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樹蓮

凌晨一點(diǎn)，李有福被劉民警的電話吵醒，劉民警在電話里很不耐煩地說，剃頭的，到派出所來一趟，把你媳婦領(lǐng)走。李有福伸手摸了摸身邊的被窩，被窩果然是空的，他這才知道媳婦又去找劉民警投案了。

初冬的夜，風(fēng)刮得有些入骨，李有福從熱被窩里出來，冷風(fēng)一吹，禁不住打一個寒戰(zhàn)，他縮了縮脖子，夾緊了衣服，快步走向派出所。

進(jìn)了派出所，李有福走向一間亮燈的屋子。因?yàn)殡x家近，派出所里有不少民警他都認(rèn)識，一些上了年歲的老民警還時常找李有福理發(fā)。比如，管丁子街的老片警劉民警就經(jīng)常光顧李有福的攤子，找李有福理發(fā)。有時候劉民警沒零錢也就欠著，欠來欠去就忘了。

推開屋門，見媳婦宋小玲一個人坐在屋子里，李有福說，姑奶奶，大半夜的你怎么又夜游神似的跑這來了？宋小玲翻翻上眼皮，上下打量著李有福不說話。這時劉民警推門進(jìn)來，見了李有福，劉民警說，大半夜的你不看好她，又讓她跑來了，老這樣折騰人誰受得了？劉民警不滿地看著李有福，然后一揮手，說，走吧。

李有福答應(yīng)一聲，上前去拉宋小玲。宋小玲不起來，身體向后打著墜坡，屁股不肯離開椅子。李有福用了全身的力氣才把宋小玲拉起來，又用了全身的力氣把宋小玲從派出所拉走。

四月底的一天，李有福出攤回來，神秘兮兮地湊到宋小玲身邊說，有個好消息，聽說咱這要拆了。

你聽誰說的？問這話的時候，宋小玲正在廚房里切芹菜，聽李有福這么說，便停下問。

老于。

哪個老于？

就是好景胡同在房管所上班的那個老于，今天他到我那理發(fā)，閑聊時說的。

閑聊的話也信？宋小玲不屑地一笑，接著切她的芹菜。

別小看閑聊，閑聊的都是小道消息，準(zhǔn)著呢。李有福認(rèn)真地說。說完轉(zhuǎn)身來到床邊，仰身躺在床上，這回咱也能住樓了，真拆了咱要它個三居室，改善改善生活，離開這破房子。李有福仰躺在床上，看著頂棚上那個破了的洞口說。

凈做夢，這房本寫的可是我媽的名。真拆了也得我們姐仨分。宋小玲歪過頭來看了看李有福，之后把切的芹菜“哧啦”一聲放進(jìn)鍋里。

李有福探起上半截身子，看了看宋小玲，又仰頭重重地躺了下去。

李有福在城里沒有房子，和宋小玲結(jié)婚后，一直租房子住，老丈人去世后，宋小玲媽住的房子拆遷，產(chǎn)權(quán)置換給了兩處房，郊區(qū)一套樓房，丁子街一處10米的平房。房子雖讓李有福一家住著，但戶主是宋小玲媽。宋小玲姐妹仨，果真拆遷的話財產(chǎn)也得歸姐妹三人所有，李有福一時高興過度忘了這茬。

吃飯的時候，李有福對宋小玲說，跟你商量個事。

什么事？宋小玲問。

你看咱倆都沒工作，也沒錢，你姐和你妹都過得比咱好，你媽郊區(qū)也有一套兩居室住著，你能不能回家跟你媽說說，把這房子寫個遺囑送給咱們。

李有福話剛說完，宋小玲就急了，說，寫遺囑？你盼我媽死呀？

見宋小玲急了，李有福趕忙解釋說，不是盼你媽死，你看自從我接了班出來，農(nóng)村也沒房產(chǎn)，我爸媽也死得早，這些年一直照顧你爸媽，心思全放在這邊了，事實(shí)上對你爸媽咱比你姐你妹出力都多，這房子要是你媽的名字，將來就得你姐你妹三個人分，就打給二百萬，咱還得幾十萬，就現(xiàn)在這房價，幾十萬想買套房不是天方夜譚嗎？李有福一臉難色地望著宋小玲，停了一下又說，咱倆都沒本事，將來兒子娶媳婦沒房子誰跟呀？你愿意看著兒子打光棍？

話說到兒子身上，宋小玲心就軟了，她看著李有福半天不做聲。想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宋小玲就去找她媽說寫遺囑的事。

宋小玲走后，李有福忐忑不安。天傍晚的時候，宋小玲一進(jìn)家門，李有福就追著宋小玲屁股后頭急切地問，怎么樣？你媽同意了嗎？

宋小玲說，我沒說。

你怎么沒說呢？那你干嗎去了？李有福拉下臉，不高興地質(zhì)問宋小玲。

我說不出口，宋小玲回過身來，沖著李有福說。

說不出口也得說，為了咱兒子你也得說。李有福說。

宋小玲說，要說你去說，反正我不說。

這不是我說的事。李有福站在宋小玲面前，攤著兩手說。

日后的幾天，李有福把說服宋小玲找她媽寫遺囑的事當(dāng)成了頭等大事，只要得工夫就跟宋小玲說這事，宋小玲在李有福的勸說下接連又去了幾次，結(jié)果都沒能說出口，這讓李有福很是失望。

李有福整天唉聲嘆氣，不斷地跟宋小玲敘述自己在宋小玲家當(dāng)牛做馬的陳年往事，那滔滔不絕的樣子像在陳述一部苦難史。宋小玲被李有福敘述得心煩意亂，李有福半夜里經(jīng)常聽到宋小玲睡不著覺在床上烙餅的聲音。聽到這聲音李有福心中暗喜。

隔日，便沏上一壺茶，邊喝茶邊接著敘述。直到宋小玲的臉拉到了腳面，李有福才像說書人那樣留下個懸念停止敘述。雖閉了嘴，手卻不閑著，他用一根筷子，悠閑地敲著茶碗的外沿。

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羟玫盟涡×岣有臒┮鈦y。宋小玲捂著耳朵說，別敲了。

李有福歪著頭說，你說什么？

我讓你別敲了。宋小玲大聲說。

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李有福向前探著頭，用手扒著一只耳朵說。

李有福，我告訴你，這房子是我們老宋家的，沒你惦記的份，以后我們家的事你少管。宋小玲說完，抓起李有福的杯子，啪的一聲摔在地上。杯子碎成了幾瓣，茶水灑了一地。

李有福低頭看看地上碎了的杯子，又抬起頭重重地看了眼宋小玲，拿過桌子上的另一只杯子，繼續(xù)當(dāng)當(dāng)?shù)厍昧似饋?。?dāng)當(dāng)?shù)穆曇舨痪o不慢，頗有節(jié)奏，仿佛戲臺上的鼓點(diǎn)。

宋小玲撲在床上號啕大哭。

李有福十七歲初中畢業(yè)接了父親的班，到城里一家名叫春風(fēng)的理發(fā)館當(dāng)了一名正式工人。春風(fēng)理發(fā)館那時是一家國營理發(fā)館，李有福剛到理發(fā)館時只是一名學(xué)徒工，每天干些蒸蒸毛巾、泡點(diǎn)兒胰子水之類的雜活。后來跟一個姓宋的師傅學(xué)剃頭。那個年代男人的腦袋無外乎是剃光頭、背頭、偏分這幾樣。那時學(xué)徒工講究三年出徒，李有福跟宋師傅學(xué)了三年徒，三年下來，李有福不光剃頭的手藝學(xué)到了家，而且跟宋師傅一家也混得頗熟。

宋師傅沒兒子只有三個閨女，像當(dāng)年所有徒弟給師傅家干活一樣，李有福經(jīng)常去給師傅家到煤站拉煤、到菜站買大白菜，師傅家所有力氣活李有福全包了。宋師傅看李有福人實(shí)在，就有意將三個閨女之中的老二宋小玲許配給李有福。師傅的三個閨女起初李有?？瓷狭嗽谏虉霎?dāng)售貨員的老大宋小英，宋小英不光人長得漂亮，說起話來，嘴上像抹了蜜一樣甜。尤其那雙笑瞇瞇的大眼睛，簡直把青春年少的李有福的魂兒勾了去。李有?？瓷纤涡∮⒅皇且粠樵?，心高氣傲的宋小英根本就沒看上李有福。李有福只得屈尊娶了不愛說話、長得又遠(yuǎn)不如宋小英漂亮的在醬油廠做醬油的宋小玲。娶了宋小玲過上日子，李有福才發(fā)現(xiàn)娶宋小玲是娶對了，宋小玲雖話不多，但過日子是把好手，跟喜歡打扮花錢大手大腳的宋小英比起來，還是宋小玲合他的拍。

在李有福兒子軍軍三歲那年，李有福經(jīng)歷了人生兩件大事。第一件事，他所在的春風(fēng)理發(fā)館減員，李有福被減了下來，成了下崗待業(yè)人員；第二件事，李有福的老丈人肝癌去世了。兩件大事對李有福來說都是致命的打擊。本來宋小玲已經(jīng)先他失去工作在家看孩子，李有福再沒工作，一家子就要喝西北風(fēng)。李有福的老丈人平日對李有福兩口子比較偏愛，宋小玲失去工作后，老丈人心疼閨女和徒弟，每月從自己的工資里悄悄抽出一部分幫李有福一把，現(xiàn)在老丈人又在李有福下崗的節(jié)骨眼上去世，對李有福一家人來說像天塌下來一樣。

找工作成了迫在眉睫，怎奈李有福只會理發(fā)，不會干別的，小的理發(fā)店都倒閉了，大的理發(fā)店又不缺人。李有福在街上逛了些天后，無奈之下在家門口的丁子街上擺了個簡易的理發(fā)攤，攤前戳個用紙被子做的牌子，上寫：剃頭兩元，推頭三元，刮臉一元。

丁子街雖是個胡同，沒什么大商鋪，但離車水馬龍的鬧市大街近，因此這里就成了交通要道。好景胡同、培新胡同、果子胡同、草市胡同、稻子胡同的居民出行都要路過丁子街，從丁子街出來，去鬧市大街坐地鐵、趕公交。去往城市的各個地方。

兒子上學(xué)后，宋小玲也干起了攤煎餅的營生，李有福每天早上五點(diǎn)多鐘起來，幫著媳婦把煎餅車推到離家不遠(yuǎn)的光華早市，然后回家給兒子做飯，兒子吃完飯他再送兒子上學(xué)，一切弄利落了，八點(diǎn)多鐘的時候，他出攤理發(fā)。

知道宋小玲精神上出了問題，是去年開春的一天夜里。李有福在睡夢中被叫醒，睜眼一看，見劉民警和另外一個年輕的警察站在眼前，李有福蒙了，不知道劉民警他們?yōu)槭裁窗胍估锱艿阶约杭依飦怼＠钣懈?，出了什么事?/p>

劉民警看了下李有福說，你媳婦半夜三更地跑到派出所去投案，說把你殺了，我們就出了警，誰知過來一看，你睡得跟豬一樣。

我媳婦說把我殺了？李有福一臉愕然地看看劉民警，又扭頭看看站在門邊的宋小玲。

送劉民警兩個人出了院子，劉民警對李有福說，剃頭的，你媳婦精神出了問題。

李有福愣了一下，說，不可能吧。

你還是抽工夫帶她去醫(yī)院看看吧。劉民警撂下這話，頭也不回地向夜色里走去。

幾天里，李有福暗中觀察宋小玲，并沒發(fā)現(xiàn)宋小玲有什么不正常，便把宋小玲半夜去投案看做是夢游。

然而，十天之后的一個下午，宋小玲媽來看宋小玲，宋小玲倚在門框上不讓進(jìn)，李有福示意宋小玲讓開，說媽來了，讓媽進(jìn)去。

宋小玲說，我哪有媽，我媽早死了。

李有福愣怔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宋小玲的精神真的出現(xiàn)了問題。

宋小玲媽見女兒這樣，也一愣，轉(zhuǎn)過臉問李有福是怎么回事？

李有福低下頭說，我怎么知道？您今兒要不來，我還不知道她變成這樣了呢。

宋小玲的媽眼圈一紅，喊著宋小玲的小名，上前想抱著宋小玲，被宋小玲一把推開，宋小玲說，哪來的老婆子，上我們家干嗎來了？

不讓進(jìn)屋，宋小玲的媽在院子里坐了一會兒就走了，臨走留下五百塊錢，讓李有福帶宋小玲去看病。

李有福把錢拿起來，想還給宋小玲媽，這時一直倚在門口的宋小玲，一把把錢搶過去掖進(jìn)了兜里。

李有福驚愕地說，這是媽的錢，你怎么揣起來了？

宋小玲眼一瞪說，這是我的錢，趕緊讓這老婆子滾。

去了醫(yī)院，宋小玲被診斷患了精神殘疾三級，那天回到家已是中午，李有?；沃涡×岬臍埣沧C埋怨說，你說你，我就說說，你就想不開，心眼怎么這么窄呢？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說你家的事不讓我管，我不管成嗎？以后你家的事還就得我管，少了我行嗎？

這年開春，李有福上街道上申請了低保，辦事的人說得等，今年申請的人多，能不能批下來還不知道。李有福就等，結(jié)果等了半年，眼見著比他生活好的人都吃上了低保，而他的低保卻一直也沒個結(jié)果。有人好心提醒他說，你也給管事的人送點(diǎn)禮。李有福攤開兩手為難地說，我拿什么送呀？

在李有福擺攤的地方，有棵枝繁葉茂的槐花樹，這樹不是長在街上，而是長在李有福攤子后的35號院的院子里，樹粗壯卻不挺拔，樹干長到半空腰有些駝，且分了眾多的枝椏，五月的時候，樹上開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白色的槐花，這些槐花被細(xì)風(fēng)一吹，花香蕩漾。整條街的空氣都溢滿了香味。宋小玲沒病之前，喜歡哄著兒子到李有福的攤前來，兒子在旁邊玩，宋小玲坐在小馬扎上，仰著頭，閉著眼睛，對著一樹的槐花做著深呼吸，槐花那香絲絲的味道就隨著宋小玲的一呼一吸，進(jìn)入宋小玲的肺葉里。這樣反復(fù)多次，宋小玲才睜開眼，臉上是一副滿足幸福的表情。宋小玲病了后，每天除了上街走走，就是去派出所投案。坐在李有福攤子前聞花香的事仿佛是她上輩子的事。

入了夏，天氣開始炎熱，丁子街上沒有樹的地方，都被火熱的太陽直曬著，惟有李有福的攤子在陰涼里。季節(jié)已過了花期，槐花早已經(jīng)被綠色濃密的葉子替代，李有福坐在樹陰里，抬頭望著那棵槐花樹想著宋小玲當(dāng)初坐在他攤子前的情景。

嘿，發(fā)什么呆呀？住在40號院里的瘸子媳婦彩鳳拍拍李有福的肩說，打老遠(yuǎn)就見你坐在這發(fā)呆，想什么好事呢？

就這窮日子，我還能有什么好事？李有福收回目光，瞧著彩鳳說。

你家小玲的病怎么樣了？彩鳳扯過李有福給客人預(yù)備的圓凳，一屁股坐上去問。時好時壞，李有福盯著彩鳳眼角的一粒黃色眼屎說。

彩鳳不收拾自己，整天臟兮兮的。李有福背地里常常叫彩鳳小臟媳婦。彩鳳二十歲從河北農(nóng)村嫁過來，十多年了，一直是農(nóng)民戶口，也沒個正經(jīng)工作，東一天西一天地打雜。前些年干保潔的時候，彩鳳開始信耶穌，雖然大字不識，卻能把圣經(jīng)大段大段地背下來。彩鳳一來就給李有福講耶穌，勸李有福信耶穌，說耶穌是專門幫助窮人的神，窮人有什么困難只要跟耶穌說了，耶穌都會管。李有福怕彩鳳來，彩鳳一來屁股就賊沉，左一個耶穌右一個耶穌說起來沒完。

還是信耶穌吧，信了耶穌就好了，你看我的腰，原來疼得都動不了，信了耶穌后好多了。怕李有福不信，彩鳳站起來，扭著腰讓李有?？?，說你看是不是輕多了？

李有?？粗束P心說，耶穌要是能治病，還要醫(yī)院干嗎？專門幫助窮人，怎么窮人還那么多呢？

見李有福不說話，彩鳳進(jìn)一步說，信耶穌吧，你要是信了，保管你家小玲的病能好。

李有福對彩鳳的話一笑置之，說你還是把你的頭發(fā)、臉的收拾干凈了，再來講耶穌吧，就你這樣，你還講耶穌，不怕把耶穌埋汰了？

都是主的孩子，主是不嫌棄的。彩鳳認(rèn)真地說。

李有福撇撇嘴，沒說話。

倆人說話間，有人來理發(fā)，李有福示意彩鳳把屁股底下的凳子騰出來。彩鳳站起來把凳子遞給李有福，在一旁站了一會兒，見李有福沒工夫答理自己便走了。

三伏天的時候，宋小玲媽心臟病發(fā)作，住了院，住院的時候，李有福大姨子小姨子都沒告訴他，出院后的一天晚上，宋小英打電話說了這事。掛了電話，李有福對宋小玲說，你姐什么意思，你媽住院的時候沒告訴，出院了告訴了，要不想告訴出院也別告訴，這不明擺著跟咱要錢嗎？

宋小玲半躺在床上，正在看電視，這些日子宋小玲的病輕了許多，聽見李有福跟她說話，便隨口說，她又沒說跟你要錢。

她打電話不就是要錢嗎，你姐多精呢，這點(diǎn)我還看不出來。

第二天一早，李有福便拿了500塊錢去了大興，宋小玲她媽見李有福來了，忙把李有福迎進(jìn)門。李有福掏出錢，說媽住院也不說一聲，小玲雖然病了，不是還有我呢嗎？說著把錢放在桌子上。

宋小玲媽把錢還給李有福，說你日子過得緊，來看看我就行了。說著把錢塞給李有福。李有?？蜌饬艘环矝]再堅(jiān)持，便把錢揣進(jìn)了兜里。

倆人坐下來閑聊時，說起宋小玲的病，李有福長嘆一聲，向宋小玲媽訴說了自己如何忍讓、關(guān)心宋小玲，說得宋小玲媽掉著眼淚說，有福，難為你了。

見宋小玲媽掉了淚，李有福囁嚅地說，媽，我求您個事。這事您幫了我就等于幫了我們?nèi)摇?/p>

宋小玲媽用袖子擦擦眼淚說，說吧，只要媽能幫的指定幫。

李有福說這事您能幫。

什么事？

您……李有福話到嘴邊，又猶豫了。

說吧，什么事？

在李有福吞吞吐吐的話語里，宋小玲媽總算聽明白了李有福的意思，她把李有福斷斷續(xù)續(xù)的話集中到一起，大意是他和宋小玲都沒了工作，宋小玲又病著，萬一哪天拆遷了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再就是他們兒子也不小了，將來孩子大了得娶媳婦，連個房子都沒有，想讓她把丁子街的房子寫個遺囑送給宋小玲。明白了李有福的意思，宋小玲媽沉默了一會兒，為難地說，這個事我還真做不了主，我得跟你大姐她們商量一下，回頭給你個信。

一連數(shù)日，無果。

突然有一天，宋小玲的姐姐宋小英打來電話，宋小英在電話里來勢洶洶，她說，李有福，我告訴你，我媽的房產(chǎn)我們姐仨人人有份，你想私吞我媽的財產(chǎn)門兒也沒有。你別認(rèn)為你照顧小玲委屈了你，你們是夫妻，你照顧她是應(yīng)該的。你要想不照顧也行，離婚呀，誰也沒攔著你……宋小英的話像暴風(fēng)雨一樣劈頭蓋臉地朝李有福砸來，李有福一時被砸得暈頭轉(zhuǎn)向，等他緩過勁來，想跟宋小英掰飭掰飭，宋小英早把電話掛了。李有福從宋小英那受了氣，心有些涼，涼的同時又滋生出些怨氣，怪宋小玲家的人不講情理，不肯幫他一把。怪是怪，他不敢跟宋小玲說，怕再刺激了宋小玲，只在心里憋著。心里裝著事干活就容易走神。

這一天，李有福給一個小伙子剃頭，刀子劃破了小伙子的頭，他還不知道。小伙子疼得“哎喲”一聲，用力一撥拉李有福的胳膊，李有福才發(fā)現(xiàn)把小伙子的頭剃破了。本來碰破點(diǎn)皮的事，但小伙子難纏，說我還沒結(jié)婚呢，你給我破了相，以后我怎么找對象？讓李有福賠800塊錢破相費(fèi)。

李有福不給，指著小伙子的腦袋說，就這么點(diǎn)皮外傷，你要800塊錢，敲詐嗎？

小伙子說，我不敲詐，要不你帶我去醫(yī)院拍個核磁什么的檢查一下，再給我點(diǎn)精神補(bǔ)償費(fèi)。

李有福不給，兩個人便吵了起來，小伙子踢翻了李有福的理發(fā)攤。

李有福見狀，撲上去和小伙子打了起來，廝打中有人報了警，劉民警趕到的時候，倆人還扭打在一起。

劉民警一嗓子把兩人喊開?？戳丝葱』镒拥念^，又看了看衣衫不整氣喘吁吁的李有福。經(jīng)過劉民警的調(diào)解，李有福給了小伙子200塊錢算做賠償。

小伙子拿著錢走了。李有福收拾好踢翻的工具，坐在那生悶氣，恨自己做了一輩子剃頭匠，啥時給人剃破過頭，怎么今天這手藝就砸了？以后還有什么臉給人剃頭？這樣想著，氣就更大，拿起剃頭推子照著自己的右手就砸了下去。

轉(zhuǎn)眼的工夫，李有福的右手便像面包一樣腫了起來，李有福這才憤恨地扔了推子，望著遠(yuǎn)處灰蒙蒙的天空發(fā)呆。此時，天已是傍晚時分，丁子街上過往的行人陸續(xù)多起來。落山的太陽走在層層的云霧里，見不到丁點(diǎn)余暉。這樣的天氣按老話說，后半夜要下上一陣子雨。

入九的第一天，李有福穿著一件渾身齜毛的羽絨服，守著理發(fā)攤，一連幾日，都沒有什么人來理發(fā)。李有福不怕冷，可理發(fā)的人怕冷，許多人都去暖和的發(fā)屋里去理發(fā)了。李有福有時守上一天也等不到一兩個來理發(fā)的人。

李有?？吭趬Ω紫拢е鴥墒?，瞇著眼睛，打量著過往的行人。

前段日子，李有福總是覺得吃完飯過不了倆小時，肚子里就跟有個餓鬼似的咕嚕嚕地叫，就得吃點(diǎn)東西，不吃就心慌。李有福懷疑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但他不敢去醫(yī)院，醫(yī)院昂貴的費(fèi)用讓他想起來就害怕。三個月的工夫，李有福明顯瘦了一圈，原來橢圓的一張臉現(xiàn)在瘦成了一條。

終于有一天，李有福堅(jiān)持不住了，去了醫(yī)院，一查患了糖尿病。李有福拿著化驗(yàn)單為難地對大夫說，我沒有醫(yī)保，哪藥便宜您給開哪藥吧。拿著一包子藥，李有福一路塌著眼皮，愁眉不展地回了家。

剛到家門口，見媳婦宋小玲光著腳丫子穿著雙涼拖鞋正往外走，李有福攔住宋小玲說，大冷天的你換雙鞋再出去。宋小玲用力甩開李有福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李有福嘆一口氣。宋小玲犯病的時候，他說什么也不頂用，大冬天的宋小玲敢穿著涼拖，上身穿件半袖露著胳膊就出門，夏天敢穿著棉襖出去就一天。李有福一點(diǎn)也管不了。

去年冬天，宋小玲光著腳穿著涼拖鞋出去，腳凍得大面積生了凍瘡，晚上李有福打盆熱水給宋小玲洗腳，宋小玲卻不洗，死命地和李有福掙扎，李有福連哄帶勸，宋小玲才把腳伸進(jìn)水盆里，沒想到李有福手剛一觸到宋小玲的腳，宋小玲就一哆嗦。李有福手上只得輕了再輕。由于整日光著腳出去，宋小玲的腳后跟起了一層厚厚的老繭，污泥攪進(jìn)潰爛的皮膚里，已然看不出皮膚的本來面目。不大工夫，盆子里的水便變得黑糊糊的。

洗著宋小玲那雙腳，李有福的眼淚不禁吧嗒吧嗒地落下來，他后悔自己因?yàn)橐坏罌]影的傳聞害了宋小玲，宋小玲病了的這些個日子，他的生活仿佛也隨著宋小玲的病變得一團(tuán)糟。尤其是兒子整日變得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李有?？丛谘劾?，疼在心上，但他不知道如何使兒子開心，他無力改變這種狀態(tài)。那是上周三的下午，李有福接到兒子學(xué)校打來的電話，說兒子和同學(xué)打架，把同學(xué)打壞了，讓李有福到學(xué)校去一趟，掛了電話，李有福匆匆趕往學(xué)校。教導(dǎo)處里，只有兒子一個人靠墻站著，教導(dǎo)主任一臉嚴(yán)肅正在訓(xùn)斥兒子。事情的起因是因?yàn)橥瑢W(xué)譏笑兒子有個瘋媽，兒子受不了，動了手，打破了同學(xué)的頭。聽完教導(dǎo)主任的敘述，李有福走到兒子跟前，看著兒子青一塊紫一塊的一張臉，把兒子摟進(jìn)懷里，兒子頓時撲在他懷里委屈得哇的一聲哭了。李有福懷里抱著兒子，眼淚也滾了下來。

李有福悄聲哭泣的時候，一只手落在李有福的頭上，輕柔地?fù)崦钣懈５念^，李有福抬起臉，見宋小玲正溫柔地注視著他。李有福一驚，繼而伏在宋小玲腿上放聲大哭。

太陽暖暖地照在李有福身上，李有福被太陽照得臉上有了困意，就在李有福在陽光里將睡不睡的時候，突然鈴聲“丁零、丁零”一陣響，李有福以為是有人來理發(fā)，忙打起精神睜開眼，見搖鈴的是彩鳳，知道彩鳳又是去教堂做禮拜，彩鳳和李有福打了聲招呼便風(fēng)一樣騎了過去。看著彩鳳走遠(yuǎn)，李有福又瞇起眼，邊曬太陽邊等人來理發(fā)。

日子一天天過著，李有福每天在同一時間起床，做飯，出攤。中午回家給兒子做午飯，下午再出攤。從沒有什么事情打亂過他的規(guī)律，他的生活一成不變。每天都重復(fù)著前一天的日子。

臨近春節(jié)的一天，李有福的大哥突發(fā)心梗死了，李有?；剞r(nóng)村老家奔喪，回來那天下著大雪，李有福二哥見天色已晚，勸李有福第二天一早再走，李有福惦記宋小玲和兒子軍軍，當(dāng)天傍晚就急著往回趕。

李有福的侄子開著農(nóng)用三輪車，一路突突地把李有福送到三里外的大路上去坐長途車。到了路口李有福下了車，朝侄子揮揮手，走向馬路對面。侄子剛調(diào)轉(zhuǎn)車頭，李有福就被一輛疾馳而過的拉煤的大貨車撞倒攔腰碾過。李有福身子中央被軋得扁扁的，只剩下身體的兩頭還保留著原來的樣子。這樣李有福的尸體看上去像一葉扁舟，停在白花花的雪地里。警察來的時候，李有福還大瞪著一雙眼，抹了幾次都不肯閉上。

五月里，丁子街的那棵槐花樹，開得滿樹白花，丁子街的人路過槐花樹就會想起在樹下理發(fā)的李有福。經(jīng)常找李有福理發(fā)的上了年歲的人就念叨，還是李有福在的時候好，在家門口就把頭發(fā)理了，現(xiàn)在理個發(fā)還得走那么遠(yuǎn)，到亂哄哄的鬧市大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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