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曹操之父曹嵩身為贅子，其原先的姓氏出身不明，故曹鼎的后裔與曹操后代在血緣上沒有必然聯(lián)系，在沒有確鑿史料及墓葬文物證明的前提下，僅憑曹鼎的牙齒就欲確定曹操家族后裔，課題組的論證與結(jié)論稍欠嚴謹。唐顏師古、清錢大昕等學術(shù)大師皆云，家譜出于閭巷，不足為據(jù)。漢魏以降，認領(lǐng)養(yǎng)子、同姓通譜、篡改源流、追遠冒祖、偽造譜牒之風頗盛，故存世曹氏族譜所錄之遠祖多不可信。冀望課題組在鑒定民間家譜遠祖真?zhèn)螁栴}上嚴格把關(guān)，慎之再慎之。

關(guān)鍵詞：曹操身世 贅子 曹鼎牙齒 同姓通譜 追遠冒祖

〔中圖分類號〕K2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4-0081-08

一

2013年11月中旬全國各主要報刊及媒體均報道了復旦歷史學和人類學聯(lián)合課題組（以下簡稱課題組）通過安徽亳州市曹操祖輩墓文物主管部門提供的曹鼎的牙齒解開了曹操的身世之謎。據(jù)媒體稱，2011年課題組來到曹氏宗族墓所在地——安徽亳州，并從上世紀70年代曹氏宗族墓“元寶坑一號墓”出土的文物中找到兩顆牙齒，經(jīng)過現(xiàn)場挖掘人的口述和墓內(nèi)中央位置的銘文等，最終確定兩個牙齒均來源于曹操叔祖父——東漢河間相曹鼎。根據(jù)現(xiàn)代基因和古DNA的雙重驗證，課題組得出最終結(jié)論——100%確定曹操家族DNA。通過比對，安徽亳州的曹操祖輩墓葬元寶坑1號墓的遺骨與現(xiàn)代曹操后人緊密關(guān)聯(lián)；夏侯氏、曹參后人都不是該類型。故此，課題組認為曹操之父來自家族內(nèi)部過繼，該家族并非曹參本族。

曹操之父曹嵩真的是來自家族內(nèi)部過繼？通過曹鼎的牙齒與現(xiàn)代基因和古DNA的雙重驗證就能解開曹操的身世之謎？筆者對課題組100%的定性和結(jié)論存有一定程度上的質(zhì)疑，茲提出淺陋之見向課題組求正。

《三國志·武帝紀》曰：“太祖武皇帝，沛國譙人也，姓曹，諱操，字孟德，漢相國參之后。桓帝世，曹騰為中常侍大長秋，封費亭侯，養(yǎng)子嵩嗣，官至太尉，莫能審其生出本末。嵩生太祖?！标悏壑废蛞試乐敹Q，附會之語一概不錄。曹嵩為曹騰養(yǎng)子，其生父是誰？因無從考辨，故陳壽才云“莫能審其生出本末”。承祚著《三國志》，秉筆直書之例處處可見，如他在《齊王芳紀》中寫曹芳是魏明帝的養(yǎng)子，其生父母也不得而知，便直言：“宮省事密，莫有知其所由來者”。課題組提出：“《魏氏春秋》記載曹芳是曹操次子曹彰的孫子”。《曹魏皇室世系考述》，《復旦學報》2010年第3期。其實，課題組對這句史料解讀有誤?！段菏洗呵铩肥沁@樣記載的：“或云任城王楷子”?！盎颉弊轴尀橛腥苏J為曹芳是曹楷（曹彰之子）之子?！盎颉辈⒎谴_鑿之語，故陳壽不納。寫魏文帝之母，“武宣卞皇后，瑯邪開陽人，文帝母也，本倡家”。《 三國志·后妃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156頁。即便對帝、后這樣的尊者，陳壽亦毫不避諱，這正體現(xiàn)了一代良史的人格風范，同時也證明了《三國志》史料的可靠性。

雖然通過DNA檢測和當代人基因比對，屬于生命科學，但并不神秘，類似于親子鑒定，當然其內(nèi)涵和外延可以追索得更廣更遙遠。但前提是必須尋根究源，做DNA測試的雙方即使相隔數(shù)十代，數(shù)千年，但必須有血緣關(guān)系，若相互間沒有血緣關(guān)系，那就不可能得出正確與科學的結(jié)論。據(jù)《后漢書·黨錮列傳·蔡衍傳》載：“（蔡衍）又劾奏河間相曹鼎臧罪千萬。鼎者，中常侍騰之弟也?！笨梢姡芏筒茯v是兄弟，他們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自不待言。課題組認為全國6支曹氏族群的Y染色體是一致的，經(jīng)過和曹鼎牙齒DNA檢測和基因比對，證明這6支曹氏族群源出于同一祖先——曹鼎、曹騰。由于曹操是曹騰之孫，故6支曹氏族群就是曹操的后裔。依此推斷似乎是順理成章，但問題是操父曹嵩同曹騰是養(yǎng)父子關(guān)系，嵩是來路不明的外姓他族，還是曹氏宗族中人？這是此課題的關(guān)鍵核心所在，如果不能確認曹嵩同曹騰有血緣關(guān)系，那么，做DNA測試，就毫無意義。

按照課題組的結(jié)論，曹嵩是曹氏宗族中人，過繼給曹騰為養(yǎng)子，但此說并無確切的史料可以佐證。實際上，東漢宦官所收養(yǎng)的繼子來源不一。據(jù)《后漢書·劉瑜傳》載：“今中官邪孹，比肩裂土，皆競立胤嗣，繼體傳爵，或乞子疏屬，或買兒市道”。 又《后漢書·宦者列傳·單超傳》載：“（宦官）養(yǎng)其疏屬，或乞嗣異姓，或買蒼頭為子”?？梢?，宦官養(yǎng)子的來源至少有三種。至于曹嵩在過繼給曹騰之前，是曹氏疏屬，還是異姓，抑或蒼頭，因史無明文記載，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從陳琳所撰《為袁紹檄豫州文》中可略窺曹嵩之身世。琳云：“父嵩，乞匄攜養(yǎng)，操贅閹遺丑?！薄度龂尽ぴB傳》注引《魏氏春秋》，第197頁。以往，學者大都關(guān)注到“閹”，即曹嵩是宦官之子，而很少注意“贅”字之意。古代賣子與人為奴婢，即跟隨主人之姓，稱為“贅子”?！稘h書·嚴助傳》：“間者，數(shù)年歲比不登，民待賣爵贅子以接衣食?！薄叭绱驹唬骸茨纤踪u子與人作奴婢，名為贅子，三年不能贖，遂為奴婢。師古曰：‘贅，質(zhì)也。一說，云贅子者，謂令子出就婦家為贅婿耳?！鼻逄諢?《課業(yè)余談·人物稱謂》：“贅子，贅，質(zhì)也。質(zhì)子與人，三年不贖，遂沒為奴也?！?/p>

按陳琳說法，曹嵩幼時，其家人乞求案：諸多學人均將“父嵩，乞匄攜養(yǎng)”中的“乞匄”解讀為乞丐，實為謬誤，此處應(yīng)釋為乞求。將嵩以“贅子”的身份賣與曹騰，后被騰收為螟蛉。“操贅閹遺丑”是指操父乃閹人之“贅子”，曹操本人則是閹人與贅子的后裔。雖則陳琳是為袁紹作檄，有訾罵詆毀曹操之詞。但陳琳所云并非信口雌黃，無中生有。如其云：“父嵩，輿金輦璧，輸貨權(quán)門，竊盜鼎司”即是事實。曹嵩多年為官，富甲一方。東漢末年，漢靈帝開西園賣官鬻爵，曹嵩并沒有滿足于大鴻臚的官位，其賄賂宦官，出錢一億為自己捐了太尉。陳琳又斥責曹操誅殺九江太守邊讓、議郎趙彥，罷絀囚禁考掠太尉楊彪。其檄文曰：“故九江太守邊讓，英才俊偉，天下知名；直言正色，論不阿諂；身首被梟懸之誅，妻孥受灰滅之咎。自是士林憤痛，民怨彌重；一夫奮臂，舉州同聲”；“已故太尉楊彪，典歷二司，享國極位。操因緣眥睚，被以非罪；榜楚參并，五毒備至；觸情任忒，不顧憲綱。又議郎趙彥，忠諫直言，義有可納，是以圣朝含聽，改容加飾。操欲迷奪時明，杜絕言路，擅收立殺，不俟報國?！辈懿龠€派兵發(fā)堀梁孝王墓，“破棺裸尸，掠取金寶”以上引文皆見《三國志·袁紹傳》注引《魏氏春秋》，第197-198頁。等等，都是史有明確記載，不爭之事。

官渡之戰(zhàn)后，陳琳被曹軍俘獲，曹操責備陳琳道：“卿昔為本初移書，但可罪狀孤而已，惡惡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三國志·陳琳傳》，第600頁?！傲罩x曰：‘矢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度龂炯狻り惲諅鳌纷⒁短接[》卷597，中華書局，1982年，第512頁?？梢?，陳琳所云乃是事實，連曹操本人都沒有否認，其父“乞匄攜養(yǎng)，贅閹遺丑”的出身是毋庸置疑的。

三國時期，盛行認螟蛉收養(yǎng)子，且所收的養(yǎng)子大都是異姓他族。如曹魏大臣陳矯“本劉氏子，出嗣舅氏”?！度龂尽り惓C傳》注引《魏氏春秋》，第644頁。蜀漢將軍王平“本養(yǎng)外家何氏，后復姓王”?！度龂尽ね跗絺鳌罚?049頁。劉備的養(yǎng)子劉封“本羅侯寇氏之子，長沙劉氏之甥也。先主至荊州，以未有繼嗣，養(yǎng)封為子。”《三國志·劉封傳》，第991頁。曹真之父并不姓曹，而是姓秦，曹操為敵軍圍攻時，為了保護曹操而遇害，故曹操收養(yǎng)了秦真，改其姓為曹。三國以降，亦復如此，如唐代宦官亦皆收異姓為養(yǎng)子。“楊思勗本姓蘇，高力士本姓馮，楊復光本姓喬，田令孜本姓陳，楊復恭本姓林，后俱隨其宦官養(yǎng)父而改姓”。參閱余華青：《中國宦官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75-276頁。唐初大將張亮有“假子數(shù)百”，田令孜以神策軍將王建、韓建、李茂貞等人為養(yǎng)子，后來他們都各領(lǐng)方鎮(zhèn)。安祿山有養(yǎng)子數(shù)百人，唐末強藩李克用有養(yǎng)子數(shù)十人，均冒姓為安和李；明末農(nóng)民軍領(lǐng)袖李自成、張獻忠亦各有養(yǎng)子十余人，且都為異姓。如張獻忠的四大養(yǎng)子是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他們作養(yǎng)子時皆姓張，只是在張獻忠死后才復姓歸宗。明天啟朝權(quán)閹魏忠賢的干兒義子、義孫更是不計其數(shù)。認養(yǎng)假子和異姓改宗遂使本已混淆的姓氏源流愈益渺不可察。

由于曹嵩是本宗還是外姓事關(guān)DNA測試的關(guān)鍵，故課題組稱：“曹騰位高權(quán)重，且出自譙縣舊家，故其養(yǎng)子決不會隨便抱養(yǎng)，此人肩負繼嗣的使命，也獲得繼承官爵封地的榮華畗貴。從曹氏宗族房支興盛和曹騰身后的巨大權(quán)力與財富，乃至曹騰對于本家的大力提攜等情況的基本綜合來看，其后繼者當出自本宗?！薄恫芪夯适沂老悼际觥?，《復旦學報》2010年第3期。我以為，在沒有任何史料能夠證明曹嵩是出自曹姓本宗的情況下，課題組作出如此斬釘截鐵的結(jié)論，似乎很難令人服膺。早在上世紀30年代，傅斯年就提出，歷史研究應(yīng)堅持有一份材料說一分話，材料之外“一點也不越過去說”。傅氏的這一看法精辟之至，實是不易之論，已成為當代史家治史的共識。

據(jù)《三國志·蔣濟傳》裴松之注，曹操曾作《家傳》，操死，其子曹植作《武帝誄》，曹毗又作《曹氏家傳》，此后，西晉史官孫盛還撰寫了《魏世譜》。雖然，這些譜牒數(shù)百年后都已散佚，但至少在隋代前還能見到（《隋書·經(jīng)籍志》及《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上》只能見到圖書目錄）。陳壽在西晉時撰俢《三國志》，理應(yīng)看到這些譜牒，以及西晉朝廷所存的檔案。加之陳壽之前，還有王沈所撰的《魏書》，陳壽所處的時代距曹操約七八十年，但王沈差不多與曹操是同時代人（曹操死于公元220年，王沈卒于公元266年） ，壽志所本源于王沈之《魏書》，但無論是曹操父子所撰家譜，抑或王沈《魏書》均未提及操父曹嵩最初之身世，可見，曹魏統(tǒng)治者對此諱莫如深。眾所周知，凡宦官皆無生育能力，若曹嵩真的是曹氏宗族中人，曹騰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將其過繼而來，此乃正大光明之事，何須遮遮掩掩。然而《魏武家傳》、《武帝誄》、《魏世譜》、《魏書》等都緘口不言此事?？梢姡驗椴茚允恰捌騽鴶y養(yǎng)，贅閹遺丑”，有著不太光彩的身世，曹魏統(tǒng)治者才羞于啟齒，不肯秉筆直書。陳壽因無確切的史料證明曹嵩的身世，故只能以“莫能審其生出本末”一語來書寫太祖武皇帝之父的身世。千余年之后，治三國史的權(quán)威盧弼在《三國志集解·武帝紀》“考曹氏祖條”中感慨道：“阿瞞家世，難審本末”。 然而，在陳琳《為袁紹檄豫州文》中還是留下了鴻爪雪泥，曹嵩是曹騰買來的“贅子”。這種家庭內(nèi)部的隱私，曹家自然不愿意對外張揚。但世上之事難以做到絕對保密，早年曾是曹操摯友的袁紹，對操之家世就了解得十分清楚。

關(guān)于袁、曹二家之密切關(guān)系史書上多有記載?！度龂尽ぴB傳》云：“袁紹字本初，汝南汝陽人也。高祖父（袁）安，為漢司徒。自安以下四世三公位，由是勢傾天下。紹有姿貌威容，能折節(jié)下士，士多附之，太祖少與交焉”?？梢?，由于袁紹的“折節(jié)下士，士多附之”，曹操與袁紹，早在少年時就建立了友誼。操父曹嵩曾為“司隸校尉，靈帝擢拜大司農(nóng)、大鴻臚，代崔烈為太尉”?！度龂尽の涞奂o》注引《續(xù)漢書》，第2頁。 紹父袁逢、叔父袁隗皆是三公，兩人都是大官僚家庭的貴公子，這是二家過從甚密的主要原因。更為重要的是，袁紹、曹操二人不僅“少與交焉”，而且他們志趣相投，都是游俠?！度龂尽の涞奂o》曰：“太祖少機警，有權(quán)數(shù)，而任俠放蕩”。同書《袁紹傳》注引《英雄記》也說：“（袁紹）又好游俠”。作為游俠的曹操和袁紹少年時放蕩不羈，經(jīng)常在一起戲謔玩耍?！妒勒f新語· 假譎》記載了這樣二件事。其一，“魏武少時，嘗與袁紹好為游俠。觀人新婚，因潛入主人園中，夜叫呼云：‘有偷兒賊！青廬中人皆出觀，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婦，與（袁）紹還出。失道，墜枳棘中，紹不能得動。復大叫云：‘偷兒在此！紹惶迫自擲出，遂以俱免?！逼涠霸B年少時，曾遣人以劍擲魏武，少下，不著。魏武揆之，其后來必高。因帖臥床上，劍至果高?！庇纱丝梢?，這兩個放蕩少年，早年的友誼是真摯純真的。中平五年（188），東漢政府新置了西園八校尉，袁紹與曹操同時被任命為八校尉之一。不久，袁紹、曹操一起參與了誅滅宦官十常侍的政治活動。董卓專權(quán)，施行暴政后，袁紹與曹操又一起組織關(guān)東聯(lián)軍，共同討伐董卓。滎陽一役，曹操被董卓部將徐榮所敗，“士卒死傷甚多，太祖為流矢所中”。就在這最危難的時刻，好友袁紹給了曹操最大的支持?！昂谏劫\于毒、白繞、眭固等十余萬眾略魏郡、東郡。王肱不能御，太祖引兵入東郡，擊白繞于濮陽，破之。袁紹因表太祖為東郡太守，治東武陽。”《三國志·武帝紀》，第8-9頁。曹操為報父仇，大舉進攻徐州牧陶謙，因兵力不足，求袁紹施以援手，袁紹派出得力大將及精銳士卒助操攻陶謙。參閱拙著：《漢魏禪代與三國政治》，東方出版中心，2013年，第130頁。由此可見，曹操與袁紹二人早年關(guān)系達到了親密無間的程度，一度成為政治目標一致，患難與共的戰(zhàn)友。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二家的隱私還有多少秘密可言呢？自然是彼此間知根知底，對對方家事了如指掌了。然而，在東漢末年，漢祚衰落，軍閥混戰(zhàn)的局面下，曹操、袁紹都有統(tǒng)一天下，廓清寰宇之志，因此最終二人必為爭奪霸權(quán)而反目成仇。及至袁紹統(tǒng)一黃河以北，將曹操視作最大的政治、軍事對手之后，就再也不顧及昔日與操之友情，而必須在政治上把曹操搞臭。在著名的官渡之戰(zhàn)暴發(fā)前，袁紹遂借建安才子陳琳的如椽之筆，寫下了著名的《為袁紹檄豫州文》，攻擊曹操的最痛處——“乞匄攜養(yǎng)，贅閹遺丑”，將操父曹嵩“贅子”的身份公之于眾。

“曹騰位高權(quán)重，故其養(yǎng)子決不會隨便抱養(yǎng)……其后繼者當出自本宗”，④《曹魏皇室世系考述》，《復旦學報》2010年第3期。這是課題組認為曹嵩出自本宗最重要的理由。位高權(quán)重者就必定以本宗人為養(yǎng)子嗎？在此僅舉數(shù)例質(zhì)疑之：五代后唐廢帝李從珂，本姓王，后為后唐明宗李嗣源義子，遂易姓為李。南唐烈祖李昪本姓潘，后為吳國權(quán)臣徐溫養(yǎng)子，遂隨養(yǎng)父姓，即帝位后，又易姓為李，以示自己是李唐王朝的后裔。后周開國之君郭威無子，遂以養(yǎng)子柴榮為嗣，威死，柴榮即位，史稱周世宗?？梢?，歷史上不少帝王都以異姓為嗣。曹騰雖官拜大長秋，爵封費亭侯，但卻為東漢高門世族出身的士人所鄙視，被目為閹宦“濁流”而不齒，其社會地位與權(quán)力與上述帝王不能以道里計。連位居九五之尊的皇帝都可以以異姓養(yǎng)子來繼承大統(tǒng)，一個宦官非得要以同宗人為子嗣嗎？

課題組又聲稱：首先就曹操家族內(nèi)部作考察，這應(yīng)是最具說服力的，曹操有25男，其中不少兒子都從本家兄弟中過繼子嗣。④我以為這條理由也很難成立。因為其時曹家已成為皇室，且子孫繁衍，絕非昔日出身卑微，為士人所不齒的閹宦可比，自然沒有必要以外姓為養(yǎng)子?？傊?，曹嵩身為養(yǎng)子，其原先的姓氏出身不明，故曹鼎的后裔與曹操后代在血緣上沒有必然聯(lián)系，在沒有確鑿史料及墓葬文物證明的前提下，僅憑曹鼎的牙齒就欲揭示曹嵩、曹操的身世之謎，課題組的論證與結(jié)論稍欠嚴謹。當然，本人對生命科學絕對是“檻外人”，這里，只能就史學論證的方法向課題組求教。

二

早在2010年，課題組就宣布：“一份完整的家譜其實是很珍貴的文獻資料，通過家譜研究，可以劃定更接近曹操后裔的采樣地點?！薄稄偷＜覟榭甲C“曹魏大墓” 再添標尺——曹操后裔遷移地圖畫出》，《解放日報》2010年2月10日。并且聲稱，尋找曹操后裔的調(diào)查目標已經(jīng)鎖定，甚至還畫出了曹氏后裔的“遷移地圖”。三年多來，課題組跋山涉水，不辭辛勞，通過在全國各地采集到的79個曹姓家族的280個男姓和446個包括夏侯、操等姓氏男姓志愿者的靜脈血樣本尋找曹操后裔。最近，課題組鄭重宣布，通過DNA比對在全國找到9支曹操后人，分別來自安徽績溪、安徽舒城、安徽亳州、江蘇海門、廣東徐聞、江蘇鹽城、山東乳山、遼寧東港和遼寧鐵嶺?！段岜静俸蟆懿偌易寤蜓芯考o實》，《新民晚報》2013年11月24日。

依靠曹氏族譜果真就可以找到曹操的后人嗎？葛劍雄教授在接受《中國社會科學報》記者采訪時指出：“在原始資料極其有限且往往集中于少數(shù)家族的少數(shù)人的情況下，要確定具體的遷移、通婚、過繼等情況是相當困難的；多數(shù)譜牒的始祖或始遷祖不可靠。譜牒的使用必須與其他可靠的史料相對照，因為譜牒中的很多早期內(nèi)容多系后人編造，在制度、官職、地名、人名等方面存在漏洞……這次測定的最終結(jié)果其實證明，這些曹姓人口是亳州墓中發(fā)現(xiàn)的牙齒主人的后代，但確定牙齒的主人還離不開相應(yīng)史料，如史料或?qū)嵨餆o法證明此人與曹操有血緣關(guān)系，就無法與曹操聯(lián)系起來”。《“曹操家族DNA研究是否靠譜”再起波瀾》，《中國社會科學報》2013年11月25日。我以為，葛先生的看法針砭其弊，極具見地。當然，由于受報道篇幅的限制，葛先生訪談時所作的表述較為簡略，缺乏細節(jié)的考察。這里，余不揣淺陋，在葛先生觀點的基礎(chǔ)上，再作進一步的論述：

雖然在中國古代，譜牒的歷史源遠流長，但大多難以幸存。例如用紙書寫的譜牒，漢魏時尚無，雖然，蔡倫在東漢時發(fā)明造紙術(shù)，但紙張的使用，遠未普及。三國時，大部分人還是使用簡帛。如諸葛亮曾對杜微曰：“天下之人思慕漢室，欲與君因天順民，輔此明主（指劉禪），以隆季興之功，著勛于竹帛也”?！度龂尽ざ盼鳌?，第1019頁。諸葛亮所言的“著勛于竹帛”就是指漢魏時期的史書是撰寫于竹帛之上的。又如1996年長沙走馬樓出土的吳簡、2013年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出土的三國簡牘亦是明證，且即使當時有人使用紙張，歷經(jīng)1800余年，亦不可能幸存。而所謂曹操家譜代代相傳，保留至今的說法豈非是癡人說夢。

有關(guān)兩晉南北朝以降至明清民國時期譜牒流失散佚的概況，筆者曾專文論述，朱子彥：《存世曹氏族譜與曹操后裔無關(guān)——與復旦“曹操墓人類基因調(diào)查的歷史學研究”課題組商榷》，《上海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故此處不再贅述。這里，不妨再舉一些同姓通譜，攀名人顯貴為祖之例，以補前文闕失。由于隋唐時期，私家修譜蔚成風氣，其中不乏追遠冒祖，偽造譜牒、篡改源流，藉以提高自己社會身份的種種弊端。唐初顏師古便曾痛斥：

私譜之文，出于閭巷，家自為說，事非經(jīng)典。茍引先賢，妄相假托，無所取信，寧足據(jù)乎？⑤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12《家譜不可信》，上海書店， 1983年，第267、268頁。

清人錢大昕評曰：“師古精于史學，于私譜雜志不敢輕信，識見非后人所及。唐書宰相世系表，雖詳贍可喜，然紀近事則有征，溯遠胄則多舛，由于信譜牒而無實事求是之識也?！雹葑V牒之亂除偽冒假托外，還有一點難以憑信，即同姓之間為了各自的利益之需，通譜之風盛行一時。

同姓通譜之例史不絕書。如唐玄宗朝張說為范陽人，世居河東，徙家洛陽。張九齡系嶺南曲江人，出身寒微。兩家雖為同姓，但族系各異。張說為宰相，廣攬賢俊，愛九齡才學出眾，又是同姓，遂“與通譜系”。九齡得張說提攜，仕途便青云直上，終至宰相高位。李敬玄為亳州人，他任吏部尚書，掌握著用人之權(quán)。其所娶之妻亦為山東舊門士族。為提高門第，李敬玄遂與趙郡李氏合譜，自稱源出趙郡，與趙郡諸李共敘昭穆。趙郡李因畏李敬玄權(quán)勢，亦樂于認同，稱李敬玄為兄或叔。魏晉以降，太原王氏為第一等著姓，王鍔出身寒微而致將相，他為了攀附名族，自稱是太原人，投附太原王翃門下為從子，此后遂以“閥閱自高”。而王翃的子弟亦憑藉王鍔的權(quán)勢而得到美官。參閱《新唐書》卷170《王鍔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5170頁。這是權(quán)勢與門望相互利用的典型之例。此外，還有一些名門望族為攀附權(quán)勢，不惜降尊紆貴與大宦官通譜。如唐宣宗朝，權(quán)閹馬元贄為禁軍首領(lǐng)，竊弄政柄，望族出身的宰相馬植不僅不對其裁抑，反而與之“通昭穆”。事見《新唐書》卷184《馬植傳》，第5391頁。此種同姓攀附之風到了五代愈演愈熾。如大將郭崇韜系行伍出身，卻依托唐代名將郭子儀為遠祖，南唐李昇出身寒微，卻攀附唐宗室吳王孫李祎為祖先。參閱趙翼：《陔余叢考》卷31“認族”條，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532頁。托附既濫，氏族源流和譜系真?zhèn)我簿突觳豢杀媪?。此后到了宋代，私家所修的姓氏譜牒變得更加難以置信了。正如清人錢大昕指出：“宋元以后，私家之譜不登于朝，于是支離傅會，紛紜踳駁，私造官階，倒置年代，遙遙華胄，徒為有識者噴飯之助矣?！卞X大昕撰、呂友仁標校：《潛研堂文集》卷26《鉅野姚氏族譜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448頁。葉瑛：《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第485頁。

由此可見，課題組在全國各地找到的近百份曹氏家譜的遠祖為曹操的可靠性就很值得懷疑。課題組負責人聲稱：“如果一個家族是曹操的后人，族譜中應(yīng)有記載，而不會刻意寫進曹操的名字，尤其是曹操的名聲自古以來就不好”?！段岜静俸蟆懿偌易寤蜓芯考o實》，《新民晚報》2013年11月24日。曹操的名聲自古以來就不好嗎？根據(jù)大量的史料記載，可以清晰地看出，世人對曹操的褒貶抑揚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中大相徑庭。陳壽所撰的《三國志》對曹操作出了很高的評價，《三國志·武帝紀》篇末云：“太祖運籌演謀，鞭撻宇內(nèi)，攬申（不害）、商（鞅）之法術(shù)，該韓（信）、白（起）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矯情任算，不念舊惡，終能總御皇機，克成洪業(yè)者，惟其明略最優(yōu)也。抑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焙翢o疑問，因陳壽是蜀漢的降臣，后在西晉為官，奉詔撰《三國志》，他以魏為正統(tǒng)，對曹操頗多溢美，也是很正常的。不過，與曹操差不多同時代的或稍晚一些時候的人，對曹操也多有贊譽。如西晉陸機《吊魏武帝文》說曹操“摧群雄而電擊，舉勁敵其如遺，威先天而蓋世，力蕩海而拔山?！眲㈨灧Q“魏武帝以經(jīng)略之才，撥煩理亂，兼肅文教，積數(shù)十年，至于延康之初，然后吏清下順，法始大行。”《晉書·劉頌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295頁。五胡十六國時期，徐光奉承后趙主石勒是“神武籌略邁于高皇，雄藝卓犖超絕魏祖”。《晉書·石勒載記》，第2749頁。蕭梁建立后，梁武帝蕭衍對曹操一家十分推崇。蕭衍自比曹操，而稱蕭綱為“吾家之東阿”；案：曹植被魏文帝封為東阿王，《梁書·簡文帝紀》，中華書局，1973年，第109頁。蕭續(xù)為“此我之任城也”。案：曹彰被魏文帝封為任城王，《梁書·高祖三王傳》，第431頁。直到唐代，時人對曹操的文韜武略、卓著功勛還是十分敬佩。如唐太宗李世民就認為“魏武帝若無多疑猜人之性，幾為完人也?！蔽覀冊倏炊鸥Φ摹兜で嘁洸軐④姲浴芬辉姡骸皩④娢何渲訉O，于今為庶為清門，英雄割據(jù)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倍鸥κ翘拼罱艹龅脑娙酥?，如果當時社會上已流行著曹操是一代奸雄的形象，杜甫能稱曹操為“英雄”，并譽之為“文采風流”么？再則，杜甫的詩是贈給曹霸的，若曹操名聲很壞，杜甫就得考慮一下，曹霸會不會承認曹操為始祖并接受他的詩。清乾隆時有個秦澗泉的人，到杭州岳王墳前，見秦檜鐵像跪在墓前，不禁羞愧汗顏，遂口占一詩云：“人從宋后少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梢姡瑖藢ψ嫦鹊臉s辱是極為看重的。

隨著宋代統(tǒng)治者思想觀念的轉(zhuǎn)變，以及程朱理學的興盛，曹操的形象才逐漸從唐朝的被推崇到被貶斥。元末明初。羅貫中筆下的《三國演義》是曹操負面形象塑造的集大成者。《三國演義》的政治傾向性非常明顯，崇劉抑曹是作品的主基調(diào)，并著力渲染曹操是一個“寧使我負天下人，毋使天下人負我”的奸雄。盡管如此，宋至明清時期，人們對曹操的雄才大略以及歷史功績依然十分欽佩。例如，司馬光在《資治通鑒》評曰：

王知人善察，難眩以偽。識拔奇才，不拘微賤；隨能任使，皆獲其用。與敵對陣，意思安閑，如不欲戰(zhàn)然；及至決機乘勝，氣勢盈溢。勛勞宜賞，不吝千金，無功望施，分毫不與。用法峻急，有犯必戮；或?qū)χ魈?，然終無所赦。雅性節(jié)儉，不好華麗。故能芟刈群雄，幾平海內(nèi)?！顿Y治通鑒》卷69“黃初元年”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58頁。

明末農(nóng)民起義軍領(lǐng)袖羅汝才對曹操頗為景仰，其綽號就自稱“曹操”。清代乾嘉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趙翼對司馬氏和曹操作了比較之后，對曹操的歷史功績作了很高的評價。他說：“操起兵于漢祚垂絕之后，力征經(jīng)營，延漢祚者二十余年，然后代之。司馬氏當魏室未衰，乘機竊權(quán)，廢一帝，弒一帝，而奪其位，比之于操，其功罪不可同日語矣”。趙翼：《廿二史札記》卷7“魏晉禪代不同”條，中華書局，1984年，第148頁?？梢?，宋代之前，對曹操基本肯定，有宋以降，則毀譽不一，有褒有貶。

自郭沫若先生在1959年替曹操翻案后，史學界迅速展開了一場有關(guān)曹操是非功過的學術(shù)大討論，隨后毛澤東在《浪淘沙·北戴河》一詩中寫道：“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表灀P了曹操對歷史作出的貢獻。今天，無論是史學界抑或是廣大民眾，對曹操的看法已基本定型，曹操已被定位為歷史上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作為政治家，曹操對統(tǒng)一中國北方，結(jié)束東漢末年群雄割據(jù)作出了巨大貢獻；在三國諸多風云人物中，曹操的軍事才能最為突出，無論是周瑜、諸葛亮還是司馬懿都無法與其相比；作為建安文學的領(lǐng)袖，他的詩篇既有“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雄渾豪邁，又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浪漫。

由此可見，所謂“曹操的名聲自古以來就不好”的說法是根本站不住的。前文曾列舉了歷史上大量的追遠冒祖，偽造譜牒，同姓通譜之例。與之相比，此種狀況，時下實有過之而無不及。近年來，幾乎沒有哪一個名人，其籍貫、出生地、隱居地是沒有爭議的，諸葛亮耕躬地要爭搶，西王母文化發(fā)源地要爭奪，老子出生地要爭奪，李白故里要爭吵。甚至還要爭奪西門慶故里。至于哪一個人是歷史名人的后裔，更是爭得臉紅耳赤。魯迅先生在《阿Q正傳》中說：“在俺們中國，祖上如何，先前是否闊，那是關(guān)乎一張臉面，九分榮耀?！北娝苤?，如今的曹操已成為三國時期的頭號英雄人物，故如果有誰能被權(quán)威機構(gòu)認定為曹操的后裔豈非是無上之榮光。

據(jù)媒體報道，自復旦課題組成立以來，全國約有數(shù)千名曹姓男子自稱是曹操后裔，志愿參加DNA檢測，我擔心這會鬧出不少笑話來。因為這些曹姓男子中不少人缺乏起碼的歷史知識。據(jù)《新民晚報》記者姜燕所撰的《吾本操后——曹操家族基因研究紀實》報道：浙江《富春曹氏宗譜》內(nèi)有曹操（魏武）記載。歙縣雄村人曹大偉自稱：“我們都是曹操之子陳思王曹植的后人，源起山東青州。”曹大偉翻開《富春曹氏宗譜》，其中一頁清晰地記載著“騰、嵩、魏武、陳思王植”的字樣?！陡淮翰苁献谧V》及其中有“騰、嵩、魏武、陳思王植”字樣的頁面均為新民晚報記者姜燕攝影。

對這樣一本家譜課題組又是如何鑒定的呢？課題組負責人說：雄村曹氏和績溪曹氏同為曹全晸之后，曹全晸已被考證確為曹操后代。雄村曹氏一世祖大十公曹仲綱遷至雄村后，到曹大偉已傳到第19代。富陽曹氏后來又到上海博物館，找到了保存完好的原本富陽宗譜，于2012年編制出這套宗譜。

據(jù)筆者前年去安徽考察，發(fā)現(xiàn)收藏于安徽徽州的曹氏族譜皆奉唐末人曹全晸為始祖。明代所編的《安徽績溪縣旺川曹氏宗譜》載：“曹氏歷漢及唐，子孫蕃延散處四方，其遠而難知者不可悉述，至若先世卜居山東青州，自（曹）全晸公命其子翊公剿寇于歙，是為徽州始遷之祖?！辈苋珪撓堤颇┨炱杰姽?jié)度使，在與黃巢農(nóng)民軍作戰(zhàn)中被殺，因新舊《唐書》俱無其本傳，僅《資治通鑒》卷254有其與農(nóng)民軍作戰(zhàn)的簡略記載，故其家世已不可考。新舊《唐書》、《資治通鑒》及明本《安徽績溪縣旺川曹氏宗譜》皆無曹全晸家世的記載，課題組憑什么能考證出曹全晸是曹操后裔呢？再則，《富春曹氏宗譜》原本并無“騰、嵩、魏武、陳思王植”字樣的內(nèi)容，怎么到了上海博物館，案：筆者就此事致電上海博物館核實此事，上博圖書館館長唐友波先生明確告知筆者，上博根本沒有《富陽宗譜》。就找到了保存完好的原本《富陽宗譜》，于2012年編制出這套宗譜呢。茲事體大，故請你們拿出所謂的原本《富陽宗譜》公之于眾，讓精通譜牒學的學者來鑒定真?zhèn)?。總之，這項研究是一項極其嚴肅的課題，本著對國人負責，對歷史負責的態(tài)度，希望能將此事搞個水落石出。否則真的如二百多年前清代學術(shù)大師錢大昕所說：“徒為有識者噴飯之助矣。”

又據(jù)國內(nèi)各主要媒體報道：“2013年11月23日上午，被復旦大學課題組研究認定曹操后代的鐵嶺腰堡曹國平和東港曹祖義分別帶著各自族人相聚沈陽，想認親并共同研究續(xù)個家譜。這些曹姓族人站到一起，相貌驚人地相似，都是濃眉大眼。曹祖義說，大家站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我以為，這類不經(jīng)之語，頗令人忍俊不禁。曹操是1800多年前的人，當時又無攝影，真正的曹操誰見過？關(guān)于曹操的容貌，陳壽《三國志》只字未提，南朝劉義慶所撰《世說新語·容止》有簡略記載：“魏武將見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遠國，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頭?！眲⑿俗⒁段菏洗呵铩吩唬骸拔渫踝嗣捕绦　薄Ｈ绻妒勒f新語》所言屬實，曹操就是一個“姿貌短小”、“形陋”之人，和“濃眉大眼”的當代曹操后人并無相似之處，如果這些曹姓族人認為他們“相貌驚人地相似”，那就等于承認自己是一個“姿貌短小”、“形陋”之人，我想，曹祖義等諸位先生如果看到了《世說新語》的這條記載，還會講出這樣的話嗎？

然而令人捧腹發(fā)噱的事遠不止一樁，而是接踵而至。今年1月4日，一位網(wǎng)名叫做妃妃的女孩在微博、論壇上連續(xù)發(fā)文，公開稱自己為孫悟空后人，引起了眾多網(wǎng)友的莫名，有網(wǎng)友評論稱“你是在開玩笑么，你是猴子請來的救兵吧”。而令人震驚和意外的是，兩天之后，1月6日，女孩竟然攜祖上留傳下來的物證前往上海復旦大學人類學研究實驗室，希望通過DNA檢測證明自己是孫悟空后代的身份。據(jù)了解，現(xiàn)居北京的妃妃老家為連云港，也是目前國內(nèi)認可度最高的孫悟空家鄉(xiāng)。妃妃一家在民國時期遷居到北京，此次提供驗證DNA的證據(jù)為家中祖?zhèn)鞯摹办`石”和“猴毛”，起初連她自己也不相信，但長輩們談起來的認真勁，讓她開始從懷疑變得好奇，最終希望通過復旦大學人類學研究實驗室來求證。引自2014年1月10日深圳廣電集團及國內(nèi)各主要網(wǎng)站。

又據(jù)《華商晨報》記者謝楊于2013年12月13日報道：遼寧省朝陽市市民馬生民自稱是“馬超后人”，并持有家譜。馬生民希望相關(guān)學者也能進行馬超后人的DNA鑒定對比，以完善馬氏家譜。記者采訪了沈陽師范大學王立波教授，她表示，這些家譜是不是真實的，家譜里是否真有馬超的名字，這些不能作為判斷是否馬超后人的決定性證據(jù)。王立波說，“無論馬先生是不是馬超后人，希望這家人能有個平常心對待，把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過好”。

看了這類報道，筆者除了覺得荒誕不經(jīng)外，還有一絲隱憂，即目前國民攀附名人，提高自己社會地位的心態(tài)愈演愈熾，已蔚成風氣。從原始意義說，家譜最具平民特色，所起的主要作用是敦親睦族，增強家族親人的凝聚力，而不應(yīng)成為炫耀血統(tǒng)高貴的資本。如此煞費苦心地攀附歷史上的顯貴，甚至是神話傳說中的人物，只能進一步地導致急功近利的浮躁之氣。而課題組的這項研究在客觀上又推波助瀾，助長了這類風氣的蔓延。

其實，盲目地追遠、認名人為祖，抑或同姓通譜，不僅不能提高自己的社會身份，反而會成為千秋笑柄。明太祖朱元璋稱帝后，亦欲擺脫自己的草根身份，認宋代理學大師朱熹為祖，但在同徽州的一個朱姓典史對話之后，即改變了初衷。他想，“萬一硬認上，白給人做子孫倒也罷了，被識破落人笑話，如何使得，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參閱吳晗：《朱元璋傳》，三聯(lián)書店，1965年，第269頁。朱元璋的清醒，最終作出了理智的選擇，回歸自己“淮右布衣”的身份。有宋以降，因吳越王錢俶主動納土歸宋，得到宋太宗的禮遇恩寵，遂使錢姓在百家姓中的地位大為提高。但天下錢姓必以吳越王錢镠一族的后裔為榮，故江浙一帶錢氏紛紛稱己為武肅王錢镠之裔。錢大昕是清代乾嘉學派中飲譽海內(nèi)的著名學者，為嘉定望族。但他持審慎態(tài)度，不肯輕言己是錢镠之后。錢大昕云：“江浙錢氏，多稱吳越武肅王之裔。吾始祖之遷，失其譜系，其出于吳越與否，不敢知也?！卞X大昕：《潛研堂文集》卷49《盛涇先塋之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865頁。我認為，朱元璋和錢大昕的做法很值得那些熱衷于攀名人顯貴為祖之人的借鑒。

最后，我再提一點不成熟的管見。我以為課題組在鑒定民間家譜的問題上，千萬要慎之再慎之。復旦是海內(nèi)外知名高校，課題組負責人亦是享有盛譽的專家學者，對一般民眾而言，你們的結(jié)論雖不是一言九鼎，但也是舉足輕重。故一定要把好家譜真?zhèn)舞b定這個關(guān)，寧可從嚴，而不可失之于寬。這里，余不揣淺陋，茲提供一段史實，以供課題組諸先生參閱：唐玄宗時，孔至撰《百家類例》，凡列入其中者皆為當時有名望的舊門士族。他認為張說雖官居宰相，但卻是近代新貴，故未將張說一族列入百家族姓中，張說之子十分惱怒地斥責孔至：“天下族姓，何關(guān)爾事，而妄為升降”，要孔至易轍改弦，重新將張說納入《百家類例》中?？字劣行┆q豫，便向韋述求教。韋述激勵他說：“士大夫奮筆，將為千載楷模，奈何以一言而自動揺，有死而已，胡可改也”?？字聊藞远ㄐ判?，“如其言，遂不復改”。封演：《封氏聞見記》卷10，學苑出版社，2001年，第245頁。我以為，今天，我們從事家譜研究的學者還得要有一點孔至“有死而已，胡可改也”的精神，必須實事求是，決不為了某種利益的需要，而輕易認同當今社會的同姓通譜，抑或是偽冒假托。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文學院歷史系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