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穎

離開老家的時候，我坐在車?yán)锘赝陲L(fēng)中佝僂著身子的老人。老人的身子如風(fēng)中之燭般搖擺不定，卻依舊向漸漸遠去的車輛揮舞著枯瘦的手，我知道自己哭了。

從一開口，我就知道這定是一個冗長的故事。

如果你有耐心看完的話，那么——

1941年，蔡先芝出生在山東微山一個偏僻的小村子。因出生時家境貧寒，所以一向重男輕女的父親將她送給了始終不得子的姑父。而這一切，蔡先芝并不知情。

姑父是一個大資本家，在濟南和棗莊都做著偌大的陶瓷生意，只可惜終年膝下無子。自從把先芝抱回來，就對她如親生孩子般疼愛，可謂“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極盡所能滿足她的一切需求。那時候，先芝無論走到哪里，身后總會跟著一大群丫頭伺候著，隨口一句“渴了”，立刻就會過來送茶水的仆人；說“累了”，也馬上就會有人給她搬來軟凳休息。當(dāng)時正逢日本侵略中國，侵略者不允許設(shè)學(xué)堂，于是姑父便請了專門的先生到家中來教先芝課程。當(dāng)時他抱著先芝說：“咱們先芝長大以后呀，要做個有學(xué)問的女孩子，榮耀一生?！毙∠戎サ芍谠S的大眼睛望著姑父，“咯咯”地笑了。那時候她幼稚地以為，將來的日子必定會同現(xiàn)在一樣，自由安穩(wěn)、平安喜樂。

可命運往往與夢想相悖，它像是一只能翻云覆雨的大手，在往后六十多年的時間里，將她顛倒其中。這段靜好的歲月在過了九年之后，終于在一個陰雨天被一陣?yán)茁暣蚱屏恕?/p>

她的親生父親竟然趁她熟睡的時候?qū)⑺低当ё撸?/p>

從棗莊到微山鄉(xiāng)下，這距離并不短。先芝在顛簸的泥路上醒來，看到周圍荒山野嶺、雷雨陣陣，自己還被陌生的男人抬著，“哇哇”地大哭起來，想要跑出去。可前方的陌生男人轉(zhuǎn)頭對自己說：“先芝不許跑，我是你的親生父親，我們要回家去?！毙∠戎ズε聵O了，只想趕緊離開這里，回到溫暖的家里，她并不喜歡這個陌生的男人。她雖拗不過男人的力道，卻使勁咬住了男人的手腕，又趁他吃痛趕緊往回跑。前方漆黑一片、樹木林立，她任憑自己瞎跑。就在這時，她聽到了遠處侵略者發(fā)出的“咚咚”的槍聲，一下子跌倒在地。就這樣，她被這個自稱父親的陌生男人帶回了所謂的家。

這一過就是十年。

第一年，新來的先芝總被五六個頑皮的男孩子排擠，她還無法接受他們是親姐弟。當(dāng)時在貧窮的農(nóng)村，本來糧食就不夠吃，這下又來了一個陌生的人，想來先芝也是受盡了欺負和冷落。

第二年，她被指使照看剛出世的兩個妹妹。十歲的她因為不能妥善地照顧嬰孩常常挨鞭子。

第三年，她仍舊沒有吃到過一口肉，吃飯時仍舊上不了桌子，只能蹲在石磨旁，邊推磨邊吃。

第四年，母親第一次給她用舊布做了過冬的棉襖，可她還沒來得及高興自己終于不用只穿一件破爛的夾衣過冬時，就被弟弟搶來扔到泥石路里踹了又踹還吐了口唾沫。就連自己也被好多人按著頭掰開嘴，然后深深地砸進堆滿土和沙粒的土堆。她抱著自己已經(jīng)破爛的新棉襖，蹲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

第五年，她在毒日下拿著鐵鏟下地干活。

第六年，她餓了一天，在下午抱著溫?zé)岬拇赏虢o三十里外上學(xué)的哥哥送飯。

第七年，她已經(jīng)不會哭了。

第八年，她自己偷偷報考了夜校，因為她想起了姑父的話，不想長大后是個文盲，目不識丁。

……

一晃十年過去了，轉(zhuǎn)眼間先芝已經(jīng)十八歲了。她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任人欺負的小女孩，而是成長成一副無堅不摧的模樣。雖然排擠和戲弄依舊未少，旁人看她的眼光仍然憐憫而同情，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這個家里最辛苦的勞力，從未有過一天父母的疼愛，可她早已不會痛了。

她用十年的時間告訴自己，人需要一步步地走向成熟，與其低頭埋怨如今的生活，不如自己親手改變一切。于是她即使在最痛苦難熬的時候，也從未放棄過對知識的渴望和理想的追求。她相信，只要自己堅強、勇敢地面對生活，對自由和幸福依舊充滿熱愛，對未來和夢想仍報以期待，總有那么一天，命運會向自己低頭，夢想會照進現(xiàn)實。

不得不說，命運對這個小女孩終究還不是太殘酷——先芝在十八歲這一年，成功成為了村大隊里的一名黨員。而這個小女孩也不負重望，她對待工作比任何人都要積極，并且始終如一。在短短兩年的時間里，她不僅成為了隊里舉足輕重的人物之一，也成為這個村子里農(nóng)民心中最具傳奇色彩的女干部。

人們口口相傳著她的事跡，對她的態(tài)度終于由憐憫轉(zhuǎn)變?yōu)樽鹁础?/p>

人們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并沒有影響到先芝，她反而更加努力和積極地投入到工作之中。短短的時間里，她手下發(fā)展了十多名黨員，她還帶著這些人走南闖北，四處宣傳黨的工作，將黨歌在很多地方唱響。她四處奔波，積極投入地演講，每一段慷慨激昂的文字背后都有她深深的艱辛。

她就是這樣，身上總充滿了頑強的力量，這力量支撐著她一步步接近夢想，近一點，再近一點。

可上天卻在先芝的事業(yè)正風(fēng)生水起時跟她開起了玩笑，將其殘忍的一面再一次展示給了這個堅忍的女孩。

家里為了維持生計，為她倉促定下了一門親事。她秉公廉潔、清貧樂道，可她再一次讓夢想輸給了現(xiàn)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得不向命運低頭，放棄了如日中天的事業(yè)，披上了紅色的嫁衣，嫁給一個不相識的男人。

不知是不是命運憐惜她，這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她曾經(jīng)發(fā)展過的一名黨員，也算是眉目清秀、謙和有禮。先芝當(dāng)時并不知道，他們會這樣一直互相攙扶著，走過五十多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雖說這五十多年里，他們產(chǎn)生了很多分歧和誤解，經(jīng)歷了很多困難和磕絆，可這段婚姻始終沒有走向盡頭，也算是命運對先芝前半生的些微補償吧。

后來，他們孕育了五個孩子，而我爸爸排行老四。

沒錯，先芝就是我的奶奶。感謝你耐心地看到這里，故事到了尾聲，本該是一個還算圓滿的結(jié)局，可天不假年，奶奶因為早期身體就一直患有隱疾，到了晚年終于累積爆發(fā)，斷斷續(xù)續(xù)地住了兩年醫(yī)院。而這一次奶奶入院，大夫說：“如果今后再犯心臟病的話，恐怕就無力回天了?！?/p>

每天那么多人面對死亡，那么多親人面對分離，生命對于如今這個物欲橫流、世態(tài)炎涼的社會來說，好像是最不值錢卻也最值錢的東西。我們冷眼望著這個世界，面對周遭骨肉的離別仍舊進行著自己手里的工作，我們太過于冷漠卻又不得不冷漠。同情成為了一件奢侈的東西，因為它意味著要付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

我們多半是在每天華燈初上的時候，帶著一身的疲憊回到家里。午夜時分蜷縮在一個角落里，脆弱又無奈地哭泣，而后沉沉睡去。第二天自動擺出一張面龐，變成不會哭也不會笑的機器人，禮貌而疏離地應(yīng)酬著一切。

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針扎不到你身上，你就不知道有多痛。

而我則在這個冬季寒冷的夜晚，坐在千篇一律的燈火里，局促地享受溫暖，默默地流著淚將這些零散的口述整理為一個簡短的故事，供世人評說。也許奶奶真的會在某天突然離去，可我想我應(yīng)該可以流著淚，靜靜地唱著那些奶奶唱過的歌。

如今，奶奶的大半生經(jīng)歷已經(jīng)被我記錄了下來，成為了我word文檔里靜靜存在的一部分?，F(xiàn)在，我又將它暴露在陽光之下，希望經(jīng)過了七十年歲月的積淀，能讓陽光拂去上面厚重的塵埃。

現(xiàn)在窗外春光正好，幸而我還年輕，奶奶那些未完成的夢，可以由我來完成。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p>

世紀(jì)才女張充和，在她七十歲高齡的時候?qū)懴逻@句話，隱隱也透露出了她對人生的體悟。

大言希聲，只有真正經(jīng)歷過驚心動魄、悲歡離合的人，才會明白生活的本質(zhì)在于平淡。

奶奶一生信佛，我只愿在她白發(fā)蒼蒼之時，佛祖可以保佑一生善良樸實、清心寡欲的奶奶可以在晚年平靜安詳?shù)仉x去。奶奶這一生，可謂是大起大落，悲喜參半。奶奶雖多年來常與命運斗爭，不愿被它左右，可她卻從未埋怨過什么。哪怕是在老人家若有若無的絮叨聲中，聽到的依然是笑談過去種種云煙。

我想那些曾經(jīng)日子里的種種，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在奶奶的心里，都早已被歲月的風(fēng)吹散，再也找不到痕跡了。過去的始終是過去了。

奶奶教給我的，恐怕我終其一生，也享用不盡。它終是平息了我自上高中以來因成績總不盡如人意而終日煩躁的心情，我可以安靜地注視著這個美麗的世界。我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原諒這并不寬宏的生活；張開雙臂，擁抱美好的年華，無所畏懼，迎接未知的未來。

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

奶奶，在這個刮著冷風(fēng)的夜晚，您終于讓我懂得：要感謝命運。你讓不美好的我，也終于原諒了并不美好的生活。

從此以后，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

（本文獲第十二屆“新作文杯”全國中小學(xué)生放膽作文大賽高中組三等獎）

【意林故事】

光明改變世界

英格蘭東北部有一家小咖啡廳，生意不錯，只要有空閑，人們都愿意到那里喝上一杯。而且，那里沒有收費員，只有一個無人看管的投幣箱，箱子上放著價目表，價目表上的圖案會不定期變換。慢慢地，人們有了一個有趣的發(fā)現(xiàn)——箱子的圖案與收到的錢數(shù)密切相關(guān)：在價目表上畫雙眼睛后，更多的人向收款箱子投了錢，錢的數(shù)目比畫花草等其他圖案的時候要多得多。后來，這個發(fā)現(xiàn)還啟發(fā)了當(dāng)?shù)氐木?。警察把畫著一雙雙眼睛的海報張貼到全市各處，結(jié)果，這項措施與設(shè)置明亮的藍燈獲得了同樣的效果：極大降低了當(dāng)?shù)胤缸锫省?/p>

【撥云見日】 ①美國著名思想家愛默生說過：“光明是最好的警察，無情的曝光反而保護了世界?！睋碛泄饷?，活在光明下，才能真正保護自己，保護世界。

②認識自己。如果讓我們自己來評價自己，恐怕人們一般都會認為自己既善良又誠實。并且，我們也會認為自身具備的這些特性是持久不變的。但事實上，我們可能更接近于變色龍，隨著環(huán)境而改變行為舉止的變色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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