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盼
稅收是一個國家主要的經濟來源,可以說,沒有稅收就沒有國家,也沒有政府。政府部門從根本上來說,是不創(chuàng)造財富的。政府要花錢,就必須收稅。當前中國的稅負相對于我們的社會福利,肯定是較重的。其中的原因既有歷史的慣性,也有稅收制度本身的頑固性,任何微小的調整,都會涉及億萬兆民,產生極大的社會沖擊力。中國古代的稅收制度曾在唐代中后期有過一次重大的革新,對之后中國的財政稅收乃至土地制度都曾產生過巨大的影響。
不平均的田產
——均田制的弊端
唐代初期,延續(xù)北朝和隋代的均田制,把政府控制的田地平均分配給失去土地的農民,當時青壯年男子每人可獲得100畝,其中永業(yè)田20畝,口分田80畝。所謂永業(yè)田就是子孫可以繼承下去的田產,而口分田則是田主死亡后,要把其歸還給國家。唐初,經過南北朝和隋代多年的戰(zhàn)亂,把田平均分配給失地農民,這對于國家的長治久安無疑是具有重大意義的。
可是,從一開始,唐代的均田制就是非常不徹底的。首先,政府分配給失地農民的田地只是全國土地的一部分,還有很大一部分土地本來就有產權人,政府并未沒收之后重新分配,政府只是把因戰(zhàn)爭等特殊情況而失去原有主人的田地予以分配。其次,王公貴族和官員在土地分配上占有絕對的特權,唐代均田制規(guī)定,有軍功而獲得勛位的人,最多可以獲得3000畝土地;而五品以上的官員和貴族最多得永業(yè)田1萬畝;就連在職的官員,也可獲得一種特殊的田地——職分田,最多可達2000畝。
除此之外,中央朝廷所占有的大量專供軍隊糧食補給的屯田和營田,也沒有分配給普通失地農民??梢?,唐代均田制的“均田”,只是徒有其表,土地占有的不均現(xiàn)象依然非常嚴重。而唐代初期的田地稅收制度就是建立在這種“均田制”的基礎之上的。
唐初,普通農民的稅收主要為租、庸、調三種類型?!白狻本褪蔷镏葡聦r民所得土地所征收的田稅,當時每一個成年男子都必須每年向國家繳納兩石糧食;“庸”是勞役,每個成年男性要每年義務為國家服務20天;而“調”則是對農民家庭經濟作物征稅,一般每個成年男性每年要繳納絹布兩丈,絲綿三兩,或者以其他絲麻產品替代。
唐初的“租庸調”,不管農民資產的多寡,都統(tǒng)一按照一個標準來納稅。這看起來是有道理的,因為唐初的農民都因均田制獲得了看似平均的土地,而古代農民的資產主要就是土地。但是,唐初的均田制本身水分就很多,這樣就造成了田產擁有量相差很大的百姓,也要承擔一樣的稅負,這顯然是不公平的。說白了,建立在均田制基礎上的唐初田賦制度,完全是主政者一種烏托邦式的理想,其初衷是好的,但結果卻是差強人意。
以人口納稅
——稅收的嚴重不公平
“租庸調”除了使普通百姓之間的稅負不平等之外,還有一個更不平等之處,即皇室、貴族、官員等特權階層,甚至連在各地遷徙的行商,都是免此“租庸調”的。在一個農業(yè)國,主要的稅收就是田賦,“租庸調”其實就是唐帝國主要的田賦。而田賦的不均,便是唐帝國百姓在經濟上最大的不公平。
而且,土地兼并是中國古代王朝到了中后期不可避免的規(guī)律,到了唐代中期,土地兼并愈來愈嚴重,百姓所擁有的田產,差距愈來愈大,愈來愈多的田產都集中到那些不用繳納田賦的官僚、豪強、大地主手中,但“租庸調”的稅制卻依然沒有進行相應的調整,造成稅負不公平的加劇和膨脹。
本來,如果唐代政府能夠有效地抑制土地兼并的浪潮,使得普通農戶能夠擁有均田制下的基本土地,那么“租庸調”的稅制還能夠保持某種極低水平的“公平”,畢竟特權階層的免稅政策,是古代全世界都有的一種慣例,不會造成太大的抵觸情緒。遺憾的是,唐代中前期的執(zhí)政者未能堅持貫徹其早期制訂的均田制,從而使得稅制越發(fā)成為一種惡的制度。
稅負不公還只是一個方面,更為嚴重的是國家田賦總額的不斷縮水,因為繳納“租庸調”的人減少了,很多農民都失去了土地,成為各類大小地主的佃戶之后,政府就無法再向他們征收基本的田賦了。而大地主即便土地資產再多,也只須繳納多年之前就早已定額的“租庸調”。土地的多寡并不決定其擁有者所繳納的田賦,換言之,財富與資產的多寡并不決定稅負的輕重,資產再多的人與資產再少的人納稅差距并不大。
這豈非咄咄怪事?其實,這一點都不奇怪?!白庥拐{”的稅收制度與唐代之前中國的納稅理念是一脈相承的,即以丁納稅?!岸 笔侵赋赡昴行?,以丁納稅也就是按照人口納稅。按照人口納稅,而非按照個人或家庭的資產來納稅,一直是古代田賦制度的傳統(tǒng),唐代初期也延續(xù)了這種傳統(tǒng)。如果每一個人所擁有的田產和資產是一樣的,那么以丁納稅當然是合情合理的。但現(xiàn)實的情況是,不管是在哪一個朝代,尤其是在朝代的中晚期,個人田產的占有量總存在著巨大的懸殊。
以資產納稅
——兩稅法的革新
唐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年),鑒于“租庸調”稅制極為嚴重的弊端,一代財政專家楊炎(當時擔任宰相)在唐德宗的支持下,實施了“兩稅法”改革。所謂的“兩稅”,并非是指兩種稅收,而是指田賦在夏、秋兩個固定的時間統(tǒng)一征收。而“兩稅法”實施之前的“租庸調”,往往較為混亂,征稅時間過長,效率很低。
“兩稅法”的主要原則是不管是本地人還外地人,只要在當?shù)負碛刑锂a,就必須按照田產的多寡來繳納田賦。原本,在均田制的思維中,農業(yè)人口是不發(fā)生流動的,因為分配到個人名下的田地是固定的。到了“兩稅法”之后,國家正式承認了均田制的失效,也承認了人口的流動性和個人田產的變化,這不啻是一個巨大的飛躍。古代中國流動人口較少,社會流動性很差,均田制對農民人身的固化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
“兩稅法”其實就是把之前以人口來征繳的“租庸調”三種稅,還有其他一些雜稅全部集中到一起,按照個人和家庭的資產來征稅。而且,其征收對象的范圍已經擴大到王公貴族在內的所有人。簡而言之,只要你有土地、有資產,就必須納稅。王公貴族的資產多,納稅也就多,他們在“租庸調”稅制時期是特權階層,現(xiàn)在卻成了納稅大戶。如此一來,不僅國家財稅增加了,而且納稅不公的社會矛盾也緩和了許多。
再者,“租庸調”完全是以實物來計稅,而“兩稅法”則是以錢計稅,然后再換算成實物來繳納,這對于古代中國商品經濟的發(fā)展有著積極的作用,開了以貨幣計稅的歷史先河。另外有一類居無定所的特殊人群——行商,之前本不納稅,也很難對其納稅。但“兩稅法”之后,他們也要與坐商一樣,在經商之地繳納3%左右(三十稅一)的稅,以此來顯示他們對國家的義務。
“兩稅法”當然也有很多弊端,譬如家庭田產和資產的核定,并未如實登記在冊,很多豪強地主從中做了手腳;還有,貨幣在當時供應量較少,于是錢貴而物賤,造成通貨緊縮,納稅人總是要多繳納實物,才能抵得上固定的稅錢。
雖如此,“兩稅法”實施之后,政府的財政收入立馬就比之前翻了一番,也大大延長了唐帝國的生命。同時,“兩稅法”集各類稅種于一體,大大提高了政府的納稅效率,不至于把有限的政府資源白白浪費到效率低下的“租庸調”稅制泥潭中。而且,以資產納稅的原則,為明代張居正“一條鞭法”和清代“攤丁入畝”的稅制改革提供了歷史的經驗,堪為其濫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