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依

如果我對爺爺說我寫了一篇關于他的文章，他肯定不會和我奶奶一樣害羞地說“我有什么好寫的？”而是說“嗯，俺閨女厲害！”爺爺小學畢業(yè)，但認識很多字，他每天必備的功課就是拿個馬扎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只不過年齡越長，離得越近，到現(xiàn)在幾乎都得貼到電視上去了，但還是堅持看。爺爺說我們家有很好的學習風氣，他的爺爺當時沒錢讀書，就像那些傳說故事中說的一樣，趴在學堂外面聽人家背書識字，漸漸地成了村里識字最多的人。也許就是爺爺經(jīng)常念叨的這種讀書傳統(tǒng)一直在影響著他，他便能接受我那不食人間煙火、藝術氣質十足的爸爸念了兩遍高中，一遍理科，一遍文科，爸爸也就成了村里僅有的一兩個師范畢業(yè)的學生。即便七十多歲的他依然面朝黃土、汗流浹背地種地做活，也不讓爸爸下一次地、干一次活。對于他的孫女孫子他更是不厭其煩地強調讀書的重要性。如果一個人沒有知識、沒有理想，甚至沒有自己的想法，每天規(guī)規(guī)矩矩地生活，或許也還是幸福的，但我知道像爺爺這種對知識有很大的渴求，可年輕時由于家庭貧窮和社會環(huán)境的原因而被迫斬斷了讀書的念想，雖然今天他已經(jīng)是干了六十多年農(nóng)活的種地人，心里還是會有很深的遺憾。我能感覺出他對知識的渴求，對外面世界了解的渴望。爸爸對我說“等將來你混好了，不要給他買吃的什么的，就帶他去一次北京天安門，他對她有很深的感情”。我心里默默記著，希望那一天早點來臨。

爺爺雖然沒有多大文化，但是在村里提起他時，連那些有文化的人都要對他刮目相看。他沒有做過驚天動地的事兒，日常的活計主要有三種：種地、喂牲口和挖藕。但他就是把這些粗活做得精細得讓人佩服不已。對于種地，從犁地播種到收割，從拔草打藥到撒化肥，他把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做的特別在行。有很多次我回老家，家里都沒人，鄰居就告訴我爺爺又去地里了，我便去找他。我們這個地方的地多而且分布集中，從遠處一看，方圓幾百里都是莊稼，一片一片地總讓我想起波浪，當我走進自己家的地里時大多數(shù)還是找不到他，必須站在地頭上大聲呼喊“爺爺”他才會從地中間或者地頭上站起來給我一個空曠曠的回應。村里人都夸爺爺做活好，爺爺卻說“沒什么，就是勤快而已”。是的，也因為勤快，我們家的那些牛、驢和兔子都跟著他沾了大便宜，有吃不完的鮮草，也有按時供應的充足的飼料。爺爺養(yǎng)了至少五十多年的牲口，他不把它們當牲口，而是當作自己的孩子，我總感覺一個人用幾十年的時間和動物們在一起，心一定溫柔極了，就像爺爺脾氣很大，但對牲口卻從來不發(fā)脾氣。

爺爺最值得炫耀的活計應該就是挖藕了，但這也是最最讓我心疼的活兒。北方的冬天通常寒風呼嘯，凍得人不想在外面多呆一分鐘，而爺爺每當挖藕時，就穿上極為簡單的雨衣和雨鞋就下到水中，一待就是一上午和一下午。年輕時他去挖藕我們還可以接受，但現(xiàn)在都七十多了，每年臨近春節(jié)都有十里八鄉(xiāng)的人來找他，因為挖藕是個技術活兒，稍不留心就會把根兒挖斷，而現(xiàn)在村里會挖藕的已經(jīng)極少了，好多都是親戚，爺爺便也答應下來，竟然在這么大歲數(shù)，一年一年地堅持了下來。有一次吃飯時爺爺和我靠著，他想要拿煙，手一直哆哆嗦嗦，胳臂亂顫，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種情形，我嚇呆了，但是出于保護爺爺?shù)淖宰鹦模揖脱b作沒看到的樣子繼續(xù)吃飯，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爺爺花了很久才把煙拿起來，我的眼角隨之也有了淚水。他回家后，我問爸爸是怎么回事兒，爸爸說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應該是挖藕的時候一直做抬臂的動作，神經(jīng)性壓迫，連胳膊都已經(jīng)伸不直了。

爺爺?shù)木髲娫诖謇锸浅隽嗣?，而這種倔強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對公平或者說正義的堅持，他眼里揉不得沙子。所以，村里有什么事兒的時候會找他來商量，他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但他的這種倔強表現(xiàn)在家里就讓人心疼了。比如今年秋收時，爸爸一直給他打電話，讓他不要先干活，等著他放假回去干?？晌野种苣┗丶业臅r候，卻看到房頂上滿滿一屋頂?shù)挠衩?，一問才知道都是爺爺一袋一袋地背上去的，家里的樓梯窄而且陡，如果他還年輕個十歲，他做這些還可以，可現(xiàn)在都七十三了，還一袋一袋地背著爬樓梯，聽著就讓人后怕。他辛苦勤勞了一輩子，到年老的時候還心氣盛，不服輸。只要他能做的事兒，別人就別想插手。爺爺?shù)木髲娪袝r候表現(xiàn)得很調皮。奶奶說村干部經(jīng)常會聚集起一群年齡大點的人干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工，變相地給村民一些補助。有些活是女人多，男人很少，村干部有時會來叫上我爺爺一起去，也就是做婦女做的輕活兒，但工錢照給?？晌覡敔斦f什么也不去。村干部都笑我爺爺倔，只有我奶奶知道他覺得和女人干一樣的活，拿一樣的錢丟人。并且，爺爺這么大年紀了在女人面前還有些害羞，奶奶說他很少和村里的女人說話。爺爺剛正如此。

我和爺爺?shù)年P系始終不溫不火。爺爺不太懂得表達感情，多少有些木訥，而我回家又經(jīng)常是和奶奶家長里短的說話，所以和爺爺?shù)慕涣鞑欢?。但當回憶往事時，爺爺帶給我的場景卻也有不少讓我難忘而感動的。

媽媽說我小時候特別愛哭，而且潑辣，好動手，所以那時很多時候把照看我的工作就推給了身強力壯的爺爺。中午家里人一起吃飯，爺爺就會抱著我去大街上玩，經(jīng)常是等到爺爺回來吃午飯的時候，臉上比出去時多了好幾道血口子，都是我的“杰作”。村里很多老人到現(xiàn)在還記得我是怎樣不管不顧地就往爺爺臉上抓撓，總是對我說：“可要好好孝敬你爺爺??！小時候可沒少受你的氣。”

和有關爺爺?shù)挠洃浽谝黄鸬墓?jié)日不是中秋，也不是春節(jié)，而是農(nóng)歷二月二。在這一天里，我們的習俗是家家戶戶都要炒豆子和小面疙瘩，應該是從一個慶祝豐收的節(jié)日轉化而來的。這些年有些淡了，但在前些年特別是我上小學和中學的時候是最興盛的。同學都要拿著自己家炒的咸的或是甜的豆子去學校里和好伙伴分享，還要給老師一些，經(jīng)常是老師走進教室的時候，講桌上已經(jīng)有一座小山一樣的一包包的豆子了。那時我們家沒有地，更沒有豆子，而爺爺為了讓我們嘗鮮，也為了我能在那一天上學去的時候有東西可拿，通常是奶奶兩三點就起來炒，爺爺五點多騎自行車從家里出發(fā)，到我們家時正好趕上我正在吃早飯。所以，從小學到中學的八年時間里，每年的二月二，我都可以在早上準時聽到大門“吱”一聲地被打開，我就知道爺爺來了。八年的時間里至少有三年的早上是很大的霧天，特別是早上，霧氣更是讓人看不到幾米遠的地方，可爺爺，還是頂著霧氣，騎著自行車，準時到來。爺爺一般在我們家吃過早飯就回去，家里還有牲口等著他。無數(shù)次的夢里我都會夢到爺爺穿著綠色的軍大衣，推著笨重的自行車進我家大門的樣子，我每次都是一邊喊著爺爺，一邊就跑出去拿他筐里的豆子了。

我越長越大，爺爺也在改變著愛我的方式。我上高中時的一年春節(jié)，我看到爺爺坐在陽光下挖耳朵，頓時覺得自己的也癢癢起來了。我便跑過去，央求爺爺也給我挖，爺爺顯然很高興，但我可以覺察出他把挖耳勺伸進我耳朵時的小心翼翼，幾乎是不敢伸進去。這其實是我從上學以來離爺爺最近的距離。我很少牽著爺爺?shù)氖秩ミ@兒去那兒，和牽著奶奶的手一樣。而等我考上大學之后，爺爺雖然會問我大學里的情況，但是多數(shù)時候是坐著靜靜地看著我，我經(jīng)常在猛然回頭之時看到爺爺意味深長的眼神，我知道里面有對歲月飛逝的感嘆，有對孫女的滿足和期待，更有那些我忘記、他記得的種種往事。

爺爺家的小院不大，可石榴樹、柿子樹和棗樹一顆不少，長得都很豐盛飽滿。小時候爺爺會摘兩三朵紅艷艷的石榴花插在我的頭發(fā)里，把我的小臉也映照的紅彤彤的，很好看。中秋時候的柿子，我很少能吃到，在外求學不一定能趕回去，于是，每次暑假之后和他分別，他都會很遺憾地說“閨女又吃不到今年的新柿子了”。好像它是天下最好吃的，也的確，爺爺家的柿子大而甜，一吃滿嘴的柿子香，有“小舌頭”包裹在里面，一塊接著一塊，長這么大了，我還是每次都貪婪地吃到滿嘴都是橘黃色的瓤兒。可惜的是我從沒有看到過柿子掛在樹上的樣子，爺爺說就像是一只只小燈籠掛著一樣，亮堂堂的。

爺爺小院里我最愛的就是那顆現(xiàn)在有點“瘋”掉的棗樹。家鄉(xiāng)話很有趣，把一顆快要不結果實的棗樹，稱之為“瘋掉”。所以有小朋友和我吵架，如果他們家有棗樹不結棗了，我就會盛氣凌人、雄赳赳氣昂昂地說：“你兇什么兇？你們家的棗樹都瘋了，小心你也瘋了?！本拖袢煜伦顕乐氐氖聝壕褪钳偭艘粯印Ｐ姨澋任议L大后，我家那顆棗樹才開始“瘋”，不然，要挨好多的恥笑。那時候爺爺家還是非常低矮的土房，我會找根小木棍兒，爬上房頂，坐在上面，一顆一顆地摘棗子吃，專門找那種又紅又大的，好多年后爺爺告訴我其實那種不是最甜的，那種小而且有點爛紅的才是最好吃的，不過，到現(xiàn)在我還是愿意吃又大又紅的，覺得棗子就應該如此。屋頂上的視野很開闊，往來的鄰居會跟我說話，我就一邊吃一邊回應著。如果他們給我要棗子吃，我不會直接扔給他們，而是用小木棍使勁一打，零零落落的許多棗子就會掉在地上，他們就會自己去撿拾，我則像是國王一般，坐在上面，居高臨下地目無一切。吃煩了，就會把鮮嫩的棗葉摘下來放在嘴上吹，雖然支支吾吾地很不想樣子，也快樂得很。

對于這些果樹，一方面是爺爺覺得院子空曠，種上點樹會顯得有生機，但我想最重要的原因還是為了我，有一個“果實累累”的童年，一個穿行在紅花和綠葉之間的記憶。他不能給我提供滑梯、黑板和彩筆，他只能給我一個原生態(tài)的自然。而這，在多年之后依然滋潤著我的夢。有一剎那，會覺得自己像“樹上的子爵”。

我口頭表達的習慣經(jīng)常把爸媽所住的地方稱為“我家”，把爺爺奶奶住的地方稱為“恁家”，是有所區(qū)分的，不然不好表達，于是，每次離開奶奶家回我家時，鄰居問我“你去哪兒時”我都會回答去我家，而爺爺這時會立刻顯示出憤怒，會呵斥我“這里不是你的家嗎？不是你的家你回來干什么？”鐵青的臉把我嚇哭了好幾次。媽媽說爺爺是和你鬧著玩呢。于是我以后就改成了用地址來稱呼兩個地方，一個是“大橋”，一個是“西辛”，人家問我去哪兒，我就說回大橋，就是回爸爸媽媽家了。這兩個地方名稱會顯得很冰冷，但為了不挨訓斥，我一直這樣稱呼到現(xiàn)在。越長大爺爺就越喜歡給我講村里的好，越期待我能夠在家多住幾天。他覺得我必須把西辛當做我真正的、最本源的家。他特別害怕我會忘記他。

如果說爺爺在內心里面最大的特征就是倔強，而在外表上的最大特征就是樸素，完全的樸素。從我記事以來，我沒有見過爺爺穿新衣服，都是爸爸和姑父不穿的他就拿來穿。有時候穿上會很滑稽，我就提醒他說換一件，他卻說“你不懂，這個質量最好，耐穿”。一到冬天，他便整日穿著長而且笨重的大衣，將自己緊緊包裹起來。其實那種大衣只是沉，并不保暖，但他一穿就是三四十年。有時會看到他的袖子上有一道大口子，或者褲子上有一塊很大的油漆，他都不在乎。我問奶奶為什么不給他買衣服，奶奶委屈地說買了好幾次，他就是不穿，覺得穿新衣服難受，我信以為然。去年過年，我給他買了一件羽絨服，即便他不穿，我也想盡我的孝心，沒想到我拿回家，他立馬就穿上了，說就是比軍大衣保暖啊。整個過年期間，天天穿著，奶奶怕他弄臟，讓他脫下來，他愣是不讓，村里人看到嶄新的棉襖都問他誰給買的，他就樂呵呵地說是我孫女，一路走一路說。

這真是一件讓我喜出望外的事兒。本來覺得他習慣了一成不變，但沒想到竟接受了我的禮物。那么，我想說：爺爺，以后你需要的東西都由我來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