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捷
【摘 要】《蒼蠅》是日本新感覺派作家橫光利一的一部早期作品,也是他嘗試新感覺派寫作手法的一部實驗小說。這部作品在日本文學史上評價至今仍是褒貶不一,但是作為一部動人心魄,具有感染力的作品,其價值毋庸置疑。本文以“車夫”這一人物為切入點,通過“蒼蠅”與人的對比,來解析作品的象征意義,并通過分析電影和攝影表現(xiàn)手法在作品中的運用,來探討作品中橫光利一如何運用新感覺寫作手法來闡述這一象征意義。
【關鍵詞】《蒼蠅》;對比;命運
橫光利一生于福島縣東山溫泉。其父是土木工程師,被派赴朝鮮工作期間,橫光在母親的家鄉(xiāng)三重縣阿山郡度過童年。他初期的習作,大多寫這一帶的田園風光。1916年入早稻田大學預科,未畢業(yè)即離校,同友人創(chuàng)辦《十月》、《街》等雜志。《蒼蠅》是橫光利一于1924年,在《文藝春秋》上發(fā)表的短篇小說,他自稱其為“文壇處女作”。并且由此引起文學界的注目。
小說從“盛夏的驛站空蕩蕩的”一文開始。在“驛站空曠的場院”上首先出現(xiàn)的是一個農(nóng)婦,她收到了兒子病危的電報,打算去鎮(zhèn)上見兒子最后一面。這之后來了一對打算私奔的年輕情侶。之后又有一位母親帶著一個“咬著手指頭的”小男孩,和“同貧困連續(xù)搏斗了三十三年”,“昨晚好容易販賣春蠶賺到手八百元”的鄉(xiāng)村紳士等人物陸續(xù)登場。但即便乘客都到齊了,只要車夫還沒有吃到所謂的“誰也未曾沾過手的頭屜包子”,大家都走不了。好不容易車夫吃過饅頭,出了車,卻因為他的打盹使得馬車墜下懸崖,一車人就這樣瞬間命喪黃泉。而從頭到尾目睹了這一車人命運的,竟然是一只小說中只出現(xiàn)了三次的“大眼蒼蠅”。作者將“蒼蠅”和“人”這一看毫無關聯(lián)的兩者放在一起進行對比,戲劇性地揭示了生的不確定、死亡的無常和生命的空虛。小說在進行到四分之三處時,所有的畫面和描寫都非常客觀和平淡,然而最后的收尾卻突如其來,極具沖擊力。
本文以“車夫”這一人物為切入點,通過“蒼蠅”與人的對比,來解析作品的象征意義,并通過分析電影和攝影表現(xiàn)手法在作品中的運用,來探討作品中橫光利一如何運用新感覺寫作手法來闡述這一象征意義。
一、人物分析之“車夫”
《蒼蠅》是僅僅只有十二頁稿紙的短篇,卻有八個出場人物。如果要說誰是主人公的話,恐怕很難斷言。每個人的描寫雖然筆墨雖都不多,但卻各有特點。本文特選取“車夫”來做分析。
“車夫”是一個駝背、喜歡象棋,有潔癖的獨身老人。他每天重復著相同的工作,對此既不感到自豪也沒覺得歡喜,只是每天打發(fā)著日子。對乘客的請求,尤其是想見兒子最后一面的農(nóng)婦的迫切心情,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顧著下棋。在一段人們猜測什么時候會發(fā)車的描寫后,作者告訴我們車夫每天都要嘗完“頭屜包子”才開始工作。對于多年單身的車夫來說,“頭屜包子”是他唯一的慰藉。孤身生活的他,不知道何為親情,何為愛情,因為他沒有被人愛過,也無法體會擔心別人是什么心情,對于乘客們的請求才會如此無動于衷。對他而言,吃到熱騰騰的新鮮包子,比農(nóng)婦著急去見兒子最后一面更重要。我們在對車夫的這種冷漠和麻木感到憤怒的同時,也不禁對他的孤獨和寂寞感到同情。是生活和命運讓這個原本也有血有肉的人變得如此麻木和漠然。他的生命如此空虛,對于任何人來說,少了車夫,生活并不會發(fā)生大的變化,他可以說在社會中是一個沒有太大價值的人。隨后,車夫又因為他那看似偶然的打盹,改變了一車人包括他自己的命運。也許沒有人會想到打盹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后果。他以前應該也打過盹偷過懶,但是卻都沒有發(fā)生過事故。但是這次,七個迥然不同的生命軌跡,在車夫打盹這個看似偶然的事件中,重合到了一起。不管是沒有什么生活目的的車夫,還是帶著各自目的積極生活著的其他幾個人,在強大的命運之前,任何的掙扎和努力都顯得如此徒勞。這又不禁讓人感嘆命運之神的捉弄。
除此之外,在文中,作者對車夫并未進行任何評價,但是我們卻可以有很多種解讀,比如車夫本身是肩負著將七位乘客送到目的地的責任的,卻沒有履行這種職責。我們就可以把車夫這個形象與當時社會的領導階層聯(lián)系起來。作為領導,有責任帶領民眾和國家朝著正確的方向,去往目的地,否則后果真的不堪設想。
二、“蒼蠅”和“人”的對比
除了從車夫以及其他六個人物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出生命的虛無和命運的無常之外,這部小說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從非人類的“蒼蠅”的視角出發(fā),將“蒼蠅”的存在和“人的存在”進行對比的描寫手法。七位乘客被突如其來的意外奪去生命,與此相反,脆若渺小的蒼蠅卻兩次逃過了死亡。小說一開始,這只大眼蒼蠅本來是撞在了蛛網(wǎng)上,生命岌岌可危,但是它卻憑著驚人的意志,“后腿不停地彈動著,晃來晃去。忽然,像豆粒般掉落下來”,逃脫了被蜘蛛當成食物的命運。而小說最后,當“馬被車子一頓,立即站住”的時候,蒼蠅警覺的“飛了起來”。這時,人的死亡和蒼蠅的“悠然自得”的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作品寫人是從生寫到死,而寫蒼蠅卻是從死寫到生。比蒼蠅要大幾千幾萬倍的活生生的七個人,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沒法自救。這樣看來,主人公們生前所在意的那些事情,相對蒼蠅的無目的的“生”來說,顯得毫無意義。人類為何存在?生與死的界限在哪里?人到底是強大的還是渺小的?這種人與蒼蠅的存在價值的對比,引發(fā)我們無限的思考。活著的時候,主人公們懷揣各種夢想:年輕小伙子期待著和姑娘私奔后開始童話般的幸福新生活,鄉(xiāng)村紳士“同貧困連續(xù)搏斗了三十三年,終于取得了成功”,開始為未來謀劃。母親領著的小男孩充滿了朝氣和活力,人生還剛剛起步。農(nóng)婦一心想著見孩子一面,有許多臨別的話想說。但是,死亡讓這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和懸念。甚至讓人生出一種無奈:人活著,有時還不如一只蒼蠅。想活下去的人沒法活,而什么都不想的人(蒼蠅)卻偏偏好好地活了下來。
這樣一個農(nóng)村里的馬車翻落事故,最多也不過占個報紙的社會新聞版面的頭條,其本身也許不會引起人們多大的關注。但是在這部作品中,蒼蠅的出現(xiàn),卻讓這起馬車事故變得如此神秘而詭異。蒼蠅的悠然自得的飛翔,與河灘上一車人沉寂的死亡的對比,給讀者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三、“照相眼”與“蒙太奇”手法的運用
在這部小說中,橫光利一將被不合常理的命運作弄、沒有安全感的人生,從個人的生存狀態(tài)或者一種偶然性事件,上升到了命運無常這一哲學高度。個人的命運被放入了更為廣闊的現(xiàn)實當中,而作品展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副更為廣闊的畫面。這有賴于作品所采用了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通讀這部作品,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作者對小說的處理,就像是攝影師對畫面的捕捉和處理,既描繪了驛站的場院、懸崖邊等大角度全景式的畫面,也有從蒼蠅的眼中捕捉到的一些細微鏡頭。作者通過蒼蠅的眼睛,將所看到的事物進行了細致的描寫,而且多處采用了擬人手法,這代表了橫光利一對“新感覺派”手法大膽嘗試的開始。寫作的視角如照相機的鏡頭般,一會兒拉近聚焦,一會兒拉遠廣角,緩慢而又仔細地轉(zhuǎn)換著視角,從蒼蠅落到馬身上,再從馬身上移到車夫。這個技巧,又被稱為“照相眼”①。“照相眼”表現(xiàn)手法的特別之處還在于,只捕捉人和事物的外在和表面,而對人物的內(nèi)面基本不進行描寫,但是通過細致的外在描寫,卻深刻地揭露了人與事物的內(nèi)在本質(zhì)。作為昆蟲的蒼蠅自然無法吐露內(nèi)心的感受與心理變化,但我們通過蒼蠅的眼睛,卻看到了人生百態(tài),世事炎涼。此外,人物出場方式和順序的設定,也運用了電影中將各種不連續(xù)的畫面拼接在一起的“蒙太奇”手法,這種手法在這樣的短篇小說中使用的恰到好處。七個前后都沒有關聯(lián)的人物,卻因為同一個目的地而連接在一起,并且各個個性鮮明,讓人讀來饒有趣味卻又不覺突兀。
這種電影表現(xiàn)手法與“照相眼”描寫的相互結(jié)合,讓讀者在閱讀時猶如欣賞一部電影藝術作品。這種技巧在橫光利一之后的作品中得到了更加大膽和成熟的運用。
四、結(jié)語
橫光利一一生都熱衷于新的文學方法論的探索。他曾說過:“我不喜歡沒有光芒的語言表達”,“我希望我的作品從內(nèi)到外(從內(nèi)容到修辭)都充滿光芒”?!肮怩r的外表——這只是一個象征,所謂象征就是通過表面的光芒使其內(nèi)容也閃閃發(fā)光,這種充滿光芒的象征,我稱之為新感覺派”。②此外,他自己對《蒼蠅》這部作品作了如下分析:“《蒼蠅》這部作品我一開始只是打算用一下嘲諷手法的。但我在創(chuàng)作時,發(fā)現(xiàn)在炎熱的盛夏中,之前所有人集合在一起的那種饒舌和嘈雜突然變?yōu)槌聊?,與之相對的是一只蒼蠅開始展現(xiàn)其旺盛生命力,這種狀態(tài)已經(jīng)超越了嘲諷,能夠帶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嶄新感覺。我不由得幻想假如能夠把這種感覺在作品中盡情地表現(xiàn)出來,那么僅僅是這一種感覺,我認為就足以象征性地揭示生活和命運的哲學意義所在了。”③橫光利一的好友由良哲次也對他進行了高度評價,認為他有才華,有個性,對于人、事物有一種敏銳的感受力,更不用提他對“這個時代”所特有的一種深刻感悟。而《蒼蠅》正與他這種對于人生、命運的無常和虛無的感受密不可分。
《蒼蠅》一文用了諷刺、對比等手法,試論了人類命運的無常、生命的脆弱和有限、時間和空間的無限。七個人物的死,看上去偶然,其內(nèi)面卻蘊含了深刻的哲理和必然性。一個人無論如何寶貴自己的性命,也無法擺脫終有一天要回歸“無有”的命運。而橫光正將這種虛無主義懷疑論在這部沒有評論,沒有任何內(nèi)心活動描寫的短篇中精彩地表達了出來,這種絕妙的寫作手法的嘗試,直到今天讀來,仍令人耳目一新。
注釋:
①由良哲次.橫光利一的文學和生涯[M].櫻楓社,1977.文中引用均由筆者翻譯.
②由良哲次.橫光利一的藝術思想[M].日本圖書中心,1984.
③橫光利一.我最感激的評論[J].新潮,1925 年第40 卷第1號.
【參考文獻】
[1](日)新潮.1924年6月號.
[2](日)新潮.1925年第40卷第1號.
[3](日)三田城宏.在寫作之前請先讀超易懂文學史.朝日有聲雜志社,1996.
[4]橫光利一集.日本現(xiàn)代文學全集.講談社,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