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樂賢
內(nèi)容摘要:敦煌卷子中的《常何墓碑》對研究隋唐之際的歷史具有重要參考價值。鄧文寬先生已經(jīng)對碑文作過全面考釋,本文在鄧文基礎(chǔ)上提出了一些新的校釋意見。
關(guān)鍵詞:敦煌卷子;常何墓碑;校釋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4)06-0075-07
敦煌卷子P.2640《常何墓碑》因其內(nèi)容重要,早已引起唐史學(xué)界的特別關(guān)注。該碑出自李義府之手,如鄧文寬先生所說,“作者李義府文辭秀麗,用典繁夥”,其“行文妙義”不易理解。為此,鄧文寬先生在參考前人校釋成果的基礎(chǔ)上旁征博引,撰成《常何墓碑校詮》一文,對碑文做了較為全面的考釋[1]。鄧文的解釋大多正確可信,為讀者閱讀《常何墓碑》提供了方便,但也偶有遺漏或可商榷之處,故撰此小札,希望能起到拾遺補(bǔ)缺的作用。
1. 第7行:若乃夙摽奇莭(節(jié)),早擅英規(guī)
鄧文將“英規(guī)”錄作“英聲”,并說:“英聲,諸家均作‘英規(guī),非是。按,‘聲字漫漶難識。第182行有‘三友慕其英聲,可比證。英聲即美名。唐·王迥《同孟浩然宴賦》詩:‘屈宋英聲今止已,江山繼嗣多才子?!辈閷φ掌伲撟值淖舟E雖然有些模糊,但仍然可以看出與第182行“三友慕其英聲”的“聲”明顯不同,而與第20行“士友慕其芳規(guī)”、第59行“咸規(guī)反噬”的“規(guī)”一致,故當(dāng)依諸家錄作“規(guī)”。“英規(guī)”一詞古書常見。《陳書·高祖本紀(jì)》:“公以中軍無率,選是親賢,奸寇途窮,漼然冰泮,刑溏之所,文命動其大威,雷門之間,句踐行其嚴(yán)戮,英規(guī)圣跡,異代同風(fēng)。”[2]《隋書·高祖紀(jì)》:“英規(guī)潛運(yùn),大略川回,匡國庇人,罪人斯得?!盵3]而《晉書·四夷列傳》有:“葉延至孝,寄新哀于射草;辟奚深友,邁古烈于分荊;視連蒸蒸,光奉先之義;視羆矯矯,蘊(yùn)經(jīng)時之略;洛干童幼,早擅英規(guī),未騁雄心,先摧兇手,奉順者必敗,豈天亡晉乎!”[4]其“早擅英規(guī)”與碑文相同,尤可說明問題。
2. 第13至14行:衛(wèi)侯分玉之地,遠(yuǎn)系斯彰;趙君藏寶之山,華宗攸啟
鄧文說:“衛(wèi)侯分玉:出典俟詳??赡芘c常氏得姓之典有關(guān)。據(jù)《通志·氏族略》載,公元前十一世紀(jì),周武王分封其弟、文王之子于康國,世稱‘康叔。武庚叛亂被平定后,康叔又被轉(zhuǎn)封為原商朝都城周圍的京畿之地,建立了衛(wèi)國。后康叔又分封其子于常邑(今山東滕州市東南),此后便為常氏。唐時衛(wèi)州在浚儀之北,故用此典?!编囄囊呀?jīng)指出“衛(wèi)侯分玉”中“衛(wèi)侯”的來歷,這里再就“分玉”的來歷略作補(bǔ)充?!秶Z·魯語》:“古者分同姓以珍玉,展親也?!表f昭注:“展,重也。玉,謂若夏后氏之璜也?!盵5]《古文尚書·旅獒》也說:“分寶玉于伯叔之國,時庸展親?!笨讉鳎骸耙詫氂穹滞罩畤怯谜\信其親親之道。”[6]所謂“分玉”,是分珍玉或分寶玉的意思,指分封同姓諸侯。衛(wèi)侯分玉之地,即康叔封侯之地。順便指出,后面的“趙君藏寶之山”也是用典。趙君,指春秋時期的趙簡子。藏寶之山,趙簡子藏寶符之山,即常山?!妒酚洝ぺw世家》:“簡子乃告諸子曰:‘吾藏寶符于常山上,先得者賞。”[7]
3. 第18至19行:祖岑,齊殿中司馬,風(fēng)儀秀整,器宇沖深,葉大遜之高情,苞嗣宗之遠(yuǎn)識
鄧文說:“嗣宗:即晉朝‘竹林七賢之阮籍,字嗣宗。事跡見《晉書》卷49本傳?!睂φ罩驴芍懊妗叭~大遜之高情”的“大遜”也應(yīng)當(dāng)是人名,鄧文沒有加注。按,這里的“大遜”可能是指李充?!逗鬂h書·李充傳》:“李充,字大遜,陳留人也。家貧,兄弟六人同食遞衣。妻竊謂充曰:‘今貧居如此,難以久安,妾有私財,愿思分異。充偽酬之曰:‘如欲別居,當(dāng)醞酒具會,請呼鄉(xiāng)里內(nèi)外,共議其事。婦從充置酒燕客。充于坐中前跪白母曰:‘此婦無狀,而教充離間母兄,罪合遣斥。便呵叱其婦,逐令出門,婦銜涕而去。坐中驚肅,因遂罷散。充后遭母喪,行服墓次,人有盜其墓樹者,充手自殺之?!崩畛錇楣俸蟛晃窓?quán)勢,曾面折大將軍鄧騭,年八十八時為國三老[8]。
4. 第21行:翫周象于三絕,期齊卿于五世
鄧文說:“周象:周天星象。古指天文氣象之學(xué)?!庇终f:“三絕:集于一人或一時的三種卓絕技能或別的顯著特色,歷代所說有別。如晉朝顧愷之的才、畫、癡為‘三絕?!庇终f:“齊卿:當(dāng)指春秋時相齊桓公之管仲?!庇终f:“五世:家族世系相傳的五代。《禮記·大傳》:‘有百世不遷之宗,有五世則遷之宗?!卑矗爸芟蟆迸c后面的“齊卿”對仗,鄧文以周天星象解之,恐不妥當(dāng)。翫周象于三絕,疑典出孔子讀《易》至于韋編三絕之事。周象,可能是指周易的卦象,這里可能就是指周易。楊炯《中書令汾陰公薛振行狀》:“在卭笮十余載,沉研《易》象,韋編三絕,賦詩縱酒,以樂當(dāng)年?!盵9]其“沉研《易》象,韋編三絕”,似與碑文“翫周象于三絕”意思相近。期齊卿于五世,典出《左傳》?!蹲髠鳌非f公二十二年:“初,懿氏卜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謂鳳皇于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后,將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與京?!盵10]
5. 第23至24行:青溪申其逸趣,白社暢其幽襟
鄧文已經(jīng)說明,“白社”在今洛陽市東,“后借指隱士所居之地”。從句式的對仗看,“青溪”也應(yīng)當(dāng)是修道成仙之處。鄧文注釋說:“青溪:碧綠的溪水。唐·杜甫《萬丈潭》詩:‘青溪含冥莫,神物有顯晦?!边@樣解說,似乎還不夠準(zhǔn)確?!段倪x》所載郭璞《游仙詩》:“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棟間,風(fēng)出窗戶里。借問此何誰?云是鬼谷子?!崩钌谱⒁字儆骸肚G州記》曰:“臨沮縣有青溪山,山東有泉,泉側(cè)有道士精舍。郭景純嘗作臨沮縣,故《游仙詩》嗟青溪之美?!盵11]碑文的“青溪”,應(yīng)指郭璞提到過的青溪山。
6. 第24行:既楊(揚(yáng))荀里之風(fēng),還昭孔庭之訓(xùn)
鄧文說“荀里:當(dāng)指戰(zhàn)國時趙人荀卿之故里。荀子為著名儒家學(xué)者?!庇终f:“孔庭:孔門,指孔子代表的儒學(xué)?!薄墩撜Z·季氏》記孔子在庭,其子伯魚趨而過之,孔子教以學(xué)《詩》、《禮》。后世因而稱父教為“庭訓(xùn)”,也就是碑文所說的“孔庭之訓(xùn)”。據(jù)此推測,前面的“荀里之風(fēng)”也應(yīng)與父教有關(guān)。鄧文以荀卿故里解之,恐不可從?!逗鬂h書·荀淑傳》說荀淑“有子八人:儉、緄、靖、燾、汪、爽、肅、專,并有名稱,時人謂之‘八龍”,又說“初,荀氏舊里名西豪,潁陰令渤海苑康以為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今荀氏亦有八子,故改其里曰高陽里”[8]2049-2050?!短藉居钣洝肪?:“高陽里,在州城西門內(nèi)道南。《荀氏家傳》:‘荀淑有子八人,皆賢。其地舊稱西豪里,颕陰令苑康曰: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荀公亦有才子八人。乃改西豪為高陽里。時同郡人陳寔為太丘長,奕葉賢徳,往詣荀門。陳君使元方為御,季方從后,孫子長文尚幼,抱之于膝。荀使叔慈應(yīng)門,慈明行酒,自余六龍侍側(cè),孫文若猶小,坐之于懷。言話三日,徳星為之聚。太史奏曰:五百里內(nèi)有賢人集,故徳星為之聚。因名荀里曰徳星鄉(xiāng)。今郡城西南故宅是也。”[12]碑文所說的“荀里”,應(yīng)當(dāng)是指荀淑所居之里。
7. 第27行:自有容蓋之征,非無升練之祉
鄧文注釋說:“容蓋:車上的帷幔和蓬蓋?!吨芏Y·春官·巾車》:‘王后之五路……皆有容蓋?!卑?,“容蓋之征”可能是用典。《漢書·于定國傳》:“始定國父于公,其閭門壞,父老方共治之。于公謂曰:‘少高大閭門,令容駟馬高蓋車。我治獄多陰德,未嘗有所冤,子孫必有興者。至定國為丞相,永為御史大夫,封侯傳世云。”[13]碑文此句可能是說,常何本有光大家門之征兆。鄧文注釋又說:“‘練即古‘煉字。升煉即升華之義?!卑?,“非無升練之祉”可能也是用典?!逗鬂h書·虞延傳》:“虞延字子大,陳留東昏人也。延初生,其上有物若一匹練,遂上升天,占者以為吉?!庇菅雍髞砉僦撂?、司徒[8]1150-1154。
8. 第32至33行:名亞于信陵,事踰于伯遠(yuǎn)
亞,鄧文釋為匹敵,可從?!皝啞倍啾硎尽按斡凇薄ⅰ暗陀凇钡囊馑?,但也可以表示“匹敵”、“并列”之義。名亞于信陵,可以理解為名聲僅次于信陵君,也可以理解為名聲與信陵君相當(dāng)。鄧文又說:“伯遠(yuǎn):東晉宰相王導(dǎo)之孫王穆,字伯遠(yuǎn),曾任臨海太守。其堂兄弟王珣在《伯遠(yuǎn)帖》中稱他‘勝業(yè)情期,群從之寶?!睆谋目?,伯遠(yuǎn)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像信陵君那樣好養(yǎng)賓客的人。王穆事跡史書罕有記載,《伯遠(yuǎn)帖》雖以“勝業(yè)情期,群從之寶”對之進(jìn)行稱贊,但與好養(yǎng)賓客并不相干。因此,碑文的“伯遠(yuǎn)”恐怕不會是《伯遠(yuǎn)帖》中的“伯遠(yuǎn)”。碑文的“伯遠(yuǎn)”,可能是指任熙?!度A陽國志》卷11:“任熙,字伯遠(yuǎn),蜀郡成都人也。漢大司農(nóng)任方(昉)后也。世有德彥。父元,字秀明,犍為太守,執(zhí)金吾。熙治《毛詩》、《京易》,博通五經(jīng)。事親至孝,居喪毀瘠,為州鄉(xiāng)所稱。察孝廉。除南鄭令,以病去官。復(fù)授南鄭,不就。轉(zhuǎn)梓潼令。為政清凈。辭疾告歸,勤農(nóng)力穡,居室致給。循訓(xùn)閨門,內(nèi)則可法。博愛,以謙恭接物。開門待賓,傾懷下士??蜔o長幼,必有供膳?!盵14]《太平御覽》卷405引《華陽國志》曰:“任熙,字伯遠(yuǎn)。開門待賓客,朝無少長,必有供膳。”[15]任熙傾懷下士,供養(yǎng)賓客無數(shù),確有信陵君之風(fēng)。
9. 第37至38行:欽韓彭之翊漢,慕馮賈之匡蕭
鄧文注釋說:“馮賈:漢初名臣馮唐與賈誼。”又說:“蕭:蕭何也?!卑矗捄位钴S的年代與馮唐、賈誼不同,說馮唐、賈誼匡助過蕭何,不符合歷史事實(shí),恐不可信。此處“蕭”指蕭王劉秀?!逗鬂h書·光武帝紀(jì)》:“更始遣侍御史持節(jié)立光武為蕭王,悉令罷兵詣行在所?!盵8]15《后漢書·馮異傳》:“初,軼與光武首結(jié)謀約,加相親愛,及更始立,反共陷伯升。雖知長安已危,欲降又不自安。乃報異書曰:‘軼本與蕭王首謀造漢,結(jié)死生之約,同榮枯之計。今軼守洛陽,將軍鎮(zhèn)孟津,俱據(jù)機(jī)軸,千載一會,思成斷金。唯深達(dá)蕭王,愿進(jìn)愚策,以佐國安人。”[8]643“蕭”指蕭王劉秀,猶其前面一句以“漢”指漢王劉邦,對仗甚為工整??镏捦鮿⑿愠删痛髽I(yè)的“馮賈”,當(dāng)然是指馮異和賈復(fù)。
10. 第49至50行:撫大梁之劍則二龍交影,引封丘之弓則九烏分翼
鄧文說:“大梁:古地名,戰(zhàn)國魏都,在今河南省開封市西北。”又說:“封丘:古地名,在今河南省封丘縣一帶,古有封父都?!边@里試就碑文的用典略作補(bǔ)充。大梁之劍,即所謂“大梁氏之劍”?!端?jīng)注·渠水》在解釋“又東至浚儀縣”時提到,“其國多池沼,時池中出神劍,到今其民像而作之,號大梁氏之劍也。”[16]二龍交影,疑指雙劍化而為龍之事。《晉書·張華傳》載,雷煥受張華之托到豐城縣尋找寶劍,“煥到縣,掘獄屋基,入地四丈余,得一石函,光氣非常,中有雙劍,并刻題,一曰龍泉,一曰太阿”。雷煥以一劍送張華,自留一劍。張華致信雷煥說:“詳觀劍文,乃干將也。莫耶何復(fù)不至?雖然,天生神物,終當(dāng)合耳?!焙髲埲A被殺,其劍下落不明。一次,雷煥之子雷華持其父留下的寶劍行至延平津時,“劍忽于腰間躍出墮水。使人沒水取之,不見劍,但見兩龍各長數(shù)丈,蟠縈有文章,沒者懼而反。須臾光彩照水,波浪驚沸,于是失劍?!盵4]1075-1076封丘之弓,即封父之弓,亦即封父之繁弱?!蹲髠鳌范ü哪辍胺拄敼源舐贰⒋笃?,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楊伯峻注:“《禮記·明堂位》鄭玄注:‘封父,國名?!短茣ぴ紫嗍老当硪弧废略啤馐铣鲎越?,至夏后氏之世,封父列為諸侯。其地汴州封丘有封父亭,即封父所都。至周失國,子孫為齊大夫。封父國當(dāng)即今河南封丘縣。《荀子·性惡篇》云:‘繁弱、鉅黍,古之良弓也?!盵10]1536九烏分翼,可能是指羿射十日而九烏皆死之事?!短接[》卷3引《淮南子》:“堯時十日并出,草木穛枯,堯命羿仰射十日,其九烏皆死,墮羽翼?!眥1}
11. 第56行:公智葉陳張,策踰荀賈
荀賈,鄧文以為指戰(zhàn)國的荀卿及漢代的賈誼。荀卿、賈誼不在同一時代,與前句陳張指陳平、張良頗不相稱。秦觀《崔浩論》說:“史稱崔浩自比張良,謂稽古過之。以臣觀之,浩曾不及荀、賈,何敢望子房乎?夫子房之于漢,荀攸、賈詡之于魏,浩之于元魏,運(yùn)籌制勝,算無遺策,實(shí)各一時之謀臣也?!盵17]碑文的“荀賈”應(yīng)和秦觀《崔浩論》的“荀賈”一樣,是指三國時的謀士荀攸、賈詡。荀攸、賈詡的謀士身份,正好與陳平、張良相似。
12. 第92至93行:趍奉藩朝,參聞霸略,承解衣之厚遇,申繞帳之深誠
承解衣之厚遇,鄧文已經(jīng)指出是寫韓信受到漢高祖信任時的情況。按,后文的“申繞帳之深誠”也是用典,是指典韋對曹操的忠誠?!度龂尽の簳さ漤f傳》:“拜韋都尉,引置左右,將親兵數(shù)百人,常繞大帳。韋既壯武,其所將皆選卒,每戰(zhàn)斗,常先登陷陣。遷為校尉。性忠至謹(jǐn)重,常晝立侍終日,夜宿帳左右,稀歸私寢?!盵18]
13. 第122至123行:特賜所御貂袍一領(lǐng)、尚方綾錦四十段,借上閑馬六匹
鄧文說:“閑馬:即閑廄之馬?!e廄乃官養(yǎng)牲口之所,故‘閑馬即官馬?!卑?,“閑”是馬廄。《周禮·夏官·校人》:“天子十有二閑,馬六種;邦國六閑,馬四種;家四閑,馬二種?!盵19]胡長孺《題開元三馬圖》:“牧馬極盛開元中,上閑十二皆游龍?!盵20]因此,“上閑”是皇家的馬廄,“上閑馬”就是后世所謂“御馬”。托名梅堯臣著的《碧云■》,其前言說:“碧云■者,廄馬也。莊憲太后臨朝,以賜荊王。王惡其旋毛。太后知之,曰:‘旋毛能害人耶?吾不信。留以備上閑,遂為御馬第一。以其吻肉色碧如霞片,故號之。”[21]
14. 第134行:豈直烏集于廬,菟馴于室而已
鄧文已經(jīng)指出“烏集于廬”及“菟馴于室”的出典,可從。菟馴于室,鄧文錄作“兔馴于室”,并注釋說:“古人認(rèn)為的祥瑞之一。典出《后漢書·蔡邕傳》:‘邕性篤孝……母卒,廬于墓側(cè),動靜以禮。有菟馴擾其室旁,又木生連理,遠(yuǎn)近奇之,多往觀焉?!庇终f:“兔:通菟,指菟絲子。植物名,蔓生?!卑矗囊浴拜笋Z于室”與“烏集于廬”對仗,“馴”或“馴擾”只能用來講動物,如用來講植物“菟”則殊不合理?!拜恕迸c“兔”古代通用,《干祿字書·去聲》:“菟兔,上通下正?!盵22]碑文和鄧文所引《后漢書》中華書局標(biāo)點(diǎn)本的“菟”,可以看作“兔”的通假或俗體。古人認(rèn)為居喪時有兔馴擾,乃是生者行孝所致?!读簳づ嶙右皞鳌罚骸熬訂时M禮,每之墓所,哭泣處草為之枯,有白兔馴擾其側(cè)?!盵23]《舊唐書·梁文貞傳》:“有甘露降塋前樹,白兔馴擾,鄉(xiāng)人以為孝感所致?!盵24]所以,碑文“菟馴于室”講的一定是兔。還有學(xué)者說,菟即“‘烏菟之‘菟,是猛獸老虎的雅號,不是膽小兔子的別字。左思《吳都賦》:‘烏菟之族,犀兕之黨。即其例?!盵25]按,“烏菟”也作“於菟”,《左傳》宣公四年:“楚人謂乳谷,謂虎於菟,故命之曰斗谷於菟?!标懙旅麽屛模骸办?,音烏。”[10]683[26]楚人是將虎稱為“於菟”或“烏菟”,而不是稱為“菟”。因此,將碑文“菟馴于室”的“菟”解釋為老虎,也不妥當(dāng)。
15.第147至148行:神牛既息,夜犬無驚
這里兩個用典,鄧文都沒有出注。神牛既息,指李冰為蜀守時刺殺江神之事。《藝文類聚》卷94引《風(fēng)俗通》曰:“秦昭王使李冰為蜀守,開成都兩江,溉田萬頃。江神歲取童女二人為婦。冰自以其女與神為婚,往至神祠勸神酒,杯但澹水。冰厲聲責(zé)之,因忽不見。良久,有兩蒼牛斗于岸傍。有間,冰還,流汗,謂官屬曰:‘吾斗大極,不當(dāng)相助?南向腰中正白者,我綬也。主簿乃刺殺北面者,江神遂死。蜀人慕其氣決,凡壯健者,因名冰兒?!盵27-28]因李冰與江神化為蒼牛相斗,故后來又有“蜀守神牛”之說?!端囄念惥邸肪?4引劉孝威《謝南康王餉牛書》曰:“雖復(fù)蜀守神牛,秦公怒特,穆王白角,何氏瑩蹄,無以逾其勁力,邁其致遠(yuǎn)?!盵27]1629神牛既息,是贊揚(yáng)太守李冰除去江神之害的德政。夜犬無驚,典出劉寵任會稽太守時的事跡。《后漢書·劉寵傳》:“后四年遷為豫章太守,又三遷拜會稽太守。山民愿樸,乃有白首不入市井者,頗為官吏所擾。寵簡除煩苛,禁察非法,郡中大化。征為將作大匠。山陰縣有五六老叟,尨眉皓發(fā),自若邪山谷間出,人赍百錢以送寵。寵勞之曰:‘父老何自苦?對曰:‘山谷鄙生,未嘗識郡朝。它守時吏發(fā)求民間,至夜不絕,或狗吠竟夕,民不得安。自明府下車以來,狗不夜吠,民不見吏。年老遭值圣明,今聞當(dāng)見棄去,故自扶奉送。”[8]2478《藝文類聚》卷29引梁簡文帝《餞臨海太守劉孝儀、蜀郡太守劉孝勝》詩:“碣石臨東海,峨眉距西候。兩杜昔夾河,二龍今出守。方無夜犬驚,向息神牛斗?!盵27]520其“方無夜犬驚,向息神牛斗”,用典與碑文一致。
16. 第148行:犍邑已康,牁川載佇
鄧文說:“載佇:有積聚的記載,即物資豐富之義?!卑?,此處“佇”是期盼、期待的意思。碑文是說,四川一帶已經(jīng)安定,貴州一帶正在期盼。因此,后面接著說“永徽三年,遷使持節(jié),都督黔、思、費(fèi)等十六州諸軍事,黔州刺史”。碑文第47至48行“保全宗戚,用佇明時”的“佇”與此用法一致,鄧文已經(jīng)正確地注釋為“等候、期待”。
17. 第152行:夢表三禾,方燮政于臺揆
三禾,鄧文贊同將“禾”校作“樂”的意見,并解釋說“‘三樂者,三種樂事,隨文而異。如《孟子·盡心上》:‘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卑?,碑文“夢表三禾”是用典,“禾”不能校作“樂”?!逗鬂h書·蔡茂傳》:“茂初在廣漢,夢坐大殿,極上有三穗禾,茂跳取之,得其中穗,輒復(fù)失之。以問主簿郭賀,賀離席慶曰:‘大殿者,宮府之形象也。極而有禾,人臣之上祿也。取中穗,是中臺之位也。于字禾失為秩,雖曰失之,乃所以得祿秩也。袞職有闕,君其補(bǔ)之。旬月而茂征焉,乃辟賀為掾?!盵8]908
18. 第153至154行:而秏積炎涼,痾纏湊理,未極東王之壽,俄驚北帝之魂
鄧文注釋說:“北帝:即黑帝,神話中主北方之神?!卑矗?dāng)時人認(rèn)為北帝是地下世界的主宰,人死后,其鬼魂將受北帝管束。張說《徐高御挽歌》:“不待南游祿,何先北帝期。玉棺從此閉,金鼎代相欺?!盵29]駱賓王《對策文三道》之一:“固能目睹桑田,來作西王之使?;暧屋锢铮€為北帝之臣。”[30]因此,碑文以“俄驚北帝之魂”表示常何突然離世。
19. 第155行:微濮凝哀,巴梁結(jié)慕
鄧文說:“微濮:‘濮即濮水,在唐之濮州,近浚儀。因墓主為浚儀人,故借之比喻其家鄉(xiāng)之水?!比缫来私忉?,則“微濮”的“微”字沒有著落。從碑文看,“微濮”與“巴梁”對仗。鄧文已經(jīng)指出,“巴梁”是借指巴山蜀水。據(jù)此推測,“微濮”的結(jié)構(gòu)應(yīng)當(dāng)與“巴梁”相似。按,古書“微濮”可以指代西南夷或西南地區(qū)。王勃《梓州通泉縣惠普寺碑》:“爰自皇初,顓流帝禮。等賨渝之奉漢,類微濮之匡周?!笔Y清翊注:“《書·牧誓》: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孔傳:八國皆蠻夷戎狄,屬文王者國名。微在巴、蜀,濮在江漢之南。”[31]碑文的“微濮”大概還是指西南一帶,“微濮凝哀”與“巴梁結(jié)慕”的意思大體一致,似乎沒有涉及常何的故鄉(xiāng)。結(jié)慕,鄧文校作“結(jié)幕”,并說“諸家從原卷,失校。據(jù)文義‘慕當(dāng)作‘幕,烏云密布之意?!卑矗淖鳌敖Y(jié)慕”不誤。“結(jié)慕”與“凝哀”對仗,“慕”與“哀”同義。《文選》載潘岳《哀永逝文》:“中慕叫兮擗摽,之子降兮宅兆?!眲⒘甲ⅲ骸澳?,哀也。”[32]
20. 第156行:舍玦懷其余德,立祀播其遺風(fēng)
“舍玦懷其余德”也是用典,鄧文沒有注釋。《說苑·貴德》:“康子曰:鄭子產(chǎn)死,鄭人丈夫舍玦佩,婦人舍珠珥,夫婦巷哭,三月不聞竽瑟之聲?!盵33]《新書·春秋》:“鄒穆公死,鄒之百姓若失慈父,行哭三月,四境之鄰于鄒者,士民鄉(xiāng)方而道哭,抱手而憂行。酤家不讎其酒,屠者罷列而歸,傲童不謳歌,舂筑者不相杵,婦女抉珠瑱,丈夫釋玦靬,琴瑟無音,朞年而后始復(fù)?!盵34]
21. 第160至161行:河山之誓方永,舟壑之悲俄及
“河山之誓”和“舟壑之悲”都是用典,鄧文沒有注釋,這里試作補(bǔ)充。河山之誓,典出漢初封爵之辭。《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封爵之誓曰:‘使黃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存,爰及苖裔?!盵13]527《晉書·段灼傳》:“其五曰:昔周漢之興,樹親建徳,周因五等之爵,漢有河山之誓。”[4]1348舟壑,典出《莊子·大宗師》:“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fù)之而走,昧者不知也。”[35]后世一般以“舟壑”表示事物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變化,含義與“潛移”大致相同。值得注意的是,“舟壑”有時也可以表示死亡,如《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前集》卷63“喪紀(jì)門”的“死亡”項(xiàng)下收有“舟壑”,其出處就是上引《莊子·大宗師》一段{1}。因此,碑文的“舟壑之悲”是指由死亡帶來的悲痛。
22. 第168至169行:瞻得一而冥符,乘半千而感會
鄧文已經(jīng)注釋過“得一”和“感會”,這里再補(bǔ)充“半千”的出處。半千,即五百?!睹献印す珜O丑下》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盵36]《孟子·盡心下》說,“由堯舜至于湯,五百有余歲”,“由湯至于文王,五百有余歲”,“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歲”[36]344。據(jù)此,后世有所謂“五百之運(yùn)”,或稱“半千之運(yùn)”。司馬貞《史記索隱序》:“史記者,漢太史司馬遷父子之所述也。遷自以承五百之運(yùn),繼春秋而纂是史……”{2}秦觀《中秋口號》詩的引言說:“時應(yīng)半千之運(yùn),論歸尺五之天?!盵17]1439魏齊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87載《上文太師壽山賦》,其中有:“如山之峻,如地之方,如海之量,如云之章。乘半千之運(yùn),依日月之光,作傅說之霖雨,全姬公之斧斨?!盵37]碑文的“乘半千”,是乘半千之運(yùn)的意思。
23. 第185至186頁:昔指黔江,丹襜蔽日;今還沙海,素旐翻風(fēng)
鄧文已經(jīng)對“丹襜”和“素旐”作了注釋,可從。烏江流入四川后,稱為“黔江”。因此,“昔指黔江,丹襜蔽日”是描述常何當(dāng)年到西南任職時的氣派場面?!敖襁€沙海,素旐翻風(fēng)”,則是描述常何靈柩返回故里時的哀傷景象。按,“沙?!笔且粋€古地名,其地在今河南開封境內(nèi),故可以用來指稱常何的家鄉(xiāng)。《戰(zhàn)國策·東周策》:“夫梁之君臣欲得九鼎,謀之暉臺之下、少海之上,其日久矣?!痹獏菐煹姥a(bǔ)注:“‘少當(dāng)作‘沙。”[38]《元和郡縣圖志》卷7“汴州”的“開封縣”下載:“沙海,在縣北二里?!稇?zhàn)國策》:齊欲發(fā)卒取周九鼎,顏率說曰:‘大梁之君臣欲得九鼎,謀于沙海之上,為日久矣。即謂此也。隋文疏鑿舊跡,引汴水注之,以習(xí)舟師,以伐陳。陳平之后,立碑其側(cè),以紀(jì)功焉。今無水。”{3}
24. 第186至187行:雙雁棲墳,遠(yuǎn)同虞季;三獸踰境,匪殊王業(yè)
鄧文說:“雙雁棲墳:‘雙雁喻夫妻。此指墓主與夫人合葬在一起?!庇终f,“三獸逾境:《后漢書·劉昆傳》載,光武帝時,劉昆任弘農(nóng)太守?!仁轻劈w道多虎災(zāi),行旅不通。昆為政三年,仁化大行,虎皆負(fù)子度河。碑文所用為此典故?!詳?shù)多;‘獸為唐朝避先祖李虎名諱的代用字?!卑?,這里的“雙雁”不是比喻夫妻,“三獸踰境”也與劉昆的事跡無關(guān)。其實(shí),碑文本身已經(jīng)交代了“雙雁棲墳”和“三獸踰境”分別出自“虞季”和“王業(yè)”的事跡?!短接[》卷917引《會稽典■》曰:“虞固,字季鴻。少有孝行。為日南太守,常有雙雁止宿廳事上。每出行縣,輒飛逐車。卒官,雁遂哀鳴。還至余姚,住墓前,歷二年乃去?!盵15]4066而《藝文類聚》卷91、《太平御覽》卷411引《會稽典■》此段,“虞固”皆作“虞國”[27]1579[15]1898。虞固(或虞國)字季鴻,碑文稱為“虞季”,猶蘇秦字季子,碑文第125行稱為“蘇季”?!短接[》卷892引《陳留耆舊傳》:“王業(yè),字子春。為荊州刺史,有德政。卒于支江,有三白虎低頭曳尾,宿衛(wèi)其側(cè)。及喪去踰州境,忽然不見。民共立碑文,號曰支江白虎。”[15]3960《水經(jīng)注·江水》在注釋“又東過枝江縣南,沮水從北來注之”時提到,“縣有陳留王子香廟頌,稱子香于漢和帝之時,岀為荊州刺史,有惠政,天子征之,道卒枝江亭中,常有三白虎出入人間,送喪踰境。百姓追美甘棠,以永元十八年立廟設(shè)祠,刻石銘德,號曰枝江白虎王君,其子孫至今猶謂之為白虎王?!眥4}碑文的“三獸踰境”,顯然是說三白虎踰越州境追送王業(yè)。碑文將“虎”寫作“獸”,應(yīng)如鄧文所說,是唐人因避諱而改。
后記:本文修改時參考了匿名評審專家提供的意見,謹(jǐn)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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