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姝
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種,冬天孕育,這是每位牧羊人一年的工作。每只小羊從出生到再創(chuàng)造新的生命,一年,也是一些羊的一生。
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又是什么樣的呢?
2010年冬天,李娟跟隨哈薩克族牧民居麻一家,深入阿勒泰南部的冬季牧場、沙漠,度過了一段逐草而居的放牧生活。李娟以靈動的文字講述了這段經(jīng)歷,呈現(xiàn)出阿勒泰最后一批荒野主人冬季轉(zhuǎn)場時的生存狀態(tài),將牧人生活的艱辛和樂觀的心態(tài)娓娓道來。
在新疆,哪里有山,哪里就有草原,哪里有草原,哪里就有哈薩克人的足跡。10月份開始,一些高海拔的地方就開始下雪,為避免牲畜在轉(zhuǎn)場途中遭暴風雪襲擊,10月底之前,哈薩克族牧民就準備將牲畜轉(zhuǎn)入冬季牧場。冬牧場一般選在避風、溫暖、取水方便的地方。從11月至翌年3月中旬,牲畜在冬牧場停留時間長達半年左右。在冬牧場,牧民住在冬窩子里:在地上挖個大坑,在上面搭上木頭,蓋上毛氈,鋪上塑料,覆上一層土,簡易方便的冬窩子,讓牧民的冬天不再那么寒冷。
生活的艱辛,令牧民對自然災害的警惕性很高,而長期的一起面對艱辛的生活,讓牧民彼此間形成了互相信任、互相幫助的關(guān)系。
居麻是位愛喝酒的漢子、轉(zhuǎn)場的日子到了,他家不是今天丟了羊,就是明天丟了駱駝,就這樣,轉(zhuǎn)場的日子拖到了11月底。好在牧場上,丟了牲畜不出幾天就能找到,有些是主人自己找到的,有些是被看見的人千方百計打聽之后送回的。
到冬牧場不久,獸醫(yī)就來給居麻家的牛羊打疫苗,居麻的老婆托他將一大包剛剛炸好的油餅捎到春秋定居點的家中。定居點生活著奶奶、居麻的妹妹和放寒假的三個孩子。有趣的是,獸醫(yī)來時奶奶托他帶來的東西也是一大包油餅。其實,春秋定居點交通便利,想吃什么出門都能買到。而冬牧場,有錢也沒地方買好吃的,油餅更是舍不得吃的美食。這種看起來毫無必要的捎帶,卻是牧民最樸素的情感牽掛。
牧羊人和羊的關(guān)系,說起來是比較復雜的,有時是溫情的,有時看起來又很無情。母羊一般都在1月、2月最寒冷的季節(jié)生產(chǎn)小羊,牧羊人都先要拾掇拾掇火爐周圍,在小的不能再小的地窩子里騰出一塊地,等著小羊降生。母羊臨產(chǎn)的日子,牧羊人是睡不踏實的,總要半夜起來去羊圈探望,希望能在第一時間里,將小羊接到溫暖的地窩子里。
冬宰是哈薩克族牧民的傳統(tǒng)。嚴寒的冬天會使秋天剛剛喂胖的羊很快瘦下來,因此在冬初牛羊膘肥體壯、又可凍儲的時候,殺羊可以保證冬天吃到肥肉。在漫長的冬天,肉食是貧瘠生活的最大安慰。宰羊前,居麻給羊灌點水作為羊的最后一頓飯。接下來要做巴塔,巴塔就是祈禱,是哈薩克族人的傳統(tǒng)風俗。由于天氣太冷,居麻半句話不到就結(jié)束了。
羊,是被宰殺者看著長大的生命,羊會聽到宰殺者的禱詞嗎,羊會諒解牧羊人對自己的宰殺嗎?這位屠宰者,曾親手把它從胎盤旁拾起,裝進準備已久的氈袋,再小心系在馬鞍后帶回家;這位屠宰者,曾漫山遍野帶著它四處尋找最茂盛多汁的青草,當它迷路時,冒著雨把它找回;一次又一次給它抹滅虱的藥水,處理發(fā)炎的傷口;曾在厚厚的雪里為它挖草……這些牧羊人的溫情,羊是否記得?
從羊出生到死亡,牧羊人與它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但牧羊人的宰殺,并不能說明他的殘忍,……這種關(guān)系如此復雜,或許就像葉爾克西在《永生羊》中所寫的那樣:“你們不因有罪而死,我們不為挨餓而生……”
長期的野外放牧,使牧羊人形成了與自己相處的習慣。放下茶碗準備放羊,門一打開,牧羊人就投入了寒冷而廣闊的天地;門一合上,就傳來了牧羊人的歌聲。大概是因為當渺小的一個人進入荒野,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能夠填滿眼前的空曠時,就只好唱歌,用歌聲放大自己的氣息,用歌聲占據(jù)廣闊的安靜。
人與牲畜之間的關(guān)系令人深思,動物與動物之間的關(guān)系,看起來就比較歡樂比較簡單了。轉(zhuǎn)場的時候,馬群不愿和牛群走在一起,牛群非要和馬群走在一起,牛追馬,馬躲牛,時不時出現(xiàn)些小混亂。沒穿鼻孔的散駱駝,看起來是最沒出息的,見到一小綹草就挪不動腳,非得吃完并且確定周圍沒有其他草之后才會出發(fā),所以就經(jīng)常掉隊。
李娟筆下的冬牧場,有歡樂與溫暖,有苦難與嚴寒,也有對于生活的調(diào)侃,也有對生命的思考。近年,政府大力發(fā)展牧民安居工程,希望牧民不再受長途跋涉勞頓之苦,冬牧場的溫度,也許只存在于文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