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漁
“魯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以后請不要再到后邊院子里來。沒有別的話。愿你安心、自重。 七月二十八日,作人?!?/p>
1923年7月19日,魯迅收到了一封周作人的絕交書,在八道灣聚居3年多的兩兄弟突然反目。兄弟鬩墻,得有多大的火氣,但信里分明都隱忍著,絕不出惡聲,只道是“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魯迅收到信也并未馬上火起,日記中有言:“上午啟孟自持信來,后邀欲問之,不至。”還是想解釋解釋,但終至不克,兩兄弟遂互道“珍重”,各走一邊了。
我愛讀民國文人的書信,大都寫得那么謙恭有禮,溫良善意,有股子沁人心脾的老味兒。我覺得這才是“詩三百”的語言,這才是“子曰”的口氣,這才是蘇黃李杜之間的惺惺相惜。
我前些年在老城區(qū)住的時候,有一位老鄰居,是位京劇票友,程派青衣。老人衣衫古樸整潔,個頭矮胖卻氣宇軒昂。他不讀晚報,不遛鳥,不與樓下的老頭老太們多來往,顯得有些落落寡合。
其實老人很熱情,很講究禮節(jié)。每次跟他打招呼,必笑臉、拱手、點頭、彎腰,一連串的“回見回見”。某次,他問我在哪里做事,我說在某某雜志社。哦,他說,原來在報館上班,在舊社會,這可是個好差事。我糾正說,不是報館,是雜志社。但老人就是不改,往后再見到,依然說“去報館啊”或“報館下班了”。
老人經(jīng)常將老票友們召集到家里來開堂會。雨絲飄灑,空氣潤潔,一段沉郁頓挫的西皮二六悠然飄來:“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 七十多歲的人了,唱起來依然那么妖嬈嫵媚,溫婉圓潤。
不知從何時起,我們的語言變得粗鄙簡陋,堅硬板結(jié),充滿殺伐之氣和好斗沖動?!案脑臁薄ⅰ懊C反”、“批判”、“斗爭”、“紙老虎”、“你死我活”、“水深火熱”……在這些意識形態(tài)語匯的影響下,我們的網(wǎng)絡語言也變得暴戾粗野,傳統(tǒng)的古典素養(yǎng)消失殆盡。當我們的周圍到處充斥著粗鄙的語言時,那才端的是一個“可憐的人間”。
喬治·斯坦納發(fā)現(xiàn),經(jīng)納粹一劫,德語變得粗鄙了,陌生了,“翻開日報、雜志......去看一場新的德劇,你會發(fā)現(xiàn),這不再是歌德、海涅還有尼采他們使用的德語。甚至不是托馬斯·曼的語言。德語成了噪音。人們?nèi)栽谟玫抡Z交流,但卻創(chuàng)造不出交流的意義。”
斯坦納在考察了德語的命運后說:“當語言從道德生活和感情生活的底部斬斷,當語言隨著陳詞濫調(diào)、未經(jīng)省察的定義和殘余的語詞而僵化,政治暴行和謊言將會怎樣改變一門語言?!?/p>
一種語言要重新復活,需要接續(xù)上古典傳統(tǒng)的源頭活水,更需要這個社會的精英人士,尤其是詩人和作家們將被污染的語言重新洗凈、擦亮。
在“一戰(zhàn)”和“二戰(zhàn)”之間,德語曾有過一段短時的復興,被稱為現(xiàn)代德語精神的“黃金十年”。那十年間,里爾克為德語奉獻出了《杜伊諾哀歌》,布萊希特為德語恢復了路德似的簡潔風格,托馬斯·曼為德語融入了古典地中海傳統(tǒng)的柔軟、明亮和優(yōu)雅,卡夫卡則貢獻出了《城堡》......
正是這些文學精華,使德語在西方二十世紀初的文學浪潮中絲毫沒有落伍。在那次浪潮中,西方涌現(xiàn)出了??思{、海明威、喬伊斯、艾略特、勞倫斯、普魯斯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