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諾
這些年過去,我再不曾見過你。許清和。
也是在再不曾見過你的這些年,我才于時間的消磨與停頓之間,通透地察覺到生命的清涼與缺失。命運待我并不優(yōu)渥,時常仍會感到安慰捉襟見肘,思念與日俱增。而畢竟青春蒼蒼,不過彈指之間,沒有回頭路。
而我們往往只會在青春駕著馬車離去之時,才開始惦念起之前的蔥蘢歲月,桃色佳人,悔不當初為何當初沒有好好把握。于是,我們就只能看著那匹馬,頭也不回地駕著我們年少的傷感與愛情——抑或一段比愛情更像愛情的友誼——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直至看不見……其實人間情事往往如此,失去方才知惜,別過才知再見時長。
黃碧云說,一切皆有命。
我時常在想:若真有命中注定這回事,那么“人定勝天”是不是人們自我安慰與自欺欺人的鬼話。
我們曾經(jīng)那樣輕易地說起永遠與絕望,又在逐而見識了人情的淡漠與薄涼之后,那樣努力地為著永遠與不絕望這樣賣力地經(jīng)營著、撕扯著、落魄且自足地活著……直到最后再沒有絲毫力氣與時間角力下去。我們的棱角逐漸被消磨之后,我們不再說起永遠,也不再說起絕望,但時常在日薄西山的黃昏或是一場突如其來心緒難平的暴雨夜,還是難免不會對這個人間感到失望。
最終,我們還是會敗給時間,敗給不敗的時間。
只是,在這敗與不敗之間的這些年,我逐而習慣了身邊沒有你的生活,亦是習慣了心里不能沒有你的生活。
清和。清和。
人間七月,不勝繁鬧。你我之間,卻異常寂靜。
那段時日,我與你整天窩在房間看碟??吹亩际切┪乃嚨貌荒茉傥乃嚨钠樱吨Z丁山》《美國麗人》《天使愛美麗》《她比煙花寂寞》《花與愛麗絲》《入殮師》《海上鋼琴師》《小鞋子》……一部部看下來,心里越來越落寞。時而看著看著,你的淚就掉下來。我不是一個會說話的人,不知如何安慰你那日益豐盛的孤獨和傷感。
那時,我們正處在一個青翠欲滴的年紀,你雖明朗,實則心性敏感,時常只言片語的齟齬就可以令你郁郁寡歡上好些時日。
所以,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坐在你身邊。
那個夏季,日子燥熱難耐卻又寂靜無著。我們彼此依靠,卻構不成安慰。在一個夕陽漫天遍地鋪開的黃昏,《玻璃之城》的片尾曲響起時,你陡然對我說:阿莫,我要離開。我覺得自己正在沉淪。我想出去走走。
我不置一詞,笑了笑。我以為,那只是你一時的玩笑。
不想沒幾日,你便真的從我身邊消失,像一場善良的背叛。我原以為你只不過是不經(jīng)意的傷感,未曾料到你心中卻住著一個任性的孩子,陡然間像一個負氣的少年,說走就走。
又沒過多少時日,你給我掛來電話,說你在藏區(qū),聽牧民唱悠遠的歌,遠方的雪山蒙在云里,像一個輪廓剛毅的神秘女子。你說你曬黑了。夜空晴朗時,躺在草地上星空如鉆,仿佛就灑在周身,觸手可及。深夜很冷,蓋兩條毛毯還是冷。時常輾轉難眠,會半夜起來抽煙、讀《圣經(jīng)》或者發(fā)呆。起先一個人睡在一間破舊旅館的單人間,會覺得像是睡在墳墓里,與人間有深重的隔閡。后來錢越來越少,便伙在一群男女之間,反倒察覺出人間的溫度……
你說,你正迷戀一個女子,那女子有一雙再憂傷不過的眼。你說,你從未看過如此憂傷的眼。你看著那女子的眸,仿佛突然經(jīng)歷一場愛情。你跟著她亦步亦趨地走了很多地方,也不與她講話,像經(jīng)營一場少年小心翼翼的暗戀,而具體你也不知為何如此。
你說:原來,我也不是一個喜靜的人。
我說:你是。只不過你的靜并不外在。復又問你,錢夠不夠。
你便笑。
我說,不夠你就跟我說,我給你打點過去。
你說:謝謝你,阿莫。
后又是長久沉默,我知道你落了淚。
你是這樣一個善良而小心的女子,只因內心的細膩與莽撞才成全了你的別致。
時常,我心疼你的細膩,怕你的細膩總有一天會不小心傷到你。但我又是羨慕你有一顆說走就走的心,你不知這份果敢與隨性,于這萬千束縛的人間而言,是多么難能可貴的品質。
后來我找家里騙了一千塊錢,給你打過去,順便給你掛了通電話,問你什么時候回。你停頓了好長時間,最后放佛下定決心似的說:阿莫,我不準備回去了。
我驚訝,一時語塞,握著聽筒不知所措,片刻才起聲說:清和,別鬧了。你爸媽還等著你呢。
又是一段沉默。后來,你只字未說,掛了電話。不日,我戶頭就收到你給退回來的一千塊錢。再打電話過去,已是關機狀態(tài)。
而那通電話,就是我們時至今日的最后一通電話。
我不知,自己是不是把你弄丟了。
也是在后來的這兩年,當我獨自一人在寢室看《轉山》這部電影時,心中不可避免地就想起你來,不知你過得是否好,是否還在西藏,又或者是否還在人間……這些我都不得而知。
只是你已經(jīng)順利成為我生命中一個躲在陰暗角落不愿提及的,永遠不能愈合的新鮮傷口,輕輕一碰,就會流出鮮紅銳利的血。
清和,清和。
你在哪兒?
你在干什么?
年少不欺。多年前,當我還在把頭埋在數(shù)學卷子里時,你就已經(jīng)開始在舊書市場淘電影雜志來看。有次被歷史老師收去一本,一下課,你二話不說就沖到歷史老師跟前搶你那本《看電影》其狀似一只憤怒的貓去挑戰(zhàn)一頭碩大的牧羊犬。但奈何這個中年男人的力氣顯然要比你這個還在青春期徘徊的少女大得多得多,于是搶到最后的結果,便是以那本雜志的報廢告終。
在一群同學的圍觀中,你憤恨地瞪著老師,眼淚不爭氣地落下來,但你沒有出聲。最后老師處境尷尬地說:許清和,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后來我安慰你,說沒必要為這個老師哭,他本來就不好惹。不值得。
你答我說:我只是看到梁朝偉的臉被撕開,我就忍不住了……
聽完你的回答,我鄙視地看你一眼。然后相視一笑。
我這才知道,你是有多純粹。以致后來當我們一起看巖井俊二的《情書》的剛剛開頭,藤井樹在那場大雪喊“你好嗎?”你就開始哭;看《忠犬八公》時,一直在嘆“我要是有這樣一條狗,那該多好”;看《贖罪》里,男主角在敦刻爾克說到“I will return,find you , love you, marry you , and live without shame.”時,你就又會哭得稀里嘩啦;而《斷背山》里的那句Jack 和Ennis最后一次在斷背山上相見時,Jack怨怒交加說的那句用情至深臺詞,令你一直念念不忘。
而當我們站在公車里,看到一個老人上來,無人讓座,你就會大聲說“有沒有人能給這位奶奶讓個座的啊?”我們在鬧市區(qū)玩鬧,你追我趕,你追不上我時,二話不說地就坐在地上,也不管不顧周圍有多少人看著……這些我都不足為奇,即使時常也會感到些微尷尬,但這一切并不能掩蓋你最為干凈的真實。每每說起這些時,我就會想到你那雙凈潔無瑕的眸,閃閃跳動著光。
仿佛你是不小心被上帝拋在這個世界的無辜天使,秉持著溫和與善良的尺竿,在這日益腐朽蒼夷的人間布道修行。
是你讓我開始相信“人之初,性本善”這三字經(jīng)里的六字真言。
而這一切竟是過去了多長時日,我竟有些記不起,仿佛還是在昨日,你還坐在我身旁。
其后,我又收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明信片,沒有言語,也沒有署名。但我知道是你。那是你這些年逐漸走過來的路。
孤獨與繁華同時盛開的路。
后來的后來,我再也沒有遇到一個像你這樣干凈純粹的摯友,再也沒有。我一個人面對舉棋不定高考,面對茫然失措的畢業(yè),面對紙醉金迷的大學,面對孤獨滿腹的旅程,面對酸澀煽情的電影,面對寂靜無著的音樂……面對所需要面對的一切,以一種寂靜的,一個人的姿態(tài)。
我甚為掛念你,也甚為掛念我們在一起的時光。
時至今日,五年過去,因與你在一起的日子,我逐漸養(yǎng)成了無影不歡的習慣,也習慣了買來《看電影》雜志,一頁一頁地翻,然后一部一部地看過去。仿佛這些習慣是你留在我身上的癔癥一樣,無法擺脫,卻又沉迷其中。
就像當年你喜歡的《斷背山》里的那句經(jīng)典臺詞“I wish I knew how to quit you!”一樣,我也希望能夠知道如何才能戒掉你。
但我終究是找不到啊。
以至于我仍會在暴雨來臨的夏夜,想起在窗臺出神的你,其狀之優(yōu)美深邃令我畢生難忘。仍會在某些不知名的午后或是黃昏,想起盤起腿坐在地板抽煙看電影的你,穿著校服規(guī)規(guī)矩矩的你,吃冰激凌的你,哭得稀里嘩啦的你……
你不得不讓我想起黃碧云那句“突然我記起你的臉,我就老了”。仿佛想起你的瞬間,我似乎是真的就這么老了。
我時常在想要是我們說好要榮辱與共的青春,再來一次,我將如何盛情地對待。你又是否會走上一條其他的更為寬廣的路。
如果,時間可以回頭,我們是否可以把自己裝點得更鮮艷快樂,把青春過得更源遠流長,把生活過得更寫意附麗。
奈何人世間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如果。
奈何人生沒有如果,亦容不得有半點假設。
你終究是走了。終究是走了。清和。
PS:
這個寒假,我將與大學寢室的一群朋友動身前往西藏,希望能夠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