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淑民 吳靜
現(xiàn)代女性如何稱呼自己的另一半,應該不是個問題,然而又是個問題。因為夫妻之間和男女朋友之間怎樣稱呼對方,原本就是一個高度情景化、私密化的個體行為,而且當下“老公”已然是一個社會公眾普遍接受抑或是不得不接受的漢語言交際的強勢流行稱謂。但是,網(wǎng)絡上不時出現(xiàn)“老公原指太監(jiān)”的說法,又讓人心存芥蒂,報紙上甚至有妻子因稱呼“老公”而被丈夫掌摑的報道。
分析相關網(wǎng)絡發(fā)帖和語言類學術論文,言及“老公”即“太監(jiān)”的例證主要來自明清尤其明末清初以來的筆記小說:其一,談遷《棗林雜俎》一書中,存有李自成進北京“打老公”一說;其二,《紅樓夢》第八十三回,門上的人進來回說“有兩個內相在外,要見二位老爺”,賈赦說道“請進來”,門上的人領了老公進來;其三,《官場現(xiàn)形記》第九回亦有類似說法,“他就立刻進京,又走了老公的門路”。對此,亦有一些文化名人規(guī)勸現(xiàn)代女性不要再稱呼自己的另一半為“老公”,以免對方被無端“閹割”。臺灣李敖先生更是言稱,青樓女子相互詈罵時有“陪老公”之說,即詛咒對方受到“性無能”之太監(jiān)的變態(tài)折磨。
上述例證主要集中于清代,且多系筆記小說中的零星個案,對此我們將大量翻檢清人筆記小說,看看究竟普遍情形如何,是否“老公”就特指“太監(jiān)”。大量史實證明,情況并非如此。
大量清人筆記小說中“老公”鮮有“太監(jiān)”之意
較之官方正史,筆記小說可謂古人世風人情、社會萬象的鮮活“實錄”,對于考證“老公”這一民間俗語的含義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然而,一一翻檢明末清初以來的一百余種清人筆記小說諸如《棗林雜俎》《閱世編>《陔余叢考》《聽雨叢談》《檐曝雜記》《嘯亭雜錄》《廣陽雜記》以及《花燭閑談》)等,發(fā)現(xiàn)各書少有言及“老公”一詞者。即使“老”字和“公”字碰巧連用,多數(shù)并無“太監(jiān)”之意,甚或全無此意,真正意指“太監(jiān)”者微乎其微(不超過三處)。
據(jù)《池北偶談·中堂))載,“明洪武十五年,設內閣大學士,上命皆于翰林院上任。十八年,又命殿閣大學士、左右春坊大學士,俱為翰林院官。故院中設閣老公座于上,而掌院學士反居其旁,諸學士稱閣老日中堂以此”。這里出現(xiàn)的“老公”一詞,明系“閣老”與“公座于上”的碰巧連用而已,與人稱并無關涉,更與“太監(jiān)”之意風馬牛不相及,《聽雨叢談》亦有類似的說法。
《陔余叢考》中有兩處使用“老公”一詞,其中《官府乘轎》一節(jié)中系指年老公侯,也是“老”字與“公”字碰巧連用,“明初,三品以上乘轎,四品以下乘馬,在外自大使以下皆乘馬,武官勛戚亦如之。惟年老公侯及拜三公者,賜轎”。另一處《王軌傳》中“老公”雖然指人,但卻是對老者的尊稱,“軌侍周武帝宴,捋帝須日:‘可愛好老公,但恨后嗣弱耳”,并認為“公”與“翁”皆年老之通稱,《漱華隨筆·人輿》亦有類似情況。
《得一錄》中有兩處“老公”的說法,以及《萬歷野獲編·祝唐二賦》中有一處,亦皆系碰巧連用。
在專意影射明代成化、弘治兩朝宦官干政的清人夏敬渠《野叟曝言》中,太監(jiān)幾乎均稱“老公公”,如第三十五回主人公文素臣對東宮內監(jiān)懷恩道:“老公公直臣族屬,忠義性成,經(jīng)綸素裕,乃漢之呂強、唐之張承業(yè)也。正該請上,受鄙生一拜!”話中言及兩人均是歷史上有名的閹黨,據(jù)說為人很正直。其中呂強是漢靈帝時的宦官,被趙忠等人陷害自殺。唐代宦官張承業(yè)則苦諫李存勖不要登基,最后絕食而死。該書中僅第四十三回一處“老公”似指太監(jiān),“靳公公滿口罵著:‘這杭杭子,原來中看不中吃!叫他身邊幾個小老公,合著些小和尚道士,一個個都掇起來了”,而且這里的“小老公”應該是指沒有身份地位的打雜小太監(jiān)。
《蕉軒隨錄》三處言及“老公”,兩處均指老翁或者先祖。《讀胡文忠公遺集))一節(jié)講到積陰德不殺人之后患,“姑息養(yǎng)奸之古人,莫如吳下老公,終為侯景所制,其子孫又各自戕賊”,這里的“老公”和“子孫”前后呼應,意指老翁或年長之人;《冶溪故里吟》中,“清明冬至典交崇,華胄遙遙元老公”,這里的“老公”應指先祖或者祖先。只有《太監(jiān)讀書))一處指宮中閹黨,言及宮中專設內書堂教習太監(jiān)讀書,“別衙門官遇學生擺列行走,必拱手端立讓過,即司禮老公遇之亦然”。此“司禮老公”即司禮太監(jiān),而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正是明朝十二監(jiān)中最具權勢的太監(jiān)職位,負責完成明朝國家決策中“批紅”的部分,幾乎所有明代的著名太監(jiān)都出自司禮監(jiān),如萬歷年間的司禮太監(jiān)馮保、崇禎年間的曹化淳。
眾多筆記中,唯有《燕京歲時記-曹老公觀兒》可以直接證實“老公”確系“太監(jiān)”。如其所言,“曹老公觀名崇元觀,乃明曹化淳興建,國朝乾隆二十三年重修”。曹化淳系崇禎年間的司禮太監(jiān)、東廠提督,權傾一時,曹老公觀也當是崇元觀在百姓當中的俗稱。歷史上太監(jiān)多自稱道家,從宮里退休后多到觀中“修行”養(yǎng)老。
在專記稗聞野史的《清稗類鈔》中,其閹寺類和娼妓類中未見有關“老公”的記載。倒是在其《稱謂類-廣州方言》有“老公”一說,意思并不是太監(jiān),而是“正式之夫也”,其中“老”字讀音為“魯”。另外,在清人梁章鉅《稱謂錄》中,清代對太監(jiān)的種種稱呼及歷朝古稱中亦無“老公”一項。
以上幾乎是筆者寓目的100余種清人筆記小說中關于“老公”的全部記載,可見絕大多數(shù)情況和“太監(jiān)”并無任何干系,或碰巧連用,或指老翁先祖。即使偶然有實指“太監(jiān)”的例證,也是極其微乎其微的個案,而且還是特指有身份地位的大太監(jiān)。事實勝于雄辯,不能把“老公”與“太監(jiān)”簡單畫等號,否則既不尊重大量史實也有自取其辱之嫌。作為一類歷史上業(yè)已消失的社會非主流群體,“太監(jiān)”距離現(xiàn)在和將來越來越遠,“老公”一詞中原本淡薄且邊緣化的“閹黨”意味將越來越淡,實在沒有必要拿古人的二三例證難為自己。至于李敖先生說的青樓女子對罵稱“陪老公”,更是一類非主流社會群體對另一類現(xiàn)今已經(jīng)絕跡的非主流群體的特殊指代,當作逸聞趣事聞見一二也就足夠了。
宋代以來“老公”即是妻子對丈夫的俗稱
既然“老公原系太監(jiān)”的說法主要是向前追溯到明清時期的文獻記載,我們認為,追溯歷史應該更為深入徹底,放到中國古代“大歷史”的語境下廣泛考察“老公”一詞的含義及其遞嬗過程,而不是止步于明清兩代。早在先秦時期,“老”和“公”字作為兩個單音節(jié)詞獨立存在,均有對年長者尊稱的意思?!袄瞎弊鳛閺秃显~在文獻中最早出現(xiàn)始于魏晉時期,仍是對年長者的通稱。其后,“老公”經(jīng)歷了一個對老年人由通稱到蔑稱(即“老東西”)的詞義虛化過程,同時也逐漸有了妻子對丈夫愛稱的意蘊。
在民間傳說中,夫妻之間互稱“老公”“老婆”始于唐代。據(jù)說唐朝有位名叫麥愛新的人,考取功名后嫌棄妻子年老色衰,便想另覓新歡,但老妻畢竟照顧多年,直言休妻太過殘忍。于是,便寫了一句上聯(lián)“荷敗蓮殘,落葉歸根成老藕”,故意放在案頭,給為他整理書房的老妻看。妻子看了后,提筆續(xù)寫下聯(lián)道:“禾黃稻熟,吹糠見米現(xiàn)新糧?!丙湊坌伦x了妻子的下聯(lián),很是慚愧,便放棄了休妻的念頭。見丈夫回心轉意,妻子又寫道:“老公十分公道?!丙湊坌乱鄵]筆續(xù)寫:“老婆一片婆心?!比绱?,夫妻間互稱“老公”“老婆”也逐漸在民間流行開來。
從宋代開始“老公”正式成為妻子對丈夫的愛稱和俗稱,一直延續(xù)到明末清初,有大量文獻為證:
《京本通俗小說·錯斬崔
寧》:“你在京中娶了一個小老婆,
我在家中也嫁了個小老公。”
《竇娥冤·第一折》:“不知他
怎生知道我家里有個媳婦兒,道我
婆媳婦又沒老公,他爺兒兩個又沒
老婆,正是天緣天對?!?/p>
元代楊顯之《酷寒亭》第三折
【黃鐘尾】白:“高成,我老公不
在家,我和你永遠做夫妻,可不受
用?”
明朝王效《春蕪記》第四回:
“嘴兒捺得紅,眉兒畫得濃,只要
吃醋拈酸打老公。”
《西游記》第三十五回:“那
魔墜將下來,跌腳捶胸道:天那,
只說世情不變哩,這樣個寶貝,
也怕老公,雌見了雄,就不敢裝
了?!保ǖ谖迨寤兀┌私淞R道:
“濫淫賤貨!你倒困陷我?guī)煾?,?/p>
敢硬嘴!我?guī)煾甘悄愫鍖碜隼瞎?/p>
的,快快送出饒你!”
《水滸傳》第五回:“那大王
叫一聲:‘做什么便打老公?…魯
智深喝道:‘教你認得老婆!…
(第二十四回)“他老公便是每日
在縣門前賣熟食的?!?/p>
在元代戲曲中,“老公”指稱丈夫已有很多處。明清時期,這一用法在文學作品中更是大量出現(xiàn),《水滸傳》《西游記》等均是明顯例證。據(jù)語言學者考證,《水滸傳》中的“老公”共出現(xiàn)7例,全部為妻子對丈夫的稱呼。
從上文可以看出,“老公”最早是指老年人,后來慢慢發(fā)展為主要指稱丈夫,明末清初以來個別地方才暗指“太監(jiān)”,而且絕不是獨指“太監(jiān)”。而且隨著“太監(jiān)”這一特殊的社會非主流群體隨著清朝覆亡而逐漸絕跡,這一義項的影響將越來越小以至消亡,或者僅僅保留成為未來《古漢語詞典))的一條歷史記錄。
“老公”無論是夫妻之間對稱還是在他人跟前代稱,均可使用。當然,在此之外,現(xiàn)代女性還有更多的選擇稱呼自己的“另一半”,譬如在人前時稱“先生”就很是雅致?!跋壬敝饕赣幸欢▽W識而年庚較高的人,用以指代丈夫,文雅而又帶有仰慕尊崇的意思,其中尤可見男性的尊嚴,至今在海外華人中和港臺地區(qū)仍廣泛使用。當然,在夫妻對稱的語境中選擇更多,可以去掉姓氏親切地呼叫對方的名字或以名字的最后一個字做疊詞稱呼,也可以來點國際范兒稱呼“darling”“honey”等,還可以師法古人郎情妾意地稱呼郎君、官人、相公,在高度私密化、場景化的二人世界里沒有什么不可以。
總之,考證“大歷史”,宋元以來“老公”就是妻子對丈夫的俗稱,大量清人筆記、小說中“老公”和“太監(jiān)”鮮有干系。因此,現(xiàn)代社會“老公”叫也無妨,不叫也罷,原本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個體行為。而且,在“老公”之外現(xiàn)代女性還有更多的選擇來稱呼自己的“另一半”。就此而論,現(xiàn)代人其實很幸福,不需要再用“太監(jiān)”難為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