三簡直成了魔鬼。
胡三用血淋淋的菜刀又指著虎妞說:去,去,給我打洗腳水來。
虎妞覺得胡三失去了人性,像瘋狗一樣咬人,看著血淋淋的切菜刀臉色蒼白,心驚膽戰(zhàn),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虎妞,真正知道了恐懼的滋味,什么愛呀情啊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心里只有驚恐可怕心灰意冷,自我勸解一定要閉緊嘴巴,不能招惹他,他是個殺生魔王,不然就要你的命。虎妞輕手輕腳地向外溜著說:我去,我去,我這就去給你打洗腳水。
虎妞端起門口的花瓷盆去打水,胡三頓時丟掉菜刀,伸展雙臂咧著嘴笑,心說:沒想到教人有方,這就是良方,當即見效。我贏了,我贏了,我勝利了!拳頭一握,做一個伸舉的動作。胡三歡喜了一陣,左等右等不見虎妞端來洗腳水,反而感到有陣陣寒氣襲來,不好了,他急忙跑出去找虎妞,走到廚房門口傻眼了,廚房里沒有虎妞,他明白虎妞一定是跑了。
胡三跑出家門直奔岳父岳母家,看到岳父岳母家的燈還亮著,給胡三一絲安慰,想到虎妞一定是回娘家了。他推開虎妞家的門,見到二老“噗通”跪在他們面前?;㈡つ锬涿睿@訝地問:咋啦?咋啦?虎妞哩?
虎妞不是回來了嗎?
誰見她的影子了?你們咋啦?到底怨誰?
胡三連磕幾個響頭說:怨我,怨我,都怨我,是我對不住虎妞。二老臉色黑云密布,岳母冷冰冰地說:起來,起來,說說咋回事。
胡三跪著不起來,左一掌右一掌,啪一下,又啪一下……狠狠扇自己的耳光,痛哭流涕地說:我這是逞啥能,玩啥心眼??!我對不起您,對不起虎妞,都是我的錯,今后我一定聽虎妞的話,像神仙一樣供著她,您叫虎妞跟我回去吧。
岳母眼一瞪:你說啥?虎妞根本就沒回來,這里里外外你找吧。咱丑話說頭里,不管在你家發(fā)生了什么事,如果虎妞丟了,我跟你沒完。
虎妞永遠失蹤了,虎妞爹娘逼著要閨女,后來胡三也瘋了。
容三惠:本名張書霞。中國作協(xié)會員、研究館員、一級作家,河南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現(xiàn)為駐馬店市文聯(lián)創(chuàng)作部主任。
曾發(fā)表作品四百多萬字,并被《小說月報》《中國當代文學(xué)作品精選》《2012年中國中短篇小說經(jīng)典》等選載和多家報刊網(wǎng)站連載;出版長、短篇小說、散文集九部。多次獲“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