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我在新疆十年,至今都未見過竹子。
我對竹子的喜歡,雖然比不上東坡先生“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但這十年也常常想念。
試想,一個創(chuàng)出“東坡肉”的食肉先生,為了竹子都說出“寧可食無肉”“無竹令人俗”這樣話,想來他對竹子的雅趣,是深有體會的。果然,在翻《東坡志林》也常能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
有一年,是還在報社的時候,到江西新余去參加一個文學(xué)采風(fēng)活動。長途跋涉到達新余當(dāng)天,入住在北湖賓館,在面對一排排搖曳的竹影時,渾身的疲憊頓時一去而盡,隨之而來的就是詩意滿腹,當(dāng)晚便寫了首《北湖黃昏》的詩歌,那是2010年11月6日的事情了。采風(fēng)結(jié)束后,我寫下了《新余,安靜地抵達》一開始就表達了我對竹子的久違和感激。
那天黃昏時初見竹林,雖然不大,但感覺真好。這種感覺后來讀朱淑貞《即景》時,找到了共鳴和表述:竹搖清影罩幽窗。這些年在新疆,見不到竹子,都是通過文字和畫冊來感知的。甚至對“竹林七賢”這樣的字句都好感倍增。除了古人詩詞文章外,今人廢名的一篇《竹林的故事》都不知道翻了多少遍了。陳從周的一篇《說竹》也很難忘,尤其這一段,更是幾番抄讀:春天雨后新筍,新篁得意,“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入燕巢泥”。是何等的光榮呢?如果在竹邊加上幾塊石筍作為象征性的筍,一真一假,更是引人遐思了。夏日翠竹成林,略點湖石萬竿煙雨,宛如米家山水小品。秋來清風(fēng)滿院,搖翠鳴玉,其下襯以黃石一二,而色彩對比尤覺清新。及冬雪壓枝,落地有聲,我們?nèi)绻冒咨男才牌湎拢瑒t更多荒寒之意。
這樣的竹景在鄉(xiāng)下的老家畢竟少見,但也是別有一番情致的。我家門前那一片竹林,竹林的一邊是幾分地的菜園。自我記事起就在那里了。竹子的繁殖能力超強,就那一片竹林,歇一年不砍掉一些,來年必然會長到菜園里,這是鄉(xiāng)親們不愿意看到的。
我來新疆前,家里住的老屋還是風(fēng)火屋,我住的那間靠西,正對著竹林,晚上常常伴著風(fēng)吹竹葉的聲音入眠。這聲音在秋夜,尤其明顯。而到了冬天,老家雖少雪,也不至于卻無,雪落竹上,就是一幅現(xiàn)成的水墨畫。
我們少時釣魚,是沒錢買漁具的。漁具都是自己動手,用舊了的縫衣針用火燒熱擰彎了就是魚鉤,用這樣的魚鉤釣魚就要眼疾手快,魚竿擰慢了,上了鉤的魚也會脫鉤而逃。魚竿就是用竹子做的,做魚竿的竹子不能太粗,細而長最宜,以竹子的韌性,做魚竿真是再好不過了。于非闇寫的《都門四記》里有《都門釣魚記》和《都門釣魚記補記》我看文章中寫到的魚竿也都是用竹子做成,當(dāng)然比我們少時用過的要講究太多。奇怪的是,現(xiàn)在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當(dāng)時用什么做的魚線,那時釣魚的人還是太少了。
竹子在老家的用處之多,和其他物什比起來也不遜色。竹椅、竹桌、竹床、竹簾、竹席、竹籮、竹簍、竹箱、竹盒、竹茶幾……嬰兒睡的搖籃。我的老家不是水鄉(xiāng),不然還會有撐船用的竹篙。竹篙,在我老家,是放在屋檐下、兩棵樹之間,以作晾衣服之用。晾衣服所用的竹子,和釣魚用竹竿相反,越粗長越好。
這些,也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如今回鄉(xiāng),竹魚竿、竹篙也幾乎見不到了。
這幾天翻愛爾蘭女作家克萊爾·吉根短篇小說集《南極》中就有好幾個地方不厭其煩地寫到釣魚之事,我就又想起了作為魚竿之用的竹子和秋夜風(fēng)吹竹葉的聲音。只是門前的那一片竹林和菜園,在年前就已經(jīng)被推成了平地。
送到咸陽見夕陽。臨睡前無故地想起了這句詩,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這句李商隱的詩,是下午開會時看到的,當(dāng)時也沒在意,沒想到倒是記住了。開會實在無聊,何況一下午的會,就看手機上下存的電子書。有蕭紅的《生死場》《詩經(jīng)》等十多本,還是決定看看李商隱的詩句。這樣就遇到了“送到咸陽見夕陽”。
既然想起來了,就把全詩找出來再看看。手邊恰有一本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的《李商隱詩集》不記得名字找起來實在麻煩。還是在網(wǎng)上搜吧——原來詩題叫《赴職梓潼留別畏之員外同年》 它的前一句是:京華庸蜀三千里。
不搜不知道,搜了才知道。原來寫咸陽的詩歌那么多,光李商隱的就有好幾首。李白、溫庭筠等就不說了。王維有一首《渭城曲》我讀了好多年: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我實在太喜歡這首詩了。所以我把自己正在寫的散文集企圖命名為《西出陽關(guān)》用以紀念十年前的九月,就是這么被人勸著更盡一杯酒,然后西出陽關(guān)到西域的。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渭城,就是咸陽。嗨,當(dāng)年上課沒好好聽講。課本上學(xué)這首詩時,老師肯定講過的。
我其實和咸陽一點瓜葛都沒有的。除了大學(xué)時有個同班同學(xué)來自咸陽外,我想不出來和咸陽還有什么交集。每回在老家與新疆的來往間,倒是都要經(jīng)過咸陽的,卻也從來沒想著下車去走走看看,往往都是一睡而過。
終于有一回在睡前想到咸陽了。這有些莫名其妙。近來,常常想到一些地名,從烏魯木齊開始,往吐魯番、鄯善、哈密、柳園、嘉峪關(guān)、張掖、金昌、武威一路走過,過西安、鄭州、商丘、徐州,然后就到蚌埠了。常常,我就在這里轉(zhuǎn)車。
這條西出陽關(guān)的線上,除了西安,在古人眼里是不是咸陽和嘉峪關(guān)被賦予太多情義。王維有一首《少年行》就是情義之作,還與咸陽和酒有關(guān):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我坐過那么多次火車,有一次六十多個小時的長途經(jīng)歷,也有三兩個小時的短途,卻幾乎沒在火車上喝過酒。不知道在咸陽喝酒是什么滋味。王維大概是常喝的,我總覺得他的酒量大概沒有他的詩歌那樣值得讓人稱道,或許也是常醉的吧。
倒是李商隱,猜想他的酒量應(yīng)該不錯。試想在咸陽渭水邊的長亭,一場有情有義的告別酒喝得正酣,走過渭河折柳相贈,難免會多喝幾杯。不勸也會更盡幾杯吧,西出陽關(guān),故人難尋也未可知。
一場酒,從正午喝至黃昏,正好夕陽西照,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且就此告別吧。
送到咸陽見夕陽,人約黃昏后;西出陽關(guān)路上都有誰人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