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
我們安徽的第一個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劉大櫆,也不是姚鼐,是全椒縣的吳敬梓。
吳敬梓,字敏軒,一字文木。他生于清康熙四十年,死于乾隆十九年(西歷1701?1754)。他生在一個很闊的世家,家產(chǎn)很富;但是他瞧不起金錢,不久就成了一個貧士。后來他貧的不堪,甚至于幾日不能得一飽。那時清廷開博學(xué)鴻詞科,安徽巡撫趙國麟薦他應(yīng)試,他不肯去。從此,“鄉(xiāng)試也不應(yīng),科歲也不考,逍遙自在,做些自己的事”。后來死在揚州,年紀只有54歲。他生平的著作有《文木山房詩集》七卷,文五卷(據(jù)金和《儒林外史跋》);《詩說》七卷(同);又《儒林外史》小說一部(積晉芳《吳敬梓傳》作五十卷,金跋作五十五卷,天目山樵評本五十六卷,齊省堂本六十卷)。據(jù)金和跋,他的詩文集和《詩說》都不曾付刻。只有《儒林外史》流傳世間,為近世中國文學(xué)的一部杰作。
他的七卷詩,都失傳了。王又曾(轂原)《丁辛老屋集》里曾引他兩句詩:“如何父師訓(xùn),專儲制舉材。”這兩句詩的口氣,見解,都和他的《儒林外史》是一致的。程晉芳《拜書亭稿》也引他兩句:“遙思二月秦淮柳,蘸露拖煙委曲塵?!薄梢韵胍娝脑娢募锒ㄓ性S多很好的文字。只可惜那些著作都不傳了,我們只能用《儒林外史》來作他的傳的材料。
《儒林外史》這部書所以能不朽,全在他的見識高超,技術(shù)高明。這書的“楔子”一回,借王冕的口氣,批評明朝科舉用八股文的制度道:“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這是全書的宗旨。書里的馬二先生說:“舉業(yè)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只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yè)。到唐朝用詩賦取士,他們?nèi)糁v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到本朝用文章取士,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yè),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這一段話句句是恭維舉業(yè),其實句句是痛罵舉業(yè)。末卷表文所說:“夫萃天下之人才而限制于資格,則得之者少,失之者多”,正是這個道理。國家天天掛著孔孟的招牌,其實不許人“說孔孟的話”,也不要人實行孔孟的教訓(xùn),只要人念八股文,做試帖詩;其余的“文行出處”都可以不講究,講究了又“那個給你官做”?不給你官做,便是專制君主困死人才的唯一妙法。要想抵制這種惡毒的牢籠,只有一個法子:就是提倡一種新社會心理,叫人知道舉業(yè)的丑態(tài),知道官的丑態(tài);叫人覺得“人”比“官”格外可貴,學(xué)問比八股文格外可貴,人格比富貴格外可貴。社會上養(yǎng)成了這種心理,就不怕皇帝“不給你官做”的毒手段了。
一部《儒林外史》的用意只是要想養(yǎng)成這種社會心理??此麑懼苓M范進那樣熱中的可憐,看他寫嚴貢生嚴監(jiān)生那樣貪吝的可鄙,看他寫馬純上那樣酸,匡超人那樣辣。又看他反過來寫一個做戲子的鮑文卿那樣可敬,一個武夫蕭云仙那樣可愛。再看他寫杜少卿,莊紹光,虞博士諸人的學(xué)問人格那樣高出八股功名之外?!@種見識,在二百年前,真是可驚可敬的了!
程晉芳做的《吳敬梓傳》里說他生平最恨做時文的人;時文做得越好的人,他痛恨他們也越利害。《儒林外史》痛罵八股文人,有幾處是容易看得出的,不用我來指出。我單舉兩處平常人不大注意的地方:第三回寫范進的文章,周學(xué)臺看了三遍之后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第四回寫范進死了母親,去尋湯知縣打秋風(fēng),湯知縣請他吃飯,用的是銀鑲杯箸,范舉人因為居喪不肯舉杯箸;湯知縣換了磁杯象牙箸來,他還不肯用?!皽h疑惑他居喪如此盡禮,倘或不用葷酒,卻是不曾備辦;后來看見他在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元送在嘴里,方才放心!”這種絕妙的文學(xué)技術(shù),絕高的道德見解,豈是姚鼐方苞一流人能夢見的嗎?最妙的是寫湯知縣,范進,張靜齋三人的談話:
張靜齋道:“想起洪武年間劉老先生——”
湯知縣道:“那個劉老先生?”
靜齋道:“諱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開科的進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范進插口道:“想是第三名。”
靜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讀過的。后來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恰好江南張王送了他一壇小菜,當面打開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圣上惱了,把劉老先生貶為青田縣知縣,又用毒藥擺死了?!睖h見他說的“口若懸河”,又是本朝確切的典故,不由得不信!這一段話寫兩個舉人和一個進士的“博雅”,寫時文大家的學(xué)問,真可令人絕倒。這又豈是方苞姚鼐一流人能夢見的嗎?
這一篇短傳里,我不能細評《儒林外史》全書了。這一部大書,用一個做裁縫的荊元做結(jié)束。這個裁縫每日做工有余下的工夫,就彈琴寫字,也極歡喜做詩。朋友問他道:“你既要做雅人,為甚么還要做你這貴行?何不同學(xué)校里人相與相與?”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只為性情相近,故此時常學(xué)學(xué)。至于我們這個賤行,是祖父遺留下來的,難道讀書識字做了裁縫就玷污了不成?況且那些學(xué)校里的朋友,他們另有一番見識,怎肯和我相與?我而今每日尋得六七分銀子,吃飽了飯,要彈琴,要寫字,諸事都由得我。我又不貪圖人的富貴,又不伺候人的顏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這是真自由,真平等,——這是我們安徽的一個大文豪吳敬梓想要造成的社會心理。
(編輯 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