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最高成就,是想象力的成就。
——題記
2004年9月30日,在美國哈佛大學會堂,一場狂歡式的頒獎典禮正在舉行:口哨迭起,紙箭亂飛,服裝怪異的各色人等,語焉不清的樂隊伴奏,全場時而寂然,時而滿堂哄笑……
此即“伊格諾貝爾”(Ig Nobel,以下簡稱“伊諾”)的頒獎現(xiàn)場,俗稱“搞笑諾貝爾”。它是由哈佛大學的《不可能研究年刊》主辦,每年評出醫(yī)學、文學等十類獎項。
《不可能研究年刊》創(chuàng)辦于1991年,主編亞伯拉罕斯,這是一份幽默科學雜志,戲稱“冒泡”,其封面上印有一行字:記錄華而不實的研究和人物。如果說“搞笑諾貝爾”是一枚傻呵呵的蛋,“冒泡”即那只整天“笑咯咯”的母雞了。這只“雞”宣稱:該“蛋”旨在激發(fā)人們的想象力,特贈予那些不尋常、有幽默感的“杰出科學成果”。
2004年底,筆者給央視一檔新聞節(jié)目作策劃,通過有關渠道,向主辦方討得典禮的影像資料,于是就看到了本篇開頭的那一幕:從氛圍到規(guī)則,從氣質(zhì)到內(nèi)容,從精神到道具,都飽含著對科學傳統(tǒng)獎勵模式的巨大挑釁——
2004年年度和平獎得主——“卡拉OK”的發(fā)明者,日本人井上大佑。獲獎理由:“卡拉OK”這項偉大的發(fā)明,向人們提供了互相容忍和寬諒的新工具!年度物理學獎得主——渥太華大學的巴拉蘇布拉尼亞姆、康涅狄格大學的圖爾維,兩人的貢獻是:揭示了呼啦圈的力學原理。年度工程學獎則授予了佛羅里達州的史密斯和他的父親,父子通過精心計算,得出結(jié)論:禿頂者把頭發(fā)蓄到一定長度,將前面一部分向后梳齊,用摩絲定型,再將側(cè)面頭發(fā)順勢向頂部攏合,效果最佳。而生物學獎被四人摘得,他們集體證明:青魚的交流方式是放屁……
看得出,對“雕蟲小技”的青睞,對“微不足道”的鼓吹,正是“伊諾”的功夫所在。再比如生物學獎:1999年授予了新墨西哥州的保羅博士,他培育出一種“不辣的墨西哥辣椒”;2003年授予了荷蘭學者莫爾萊克,他分析出野鴨子存在同性戀現(xiàn)象。和平獎:2002年授予了“人狗自動對譯機”;2000年,榮膺該獎的是英國皇家海軍,在一次演習中,長官命令水兵不裝彈藥,而是對著大海齊聲吶喊:“砰!”
“冒泡”主編亞伯拉罕斯,對“伊諾”有一句自白:“先讓人發(fā)笑,后讓人思考!”那么,思考什么呢?它對我們?nèi)粘5脑u價行為、價值系統(tǒng)和表彰模式,會有怎樣的啟發(fā)呢?
在“伊諾”的榜單上,有諸多讓我們大跌眼鏡的東西,按中國人的心理慣性,有句話早就按捺不住了:這干啥子用?出啥洋相呢?
的確是“洋相”。
中國文化有著非常重實的功用傳統(tǒng)和崇尚使用價值的習性,“實”一直被奉為正統(tǒng)高高矗立。以實為本、以物為大、以形為體、以效為能——物用性,尤其是顯著和速效的有用,從來都充當著我們對事物進行價值評估的磅砣。無論術(shù)、業(yè)、技、策,皆有一副實用和物質(zhì)的面孔……“沒用的東西”,作為一句訓斥式的中國老話,既是一種物格評價,也是一種人格評價;既可誹物,亦可罵人。
兩個多世紀前,當燒開水的壺蓋“撲哧”作響時,誰能想到那個對它心醉神馳的少年,會成為歷史上的“瓦特”呢?事實上,那盞小小壺蓋早已被沸騰之水鼓舞了幾千年,也被忽略了幾千年。作為一幅情景,它縹緲無骨,一個眼光實際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感興趣。西方有諺:“如果你盯著一樣東西長久地看,意義就會誕生!”這是一句很虛的話,也是一句偉大的話,許多世間的秘密和真相就蘊含于此。瓦特的幸運在于,他沒漏掉這樣一個秘密!是性格幫助了他,是對細節(jié)的重視程度、是打量事物的那種“陌生感”、是沉湎幻想的習性——幫助了他!牛頓也如此,愛因斯坦也如此……較之眾人,他們注視世界的目光里,都多了一股迷離和朦朧的東西,多了一抹遙遠、深闊和繽紛的色彩。
那股迷離、那抹遙遠,就叫“虛”吧?!疤摗?,往往折射出一種理想主義和未來主義的超前眼光;“實”,通常代表一股實用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近物需求?!疤摗蔽幢啬苻D(zhuǎn)為“實”,但“實”往往誕生于最初的“虛”。
1752年7月的一天,在北美的費城,一個叫作富蘭克林的男子,正做著一樁驚世舉動:他擎著風箏,在雷雨交加的曠野上奔跑,大喊著要捉住天上的閃電,并把它裝進自己的瓶子……百姓覺得這是個傻瓜,學者以為這是個瘋子,可就是這位不可理喻者,最終被譽為“避雷針的創(chuàng)始人”。我想,要是那會兒有“伊諾”,他一定全票當選。
有人說了,富蘭克林的念頭雖一時看來荒誕不經(jīng),但最終實現(xiàn)的仍為一種物用價值??!不錯,避雷針是一種“實”,但這“實”卻發(fā)軔于“虛”—— 一種不合常態(tài)的大膽設想。沒了那股“虛”的精神沖動,一切都談不上。若把“虛”僅僅當作一種潛在或變相的“實”來期待,若把演變和衍生“實”的大小作為評價“虛”的砝碼,那“虛”的弱勢和險情仍未減弱,“虛”的生存環(huán)境并未改善。所以,“虛”——應徹底恢復它的獨立和自足角色,并在這個位置上給予尊重與呵護。
人往往犯如是毛病:在經(jīng)驗邏輯上搭建一個一元博弈、你死我活的價值擂臺——將“非理性”視為理性之敵。其實,雙方并非一元式矛盾,非實用不是反實用,非理性不是反理性,非科學也不是反科學(或偽科學)。在我看來,“伊諾”更多地宣揚了一種非實用和非理性價值,而非把實用和理性打入地獄。
對待想象力,對待奢念和幻想,對待非理性和非經(jīng)驗的自由與浪漫,東方的態(tài)度往往比西方要苛責、刻薄得多。比如我們的成語資源中,竟有很大一個板塊被用來描述和指摘生活中的非理性:“荒誕不經(jīng)”“癡人說夢”“緣木求魚”“華而不實”“故弄玄虛”“空中樓閣”“不識時務”“不可理喻”“異想天開”“匪夷所思”“玩物喪志”……遺憾的是,如此磐重的務實傳統(tǒng)并未分娩出一種嚴肅的實證品格和縝密的科學理性,反倒在世俗文化上脫胎出一套急功近利的習氣來。待人遇事、識物辨機,無不講實用、取近利、求物值、重量化,貪圖速效速成,追求立竿見影……于是,涸澤而漁、殺雞取卵的短期行為,也就在“務實”的旌旗下浩浩蕩蕩了。遠的不說,放眼當下——資源上的采掘、消耗,建設上的規(guī)劃、改造,教育上的考評、量化……哪個不短視、短效得驚人?
西方呢?當然有務實傳統(tǒng),幸運的是,它同樣有浪漫和務虛的傳統(tǒng)。西方對“無用之物”的欣賞可謂是源遠流長,從古希臘到文藝復興到近代啟蒙運動,從天文、藝術(shù)、宗教到對社會制度的憧憬和民主設計,從唯美主義、浪漫主義到形而上和哲學思辨,從柏拉圖的《理想國》到康帕內(nèi)拉的《太陽城》與歐文的“和諧公社”,從《荷馬史詩》到安徒生童話和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都散發(fā)著一股兒童式的縹緲和虛幻,都在從不同角度描畫著荷爾德林的那句話:“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相比之下,中國的諸子經(jīng)典和顯學們就功利和世故多了,不外乎是以“中庸”為能的生存策略和攻防心技,老成持重、籌謀積慮,處處講究天衣無縫、圓熟得體,透著一股吊詭之氣和沉暮之霾。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馬克思稱中國文明為“早熟兒童”,希臘文化為“正常兒童”。的確,作為歐洲文明始先的希臘人,不僅長著一副兒童的額頭,還有著明亮的神情和輕盈的舉止,健康且快樂著;而中國文化從《周禮》開始,就滿臉皺紋和心事重重了,除了“跪”和“叩”,行動上也多了“杖”和“拐”,不僅步履蹣跚,且哭喪著臉。
如果說,中國文化資源有嚴重缺失項的話,我想它們應該是:神話、童話、形而上、科學理性和非政治“烏托邦”……(中國當然有被后世稱為“神話”的東西,但那是“把人神化”,而非希臘那樣“把神人化”——如此神話才能與生命進行正常交流與對話)這些缺失恰恰決定了我們“飛”不起來,決定了我們是生存文化而非生命文化,是心計文化而非精神文化,是抑制文化而非激情文化,是“腳文化”而非“頭文化”,決定了我們只能圍著實用生存的磨盤,原地打轉(zhuǎn)。
還有一種現(xiàn)象:作為一種浪漫的人文傳統(tǒng)和理想主義習慣,西方的“虛”非但未妨礙“實”的繁榮,更給后者提供了“乘虛而入”的激勵和機遇。西方文化形態(tài)是多元、開放、兼容的,在每個時代的生存格局中,總能恰到好處地為夢想者、保守派和實干家預留出相應的空間及比例,且彼此和諧、互為激蕩。不難發(fā)現(xiàn),在歐洲歷史上,幾乎每輪“虛”的文化漲潮之后,都會迎來一場新的社會理性和科學精神的騰躍。也就是說,作為“月光”的理想主義憧憬——總能很快在地面上投下它飛翔的影子,作為夜間能量的“詩意”——總能在實干家那兒成為一種白天的現(xiàn)實,成為他們變革社會、導演歷史、成就事實的一種才華。比如歐洲文藝復興后人文社會的興起和中世紀的終結(jié),英國啟蒙運動催生的“光榮革命”和《權(quán)利法案》,古典自由主義和“百科全書派”之后的《人權(quán)宣言》,“五月花號公約”之后的美國《獨立宣言》和《人權(quán)法案》……在東方史上,你很難找到如此人文璀璨和理想激蕩的時代。經(jīng)驗化、功利化和實物化的生存格局,注定了社會精神的沉悶、壓抑和空耗。借助“實”的巨石,封建體統(tǒng)在它的“超穩(wěn)定狀態(tài)”中一趴就是兩千年。1215年,當英國貴族與國王在羊皮紙上簽署有“法制”意義的《大憲章》時,中國士大夫還在為南宋小朝廷的安危殫精竭慮。1620年,當?shù)巧媳泵来箨懙陌倜魍稣呃寺匦膶㈤_辟一個以民權(quán)為本的新國家時,荒怠頹廢的大明朝剛清算完改革大臣張居正的精神遺產(chǎn)。
當然,“伊諾”信徒們反對的并非東方的傳統(tǒng),人家首先警惕的是自己的現(xiàn)實——尤其是20世紀以來甚囂塵上的物質(zhì)主義和技術(shù)主義。這群具有童年氣質(zhì)的中年人敏銳地意識到:當實用理性過于膨脹,它所淹沒的會比創(chuàng)造的多得多。所以,他們要為自己的時代扶植起更茁壯的在野文化和精神另類來。
或許有人沉不住氣了:難道東方傳統(tǒng)中缺乏詩意嗎?春秋、魏晉、唐宋、晚明……不都飄逸著放浪士子的衣袂嗎?不錯,在漢語竹林里,在染滿青苔的詩詞絕句里,的確閃爍著“虛”和“狂”的影子,但仔細打量便能發(fā)現(xiàn):它們不僅稀稀拉拉,難以締結(jié)一部真正的時代風景,且這些放浪和疏狂多為文化散戶的精神夢游,且散發(fā)著一縷酒氣和哀怨,大有遁世和流亡之感……這與西方那種群體性、現(xiàn)世性很強的價值棲息和生存面貌上的“虛”——相距甚遠。或者說,東方的“虛”多是學問意象和修辭層面的“虛”,缺的是社會屬性、公共價值和群體規(guī)模的“虛”,缺的是可操作可企及的“虛”——清醒的生命履踐意義上的“虛”——理想主義在社會平臺上主動和公開演繹的“虛”。
這一點,我們可以拿孔孟弟子和蘇格拉底及亞里士多德們比,拿陶淵明、蘇東坡、孔尚仁、曹雪芹、王國維與約翰·彌爾頓、盧梭、羅素、雨果、左拉們比,拿董仲舒、王安石、張居正、曾國藩、李鴻章與托馬斯·莫爾、馬拉、丹東、杰斐遜、傅立葉們比,拿朱熹、方孝孺、李贄、王陽明、顧炎武、王夫之與霍布斯、洛克、孟德斯鳩、伏爾泰、潘恩、托克維爾們比……無論生命氣質(zhì)、人文視界、信仰方式、入世方向和精神重心,皆判然有別。而且,更大的缺失還在于:即使有零星的“虛”出現(xiàn),我們也很難去鼓吹和表彰它,在現(xiàn)實社會中,我們罕有放大和推演它的可能。
總之,在對“虛實”的理解、消受和履踐上,在對事物和行為之“用途”的價值評價上,東西文化傳統(tǒng)有著很大的分野和間離。
2005年
(本文為節(jié)選)
(《王開嶺作品·中學生典藏版》2013年7月由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原書責任編輯:劉曉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