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女朋友對你說,她懷孕了,你會是什么反應(yīng)?從不同的結(jié)果看男人。葉之在讀一條短信給我聽,我有些意外。葉之你什么意思,想干嘛?你一個洗腳城的頭牌明星,消遣我有意思嗎。
驚喜。這樣的男人有責任心,有愛心,渴望婚姻或者已經(jīng)是大齡剩男;吃驚。這樣的男人還沒有真正做好迎娶你的準備,或者沒有承擔責任的心理準備;驚恐并執(zhí)意要打掉孩子,然后逃之夭夭。這樣的男人說明……女的瞎了眼了。
這短信咋樣?葉之站在身旁,香水味和藥水味聯(lián)合起來沖擊我的嗅覺器官,我想打噴嚏。
不咋樣。拿無聊當有趣,拿低級當品位。我揉著鼻子說。
我對這些垃圾短信不感興趣,每天都能收到。中獎的,重金求子的,貸款的,透露股市黑幕的,開業(yè)促銷的。移動公司真不是玩意兒,合著讓我們買手機就是給你們當垃圾箱的。每次去交話費才知道,自己的廢話都那么值錢。
葉之繼續(xù)讀。如果她不是你女朋友,卻對你說她懷孕了,你應(yīng)該怎么辦?
不知道,真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干的。我義正詞嚴。
葉之不依不饒?,F(xiàn)在我懷孕了,你應(yīng)該怎么辦?
我有些著急。葉之,不帶你這么玩兒的。我老門老戶人家,祖上出過文人的,詩書傳世,道德文章。而且最主要的是我還沒正兒八經(jīng)地談過戀愛,你說這話傳出去多不好聽。要是在《相親》欄目里,全場會黑燈的。
葉之笑得風吹柳。
你沒有談過戀愛?那菜菜是誰,吳芳是誰,麗莎是誰?
葉之說的都是曾經(jīng)和我有過交往的“候鳥”,我是灘涂。她們在我這兒歇息、進食、飲水,然后飛走。朝潮朝落,來來往往。她們是云,曾經(jīng)在我這片沼澤里倒映,美麗卻不著邊際。
你你你,抓緊公布答案。我不想和葉之在鳥類世界里糾纏,聲音提高了八度。
好吧。如果不是你女朋友卻對你說她懷孕了,你應(yīng)該怎么辦?讓——座。
葉之說完抓住我領(lǐng)子把我拎起來,我只好把店里唯一的凳子讓給她。
你懷孕了,是誰的?是工商的還是公安的,是環(huán)保的還是化工廠的,是小老板的還是詐騙犯的?聽說你男朋友換得勤,屬于習慣性換友。
你管得著嗎,只要不是你的。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大不了做個親子鑒定,看哪個狗日的敢賴。
好,你不急,有本事你八個月以后也不急。我心里嘀咕,悻悻。
現(xiàn)在是下午,花店里沒什么生意。誰愿意頂著毒日頭送玫瑰花?要死人的。
葉之抓起我面前的水杯,仰頭就喝。她也真家常,全不拿自己當外人??上Я宋夷潜√m花茶。我一個鮮花店小老板,門口坐個洗腳妹,別人會懷疑我玫瑰里有腳丫子味的。我有些不快,但是我不敢說。葉之的手勁特別大,應(yīng)該屬于職業(yè)病范疇。你不如她愿,扭住了,你就找霉倒吧。我有一哥們兒開了一句葉之的玩笑,讓她捏得直哭。你知道一個男人哭是什么樣嗎?一點兒藝術(shù)感和創(chuàng)意都沒有,嘴咧開了像皮鞋綻了線,露出紅的白的黑的灰的。從那以后他再也沒蹭過我的花我的飯。
葉之的洗腳城和我的花店只隔了一個小超市,也算是鄰居。洗腳城富麗堂皇,鮮花店慘淡經(jīng)營。不過我們之間沒有生意,誰洗腳帶一束花?賣花的,比如我,臉都懶得洗,還洗什么腳。但這不妨礙我們熟悉,并且聊天,偶爾還開兩句葷素搭配的玩笑。
或許是我們同屬于一個階層,誰都不比對方好到哪兒去。
我叫馬云,二十六歲,來這個城市十年了,無房有車,二手電動車,在這個城市里屬于墊底的階層,是食物鏈的最下端?;ǖ甑纳庖话悖荒暌簿挖s那幾個日子,什么情人節(jié)、五月二十日、七夕節(jié)什么的。城市人浮躁,送一次花后就想把人送上床。花店的黃金歲月應(yīng)該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只是我那時還沒有開花店。我小,在上小學。
但是我不愿意回鄉(xiāng),花店生意再不好,也比在家強。而且,我孬好算城里人了,我有暫住證。這個城市怎么說呢,像已婚的少婦。成熟、風韻、迷人、漂亮,只是不屬于我。我在這個城市打過短工,做過快遞,當過保安,后來一個老鄉(xiāng)要去廣州,把他經(jīng)營的鮮花店轉(zhuǎn)給我。我算是一個小板,沒有老。
想起來就郁悶,人家馬云,中國巨富,廣廈萬間,大庇天下富人盡歡顏。
葉之比我小兩歲,長得稍微有些黑,五官還是不錯的,身材嘛,不是魔鬼是魔獸,至少對于我的審美觀來說,她是漂亮的。特別是她的嘴,上下兩唇一合組成一個半圓,一條直線貫穿其間,像央視一個叫紫凝的播音員。我喜歡看她的嘴,要是常常這樣抿著就好了。唉,可惜她是個播放器。只要電力足,不停頓不重復地播。她進城比我遲幾年,我們居然是一個鄉(xiāng)的。這就是為什么她有空的時候喜歡來我這兒閑聊的原因。
其實我對葉之有空就來還是竊喜的。我喜歡看她的嘴。
你,真的,那什么……我忍不住又問了。畢竟這樣的事幾乎是每個男人都感興趣的。不是自己的,就嫉妒是誰的,或者是被騙的心里竊喜。對于我來說,問這樣的話有些殘酷。
你是說懷孕?真以為我懷孕啊。葉之一通笑。我忙摁住柜臺,玫瑰花瓣掉了好幾個了。哪有啊,逗你玩兒你當真?沒節(jié)操。你一定心里偷著樂吧,看我上當受騙,豬不吃狗不理了你好撿現(xiàn)成的!我傻呀,動不動就懷上一個?又不是母豬。
嘁。我發(fā)出一個鼻音。你以為你現(xiàn)在是香餑餑?離豬不吃狗不理快了。你真是革命的樂觀主義,都只能按男人腳了還這么自信。有本事按男人的頭,大頭。
葉之舉手做打我狀。我干嘛去學美容美發(fā),那是細活,干不來。再說了,洗腳有什么不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連總書記都接見洗腳妹了,你比總書記還牛???
總書記是總書記,總書記總不能一杯綠茶被她喝了,一個凳子被她搶了。我站著遮陽傘下防止葉之的暴力襲擊。
不開玩笑。我告訴你一個好事。葉之掏出一張名片,“浪漫滿屋花店”,經(jīng)理文哥。我知道這個花店,門臉比我這兒大五倍,地處繁華大道大學城邊,是個迎市口。葉之說這個文哥是我的一個客人,也是開花店的,經(jīng)常來照顧我生意。前兩天買彩票中獎了,要改作房地產(chǎn)了。花店看不上眼,打算肉當豆腐盤出去。你去看看,只要中意,價錢好說。但是只限今晚,改天就懸了。有好幾家想要,你定下了,他就好回絕人家了。
你沒有騙我?
騙你干什么,是想貪你錢還是想貪你色?葉之把我的杯子底朝天,我忙給她續(xù)上水。
那行,我們現(xiàn)在就去看。我點頭哈腰。
勢利眼。葉之嗤之以鼻,但還是掏出手機撥了個號,說在,我們?nèi)?,打的錢你掏。
行。我伸手就開始攔的士。葉之說不急,你也要幫我一個忙。我有個表妹,以為我在這兒發(fā)財了,從老家要來投奔我。我能叫她洗腳嘛,回去姨娘還不殺了我。就在你花店里打工,工資你看著給。
我說哪有這等好事給我,原來是買一贈一呀。
干不干吧?
干。只要能賺錢,娶你表妹都行。
那不行,表妹都有一個五歲的孩子了。
二
虧了葉之,我把“浪漫滿屋”盤下來了,價格意想不到地好。當然了,如果我中五百萬,也不會在意請葉之吃一次大龍蝦的。還少了文哥一點兒錢,葉之擔保了?!袄寺M屋”的裝修、情調(diào)、位置我都滿意。跟我原來的花店比,是姚明和潘長江。
文哥瘦,皮帶眼扣最后一個,手表永遠吊在手背上,接電話時手機能遮住半邊臉,眼鏡每三分鐘要向上推一次。這樣的人居然能中五百萬,福彩公司真是瞎了眼了。
我也請葉之和她表妹吃了麻辣涮,喝冰啤酒。葉之表妹叫蘇琴,比葉之白,比葉之胖。衣服不合身,上身緊繃,下擺寬松。我老擔心她胸脯的扣子繃不住,“兔子”堂而皇之地逃出籠。葉之對蘇琴說這是馬經(jīng)理,馬哥,是老鄉(xiāng)。私下你可以喊馬哥,外人在要叫經(jīng)理。我說能不喊馬哥嗎,你一喊我就聯(lián)想到馬革裹尸。葉之說你真是鄉(xiāng)下人。城里人都是這樣叫的,你姓馬,比我大,當然喊馬哥了。你就是比我小,是有錢的大款,也喊你馬哥的。
好吧,我來到這個城市就沒打算回去。就讓我馬革裹尸吧。
我把原來租房退了,住店里。文哥是個很會享受的人,在門臉后面專門搞個隔斷自己住,有電視有網(wǎng)線,還有一個小衛(wèi)生間。能淋浴不能泡澡,是個遺憾。我喜歡把自己埋在熱水里,有飄飄欲仙的感覺。
我說葉之,我可不管你表妹住。葉之說你倒是想呢!她和我住。蘇琴趴在葉之肩膀上哧哧地笑,倒不像鄉(xiāng)下來的女人那樣,要羞要惱的。
蘇琴和葉之合住。那我放心了,對自己,對你都放心了。葉之說我要你放心什么?你對我放心就是原來你對我有賊心。
這葉之,洗腳無數(shù)后就洞若觀火了。
晚上也有客戶,都是些趕著求婚的,我可以二十四小時營業(yè)。這花店在大學城邊,大學生是最浪漫的階層,是我的主要客戶源。但是大學生們買花也挑剔,一枝花一片葉子地算,都不是不問價錢拿起來就走的主。我喜歡那些穿名牌開名車的,擲下一沓錢,捧回一抱花,去大學門口等女生的成功男人。
我單獨辟出一小塊地兒作等候區(qū),放上小藤椅藤桌,我把那些花兒拍成照片制成花單,照片下面注上花兒的名稱、象征意義,顧客可以根據(jù)花單點花。這樣我的花店就顯得有了品位,是的,品位很重要。送花其實就是送品位。
蘇琴不錯,挺能干的,記花名報價格,說一次就行,看來女人和鮮花天生就是同類?;ǖ瓯凰驋叩煤芨蓛?,連我小衛(wèi)生間包括內(nèi)褲也在清潔范圍。我主要的工作是進貨、跑外圍比如送花、去大學城貼“牛皮癬”廣告,硬塞給路人傳單。城管查得嚴的時候,我就躲在花店里上網(wǎng)、打游戲。沒生意的時候也會和賣愣的蘇琴聊上幾句,聊的內(nèi)容八成是葉之,二成是雜談。我知道葉之家有哪些人,什么時候上的學,喜歡吃什么東西。也知道蘇琴老公在深圳打工,兩年都沒有回家了。她不愿意獨守空房,兒子就留給了爺爺奶奶。
我說你不想兒子?
想那個王八孫子做什么?蘇琴說。
你罵你兒子是王八孫子?我很意外。難道他不是你親生的。
蘇琴嘿嘿。他是我兒子,是誰孫子呀?
哦,她是繞彎子罵公公婆婆呢,難怪在家待不住一個人出來打工。
我給蘇琴工資不多,但也合理。中午我們一人一份盒飯,十五的那種。有時蘇琴餓了,就買兩個燒餅或者兩塊烤紅薯或者炸臭干子。我知道她是從抽屜里拿的零錢,我不說。
蘇琴問我有沒有女朋友,為什么還沒有女朋友。在鄉(xiāng)下,孩子都能打醬油了。我說我是先立業(yè)后成家,老古話說的成家立業(yè)是錯的。立業(yè)應(yīng)該在前,不然別想成家。我問她表姐葉之為什么也沒有成家,蘇琴說她有一個男朋友,暫時不好說。
我心里一驚。她男朋友啥樣,做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聽她那口氣,好像是個老板。只是那老板好像不是單身。
小三啊,不會吧?我有些憤怒,倒不是憤怒葉之,而是憤怒勾引葉之的男人。一定是個包工頭,他們走一處包一處小三,像他們包工程一樣。等工程完工了,人走了,小三成了爛尾樓。
那小老板會不會給葉之贖身?。?/p>
怎么說話呢,我表姐又不是……聽說那兩口子感情不和。
嗯,當老板了,感情和財富成反比。原來和,有錢了就不和了?;橐鍪菒矍榈膲?zāi)?,看來葉之準備去盜墓??!
蘇琴說葉之不容易,我那姨、姨父都有病,全指望葉之呢。我那表哥挺不是玩意兒的,娶了媳婦忘了娘。從來沒給家里匯過錢。我說你那表哥肯定娶了個不是玩意兒的女人。蘇琴說你怎么把什么壞事都往女人頭上賴呀!你們男人就這點兒本事,當婊子的是你們,立牌坊就該是女人?
我說嘿,頂撞上司,工作時間注意影響。蘇琴說對不起,馬總。
有電話來,送花的。在上島咖啡,聽口音很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就把一束玫瑰花包好,外帶一枝藍色妖姬。是個大買家。
我騎上電動車,帶著花,悄無聲息地穿行在繁華的都市里。在一個路口,我看見了交警,我一個鯉魚擺尾,滑進旁邊的小巷。交警那個禮白敬了。其實交警叔叔,你不容易,我們也不容易啊。電動車在城市里快成蝗蟲了,無聲無息無處不在。我要是交警也煩,但是我不會拿自己生命開玩笑,你也別歧視無排量。你見了小號車,豪車,也會這樣想攔就攔嗎?
保安不讓我進,說無停車位了。其實那停車位都夠打網(wǎng)球的了,咱不就是電動車嘛。你也就一保安,你去喝咖啡人家不讓你進,你什么心情。你也就仗店欺人罷了,有本事你坐包廂里值班。算了,我孬好也是一小老板,不和打工者計較。
我把電動車停在咖啡館院子外面人行道上,捧著鮮花就進去了。我掏出手機想打電話,有人在卡座里舉手,示意我過去。
是文哥。
我又吃驚又興奮。我決定給文哥免單,人家肉當豆腐賣給我的,我還不能讓他吃我的豆腐啊??墒钱斘铱吹剿I花的人時,我反悔了。
女的是葉之。
我第一反應(yīng)是:文哥原來不是個東西,才有錢,就開始玩女人了。你玩也別找葉之呀,一個農(nóng)村進城的女子,涉世不深,閱人不明。有錢就了不起啊,有錢就可以玩原生態(tài)的女人?。?/p>
小馬哥,我們在這兒。葉之也招手。
什么小馬哥?還小驢哥呢。小馬哥在臺灣當總統(tǒng),什么時候會騎電動車給你們送花呀,我看臺海局勢緊張就是你們喊出來的。
給,你要的花。我把花直接塞到葉之面前,文哥說錯了,你應(yīng)該先給我,我送才歸款。我說對不起,但是結(jié)局都一樣,祝福你們。我眼睛盯著葉之說。
葉之臉色有些紅,對文哥說你干嘛呀,搞得跟求婚似的。文哥說那不是啦,求婚還要有鉆戒呢。不過,只要你喜歡,肯定有啦。
我說你別“啦”啦,誰買單?我還是對著葉之看。文哥說當然是我買單啦。從你欠我的錢里扣吧。我說不行,文哥。橋歸橋路歸路,你送葉之小姐的花怎么能抵賬呢?而且那錢我是認你息的。你抵賬抵的是利息還是本金啊?
葉之有些惱怒,我看出來了。要是我,我也惱。多浪漫的時刻,我們在抵賬,在計算利息,銅臭味跟環(huán)境格格不入。文哥掏出三百元說別找了。我說那不行,親兄弟明算賬,找你五十。
這花也就值二百五。
我出來了,可是我的電動車卻沒了。我問保安,保安說你又不是停在停車場,我怎么能知道呢,也不是我的責任啊。我一把薅住保安的領(lǐng)子,你個混蛋,我要進去你不讓,這會子又說這混蛋話。你要是不賠,我跟你沒完。保安臉色白了,說兄弟,也不怨我呀,我們經(jīng)理不讓電動車進,怕影響形象。我們都是打工的,何必呢?我說你現(xiàn)在知道你也是打工的?剛才不還像一條看家狗嗎?
我們倆鬧起來,文哥和葉之出來了。我開始對著和尚罵禿驢。你他媽的有什么呀,不就是狗仗錢勢嘛。你也只配在上島看門,要是在天安門,你還以為你當總理呢。你要是在微軟看門,比比爾·蓋茨,比喬布斯還牛呢。有錢了不起什么啊,錢是王八蛋,錢是二百五。
我只顧罵得痛快,卻不見了葉之和文哥。多了幾個穿制服的,對我說警察,怎么回事?
三
我坐公交回到店里,才進門電話就響了。我看有好幾個未接電話,都是葉之的。我剛接通,那邊罵聲就起。
馬云,你個二百五。你什么意思?。靠次倚腋D愣始??你是我男朋友啊?送個花,臉不是臉屁股不是屁股的。借你米還你糠了?我答應(yīng)嫁給你了?你向我求過婚啊?像樣的飯都沒請過我,你吃哪門子飛醋。你哪是送花,你是送一肚子氣給我。當初怎么瞎了眼了幫你盤這個花店,真小人。
我把手機拿開十公分,山寨機聲音大,炸得我耳膜疼。這個女子,暴雨般襲來,一點兒縫隙都沒有。
馬云,你怎么不說話,死了?
陽光總在風雨后,我在等著看彩虹呢。那邊頓了一下,“撲哧”笑起來。
葉之,你真決定就這樣不明不白跟文哥了?一個買彩票中獎的男人,烤燒餅的都比他有出息。
說什么呀,你了解文哥嗎?你以為人家跟你一樣?拎著鞋你都追不上人家。不跟你啰嗦,改天見面說。我收拾東西呢,蘇琴在干嘛?我和她說兩句話。
我把電話遞給蘇琴,蘇琴接電話后點點頭,看看我,走出去接了。這個葉之,一定是在賣我的賴。好話不避人。
蘇琴說看來我要自己租房子了。為什么?我問。蘇琴說葉之搬出去住了,文哥說現(xiàn)在那房子條件太差了,要搬到一個小區(qū)去,房子文哥已經(jīng)安排好了?,F(xiàn)在住的那房子還有一個月到期,我頂多只能住一個月了。我說你繼續(xù)租現(xiàn)在房子就是。蘇琴說我一個月就那點兒工資,交了房租我不吃了?
你是嫌房租高還是工資低呀?
都嫌。這蘇琴,真不會說話。
那葉之還去洗腳城上班嗎?
不去了。住高檔小區(qū)去洗腳城上班,合適嗎?
看來葉之鐵了心要跟文哥了,好嘛,文哥這回有專職的按摩師了。只是葉之做的飯菜文哥敢吃嗎?我心里有些酸,可能是昨晚著涼了。葉之,你真以為你是灰姑娘遇到白馬王子了?騎白馬的有可能還是劫道的,你也不過是個壓寨夫人罷了。
我說葉之會后悔的。蘇琴說她后悔?有這樣后悔的事我都想做呢。就是后悔也礙不著咱們啥事。
什么時候變成咱們了?我說蘇琴,我不能眼看一個純潔的女子被金錢污染,這不是愛情,是需要。蘇琴捂著嘴笑。馬哥,不,馬總,餓著肚子能給誰談愛情呀,十幾個人公用一個洗澡間跟誰談愛情呀,一個月工資去掉房租都不夠買一件衣服的,跟誰談愛情呀。俺需要愛情,但俺先需要錢過日子。
你真庸俗。錢,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為了錢啥事都做呀?
馬總,你不庸俗,給我漲點兒工資吧。
不行!我斷然拒絕。
蘇琴說唉,我也想求包養(yǎng)。不然,十幾個人住一間房,墻都擠開裂了。眼睛斜斜地看我,我假裝欣賞一瓶花。
不行,我要見見葉之。我不能眼看著這樣一個女孩子掉大染缸里,盡管葉之比較黑,我不能讓她更黑。再說,我們是老鄉(xiāng),我門前草被人家抱走了,氣人。
我打電話給她,說想見她,她說今天在收拾屋子,改天吧。
我知道,所謂的改天就是改成遙遙無期的天。我說我想和你聊聊蘇琴的事。葉之聽我這樣說,沉吟了一會兒說那明天吧。我說行,在哪兒?
上島,或者星巴克?
不行,那地方不適合聊天。
那你說去哪兒?總不會又是麻辣涮吧,像菜市場。那兒只適合吵架。不行去茶樓吧,我定好后告訴你。
好吧,我們各退讓了一步。這個葉之,才洗完腿上的泥就不認識稻子了。不錯,我是有些喜歡她,我沒有錢,我改變不了她的生活,可也不是她成為二奶或者小三的理由啊。我不希望有一天看到穿著貂皮大衣牽著寵物狗的花瓶。再說,葉之和文哥能成正果嗎?
我和葉之在蓮花百盛喝茶。下午陽光很毒,屋里空調(diào)很舒適,茶葉也很好,猴魁,巨大的葉子像有錢人那樣張揚。
我說葉之,你就準備這樣打發(fā)下半輩子?
說什么話!我一輩子好日子才開始。
文哥是有家的呀。
我又不要他的家,打碎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呀,多累。好不容易建好了才發(fā)現(xiàn),新世界其實不比舊世界好。
葉之,你不能這樣自暴自棄。文哥再好,是人家的男人,文哥再有錢,在他卡里。
你什么意思?好吧,他哪樣都不好,是個見色起意的歹徒,是個花花公子。你救我出苦海怎么樣?你娶我,然后給我買房子,做生意,把我家的擔子挑起來。你能嗎?
這個葉之,拿這話堵我。我當然不能,我自己現(xiàn)在都沒有著落呢,但是我相信會有一天的,牛奶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
可是那時我老了,我父母也病死了,牛奶我喝不下去了,面包我也吃不動了。
那他愛你嗎?
他對我好,對我來說,對我好比愛更實惠。文哥人真不錯,不然那花店你能這個價盤下來呀。你就一東郭先生。他喜歡我給他捏腳,他喜歡我的手法,他現(xiàn)在只要我一個人給他捏,他供我生活,解決我的問題,這不是很好嗎?文哥身上沒有有錢人的壞習慣,不賭不嫖不吸毒,他只是喜歡捏腳。而我也只有這一個特長,不給他,給誰?
那萬一他老婆打上門,萬一你們以后有孩子,萬一將來他對你不好了……
這些話,你等以后萬一有錢了再問吧。
葉之突然問,馬云,你是不是曾經(jīng)喜歡過我?
我抗議,什么叫曾經(jīng)啊,現(xiàn)在也喜歡。
你別貧,我知道你人不錯,可是你幫不了我。兩個好人在一起,并不就是好姻緣、好婚姻。對窮人來說,愛情是奢侈的。
這話又是短信里的吧?
是,怎么了,沒有道理嗎?葉之說這話的時候,情緒似乎有些低落。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辦?
文哥說了,暫時休息一段時間。將來自己開個化妝品店,當老板娘。
那開在我隔壁怎么樣?從你那兒化了妝,來我這兒買花。我端起茶杯和她碰了一下,想緩解一下情緒。我不忍心看到葉之眼睛像兔子眼。我沒有看她哭過,但并不代表她不難過。
不說我的事,我表妹怎么啦,你要炒她魷魚?葉之坐直了身體。
不是。我在想你表妹住宿問題,你走了,她怎么辦?
放心,她自己會想辦法的??偛荒芎湍阕∫黄穑_夫妻店。你今天真是想和我說這事?電話里說就是,值得你打的跑過來,一會兒還要結(jié)茶錢。
我也是想見見你。
這話我聽著實在,可惜遲了。葉之說,她把臉轉(zhuǎn)向窗外,看一輛寶馬正在泊位。
時間靜靜地流淌著,我希望此刻凝固。千萬年以后,后人可以看見兩個人形化石,他們會考證這兩個人是什么關(guān)系,戀人?愛人?情人?仇人……而此刻的我,我們,卻無法證明是什么關(guān)系。我越來越明確地感覺到我喜歡葉之,可原來為什么沒有這樣的感覺呢?在我的潛意識里,自卑其實大于自尊。沒有文哥,我自卑;文哥出現(xiàn)后,我又自尊。
葉之開始整理手提包,我掏出錢包。葉之說我請你吧,我說不行。是我要見你的,如果以后你想見我,你買單。葉之一笑,我看她笑得很勉強。
突然,葉之伸手在我臉上扭了一把。我疼得大叫一聲。
服務(wù)生過來問:先生,你需要什么幫助嗎?
四
我準備睡覺了,這些天我總是犯困。我一到睡覺的時候就想葉之在干什么,她和文哥在干什么,想得兩眼冒火。
有人敲玻璃門。一個女孩捧一大束玫瑰敲門。我奇怪,難道有人給我送花?呵呵,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了。那還不如直接送我錢呢,花我自己選。
女孩怯怯地問,你這是“浪漫滿屋花店”嗎?
是。誰讓你送花的,你是哪個花店的?
我不是送花的,我只想問你回收不回收鮮花。其實很好的,扔在垃圾桶旁,可惜了。
回收鮮花?這我可是第一次聽說。你啥意思?
女孩說我是一名大學生,我在校園一個垃圾桶旁看到這一大束鮮花,包裝紙上是你們的店名。這花好好的,可惜了?;ㄒ彩怯猩难?,應(yīng)該送給愛花的人。
我把花拿過來,回憶起買花的是個黑黑的矮胖子,出手五百元,抱了花往敞篷車上一扔。我知道,又是去釣大學生的。這些暴富的土財主們喜歡女大學生,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自卑,找女大學生找補。讀書不好,考不上大學,那有怎樣?我有錢,一樣可以找一個女大學生愛我。
我思考了片刻,說一百元回收。怎么樣?
女孩笑了,說當然行。只要你回收,錢是小事。
我打量了一下女孩。瘦、高、皮膚有些粗糙。衣服陳舊,鞋子是老款,我上學的時候女同學穿的那種。手上、耳朵上、脖子上都很干凈,頭發(fā)用一根皮筋扎了馬尾。這是個鄉(xiāng)下來的大學生,或許她的學費都是父母借的。我心里一緊,隱隱地抽。
你留下電話號碼吧,我賣出去后才能給你錢??尚校?/p>
女孩有些羞澀,說行,你可以發(fā)短信給我。只是請你……
保密,是吧?我會的。我是生意人,拿回收的花賣人,砸自己的生意。如果方便,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我要記你號碼。
女孩羞澀的時候有驚人的美,我知道這種美只屬于年輕。
你就叫我藍吧。不是蘭,也不是嵐和籃,是藍色的藍。
我把花抱進來,除了外圍損壞幾個外,其他的仍然完好如初。我把損壞的剔除,把好的又插入花籃里。是的,它們應(yīng)該給愛它們的人。
我大致算了一下,這些花還可賣三百塊錢左右,給藍一百,我還落二百。當然劃算。
蘇琴情緒有些低落,上班無精打采。我問怎么了,她說找房子太傷神。去了幾家中介所,沒有租到房,反倒貼了幾十塊錢登記費。屁大塊地方,張嘴就是五六百,朝個南還要加錢。在我們家,太陽盡你曬。沒聽說曬太陽還要加錢,真不講理。
我不敢搭茬,這樣的話題很容易轉(zhuǎn)移到加工資或者其他曖昧上。我也不容易,生意是比原來好多了,可我的開支也大多了?,F(xiàn)在的店鋪租金是原來的三倍,我眼一睜,就想到今天不吃不喝二百塊錢沒有了。還有水電、稅收、吃飯、上網(wǎng),男人就是一根弦,繃緊了可以彈出樂曲;再繃緊,就斷了。我現(xiàn)在離斷不遠了,我在撐著。
晚上我發(fā)短信給藍。藍來了,我把一百塊錢交給她,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我說你進來,我們聊聊吧。藍說我還要回去上晚自習。我說大學里還有晚自習?嗯。晚自習是自己給自己上,你不上也行。我想考研,我只能靠自己。
我說好,如果有花,你可以送來。無論是別人扔了的還是人家送給你的,我都可以回收。
藍說沒有人會送花給我。藍澀澀一笑。
我笑著說那不一定哦。藍說謝謝你。
藍走了,我有些后悔,我應(yīng)該多給她一些。
陸續(xù)報道全國各地有禽流感了,這個城市也有了病例。禽流感似乎也影響到了我的生意,大家不敢去公共場合了,不敢約美女吃飯了,我的花店生意自然會下降。蘇琴常常坐在柜臺前打盹。
電話響了,是葉之的。她很久沒給我打電話了,我也沒有找她。偶爾想發(fā)信息給她,卻不知道說什么。我看著她飛離我,除了傷心還是傷心。
我好像病了,身上軟得很。文哥出差去了,要好幾天才能回來。你能讓表妹來一趟嗎?她手機沒開。
我說好,我知道了。你把地址發(fā)我手機上,我告訴她。葉之說她知道呀。我說她成天糊里糊涂的,記不起來不是耽誤事嗎?發(fā)一下也不多余。
蘇琴問是送花的嗎?我說是,不要你送,你看店。我拿了一枝玫瑰就出去了。蘇琴在后喊一枝花也值得送啊?
葉之穿著睡衣開門,看到我很意外,趕忙裹緊了衣服。
我讓蘇琴出去送花了,擔心你,我就來了。
葉之面色潮紅,呼吸急促,身上發(fā)軟。我說打120了嗎?葉之說我沒有那么嬌氣。我們自己去吧。我說那你去換衣服,我等你。
我在客廳等,這是個二室一廳的樓房,小區(qū)環(huán)境很不錯,房子裝修得也不奢華。簡潔,潔白??蛷d墻壁上掛一臺大電視,旁邊有空調(diào),還有鏡子。我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除了“高”靠了點兒邊,“富”和“帥”距離很遠。廚房里似乎有雞湯的香味,這日子過得小康啊。
估計有五分鐘,葉之還沒有出來。你是去醫(yī)院,又不是相親,打扮什么。我喊葉之,葉之。沒有人答應(yīng),我忙推開臥室門。葉之躺在木地板上,昏過去了。我大驚,忙背起她沖出來,等不及電梯,從四樓跑下來。攔住一個的士就往醫(yī)院送。在車上,我?guī)退砹艘路?,我看到了讓我臉紅的地方。我忙裹住,又做賊心虛地看看前面,的士司機從后視鏡在看我,我說她是我女朋友。你要不要看我身份證?如果不看,請你快一點兒,救人要緊!
一進醫(yī)院大門我就喊急診,急診。并抓住最近的一個導醫(yī)小姐。去急診室,否則我殺了你。導醫(yī)小姐倒還鎮(zhèn)靜,邊幫我托起葉之邊說你殺不殺我,我都要帶你去。我就是專門引導急診室病人的。聽過一個笑話嗎?一個劫機犯站起來說,現(xiàn)在,我命令,飛機必須飛往倫敦??战氵^來說先生,這飛機就是飛往倫敦的。
導醫(yī)小姐這個時候居然還說笑話,真服了。她這一說,我頓時松弛下來,重重跌倒在急癥室門口。葉之已經(jīng)送進去了,才想起自己一路飛奔,而且扛著一百多斤的肉飛奔。葉之啊,你要是再重些,馬哥真要馬革裹尸了。
不到二十分鐘,出來幾個醫(yī)生,神情嚴肅。給我穿上淡藍色防護服,戴上口罩、帽子。我說你們錯了,病人在急癥室呢。醫(yī)生拉著我,我掙脫不掉。我被帶進一個監(jiān)護室,所有的醫(yī)生只露兩只眼,只能從身材上分辨是男是女。
其中一個眼鏡說,病人已經(jīng)醒了,有發(fā)熱、頭痛、鼻塞、全身不適癥狀,而且之前去過農(nóng)貿(mào)市場接觸過家禽,買了一只活雞。我們懷疑在急癥室的病人疑似禽流感,你和她一道來的,你們都需要隔離觀察。而且我們已經(jīng)上報了衛(wèi)生局。
胡說什么,我好好的,背著她跑幾里路,一頓三碗干飯,禽流感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想起來坐在客廳時,廚房里的雞香。看來葉之在給她文哥下廚呢,好,謝謝禽流感。
什么是疑似呀?我問。
疑似就是好像是、可能是。她有禽流感的癥狀,具體是不是,還需要進一步觀察、確診。你是密切接觸者。
我不是她男朋友,更不是她老公。我只是她朋友。
你背她來的,這就是密切接觸。請你配合隔離,防止更大的傳染。
我要是不配合呢,我家里一攤子事,小本生意,眼一睜,錢就沒了。屬雞的,刨一點兒吃一點兒,不像你們,吃我們病人,還是“疑似”。
你不配合,只能請公安和保安配合你了。眼鏡有些惱,從鏡片的反光能看出來。
好吧,我聲明一點,是你們硬要治療我的,醫(yī)療費不帶硬要的。不然跟搶劫差不多。我只好妥協(xié)。
我在隔離室坐下。一群人聽心臟,量體溫,測血壓,抽血采樣,進進出出,有條不紊。我第一次被這樣隆重地接待,竊喜。不就是禽流感嗎,別說“疑似”,就是真是,又怎么樣?至少,我是因為葉之,我們不能有共同的愛情,至少我們有了共同的“疑似”。
每隔半個小時,我就要笑一次。我怕癢癢,而護士量體溫總是塞在我胳肢窩。胳肢窩是我的命門,只要一撓它,讓我干啥都行。很多人不知道,我也不能說,否則把我錢搶去了,還定不了搶劫。律師一定會說,他是自愿的,因為我的當事人問他要錢時,他一直面帶笑容。
葉之知道,用過一次。讓我請她吃重慶火鍋時用過。
我打電話給蘇琴,告訴她我臨時有事回不去了。讓她把店門關(guān)好,回去吧。如果真不想回去,睡我那兒也行。蘇琴說你不會半夜偷偷回來吧?我說我倒是想,醫(yī)生也不同意呀。蘇琴說?。磕悴×??在哪兒,我去看你。我說你別來,男科醫(yī)院,你不方便。蘇琴說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老公是男人,我兒子也是男人,大小我都看過。
我說你再這樣,我開了你。
女人不能慣,一慣就上臉。還真不把我當老總看呢。
我和葉之在醫(yī)院住了兩天,在不同的監(jiān)護室。只有放風的時候,我們才能通過封閉嚴密的玻璃窗相互看一眼,像探監(jiān)。我們相互做勝利的手勢,我們在“疑似”中走到一起,共同承擔著一個未知的命運。醫(yī)院已經(jīng)在商議把我提前送走,因為我太能吃了,而且還要啤酒。他們不給,我就死纏爛打。當然他們不會給,但我仍然會死纏爛打。我想我們就這樣坐著吧,我們要像革命夫妻那樣,把牢底坐穿。不放風的時候,我們就發(fā)短信。那兩天給移動公司添了不少麻煩。我們說了很多,說了童年,說到了家鄉(xiāng),說到了父母,我們還說到了未來。
我們沒有說文哥。文哥在我們之間成了敏感詞,不約而同。我懷疑我們相愛了,在疑似禽流感里,我們疑似愛情。
可是這樣的幻象還是很快被出院打破了。醫(yī)生把我們攆出去那天,晴空萬里,人山人海,鑼鼓喧天,紅旗招展。醫(yī)院在辦一個什么創(chuàng)先活動。葉之在文哥的鮮花簇擁下,坐進了寶馬,絕塵而去。而我揚手打了個人力三輪,蹣跚而去。
葉之,我算認識你了!能共患難,不能同甘苦。你就讓文哥寶馬送我一下又咋了?當然,文哥肯定還在生我的氣,而且,他肯定還沒有弄明白我和葉之怎么疑似到一起了。
文哥疑似是個小心眼。
我回來了,蘇琴像國家領(lǐng)導人機場迎客一樣,快步上前握手。我把手躲開,說傳染。蘇琴說你怎么和表姐一起治療?是不是那個,那個……性病呀?
放屁,你聽說過處男得性病的?我進屋把自己扔在床上。想這家醫(yī)院真不人性化,既然兩個都“疑似”,為什么不讓我們在同一個監(jiān)護室呢,我明明看見葉之那間有兩張病床。
蘇琴敲敲門邊,說有個女孩送了兩次花來。我問誰送的,她不說,我就幫你收下了。馬哥,你行啊。那女孩挺年輕的,看上去像大學生,你們怎么認識的?就是皮膚糙些。我知道她說的是藍,可她沒給我短信???突然想起,那兩天完全都是和葉之單線聯(lián)系,其他的短信我根本就不看。我拿出手機翻看,果然有藍的。但我不能對蘇琴說,蘇琴大喇叭嘴,嚷嚷出去我就別做生意了。
我說你管,我就喜歡皮膚糙的。皮膚白有什么好?刺眼;皮膚細有什么好?滯灰。汽車一過,大花臉一個。
蘇琴說就你,找女大學生?
怎么啦,女大學生不是人啊,你不要瞧不起女大學生。
誰瞧不起女大學生,是女大學生可能瞧得起你?她們屬天鵝的,四年一過,就飛走了。
對,只留下我這只癩蛤蟆了。是吧?
蘇琴嘿嘿笑,說其實你不糊涂。
我讓蘇琴提前走,蘇琴說等會兒,一會兒有車來接我。
我停下來看著她。意外吧?嘿嘿。人家沒下班,專車。
什么情況,要向組織上匯報。
對你說也沒有啥。南邊不是有個廠嘛,廠里工人多,他在廠里搞銷售。來買過兩次花,就請我吃飯了。人不錯,對我也好。我們就住一起了。
住一起?你們閃婚?
是閃住。他們廠里很多男女工人都是這樣啊,臨時夫妻。有什么呀,搭幫過日子唄,一個人太清苦。
你不怕你老公打上門,殃及我花店啊?
他自己在那邊也這樣,等有錢了,孩子大了,我們也老了,再回去。
那男人愛你?
俗不俗啊,什么愛不愛的。兩個人合租一間房子,睡一張床,吃一鍋飯,生病了能端一杯水在床頭,晚上有個說話的人,對我好就行。人嘛,哪方面都比我老公強。你說算什么呢?
疑似愛情。
什么?
疑似。我才學的一個名詞。
一輛摩托車停在花店門口,一個男人摘下頭盔,滿臉的油汗在夕陽下生輝。蘇琴說我的專車來了,拿了一瓶礦泉水就出去了。先給男人擦汗,又喂了兩口水才坐上去摟住腰。摩托車一加油門,飛了。
這世界變化快啊,我才“疑似”兩天,蘇琴就找到歸宿了。這讓我情何以堪啊。我不能留她了,她太招蝶了,萬一哪天招來一只馬蜂,還不蜇死人啊。
我給葉之一個短信,我說蘇琴已經(jīng)不適合在我這兒了,廟小,馬蜂大。
葉之兩個小時后回了短信。她也正準備辭職,正覺得不好張嘴呢。她進了那個廠的食堂,待遇也不錯。也解決了住宿問題。謝謝你對她的關(guān)照。
好嘛,我還沒有勸降,人家倒起義了。
我打開抽屜,蘇琴把幾天的賬記得清清楚楚,錢賬相符??磥硭蛟S真有撤退之心,她會在這個城市里享受她生命的成熟,還有疑似的愛情。
五
我把二百塊錢遞給藍,藍接了,比第一次好多了。我說你暑假怎么不回家?
我家在貴州。她說了個地名,我不知道,沒有聽說過。坐兩天火車、兩天的汽車,再搭拖拉機走山路才能到家。我們那兒有很多人一輩子都沒出過山,凡是出過山的,都沒有再回去。
藍邊說話邊隨手翻我看的書。你喜歡業(yè)余時間讀小說?你還讀錢鈡書的《圍城》?
不好意思,我中學畢業(yè)沒考上大學,有些對不起錢鈡書老人家。這樣的書應(yīng)該在明亮的大學課堂看,最差也應(yīng)該在書房看,泡一杯綠茶。再說,對我來說,不存在業(yè)余,我最富裕的就是時間。
藍大笑起來,手背捂著嘴。你一直都這么樂觀嗎?
我不樂觀,非常不喜歡自己的樂觀,天天都想哭,管用嗎?要是一哭就能改變生活、改變命運,我就把我笑神經(jīng)開刀拿掉。
藍說和你在一起說話真開心。是啊,哭、埋怨、憤怒、郁悶管用嗎?你一定經(jīng)歷了很多生活,不然怎能說出這樣智者的語言。
別搞個人崇拜,現(xiàn)在不興了。我看上去很老嗎?
不老,積極向上的人都不老。我不喜歡無病呻吟的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我都不喜歡。
呵呵,我其實也就一方鴻漸,人不壞,但沒有用。這樣的人很多,成為了成功者的墊腳石,我生來就是為成為墊腳石而奮斗。
我們都是。藍認真地說。
我裝作思考了一會兒,說你在我上一層。
藍說我是苦孩子出身,大學第一年的學費父母借遍了全村人的錢。我不回去不是我不愿意回,是我不想把錢把時間浪費在路上,而且最主要的是,我回去父母就著急。他們又要到處借錢。我對他們說我有工作了,有錢了。
我看到藍眼睛里的光,那光刺疼了我內(nèi)心最軟最隱秘的地方。
你能來我這里幫忙嗎?我付你工錢,還不耽誤你復習考研。我突然做出一個決定,一點兒都不艱難的決定。
真的?你可以聘我嗎?你店里有一個人呀,我來過兩次,問了我好多話,好警惕、精明的一個人。
她辭職走了。
怎么會呀,她業(yè)務(wù)那么熟。一個不熱愛工作的人,是不會那么上心的。藍有些狐疑地望著我,疑似一只小白兔在看一片鮮花開滿的草地。不知道是餡餅還是陷阱。
真的。為了證明我的話,我把葉之的短信給她看。
葉之,是個女的吧?
是。我們是老鄉(xiāng)。
很善良的一個女子。藍說。
嗯?就一條短信,你就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你在大學學刑偵的?
我學文學的。你短信是在七點二十分發(fā)的,她的短信是在九點十分回的。她一定是先問清楚后才答復你的。而且說她本來想主動辭職,就是不好張嘴。補償了你的歉意,也維護了她的自尊。是個聰明、善良的女子。
這個鬼精靈。
葉之啊,今夜月白風清,花也靜靜地綻放。一個忽然想你的夜里,煩惱如絲啊。
藍來上班了。我給她基本工資,外加提成。我對她說你不要以為我在做善事,我不是慈善家,這里也不是紅會。藍說紅會本來就不是做善事的地方。別打岔,你工作上出錯我一樣會扣你工資,直至辭退你。你只有給我創(chuàng)造效益,我才會給你獎金。我不惡,但也絕不是善茬。我也是小本生意,我以營利為目的,所以你要厲行節(jié)約,和中央保持一致。
藍認真地點頭。我知道了。馬總,我是這樣計劃的。第一、三天之內(nèi)熟記所有花卉的名稱、象征意義、價錢、最低折扣和包裝方法;第二、我會給我的校友群發(fā)短信,推銷我們的花店,擴大銷售;第三、到一些大酒店聯(lián)系銷售經(jīng)理,他們手里掌握著一些大型活動的信息,比如訂婚、結(jié)婚、慶典。
瞧,大學生就是不一樣。我一激動,說每月追加你一百塊錢短信費。藍吃驚,然后是驚喜。啊?我一個月話費才二十。馬總,你不怕我以權(quán)謀私啊?
你提醒我了。給男朋友發(fā)短信費用是要扣除的。
我沒有男朋友。
生意不錯,每天都有三五成群的學生來買花。有的是藍的同學,有的是校友,后來又有了外校的學生。藍會根據(jù)要求,在花束上插一張卡片,寫一兩句文雅又切題的詩。如喬遷新居送花的,她寫: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送女朋友的紅玫瑰,她寫:不知何事意,深淺兩般紅。在藍色妖姬上留詩:你知道,美好的事物都是慢慢開始的,不可能一開始就是藍。
藍的手書很漂亮,卡片上的詩不用電腦打。她的同學說,花枯萎了扔了,可她的筆跡保留著,有的人還收藏呢。藍很得意。
中午,我會叫外賣,兩份沙縣小吃,或者老鄉(xiāng)雞,或者徽州太太。藍說這是她長這么大吃得最好的飯菜。我說以后還會有四斤重的大龍蝦,半斤重的鮑魚。藍說我喜歡家常,喜歡平淡。平淡是真,就這樣多好。真實。生活真實,你也真實??梢宰プ〉恼鎸崱?/p>
藍揚起頭,長長地幻想一會兒。我會在她幻想的時候把雞腿夾給她。藍說馬哥,你想讓我當老肥婆呀?沒人的時候,她也喊我馬哥。
注意用詞,你一學文學的女大學生,稱什么老肥婆。而且老肥婆不是對什么人都能用的。
文學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藍低下眼簾。學文學的就是要體驗生活。
藍在我這兒恢復了自信,恢復了一個女孩模樣。我給她的工資里,要求至少有百分之二十的服裝款。藍問為什么。我說這是為了工作,為了花店,必須的。
晚上結(jié)賬的時候,藍會伸出纖手在我面前說,馬總,我手都抽筋了。如果是葉之,我一定懂風情。我會痛惜地把手抱在懷里,輕輕地按摩。但這是一雙女大學生的手,是藍的手。
我說我也是,我是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
好多天沒見到葉之了,我聯(lián)系過她,沒有回音,疑似消失了。我知道,她不屬于我。
“我愛的人已經(jīng)飛走了,愛我的人她還沒有來到?!绷忠垒喅枭ぷ雍芎?,但表情肯定不對。對于歌曲的詮釋顯然錯了,這是歌手的失敗。愛的人飛走了,那人還沒來,你開心什么呀?面帶笑容唱這樣的歌,拿我們開涮不是?在我們傷口撒鹽。別以為自己長得帥就可以胡唱!
藍又笑了。說你和唱流行歌曲的較什么勁啊,我給你下載一些莫扎特、貝多芬的吧。
別,我只關(guān)心卡扎菲,我只喜歡貝利。大家都在聽通俗的,憑什么讓我聽高雅的?你下班吧,我要草堂夏睡足。
藍噘著嘴說你這老板不知道體貼員工,這么晚了也不知送送。
外面燈火通明,川流不息。你以為是走山里夜路啊?
我當然知道,正是因為我知道,才不能送。你一文學女大學生,識人不淑,對我這樣的,挖到籃子里就是菜。人家不會說你,只會說我騙色。只聽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聽說天鵝喜歡癩蛤蟆。
藍說你是個好人,是個真實的人,是個務(wù)實的人,是一個靠得住的人。我說你可別說我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純粹的人。那人死了,我還活著。藍說我身邊的同學,都眼高手低,好高騖遠。在你這兒,我有安全感和歸宿感。
我趕忙打住。你這樣說,叔叔承受不起,叔叔不禁夸,一夸我,我就迷糊。藍說只要我不迷糊就行。
葉之發(fā)短信來了?;?,靜靜地綻放,在我忽然想你的夜里。
我眩暈了一會兒,趕緊回信。我也是,可是現(xiàn)在是凌晨三點半,茶樓、上島、星巴克都關(guān)門了。明天一早我去找你,好嗎?
?。磕阈蚜?。
我手機聲音像村里大喇叭,能不醒嗎。
那你為什么現(xiàn)在還開手機?
我二十四小時服務(wù)有情人。你為什么現(xiàn)在還不睡覺?
你管!
那明天見嗎?
不見。
這葉之,你啥意思。上來就抒情,我剛要入戲你就開溜,臨走前還不忘兜頭一盆涼水。把我晾那兒像傻小子,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
不見我罷!有本事別失眠,有本事失眠別想我。
我動了心思,想買房。只有在這個城市買房,才算有了根。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或許那天看到葉之的房子后就有了這樣的想法。算算,我可以擠出首付,我在網(wǎng)上查房地產(chǎn)的資料。地勢好的價格高,價格低的偏遠。房產(chǎn)就像女人,漂亮的你娶不起;你能娶的,自己卻不喜歡。我讓藍給我參謀。藍兩眼放光,說馬哥,開始為將來打算了。是不是想結(jié)婚了?什么時候有這樣想法的?
我說我只是讓你參謀房子,不參謀我的生活。藍說房子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呀。我覺得吧,開始可以買小一點兒的,這樣你的壓力會小一些,等將來有錢了,換個大的,小的就算是投資。我說國家正在打壓房地產(chǎn)呢,也許房價會降下來。藍說國家還反腐倡廉呢。
我選了一個八十五平米的,離我這兒不遠。敲定了戶型樓層以后,晚上興奮得睡不著覺了,似乎房子已經(jīng)是我的了。我在客廳里翻跟頭,在床上豎蜻蜓,在沙發(fā)上七仰八叉,沒人可以管我,這是我自己的地盤。甚至做夢我都已經(jīng)搬進去了。跟我一起入住的不是葉之,也不是藍,而是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女人。
我相信夢跟現(xiàn)實是相反的。
訂房的時候藍要和我一起去,我說不行,花店離不開人。藍拿出一張紙說,我都寫好了,你看。紙上寫著:“主人有事外出一個小時,很快回來,如給您帶來不便,請見諒?!彼{說多一個人多一份智慧,選房子是一生的大事,不亞于終身大事。
藍看著我,我看見了她眼里的光。我投降了,說好吧,你不嫌煩,就來。
售樓小姐問你們是急著結(jié)婚用,還是暫時不急。我剛要說話,藍拉住我,問有什么區(qū)別嗎?急著結(jié)婚我們有現(xiàn)房,但是可選的樓層和戶型少了;如果不急,可以選期房,選擇的空間大得多。藍說選期房吧。
奇怪,哪是我買房,是藍買房了。我說藍,你消停消停。這房還是我來選。售樓小姐說你們倆誰選都一樣,女子選房遠比選男朋友精明得多。
這小姐,怎么說話呢,難道我配不上藍,外人看上去不般配?我生氣,又不好解釋。我看到藍極力地在抿嘴。
這丫頭,跟我耍小聰明。不過,這小聰明倒是很可愛的。
藍主宰了后來的程序,直到走出售樓處我才想起來。藍為什么就這么自然地、堂而皇之進入了我的生活?房子是她選的,以后交房驗收,裝修豈不是理所當然地參與進來。然后呢,一起搬家,喬遷新居?
藍坐在自行車后面咯咯地笑,我說你笑什么?藍說高興啊,幸福是紙里的火,包不住。我寧愿坐在自行車后面笑,也不愿意坐在寶馬車里哭。
六
蘇琴一早來了,我有些意外。她疑似比原來更胖,只是臉上表情不如從前。藍招呼她坐下,泡了杯茶,然后去柜臺接待客人。
蘇琴說她從這兒路過,順便來看看我。我當然知道這是假話。我說你最近好嗎?食堂的生活一定很好。
不好。有煩心事。
蘇琴看看藍,藍正在給幾個學生插花,幾朵玫瑰,幾朵百合在她手里像顏料,幾下就勾勒出了一幅畫。藍在給他們寫卡片。
你們好上了?蘇琴悄悄地問。
你對這感興趣?。靠偛粫罄线h就來問這事吧。我把茶杯往前推推。什么煩心事啊,怎么不找你表姐葉之說去。
葉之煩心事比我多,我跟她說是跟要飯花子借錢。
我一下緊張起來。她怎么了?
你最近沒見她?
她不見我。從醫(yī)院回來后,一直沒見到她。我悵然。
哎呀,不說她。她的事你還是問她吧。這城里,我只認得你和表姐,又是老鄉(xiāng),遇到事,只能跟你們說說。那男人要我給他生個孩子,他來養(yǎng)。我不干,正和我別扭呢。
他老婆呢,正兒八經(jīng)的不生,憑啥讓你生???
他老婆有不育癥。倆人找了好多醫(yī)院都不行,還是鹽堿地。蘇琴似乎有些得意。你說,會生個孩子你得意什么?
你不愿意生,告訴他就是。
我說了,可他總是磨我。他精力又那么旺盛,萬一有天懷上了,我怎么回村啊。再說,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總不能當件衣服送人吧。
我有些難堪。這蘇琴,你對一個未婚的剩男說這個,合適嗎?我是你老鄉(xiāng),熟人,可我不是你閨蜜,也不是婦產(chǎn)科大夫。我能幫你出什么主意呢。
那你離開他不就得了。我淡淡地說,這樣可以掩飾我的尷尬。
他說他愛我,我也覺得他很好,晚上洗腳水都幫我打好。每月還給我錢,讓我寄回去給孩子。你看我現(xiàn)在穿的衣服,鞋子都是他買的。連衛(wèi)生巾都是……
你認為他真的愛你?我連忙止住她。
應(yīng)該是。蘇琴遲疑地點點頭。
那他就應(yīng)該尊重你呀。
他說了,要是幫他生,要是兒子,給我十萬,女兒,五萬。
你認為這是愛?我笑起來。這是把你當工具呢。
也不能這樣說。我給老公生兒子,一分錢也沒給我呀,平日里還打我,公公婆婆嫌我不會做事,總是掛驢臉。我能遇到這么好的男人,也不容易。
那你說怎么辦呢?我只好反問她。
這不就是煩嘛,所以來找你呀。馬哥,馬總。你經(jīng)歷的多,見多識廣的。幫我出出主意。蘇琴不依不饒。
我再經(jīng)歷得多,也沒經(jīng)歷過這個呀。你真病急亂投醫(yī)。我喊起來。我看到藍背向著我們,或許在做事或許在偷笑呢。
蘇琴站起來。唉,知道你也沒好辦法,也就說說,心里好受些。
蘇琴走了,她倒是好受了,一大早到我這兒倒垃圾來了。我又不是垃圾中轉(zhuǎn)站。我收拾好手機、錢包,對藍說我要出去一趟。中午別等我吃飯。
藍說你去見葉之嗎?
你咋知道……你管老板的事???我出去聯(lián)系業(yè)務(wù),一個大型活動。我支支吾吾的。不對呀,我憑什么支支吾吾的,我應(yīng)該理直氣壯呀。她是我的員工,又不是我老板。
藍幽幽地看著我。那你回來早點兒,路上注意安全。別騎車去了,太遠。
我答應(yīng)著,出門打的。在路上我忽然想到,藍是怎么知道葉之住處離這里遠呢?難道她知道什么了?她在關(guān)注我的私生活?
我給葉之打電話,關(guān)機。我發(fā)了短信,然后去她家。敲門,沒人應(yīng)。我就坐在小區(qū)的長椅上,我不信她不出來。一個保安過來,問我是干什么的,找誰。我說了房號,業(yè)主名。保安說就是那個黑黑的女子?一個瘦男人常來。只是我也很久沒有見到她了。
我打電話給蘇琴,蘇琴說馬哥,中午來食堂吃飯吧,嘗嘗我做的菜。我說我想知道葉之去了哪里,為什么電話關(guān)機了。蘇琴說我也是找不到她,才去你那兒的呀。
我打電話回花店,讓藍給我找文哥的名片,把號碼發(fā)給我。藍說正忙著,幾筆生意呢。我說就在柜臺抽屜里,你隨手不就找到了。我聽到藍似乎很不情愿地“唔”了一聲。好一會兒,才給我發(fā)過來一個號碼。我按照這個號碼打過去,是空號。怎么可能呀,文哥難道和葉之私奔了?
我怏怏地回來了。藍看到我忙迎上來,遞毛巾給我擦汗,又端來了泡好的綠茶。
沒有見到?
一個手機關(guān)了,一個是空號。
或許,他們不想讓別人打擾?;蛟S出國旅游了。
我進屋躺下,繼續(xù)納悶。葉之關(guān)機,或許白天在睡覺,文哥不會是空號呀。他是生意人,輕易不會換號的。我起來,從抽屜里找出來文哥的名片,仔細看了他的號碼。居然和藍發(fā)給我的錯了一個號。
藍發(fā)的文哥號碼是錯的,是無心的還是有意的?我不能問,問也不可能有結(jié)果。這樣的小失誤在生活中常有,而且她說了,她當時正忙。
我重新?lián)芰苏_的號碼,這次通了。響了幾聲后,接通了。
你干嘛?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怎么是你,葉之?你關(guān)機了,家里沒人。我有些擔心,蘇琴也說和你聯(lián)系不上。
葉之遲疑了一會兒,說我在醫(yī)院。
我連忙問怎么了,怎么了?你怎么不舒服,在哪家醫(yī)院我去看你。
不是我,是文哥?,F(xiàn)在說不清楚,以后吧。
葉之,你別掛電話。告訴我,發(fā)生什么事了?我能幫你嗎?
你幫不了,也不能幫。
電話掛了,再撥,拒接。
我發(fā)了個短信:葉之,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都是你的朋友。我和蘇琴,都是你值得信賴的人。如果需要,可以隨時告訴我們。相信我。
我情緒低落。我看那些花兒都在笑,我看到藍色妖姬正在嘮叨。我不想看書,也不想送花,有幾單都是藍在送,回來后臉色潮紅,脊背濕透。我無所事事,看啥都心煩。
我問了蘇琴,蘇琴也不知道文哥住在哪家醫(yī)院。蘇琴又說了男人的事,說又漲價了,生了兒子給十五萬。馬哥,我都有些動心了。再說,給他生的,又不是外人。
我狠狠地說,你個傻婆娘。低于三十萬你別答應(yīng),他在找你的便宜呢。你生了給他,他一轉(zhuǎn)手,五十萬。
真的?
我已掛了手機。
藍說文哥或許就是哪里不舒服,現(xiàn)在的醫(yī)療條件、醫(yī)學科技,不會有什么問題。而且你注意到了嗎,葉之姐的手機關(guān)了,你打文哥的電話是她接的,證明葉之姐在全程陪護。所以你盡管放心。
我放心什么?你以為我擔心文哥呀,真是打了碟子說碗。
馬哥,除卻煩惱需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
我說藍,快開學了,你什么時候走?提前告訴我,我好招人。
馬哥,你要攆我?藍臉色頓時陰了下來,雨也隨之要下。
不是,你的學業(yè)要緊啊。你看,你父母把你從大山里送到城里讀書,不會希望你將來只是賣花吧?你有更好的前景。你的前景不是花店,是花園。
我沒有花園,也不想要什么花園。你和這個花店,就是我的花園。藍哭了。
我說你總要繼續(xù)讀書吧?我的語調(diào)低了許多,我不能見女人哭。
我原來的打算是讀研,可我現(xiàn)在改主意了。我先在你這兒打工,邊打工邊找工作。你現(xiàn)在攆我走,我無家可歸,走投無路。藍不哭了,疑似有了笑意,真服她。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我是渭城,花店是客舍。但你終將遠行。遠行前,你可以暫居此地。
藍笑得很幸福,是一種取得階段性成果的幸福。
其實我內(nèi)心是明白的,或許藍喜歡我,或許藍真的需要我。但她最終不屬于我,就像雞窩里的孔雀蛋,不過是借個巢孵化。她沒有見過世面,沒有體會過愛情,沒有經(jīng)歷過男人。而我,只能娶雞,不能娶孔雀。有娶孔雀的想法都是悲劇。
古人說門當戶對是多么精辟呀。只有門當,才有相同的價值觀、世界觀;只有戶對,才有相同的生活習慣、經(jīng)濟條件和文化背景?;夜媚锛尥踝樱皇峭?。他們的愛,都不是真正的愛情,看上去很美,疑似愛情。
葉之,你打算演繹一段童話嗎?你有沉迷童話的權(quán)利,我卻有揭破謎底的義務(wù)。
我醉了,柔軟的床疑似有女人的體香。我在幻想中沉入黑暗。
七
我終于在一家醫(yī)院里查到了文哥的入院記錄。如果你出足夠的錢,你可以知道任何一個人哪顆門牙松了,哪地方有顆痣。這就是信息化時代,沒有人有絕對的隱私。
文哥的病例上寫著觸目驚心的兩個字:肺癌。
我一手捧著花,用另一只手捋著病歷上的字,一個個讀,證明不是眼花。內(nèi)心凄然,葉之,天上沒有掉餡餅,也不是陷阱,而是麻煩。這病,再中十次大獎也沒有用。生命的可貴在于你拿什么都無法置換,無論你是巨富還是窮人,領(lǐng)袖還是平民。這個感悟,早在十年前我就有過。我過柳溪的時候,被突發(fā)的洪水沖走,我在浪和巖石之間翻滾,直到進入洪河,有十幾里路。我被好心人在河灘救起,在醫(yī)院昏睡三天。三天后,我一聲長嘯,起床做廣播體操。
我透過病房玻璃窗看到了葉之,正在給臥床的人喂水。我敲敲門,葉之抬頭,水杯掉落。
文哥只剩下一個人形,兩只眼睛卻熠熠生輝。他說老弟,你來了好,來了好。喘了幾口氣。我有話對你說。葉之說醫(yī)生說你要靜養(yǎng),不能勞累。文哥手指軟軟地指指門。葉之,如果你還在意我一個要死的人,請你讓我和老弟說幾句話,也不枉我們一場。
葉之眼圈紅了,輕輕地把門關(guān)在身后。
文哥抓住了我的手。老弟,謝謝你來看我。我不怕死,我只怕死后還有牽掛。我不想對不起誰,也不想讓人承我的情。我希望干干凈凈地走,了無牽掛,你說是不是人生的一個境界?
我使勁地點點頭。我說不出話來,一塊石頭壓在嗓子眼。我試圖推開它,它巋然不動。當初那個意氣風發(fā)、舉手投足間透出男人成熟和瀟灑的文哥,正一點一點被癌細胞吞噬,只剩下骨架。這對一個生命是多么的殘酷,無論他曾經(jīng)做過什么壞事,有過什么樣的愛情。
我和葉之第一次認識,就是在洗腳城。第一眼我就喜歡她,她像我母親。是的,像我母親年輕時候的樣子:微黑、健康、開朗、朝氣蓬勃。我記憶中母親就是這個樣子。
文哥有戀母情結(jié)。
有時我去并不洗腳,只是喜歡和她說話。我喜歡看她說話,喜歡她說話時候的嘴型。我也喜歡她時輕時重的按摩手法,一度癡迷其中。后來,我知道了你,知道你開一個花店。她說她喜歡你,喜歡你的真實和善良。她說你是一個喜歡嬌慣她的哥哥,你窮,但你有志氣,盡管有時候你的志氣顯得很傻。她也知道了我的家庭,我的生活。再后來,我無法接受她在洗腳城,或者無法接受我母親年輕時候的這樣的生活,我說我中獎了,中了大獎。
你沒有中獎,只是給葉之撒個謊?
是的,說中獎,是意外之財,我想葉之會更容易接受。我做生意很多年,也有一些積蓄,足夠葉之富足的生活。我結(jié)了三次婚,離了三次。她們愛我的錢,卻不愿給我一個家庭,一個孩子。
文哥喘了幾口氣,我用面巾紙擦去了他眼里的水。他的眼睛深陷,淚水只能汪在眼窩里,流不出來。
我想改變?nèi)~之的生活,她應(yīng)該有好的生活,善良的、純潔的女人都應(yīng)該有好的生活。我改變她,其實是在改變我自己。我?guī)退?,也是在幫我。她被我的誠意打動,她同意了。我知道她在意你,所以我盤下一個花店,半價轉(zhuǎn)給了你。請你別生氣,我不是為你,是為葉之??墒牵覀儏s不能結(jié)婚……我因為一次車禍,喪失了性功能。葉之陪我去了很多醫(yī)院,自己知道不行,她卻堅持要治。后來,查出了癌癥,葉之瞞著我,我自己知道的。我留下了遺囑,我的資產(chǎn)一半捐給葉之當年的小學,一半由葉之繼承。
文哥又劇烈地咳嗽起來。有,有……錢不是……錯,錯在用錢干……干,什么,愛也沒有錯,錯在……愛誰……
我握住了文哥的手。
葉之這段時間在籌辦一件事,她要和我結(jié)婚,要給我生個孩子。
生孩子?
她咨詢了醫(yī)生,說可以用人工授精的方式。她著了魔似的逼我簽字結(jié)婚,而且去了登記處咨詢。人家說我不符合結(jié)婚條件。她哭了,非常傷心。她買通了一個醫(yī)生,醫(yī)生也被她感動,在我麻醉的情況下,采集了我的精子,已經(jīng)做了兩次人工授精。老弟,請你制止她,終止這個荒唐的行為。她這不是愛,是同情,我不需要,而且我不想讓我的孩子一出生就享受不到父愛,那對他不公平。不公平啊,老弟。
一個未婚女子帶著孩子,她一輩子的幸福就毀了。老弟,請你幫幫我?;蛟S只有你能制止她,我希望她今后生活幸福,而不是在回憶、艱難和后悔中度過。她幸福,是我最好的愛。
我不相信來生,可是我相信命運,它是公平的。葉之,這么好的女子,是我不該得到的,所以命運索性奪走了我的生命……
文哥大喘氣起來,漸漸地微弱,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我忙按下呼叫器。護士和葉之都跑進來,把文哥往急救室推。我一個人傻傻地站在空蕩蕩的病房,我的思維我的靈魂已經(jīng)出竅。我不知身在何處,我不知今夕何夕。葉之,你為什么不告訴我這些?你為什么這樣做?你給他留個孩子,就是愛他嗎?葉之。
不知道過了多久,葉之進來了,默默地收拾文哥的東西。她沒有哭,只是慢慢地把東西一件件地放進旅行箱里。我要幫她,她不許。她手勁大,我的手背紅了。
紫外線殺毒器被推進來,我知道這是一個人走之后醫(yī)院的程序。文哥就這樣走了,帶著他的遺憾和不甘。
外面太陽正高,高大的廣玉蘭、梧桐樹在地上畫出斑駁的影子。鳥兒在枝間跳躍,風帶來了喧囂和人聲。生機勃發(fā)中,有生命在悄然離去。或許這就是生命勃發(fā)的理由。就像南極的一種草,必須在陽光充足的一個月內(nèi)完成發(fā)芽、長大、結(jié)籽,然后枯萎。
文哥的葬禮我和藍、蘇琴都參加了。藍緊緊地抓著我的手,不讓自己哭出來。葉之穿著黑紗,以未亡人身份謝禮。她瘦了,精神恍惚,我知道,她需要一段時間來調(diào)理。時間是殘酷的,也是溫馨的。它可以把殘酷變溫馨,也能把溫馨變殘酷。我早起梳頭的時候,居然發(fā)現(xiàn)有了幾根白發(fā)。
我?guī)Я艘粋€大花籃,放在文哥靈前。藍一早就來扎了,我則一夜無眠。
我看著葉之木然地送靈、簽字、選骨灰盒,領(lǐng)取骨灰,骨灰入土的那刻葉之撕心裂肺地哭了。她在哭文哥,也在哭自己。蘇琴和藍抱著葉之,她們也在哭。我知道,這個時刻只是個誘因,她們都有哭的理由。而我,則默默告慰,文哥,放心,還有我們。葉之會有更好的生活,她會幸福。
人工授精沒有成功,而且醫(yī)院后來拒絕給她再做。國家有規(guī)定,人工授精不允許針對單身女性。那個醫(yī)生也受到了處分。
只有我知道原因。
八
藍考上了公務(wù)員,我給她送行,請?zhí)K琴和葉之作陪,地點選在“紅頂”。
我和藍早早地到了,點菜后等她倆。藍靠著我坐,我站起身倒茶,然后坐在她對面。藍高興,也有些傷感,我相信那傷感如多云天氣,一陣風會吹過。我出錢讓她去參加的公務(wù)員考試培訓班,三個月時間六千塊。藍很刻苦,有次居然暈倒在課堂上。我不許她晚上來加班,也不許她找理由不走。我知道,“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 取了,就是悲劇。
藍的眼神堅毅、自信,她不再是那個怯怯問是否回收花的女孩了。
蘇琴到了,腆著肚子。來了就嚷嚷要吃雞,吃紅燒肉。我對服務(wù)員說加上,加上。蘇琴說今年過年不能回去看王八孫子了,嘆了口氣。又說男人已經(jīng)在她卡里打了五萬塊錢,男人還說,如果生女孩,是“招商”銀行,生男孩呢,是“建設(shè)”銀行。藍不懂,問啥意思。蘇琴說,女孩以后是招財?shù)?,男孩以后是破財?shù)?。要買房子,要買車子,要娶媳婦,要投資,不是建設(shè)嘛。藍臉色紅紅地說,我父母也沒有招到商啊。蘇琴說不急,這不有馬哥這個農(nóng)村信用社了嘛。正笑著,葉之進來了。
葉之氣色好多了,只是有些疲憊。葉之和藍、蘇琴擁抱了一下,和我點點頭。對服務(wù)員說上瓶酒,陪藍和我喝。藍拍手,我卻有些隱隱的擔心。
我從來沒有見過藍和葉之喝酒,藍越喝臉越紅,葉之越喝臉越白。藍說葉之姐,葉之姐……我開始制止她們,不管用。蘇琴奪酒杯不行,只好把酒瓶奪走。葉之站起來,說馬哥,謝謝你,我敬你一杯酒。仰頭喝干,藍說我替馬哥喝。葉之推開她,說我們倆的事,你別管。藍說,姐,你放心……
葉之轉(zhuǎn)向我。馬哥,謝謝你,但我恩怨分明。以后你惱也好,好也罷,這一巴掌我早就想打你。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葉之揚起手,一聲清脆的耳光聲。我的半邊臉頓時紅了,我再次領(lǐng)教了葉之的手勁。
藍撲上去,抱著葉之哭著說姐,你憑什么打他?你憑什么?馬哥心里只有你,你憑什么打他?他不說,可是我知道。那天他喝醉了,躺在我懷里時,夢里說的卻是你。
藍哭得很傷心,比那天在葬禮上還傷心。
我對藍說你別管,這是我們之間的私人恩怨。
蘇琴說你們鬧什么呀,叫你們別喝酒,別喝酒。喝多了就胡鬧。唉,可惜了這些菜。表姐,等孩子出生了,你來喝喜酒。我們偷偷地喝,我有錢了。
葉之也流淚了,她提前走了。我知道,我和葉之之間完了,現(xiàn)在以至將來,都不會再有什么聯(lián)系和瓜葛。那曾經(jīng)朦朧的情愫或許只是曖昧,只是好感,只是疑似愛情。
那天,我堅決把藍送回宿舍,交給她的室友。我對藍說,明天你可以不用上班了。
我另招了一個丫頭,這丫頭是個手機控,沒人的時候就玩兒手機。我說了很多次,后來也懶得說了。后來她卻辭職了,說在我這兒不自由。我又找了幾個,都不理想。
秋風漸漸涼了,大學城里迎來了許多新的朝氣蓬勃的面孔。很多學生來關(guān)照我的生意,說收到學姐發(fā)來的短信,推介了我的花店。有的說我寢室里還有學姐留下的墨寶呢,是一首詩,女詩人羽微微的《約等于藍》,學姐就叫藍。
我沒有了藍的消息,或者我有意屏蔽了她的消息。收房的時候,售樓小姐說你女朋友來了好多次了,看了小區(qū)環(huán)境很喜歡,也看了我們裝修的樣板房。還問我們要圖紙呢。她今天怎么沒來?
我說你一定記錯了,我沒有女朋友。
蘇琴來電話說她生了個胖小子。但是那個混蛋男人卻反悔了,剩下的錢不給了。他說要么他就不要這個孩子了。你說我能帶個孩子回去嗎?他就是掐住了我這個弱點,當初怎么沒看出來這個陰險的小人。男人,個個都不是東西。嘴上說的愛呀,愛呀的,全是屁話。
我聽著她不停地罵,后來我把手機放柜臺上,自己辦事去了。
我隔壁門面正在裝修,是一家化妝品店。大幅的女人照在櫥窗里、燈光下,欲語還休。開業(yè)那天,我送去了花籃,盡管我一直沒有見到他們老板,但畢竟以后是鄰居了,要相互關(guān)照的。
迎賓小姐喊葉總,有人送花。
葉總?
葉之站在大廳深處,一身潔白的職業(yè)裝,頭發(fā)盤起,氣質(zhì)優(yōu)雅。微笑著伸出手,說馬總好,謝謝您,以后請多多關(guān)照。
張子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小說集《打死我也不信愛情》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4年卷》,并獲“安徽文學獎”“安徽省首屆小說對抗賽”金獎。出版長篇小說《黑白布局》《舊城》,有多部小說被改編成影視劇和被各類選刊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