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長海
在浙東地名中,以訛名著稱的,大概莫過于萬太塢了。當?shù)胤窖灾叭f”字,有兩種讀音:一是唇齒音,音同范,與官話音相近,有人就改作“范太塢”;二是雙唇音,音同慢,這正是“萬太塢”之“萬”的本音,有人又謔成“慢太婆”。然而即使是這“萬太塢”之名,依上輩的傳言,也是訛名。其本名是“娓(音同煤)炭塢”,意思是燒炭的山谷。
萬太塢是我們施氏的祖居之地。我們的先祖是否做過“賣炭翁”,今天已不得而知。從家譜看,始遷祖起一公的曾祖近智公,元代時“讀書修行,隱居不仕”,事入明初高啟、宋濂編撰的《節(jié)義傳》。也許出于家族基因,起一公雖然出生于城郭熱鬧之境,卻性秉山川清淑之氣。他趨靜避喧,選擇了這處“有田可耕而薪可樵”的山塢,建屋安家。
起一公在山塢定居后,繁衍生息,自三世祖分作正一、正二、正三、正四、正五等五房之后,后裔散居萬太塢及其周邊溝谷。正一、正二房住下坳,正三房住前后墻門,正四房住上坳、橋下,正五房住黃泥田。正三房八世祖存仁、存義遷居長垟,存仁子文明、文杰、文沖、文海和存義子文高、文林、文榮再遷章下山、樓家屋基,十世祖爾保又遷梁弄。
這個稀缺的山塢,自閉于崇山峻嶺的絕境。在通往梁弄、茭湖的公路開通前,從縣城進南山,西線經(jīng)譚家?guī)X、趙宦嶺,至梁弄,入上虞;東線經(jīng)茭湖嶺、虎坑嶺,至大嵐,入奉化。萬太塢橫處其間,成為交通的盲點。這種封閉性,一方面使先祖?zhèn)兏视诙菔?,甘于田舍翁的生涯;另一方面,也使先祖?zhèn)冞h離了塵囂,遠離了兵匪禍患。在明代倭寇的劫掠中,在明清易代的戰(zhàn)亂中,萬太塢都渾然故爾。
這樣的安堵之境,在先祖?zhèn)冄壑校瑒t是依賴于“疏水之迂回”,“龍脈之秀擎”。于是,起一公所見的那山,被神化為砥柱曲流的萬寶山;起一公所見的那水,被尊崇為通江達海的福澤水。乾隆初年,七世祖元孝公施舍田山,在這山之陽水之濱,創(chuàng)建保龍庵,“保護麓村而益壯龍威”。至光緒三十二年,四修萬太塢施氏宗譜時,譜名也改為“姚江”,既標以左溪之趨向,更示以施氏本根之所在——我們余姚施氏始祖捍海侯宿公的徙居地鄧家巷,萬太塢施氏始祖起一公、起二公的原住地義井巷,都在姚江城邑。
然而山塢不是堡壘,風水之佑也終屬虛茫。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世擾俗亂,災害不絕。先祖?zhèn)冮_始不斷向外遷徙。除了同邑鄰村,如十三世祖坤玉徙山樹堰頭、萬玉徙三溪口、琰玉與明玉徙嶺下,更多的安家到外省外府,如十一世祖金瑞徙上海、十二世祖來聲徙孝豐縣姚家村、十三世祖艮山與艮乾徙安吉縣遞鋪鎮(zhèn)、十四世祖金生徙安吉縣南鄉(xiāng)、十五世祖圣宏徒山東。
到了血雨腥風的內(nèi)戰(zhàn)時期,萬太塢更是遭遇一場浩劫。那是1947年冬天,在距離大村三里的長田崗小村中,國民黨保安團包圍了正在開會的中共四明工委。工委人員利用復雜的溝坑巖峁,安全撤至南黃黃娘堂村。一無所獲的浙江保安團,拷打搶掠,竟一把火焚毀了全村十一戶人家的房屋。時任中共姚虞縣工委書記的薛駒作詩《長田村突圍》,時任區(qū)委書記的梁輝與羅良章等人合作,撰寫《長田五更調(diào)》,而最為流行的則是民謠《火燒長田》:“十二月十九五更頭,‘浙保開來五百零。三面包圍長田村,好夠東西搶干凈。七十三歲老大嬤,背胴拷得血淋淋。雞鴨毛豬樣樣要,廿三間樓屋盡灰塵。夫子拉開木老老,打罵百姓像犯人?!?/p>
為了紀念長田村民的巨大犧牲,1961年,萬太塢大義橋以上的半個村莊被命名為“長田大隊”。2002年,下章村并入萬太塢,新的行政村也以“長田”為名。
訛名遠播的萬太塢,不僅“長田”之名尚待刷新,而且物貌人情也悄悄發(fā)生著變化。
20世紀70年代,那一曲福澤水被攔腰截斷,鋪筑起折扇似的“大寨田”;那一座萬寶山也遭受洞鑿炮打,沖瀉出日夜喧嘩的水瀑。進入21世紀,公路筑進了山塢深處,那一條必經(jīng)的繞崖石徑淪落成荒僻小路,那一塊長揖至地的“接客巖”布滿了野草蒼苔。如今,施氏人家蕓蕓干人,卻耕樵日稀,外務日繁,從教,從軍,從政,打零活,跑供銷,開商店……特別是隨著下山移民工程的實施,大批萬太塢村民移居陽光公寓。除了少數(shù)老人仍然安閑于林泉隱遁外,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習慣繁華的城市生活。
然而每次溫習家史,我總是深深感念始遷祖對于萬太塢的情有獨鐘,每次回返故鄉(xiāng),我依然癡癡四望大自然賦予萬太塢的崇山峻嶺,修竹茂林。雖然茶園柴草叢生,田疇荒蕪連片,勁挺的黃檀樹已經(jīng)枯槁,古樸的愛日堂幾度翻修,但我的內(nèi)心卻一直默默祈望:萬太塢,六百年前,你讓我們的先祖不分南北兄弟雁行;六百年后,你也一定讓我們的子弟經(jīng)營四方眷念彌殷。
歸去來兮萬太塢,曾經(jīng)的樂土,永遠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