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
三叔好酒也好色。因色致使夫妻不和,家庭不睦;因酒身患惡疾,一命嗚呼。
三叔是1964年生人,印象中,他的皮膚較別人白一些,喜穿白襯衫,打扮與農(nóng)民相去甚遠。鼻梁上架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但臉上終日陰沉沉,不茍言笑,正好與他工于算計的性格相配。右眼天生有疾,略小于左眼,眼球偏向眼角,因此得一外號:打吊眼。
早前我并不知“打吊眼”是什么意思,跑去問我媽,慘遭毒打,可見這個詞兒并非好貨色。后來我才知道,在老家話里“打吊”就是瞄準,又隱含著偷窺女人洗澡、換衣的意思。
因為聰明,三叔最討奶奶歡喜。他曾是這個家里學(xué)歷最高的人。高中畢業(yè)后在村里小學(xué)教書,算得上一份體面的工作,受人尊敬。好景不長,三嬸第一胎生了女兒,三叔只好離開學(xué)校(當(dāng)時的政策是教師生二胎將被革職),伺機生個兒子。彼時,在那個村子里,家無男丁是一件令人羞慚又惶恐的事情,不但要忍受旁人指點,也面臨著后半生無人贍養(yǎng)的境地,因此,重男輕女現(xiàn)象極為嚴重。有人為了要個兒子,將頭7個女兒全部送與他人,至今,這戶人家還未得子。
1988年,三叔離開學(xué)校一年后生了一個兒子,右眼跟他一模一樣兒。旁人借此開些俗濫的玩笑:“打吊眼,一看就知道是親生的?!比迓犃?,翻著白眼,鼓著腮幫子,一臉不悅。
從教師崗位退下來以后,三叔重新回到農(nóng)田。同時自學(xué)了一些家電知識,閑暇時幫人修理收音機、錄音機和電視機等極少數(shù)出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家用電器,賺點現(xiàn)金。各種電器零件散落在他臥室的各個角落,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腐銹味,我偶爾撿一兩個當(dāng)玩具,挨了他幾頓揍。有一天,他把這些零件東拼西湊,竟組裝起一臺彩色電視機。
我很高興,但我媽明令禁止我去三叔房里看電視,否則要打斷我的“狗腿”。有時忍不住,我就搬幾塊土磚墊高,趴在窗外偷看。三叔見了,就大聲喊:“糞箕子,進來看啊?!庇谑?,我又挨我媽一頓揍。
我媽不讓我去三叔屋里看電視,有她的道理。她聽人說,三叔修過的機器,三天兩頭出問題,說是三叔偷偷地拿舊零件換了好零件,甚至故意拆卸機器,再以壞透了無法修理為由退還。我聽了以后很憤怒,發(fā)誓再也不看那臺來路不正的電視了。慢慢地,再也沒有人把東西送給他修了。
1995年春天,三叔拿教師崗位換來的兒子死了。我這位可憐的堂弟,是掉進了他外婆家冰涼的糞坑里,淹死的。
我媽從幾里地以外把他抱回來。堂弟的肚子脹得像皮球,好像隨時要炸裂開來。三叔在前廳門檻坐著,一言不發(fā),任由他老婆在屋子里哭天搶地。
按老家的習(xí)俗,小孩子死了不舉行葬禮,沒有墳、也沒有碑,只能用爛席子裹起,隨便挖個坑埋掉了事。因此老家有句惡毒的詛咒:爛席子裹掉的。我的堂弟就這樣被埋在村子南邊的荒坡上。為了來年好祭奠,三叔立了塊磚以做標識。今天,一條高速公路橫在上面。
三嬸每天只顧著哭,凄涼無比。生完二胎,她已結(jié)扎,要想繼續(xù)生育只能重新接通輸卵管,那就意味著一筆不菲的手術(shù)費。
后來,他們又生了一個兒子,右眼依舊和三叔一樣兒,腦子卻不大靈光。鄰居里刻薄的,又跑出來發(fā)表意見:“哎呀,機器接好的東西還是差勁些。”三叔覺得臉上無光,小孩長到兩歲時,南下去了廣東。
那時,改革開放如火如荼,村里的青壯年紛紛扔下自己的土地,放下自己的孩子,帶著發(fā)財夢南下正在發(fā)展勢頭上的廣東。
關(guān)于三叔在廣東的種種,皆是道聽途說。故事版本太多,內(nèi)容過于豐富,難辨真假。大致是,到了廣東后,三叔進入一家電子廠當(dāng)技師,憑著嫻熟的技術(shù)很快成為車間主管,薪水節(jié)節(jié)攀升。他開始在外面胡搞。有人說他玩弄了很多“廠妹”,還把其中一些“送”進了人流手術(shù)室。又有人說他賺夠了十幾萬元,要把妻小帶過去。
三嬸聽了這些話,時而躲在房里嚶嚶地哭,然后揪著她女兒,揀著臟的話罵;時而又趾高氣揚跑到集市上招搖過市,碰到熟人非要拉著說上一會兒三叔的成功事跡。
成功男人衣錦還鄉(xiāng)的好戲并未上演。三叔是在一個大年二十九的傍晚回的家,手上只提了個旅行包,阿迪達斯的logo下寫著“NIKE”。夫妻倆在年夜飯的飯桌上吵得不可開交,三嬸追著問錢的事兒,非要三叔把人們口中的十幾萬元吐出來,否則便是在外有了人,把錢糟蹋了。到了夜里,三嬸趁三叔睡著時,往他鼻孔里灌開水,差點兒出了人命。三叔大打出手,三嬸喊了一晚上親娘。第二天三叔嚷著要離婚,三嬸又滿地打滾地哭起來,她口中的“沒良心的老公”只好收起包袱回廣東了。
自此,大人們談起三叔夫婦時,頻頻搖頭,口中“嘖嘖”兩聲:“造孽啊,造孽!”
我不喜歡三叔,并不完全因為這些閑言碎語。這個人早就可恨,欠我家錢多年不還。我爸不在家那幾年,每次我媽找他要債,他不是借故推脫,就是無恥抵賴,急了還動手打人,暗地里搞些小動作,比如剪斷我家電線,或者砸爛我家水缸。他還經(jīng)常揍我,理由是我欺負他家小孩兒。實際情況是,我的堂妹潑辣無比,不輸她媽。有一回我倆拌嘴,她心中不爽,趁我解手時,在我屁股上狠狠咬了一口,鮮血直流。三叔要揍我時,我便一溜煙爬到屋前的梨樹上罵他,氣急了就解開褲子撒尿示威。他爬不上來,轉(zhuǎn)而氣急敗壞地罵我媽“教子無方”。有一次我護母心切,跑到柴房拿了把鍘刀(鍘稻草用的)要砍他,這老小子倉皇逃跑。當(dāng)時我剛上小學(xué),從《知音》雜志得知少年殺人不償命。再見三叔已經(jīng)是3年后,2001年的秋天。因長期酗酒,他患上了肝硬化,檢查出來時已是晚期,且有癌變。他快要死了。
自3年前灌開水事件開始,村里便有了關(guān)于三嬸的不雅傳聞。我見到的是,同村一個鰥夫時常到三嬸家走動,送些衣物吃食、小孩玩具之類的,逢年過節(jié)也給堂弟妹封大紅包,他們便管那男人叫“舅姥爺”。大人們說:“要沒點兒那關(guān)系,男人哪有這么好心的。”
三叔對這些事情早已了然于心。他回來后,“舅姥爺”也照常來,和三叔挺聊得攏,匪夷所思。
有一天,我見三叔坐在前廳門檻上,頭發(fā)凌亂,整個人沒精打采的,看上去隨時要垮塌在地。他朝我擠出一點笑容,問了問我的學(xué)習(xí)情況,鼓勵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并再三囑咐幫他收割晚稻。
半個月后,糧食歸倉,三叔很高興,張羅著請吃飯。我怕他的病會傳染,不敢吃,別人亦多有踟躕,不大動筷子。三叔只顧自己大口喝酒,大家勸著,他置若罔聞,一副人之將死、喝死好上路的架勢。
幾天后的凌晨時分,三嬸的尖叫聲宣告了她丈夫的死訊。我爸打著手電出門去通知家族的長輩,交代我燒“六斤四兩”(一種紙錢,重六斤四兩,用來燒給剛過世的人)。我爬到早先給他做好的棺材里把紙錢拿出來(老家人相信拿“六斤四兩”壓棺材可以延年益壽),抱來一口大鍋,放在三叔房門前,跪著給他燒紙錢。透過火光,我看見他的臉,早已失去昔日的光澤,沒有表情。此時,隔壁房間傳來三嬸的呼嚕聲,我突然覺得躺著的這個男人有點可悲。
天蒙蒙亮,堂弟醒了,為了不嚇著他,我把他帶去四叔家。路上,我問他:“你曉得嗎,你爸死了?!?/p>
“哦?!?/p>
“你曉得什么是死嗎?”
“……”
“死了就是沒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