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所謂改革共識,就是遵循歷史前提下的利益調整,任何一方如果心存“吃掉”另一方的企圖,這樣的改革注定不可能變成現實。
任何改革都是利益分配格局的調整,任何人、任何集團都不能自以為聰明損人利己壟斷一切,適度的讓步既是對對手、他人的尊重,也是給自己及所屬的階級、階層、集團留有機會,是共贏。
所謂近代中國,究其本質,就是從傳統(tǒng)走向現代,將純粹的農業(yè)文明變?yōu)閺秃鲜降摹稗r業(yè)+工業(yè)+商業(yè)”的文明形態(tài)。只是由于統(tǒng)治者覺悟太遲,錯過了一個又一個和平轉型的機會,直至1860年代初期,中國在經歷了兩次鴉片戰(zhàn)爭打擊和農民戰(zhàn)爭之后,方才走上一條比較正確的道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舊學為體新學為用。在不改變中國基本政治架構前提下,充分汲取西方近代工業(yè)文明成就。應該說,30多年洋務新政成就巨大。
政治的邏輯:循序漸進,欲速則不達
30多年洋務新政致力于經濟增長,中國的經濟實力、軍事實力確實獲得了巨大進步。但是不幸的是,中國在1894年與日本發(fā)生了一場規(guī)模并不太大的沖突,中國軍隊以及中國體制固有問題暴露無遺。在一個以成敗論英雄的國度里,過往30多年的成就、道路,都隨著《馬關條約》簽訂隨風而逝。中國開始新一輪改革。
洋務新政當然有不足,比如對社會管制太嚴,沒有釋放社會自身的動能;國家資本主義太強大,沒有給民間資本留有足夠的空間;媒體管制太過分,沒有辦法利用媒體力量讓朝野溝通。針對這些問題,1895年之后迅即改革,釋放社會、釋放媒體、鼓勵民間資本,放開外國資本的進入。這些舉措驅散了甲午戰(zhàn)爭帶來的陰影,開啟了一個全新的“維新時代”。中國如果沿著這條維新路徑堅定不移走下去,再有一個30年,應該與東洋日本并駕齊驅。日本明治維新從1868年算起,至1894年不到30年,作為日本曾經的老師——中國,完全有可能用30年時間走完日本明治維新的路。
兩千多年前,孔夫子就諄諄告誡社會進步只能循序漸進,欲速則不達。但是中國人始終記不住這個道理,總是期望幾步并作一步,畢其功于一役,徹底解決。因此,當統(tǒng)治者同意維新的時候,知識人卻提出更多更高的要求。1897年年底,康有為借著膠州灣事件外交危機,要求另一種政治變革:學習西方,構建自己的議會機構,讓治權與議權分離。
從現代政治立場說,治權、議權、司法權,當然都應該分立,相互牽制。這應該是中國政治發(fā)展的方向。但在1898年的中國,實行急劇的政治變革,勢必侵害既得者的利益,勢必給統(tǒng)治者一種“不太純潔”的感覺。用恭親王、剛毅等滿洲貴族的看法說,康有為等人政治改革的言論大都屬于居心不良,所謂議政與執(zhí)政分立的建議,不過是“廢我軍機”“謀我大清”的詭計。多少年來,我們站在“公天下”立場上,根本沒有弄清恭親王、剛毅等人的真意,總是以守舊、頑固視之。其實,假如我們設身處地替他們想想,滿洲人通過拼命、流血從李自成等人手里奪得的天下,為什么一定要“公之于眾”?
當然,即便從“家天下”立場看,政治改革對于滿洲貴族來說不是不要,而是非常迫切。從1898年往回看不到半個世紀,滿洲貴族不是同意向西方學習了嗎?在滿洲貴族看來,政治改革的根本目標不能將他們對大清帝國的所有權自動取消;相反,在國家強盛的同時,還必須保證大清帝國還是滿洲貴族的,還是愛新覺羅家族的。由此,康有為等人1898年的政治改革訴求事實上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合法性,即便不發(fā)生那一年秋天的“政變”,試圖削弱、取消滿洲貴族統(tǒng)治權的改革注定不能成功?,F實的、實際的政治利益,就是歷史的局限性,任何人、任何階級都不可能超越歷史局限。這不僅是帝制時代“家天下”的政治邏輯,即便在“公天下”狀態(tài)下,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其實也一直存在著這樣的關系?!肮煜隆钡慕y(tǒng)治者并不是江山社稷所有者,但只要他們盤踞了這個權力,他們就必然“異化”。這既是人性的弱點,也是任何一個體制都面臨的困難,只是有的體制防范于未然,建構了比較有效的制度,讓統(tǒng)治者沒有辦法輕易將“公天下”轉換為一個特殊階級或集團所有。
晚清政治改革的目標,不可能從“家天下”一夜之間變?yōu)椤肮煜隆?,所有的政治改革都不能存心廢止或削弱滿洲貴族的政治統(tǒng)治,滿洲貴族的利益在那個時代就是大清帝國的最高利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廢止了滿洲貴族的權利,削弱了他們的政治影響力,他們?yōu)槭裁磿С诌@樣的改革?
這就是“家天下”政治發(fā)展的必然邏輯。
君主立憲:一個合理的選擇
梁啟超在1901年醒悟過來了。他在那一年明確意識到:世界上的優(yōu)良政體并不只是廢棄君主“家天下”的“民主立憲”,與“民主立憲”相對應的“君主立憲”也是一個極具價值的政治選擇。君主立憲改變了“君主專制”體制下的一切布局,既得利益集團不再靠實際的掌控權力去管理社會。社會默認君主及其利益集團是國家、江山、社稷的所有者,君主及其背后的利益集團將國家的“治權”拿出來交給一個更專業(yè)的管理團隊。
很顯然,君主立憲克服了君主專制的弊端,但并沒有從根本上侵害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而且實現了秦始皇以來朝思暮想的“萬世一系”“皇統(tǒng)永續(xù)”。從歷史主義的觀點看,秦始皇一世二世以至無窮世的想法并不是世俗意義上的自私,但是怎樣才能讓一姓之江山真正萬歲萬歲萬萬歲,傳之無窮?應該說中國人始終沒有找到一條能讓各方共同接受的路徑。所謂改革共識,就是遵循歷史前提下的利益調整,任何一方如果心存“吃掉”另一方的企圖,這樣的改革注定不可能變成現實。
君主立憲打開了中國人的思路,尤其是西方帝制國家變革成功,特別是日俄兩國在那十幾年的改革嘗試、成就及不足,在事實上教育了中國的統(tǒng)治者及知識精英。因此,中國在經歷了適度的思想影響之后,在看到了“不立憲”的“大俄國”不敵立憲的“小日本”之后,中國轉身向東,重走日本“君主立憲”道路,不僅與十年前轉身向東開始維新相一致,而且由此方能真正實現“東西方各族以平等身份待我”的國家訴求?!熬髁棥痹?905~1906年迅即從個別人的超前預言變成一個社會的共識,除了海內外人數并不太多的革命黨人,絕大多數中國人相信君主立憲是中國那時的唯一出路。換言之,反對君主立憲的力量是存在的,最不愿意看到朝廷改革,最不希望中國走上君主立憲道路的,就是革命黨人。革命黨人出于“公天下”的政治考量,一方面不認為“家天下”的君主立憲能夠解決中國問題,另一方面則是回應過去十年種族主義的訴求,以為滿洲貴族就是一個自私的顢頇集團,他們不可能將中國引領至一個理想的社會。endprint
1906年清廷宣布實行君主立憲改革,計劃用九年時間重構國家制度。在中央政府層面,君主依然是國家威權的象征,是國家權力的體現者、擁有者,負責宣戰(zhàn),負責媾和,負責內外一切關涉國家根本利益的事務。但是,君主已經不再像君主專制體制下的君主,君主立憲架構中的君主不僅擁有一個管理國家具體事務的“專業(yè)經理人”隊伍,即“責任內閣”,而且擁有一個代表社會各階層利益、聲音的議會機構,先是半選舉半欽定的資政院,經過幾年過渡進而成為完全意義的中央議會。
在地方,清廷君主立憲規(guī)劃要求各省盡快通過普遍選舉的辦法設立咨議局,各省督撫現在或將來的政治架構中可能還是由中央任命,但各省督撫必須接受各省咨議局的咨詢、質疑,必須接受咨議局對行政權力的監(jiān)督,尤其是財政預算、決算等與地方事務、與當地民眾關系最大的事務,必須交給咨議局議決。
清廷對君主立憲目標、路徑的“頂層設計”應該說是完整的、認真的,也是可行的。按照清廷公布的改革路線圖,從1906年算起,到1915年,也就是后來的“洪憲元年”,或“民國四年”,中國的政治制度就會根本改觀,一個全新的君主立憲架構全面運作,其情形應該類似于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英、日、泰、柬式的君主立憲架構。在這樣的體制中,最壞的結果是“倒閣”不斷,但再也不可能出現君主專制時代“顛覆性”的根本錯誤,江山易手,改朝換代。
既得利益者適可而止
君主立憲是一個共贏的選擇,在這個選擇中沒有真正的輸家,即便是革命黨人,在真正的君主立憲架構中同樣具有合法性,同樣擁有選舉、被選舉的權利。
對于既得利益集團滿洲貴族來說,君主立憲更是一個求之不得的政治選擇,統(tǒng)治者長年累月的擔心害怕必將被制度化的安排予以消解,“皇統(tǒng)永續(xù)”,“萬世一系”,江山永遠都是愛新覺羅家族的,愛新覺羅家族不論誰出頭,都不必再像過去那樣提心吊膽,強力維穩(wěn)。無為的君主換來了永遠的江山,對既得利益集團而言,這是最合算的一樁大買賣。
這樣一個美妙的政治設計究竟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導致全盤皆輸,甚至將大清帝國送進了歷史?
過去的研究給出很多解釋,其中一個最重要的解釋是既得利益集團沒有適可而止,沒有遵守原先的約定。按照1908年頒布的《欽定憲法大綱》,君主在理論上享有任命百官的權力,在廢止了滿漢身份差異后,除了皇室成員,滿洲貴族不再是原來意義上的貴族。這是一個今天看來非常清楚的政治約定,但在當時,滿洲貴族確實濫用了人們的信任,在一定程度上違反了《欽定憲法大綱》給出的政治共識。
1911年5月8日,清廷公布極具標志性意義的第一屆責任內閣名單。這個名單意味著,中國從此進入了一個君主立憲的實際準備期,責任內閣全面代為行使君主的治權,再經過一段時間準備,等到正式國會召集,一個完全的君主立憲架構也就全部完成。
然而第一屆責任內閣名單實在有礙觀瞻,十三名內閣成員竟有九人具有皇室或貴族背景。對攝政王的解釋仍然沿用《欽定憲法大綱》原則,一是強調君主擁有任命百官的權力,他人不得干預;二是強調改革完成后不再有什么貴族、平民,人人平等,人人都有出任閣員的權利和機會。理論上說,攝政王的解釋當然自圓其說,有根有據。但是問題在于,既然人人平等,每一個人都有出任閣員的機會,那么為什么不在第一屆責任內閣名單上多選擇幾個“非軍功貴族”出身的呢?
攝政王理論上自圓其說的解釋經不起推敲,歷史也給了他足夠修正錯誤的時間。但是,滿洲貴族統(tǒng)治集團內部似乎太難協(xié)調了,經過長達四個月的等待,攝政王沒有辦法讓既得利益集團讓步,沒有辦法改組第一屆責任內閣換上幾個新人。如果一定要說“國中無人”,非我莫屬的話,那么,稍后的“袁世凱內閣”就是“非軍功貴族”的“職業(yè)經理人團隊”。
或許是攝政王缺少慈禧太后、光緒帝那樣的政治威權,瞻前顧后,優(yōu)柔寡斷,錯過了時機,一拖再拖,不僅給虎視眈眈的革命黨人留下了機會,讓革命黨人借機介入“保路運動”,抽空了滿洲人的統(tǒng)治根基。而且,攝政王的拖延戰(zhàn)術讓原本中立的外國人很不滿意,外國人并不在乎中國是君主立憲,還是民主立憲,他們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在華利益。
更重要的是,沒有經過職業(yè)化訓練的新軍將領覺得自己有話要說,他們認為理想中的君主立憲體制絕對不是這樣的皇族內閣、親貴內閣。大清國的柱石成為顛覆大清的工具,而他們的行動實事求是說并沒有受到任何敵對勢力的唆使,他們憑著良知、直覺大膽發(fā)聲。他們甚至覺得朝廷之所以一錯再錯,就是因為有一股邪惡的勢力潛藏在朝廷,他們像帝制時代的忠臣那樣希望“清君側”,原本對外的軍事力量轉向倒戈,矛頭對內。繼而,這批軍事將領認為,既然真正意義上的君主立憲不可能,那就索性放棄這個選擇,不得已走向民主立憲,五族共和。
任何改革都是利益分配格局的調整,任何人、任何集團都不能自以為聰明損人利己壟斷一切。退一步海闊天空,適度的讓步既是對對手、他人的尊重,也是給自己及所屬的階級、階層、集團留有機會,是共贏,而不是你死我活,全盤皆輸。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博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