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睿
單田芳:與廣播結緣
李松睿
故事是永遠不死的。還有什么東西能比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更吸引人呢?記得上小學時,每天中午一放學,我會立刻沖出教室,穿過一條長長的胡同,急匆匆的往家趕,就為了不要錯過每天必聽的評書連播。前一天沒有講完的故事,像一條看不見的線,不知不覺地把人“牽”到了收音機前。在那段令人難忘的日子里,語文、數學、英語這些“正經事兒”給我留下的不過是一團灰暗模糊的印象;而單田芳的評書卻在記憶中顯得那樣耀眼、那樣動人,讓人難以忘懷。當收音機里傳出他那沙啞的嗓音時,正午的陽光似乎也有些暗淡了,腦海中開始浮現(xiàn)出那些或虛構、或實有的人物。行俠仗義的白眉大俠徐良、耿直風趣的細脖大頭鬼房叔安、狡詐善變的東北王張作霖,在單田芳的講述中變得鮮活起來,散發(fā)出奪目的光彩。他們安身于一個凡人永不可及、勇武豪俠的世界里,那里面有大善大惡、波瀾起伏、峰回路轉,永遠反襯著我們所寄居的這個世界的平庸與凡俗。時至今日,那些人物所經歷的波折與事件,早已在時間之流的沖刷下,在我們的記憶里變得模糊、暗淡、不成形狀;但他們的形象與性格卻依然生動、依然光輝燦爛??梢哉f,收音機中的單田芳是一個造夢的人,他在孩子們的心里種下一粒種子,讓他們愿意去相信:人世間存在著一個用語言和聲音構筑的世界,那里更加美好,更令人向往,寄寓著我們在生活中難以實現(xiàn)的種種夢想。
作為一門傳統(tǒng)民間藝術,家庭影響和傳承對于評書來說不可謂不重要。單田芳出生于曲藝世家,母親王香桂是著名的西河大鼓演員,父親單永魁是弦?guī)?,此外,上至外祖父,下至大伯、三叔等也都與曲藝淵源甚深。少時的耳濡目染,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對幾部家傳經典長書耳熟能詳,不時模仿母親書中的經典段落。他在談及自己童年時笑稱,“我那時候挺能白活”。
不斷的家庭搬遷、20世紀三四十年代東北的時局動蕩,給單田芳的早年經歷刻下了深深的印記。兩次偶見偽“滿洲國”皇帝溥儀成為他幼時炫耀的“資本”;日本投降后在街上與伙伴“揀洋落兒”撿到鉆石;一次次好奇而驚懼的看著各方勢力來來去去,從日軍到蘇聯(lián)紅軍、國民黨軍隊,最后是東北人民解放軍,體味著社會的變動、人心的慌亂。解放后的平靜與新中國成立的欣喜帶來了短暫的家庭鼎盛期,但沒過多久,一件禍事突然降臨了:父親出于善良與熱心幫助了一個叫作“王子明”的人,卻不知后者是位“反革命分子”。受他牽連,父親平白遭受了六年的牢獄之災,而母親也經受不住打擊,悄悄與父親離了婚,拋棄了兒女,遠走他鄉(xiāng)。此時不到20歲的單田芳獨自一人奔赴齊齊哈爾,打算尋回母親,卻最終無功而返——早在三個月前,母親便與父親離了婚,可見去意已決。盡管傷心、生氣,單田芳還是很快意識到了他身上的重擔,意識到了奶奶與妹妹們在這個無父無母的家庭中所面對的困窘與生計大事。幾經思量之后,他在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后選擇了退學,在1955年與后來成為他妻子的王全桂一道奔赴鞍山市,拜說書藝人李慶海為師。由于師傅是“慶”字輩的,他便該是“田”字輩的,于是,“單傳忠”的大名被“單田芳”取代了。自此,生活無奈也好,命運使然也罷,為我們今日所熟悉與喜愛的評書藝術家單田芳開始走上了他的說書之路。
年輕時的單田芳
落戶到鞍山市曲藝團之后,單田芳開始與評書大師趙玉峰(單田芳稱他為“趙師爺”)等曲藝前輩來往、切磋。一次,趙師爺提點他說,說書有三難,一是“登臺難”,二是“把客人說住難”,三是“成名難”,這首當其沖的就是“登臺難”,并鼓勵他趕緊登臺。單田芳聽了之后,心中有所動,加上家里的經濟來源當時都靠妻子支撐,也促發(fā)了他登臺的愿望。1956年的大年初一,單田芳終于如愿以償,第一次在茶館登臺說書,說的是他最熟悉的《大明英烈》。盡管說的是“板凳頭兒”,就是夾在正式演員中場和晚場之間空檔兒說的一段,但可以說是獲得了開門彩——過了不久,他變成了“板凳頭兒大王”,有時候賺的錢比一般的正式演員都會多些。
單田芳的曲藝道路與人生波折,在不期然間顯影了中國幾十年來歷史過程在個人身上的烙印。1962年,文化主管部門叫停了傳統(tǒng)藝術,許多說書藝人都不得不從傳統(tǒng)評書轉向“新書”,不能靠家傳的老底了,只能臨時學習新的。單田芳也不例外,好在他讀書年頭較多些,很快就適應了新書的講法,先后講了《新兒女英雄傳》《戰(zhàn)斗的青春》《林海雪原》等30多部小說,收入并沒有降低多少,反而成了說新書的頂梁柱。他的師兄楊田榮更是被鞍山人民廣播電臺邀請去講《鐵道游擊隊》《平原槍聲》等,轉眼成為了家喻戶曉的明星。單田芳對此很是羨慕,這也種下了他將來進入電臺播講評書的愿望。可是好景不長,1966年,當“文化大革命”開始席卷中國后,書不能說了,不僅如此,他也很快成為了被批斗的對象。1970年下放農村后,他面對的威脅并沒有減少,與妻兒在恐懼中艱難度日。直到1974年某天,當他得知自己被看作“右傾翻案風”的典型,要在全縣十四鄉(xiāng)游斗后,終于被恐懼壓倒了。他與妻子全桂商量,逃到了沈陽,并在那里的親戚家避難。之后幾年里,他開始了輾轉流離、東躲西藏的日子,靠賣水泡花維持生計。1978年,他最終被平反,從此重新走上了三尺說書臺,聲名日盛。
值得一提的是單田芳走入廣播電臺的坎坷過程。在今天看來,收音機與單田芳的評書簡直天然連接在一起,收音機也是令單田芳的評書家喻戶曉的重要媒介。它們共同為聽眾營造了那些美妙的閑暇時光,送去了數不清的歡樂與夢想,也為單田芳帶來了無盡的榮耀。然而對單田芳本人來說,當初那條通往廣播電臺的道路卻充滿了太多曲折,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心酸與苦惱。那么,在單田芳與廣播結緣的過程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
我們知道,在五六十年代,評書演出大多還是按照傳統(tǒng)樣式,在茶社里進行。演員通常只能面對少則十來個,多則幾十個聽眾表演。因此在那個時候,上電臺對單田芳來說不啻為天方夜譚,他只能把這個夢想默默埋在心里。一直到了1979年8月的一天,這個夢才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那天下午,鞍山市曲藝團的黨委書記找到單田芳,對他說:“老單啊,你是我們團的名演員,我們決定推薦你到鞍山人民廣播電臺錄制節(jié)目,你愿不愿意抽時間去啊?”這對于一直想上電臺擴大影響力的單田芳來說,無疑是一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他立刻就接受了這項黨組織交給自己的任務。于是那位姓蘇的書記馬上派專人與鞍山廣播電臺聯(lián)絡。就在此刻,那條通往廣播電臺的路似乎已經為單田芳順順當當的鋪好了。
這時的單田芳可以稱得上是春風得意,迎來了他一生最舒服愜意的時期。事業(yè)上,他在被剝奪表演權利十多年后,被組織正式宣布“平反摘帽”,重新加入鞍山市曲藝團,并被任命為書曲隊的隊長。此后,他在很短的時間里聯(lián)絡場地,購置桌椅板凳,召集演員,在鞍山重開茶社,恢復演出。他本人也在老聽眾們的熱烈歡迎下,重登舞臺,再次開啟了自己那傳奇般的說書生涯。在生活上,他剛剛拿著平反后補發(fā)的十幾年的工資,花了850塊錢在鞍山買了房。比起當初逃離下放的農村,在長春、哈爾濱等地東躲西藏的日子來,他無疑過上了天堂般的日子。而在身體方面,他在平反前為了落實政策,拿著自己的申訴材料到處奔走,因為著急上火生了一場大病,耳朵聾了,牙齒也掉光了,喉嚨里還長出了一塊息肉,連正常說話都費勁。而在“平反”之后,隨著他的心情變得愉悅起來,病也漸漸好了。先是治好了自己在“文革”時被人用皮帶扣打壞的耳朵,接著又連續(xù)做了三次手術,把喉嚨上的息肉取了下來。雖說單田芳的嗓音從此變得沙啞起來,但畢竟恢復了重新登臺演出的能力。再加上曲藝團的領導對他非常重視,甚至還主動將他推薦到廣播電臺去演出,此時的單田芳真可謂事事順遂。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單田芳一邊繼續(xù)在茶社里說書,一邊等待電臺傳來的消息。可是蘇書記都找過他已經好多天了,去廣播電臺錄音的事卻一點兒眉目也沒有。而且曲藝團的同事都聽說單田芳要上電臺,紛紛向他來道喜。這就讓單田芳有點兒尷尬,他只能在表面上接受同事們的好意,私下里則有些忐忑不安,看來上電臺這件事并不像最初想的那么簡單!又過了幾天,單田芳實在是沉不住氣了,他不能就這么放棄讓自己一舉成名的機會。于是他決定主動出擊,直接跑到鞍山電臺去問問看。這一天,他騎著自行車來到鞍山電臺,徑直來到二樓的文藝部,找到文藝部主任李喜元,開門見山的說明了來意:“我是鞍山曲藝團說書的,我叫單田芳。我這次來找您是想問一問,我們支部推薦我來電臺錄音的事?!迸c最初預想中可能會遇到冷面孔不同,李喜元非常熱情的接待了單田芳,并向他解釋道:“實在不好意思,我們早就知道這事了。因為最近電臺每天都在開會,實在太忙了,所以還沒有來得及討論這件事呢!你先回去聽信兒吧。多咱我們研究決定了,多咱我們再通知你?!甭犚娙思叶歼@么說了,單田芳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再三感謝李喜元主任,出了電臺,繼續(xù)回到茶社說書。
單田芳在電臺錄制評書
又過了半個月,電臺那邊還是杳無音信。單田芳又跑到文藝部問這件事,哪知道到那里一問,原來李主任去外地出差了,根本沒有見到人。又等了一個星期,單田芳再一次來到鞍山電臺,終于找到了李喜元。這次人家還是非常熱情,還沒等單田芳說話,就對他說:“哎呀,我剛從南京出差回來,還沒來得及向上級領導匯報呢!上電臺錄節(jié)目,必須要臺長親自批準才行,我做不了主,你就耐心回家等著吧,有了消息我肯定通知你?!甭犃诉@話,單田芳還是無話可說,只能出了電臺,繼續(xù)回家等消息。
經過了這一回,單田芳心里明白過來了,人家電臺似乎根本不想給他錄節(jié)目。只不過現(xiàn)在李喜元沒找到合適的理由拒絕他,于是就用“拖”字訣來對付他。想到這里,單田芳與生俱來的那股倔勁兒上來了。打這以后,單田芳沒事兒就往鞍山電臺跑,坐在李喜元辦公室里,反復詢問這件事的進度。跑了五六趟后,李喜元被纏的沒有辦法,就對單田芳說:“廣播電臺是我們國家的喉舌,是黨的宣傳機構,根本不是什么人都能上電臺錄節(jié)目的!我已經和臺長匯報過了,臺長說叫你試著錄一錄,看夠不夠上電臺的標準。”單田芳一聽,心想自己已有多年說書經歷了,試錄怎么會是問題,立刻就應承了,并說定下周一開始試錄。
回到家以后,單田芳那股興奮勁兒就別提了。他從自己特別熟悉的《隋唐演義》里挑出一些精彩片段,重新編排了人物的形象、對話,精心設計了包袱、段子,就等著到試錄的時候大顯身手。到了周一,單田芳特地理了發(fā),穿上一套新衣服,一大早就趕到了電臺文藝部。結果李喜元一見單田芳,就跟他說今天電臺要集體學習,肯定錄不了了,讓他周三再過來試錄。此時的單田芳心里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可還不能對李喜元發(fā)作,只好失望而歸。哪知等他周三再次來到鞍山電臺時,李喜元又說今天錄音室臨時要錄制別的節(jié)目,沒法給他試錄,讓他周六再來。還保證那個時候錄音室肯定能空出來??删彤攩翁锓荚谛瞧诹d沖沖地趕到電臺時,李喜元又找了別的理由不讓單田芳試錄。
就這樣一來二去的反復拖延,單田芳往鞍山電臺跑了七八次,半個多月的時間也過去了,可就是連試錄都沒錄成!這一天單田芳實在忍不了了,沖李喜元發(fā)了脾氣,坐在他辦公室里不走了,非要試錄。李喜元一看這架勢,也實在找不到別的理由繼續(xù)拖著單田芳了,就只好借錄音室忙為由,磨磨蹭蹭待了一個多小時,才叫他進去試錄。那天,單田芳在電臺文藝部辦公室里等了太長時間,再加上心情急躁,說書狀態(tài)并不是很好。不過由于《隋唐演義》這部書是單田芳的家傳絕學,已經說過不下十幾遍了,再加上他在試錄前做了精心的準備,那天錄下來的效果相當好。單田芳剛從錄音室里出來,李喜元就連連稱贊,說馬上要送到臺長那邊,讓單田芳回去“聽消息”。
說完書非常興奮的單田芳一聽到“聽消息”三個字,心里就有點兒犯嘀咕。因為每次李喜元一說“聽消息”,最后準是沒消息。所有的進展,都要靠他自己死纏爛打才做到的。但這時候除了回家又能做什么呢?單田芳只好半信半疑地回到茶社繼續(xù)說書,可心里卻一直在等著廣播電臺的消息,忐忑不安、焦躁不已。他擔心廣播電臺的臺長不喜歡他的評書,害怕李喜元沒有把錄音送到臺長那里去,更懷疑有人為了阻撓他上電臺而暗中使壞。他一連等了20多天,還是杳無音信。最后單田芳沉不住氣了。他覺得這么等著實在太窩囊了!還是得到電臺去問問看。如果臺長覺得試錄的水平不行,干脆就不等消息了,起碼日子過得安心一些。
那天一大早,單田芳就去了鞍山廣播電臺。到的時候還不到八點鐘,電臺還沒有開門。他就蹲在門口等著李喜元上班。這時候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同志走進了電臺,她覺得門口蹲著的那個陌生人很奇怪,就問單田芳是哪個單位的,想要找誰。出乎意料的是,單田芳剛說清楚自己是誰,那個女同志立刻就笑了。她熱情的握著單田芳的手,說道:“原來你就是單田芳??!你說的《隋唐演義》真好!你是來錄音室說書的吧?”單田芳趕緊說:“不是,李主任說錄書不是誰想錄就能錄的,得臺長批準才行。我就是來問問他,到底臺長聽了我的試錄后滿不滿意?!蹦侨艘宦?,笑得更厲害了,說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就是鞍山電臺的臺長。我叫于英。我前段時間聽你的試錄了,說得很棒!我早就叫李喜元給你錄書了,怎么,還沒通知你嗎?”就在這個時候,李喜元騎著自行車正好到了單位門口。他看到單田芳和臺長兩個人在一起說話,立刻覺得有點兒尷尬。可這時候兩個人都看見他了,也不能溜掉,只好湊了過來。還沒等二人說話,李喜元就搶先對單田芳說道:“老單啊,你來得正好!我今天正準備給你們單位蘇書記打電話呢!我們臺長已經同意讓我們給你錄書了?!边@時候于臺長臉色有點兒不好看,對李喜元說:“我不是早就告訴你可以錄了嗎?怎么還沒開始呢?工作上的事得抓點兒緊??!”李喜元一聽,臉上更是露出誠惶誠恐的神色,連忙道:“是是是,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調整錄音的安排,馬上就可以給老單錄音了!”于臺長聽了這話,跟單田芳打了個招呼,就去自己的辦公室了。
一看頂頭上司不太高興的走了,李喜元趕緊拉著單田芳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很不自然地說連連道歉。這時的單田芳心里一陣竊喜。其實早在于臺長表揚他的評書時,他就知道自己肯定能上電臺了,這中間一直是李喜元在拖著這件事。單田芳雖然心里有一肚子氣,但還是很客氣的說沒關系,并問什么時候能夠錄音。這一回李喜元沒有半點猶豫,馬上約單田芳下周一來電臺正式錄節(jié)目,就錄他當初試錄的《隋唐演義》。在這時,單田芳與廣播的結緣看上去似乎是板上釘釘了。此時的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雖然臺長都已經同意播出他的評書了,可他還是會遇到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困難。
回到家里,單田芳心里別提有多美了。跑廣播電臺跑了幾十趟,這次終于成功了,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利用周末的時間,又在心里把《隋唐演義》重新梳理了一下,故事分幾個段落,人物如何描述,扣子、包袱怎么設置,都做了精心的安排。到了周一那天,單田芳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了廣播電臺。一走進文藝部的辦公室,李喜元就非常熱情的給單田芳沏茶倒水。可剛一坐下,李喜元就問:“書帶來了嗎?”單田芳一聽就有點兒發(fā)蒙,連忙說道:“什么書?我們說書的從來用不著書啊,都在肚子里呢?!崩钕苍宦牼托α耍骸澳强刹恍?,你在錄音室里錄音,我們在外面有監(jiān)督人員,得用書對照著看。萬一你要是講錯了,我們好能知道。你要是沒有書,那今天就錄不了了。”這句話好似一桶涼水潑在了單田芳的頭上,進門前的好心情立刻就沒了。因為類似《隋唐演義》這樣的書在“文革”期間“破四舊”時早就燒沒了。而當時距離“粉碎四人幫”才兩年多,出版社還沒來得及重印這些書,暫時根本不可能找到《隋唐演義》。而且李喜元的要求顯然只有外行人會提,因為說書藝術在中國源遠流長,從來都是口傳心授,并不依托書本。可不管單田芳怎么解釋,李喜元就是不肯讓步。最后沒辦法,李喜元只好讓單田芳回去寫個詳細提綱,供監(jiān)播員參考。單田芳明知道這是李喜元在給他出難題,心里氣得不行,可這是廣播電臺的規(guī)矩,自己也不得不遵守,只能垂頭喪氣的走出了廣播電臺的大門。
單田芳
在回家的路上,單田芳路過商店時順手買了幾大本稿紙。一進家門他就吩咐家人閉門謝客。他要以最短的時間把《隋唐演義》的提綱寫出來。在接下來的兩天時間里,單田芳沒有出門,依據《隋唐演義》前十五回(每回30分鐘)的內容寫成了提綱。于是星期四的一大早,他就又在李喜元的辦公室出現(xiàn)了。他心里憋著一肚子火,沒說話,把厚厚的三大本稿紙放在了李喜元的桌上。李喜元拿起來一翻,驚道:“兩天的工夫你就寫了這么多!”面對這份詳細的評書提綱,他再也拿不出什么理由來阻撓單田芳錄節(jié)目了。于是當場拍板,下周一給這位異常執(zhí)著的說書人錄節(jié)目,而且保證決不再找任何理由拖延。
到了那天,單田芳如約來到了鞍山電臺。有了前幾次乘興而來,敗興而去的經歷后,他再也沒有了當初去電臺時的那股興奮勁兒了。他只希望李喜元能讓自己順順利利把《隋唐演義》錄了就行,千萬不要再橫生枝節(jié)。這一次,李喜元一見到單田芳,就直接把他領到了錄音室,并親自幫他調整麥克風。當錄音室的紅燈亮起,李喜元隔著玻璃窗示意開始錄音時,單田芳明白,他成功了,他終于能夠通過廣播進行表演了。于是,就有了那個讓評書愛好者們印象深刻的開頭:“話說隋朝末年,楊廣無道,天下大亂……”這個經典的開頭剛一說完,錄音室的紅燈忽然滅了,李喜元走了進來,說道:“老單,你聲音太高了,一起頭應該壓著點兒,要不錄音效果不好。重新來?!碑敿t燈第二次亮起時,單田芳有意識的把聲音壓低了一些。可剛講了沒兩三句,他眼前的紅燈又滅了。李喜元又一次走進了錄音室,因為他覺得單田芳表演時離麥克風太近了,把出氣的聲音也錄上了,還得重新開始。于是單田芳只能第三次重頭開始錄音??赡闹@一次又是沒說到三句話,李喜元再次走進錄音室打斷了他的表演。這時候單田芳已經有點兒惱火了,沒好氣兒的問李喜元這回又怎么了。李喜元說:“講的沒有什么問題,可是你的嗓子太沙啞了,錄出來的聲音不好聽??!”一聽這話,單田芳更來氣了,他覺得這是李喜元在故意刁難自己。因為他生病之后的嗓音一直是沙啞的,如果這是問題的話,那么為何試錄的時候沒有提出來?更何況試錄已經讓臺長表示滿意了。單田芳提出的理由非常充分,讓李喜元只好同意讓他繼續(xù)錄音。
一旦開始錄音,單田芳就成了鞍山人民廣播電臺的???。他每次來電臺都會在錄音室里錄制四段評書,每段半個小時。在錄音的過程中,他透過玻璃窗看到錄音員、監(jiān)播員聽得津津有味,就知道自己錄得非常成功。哪知當他錄到第26段時便又碰上了難題。那天單田芳剛從錄音室里出來,李喜元就跑過來問《隋唐演義》講完大概需要多少段。單田芳算了算,覺得至少需要160段或200段才能把這部書說完。李喜元一聽,連連擺手,說200段太長了,必須要在30段內講完才行。單田芳當然明白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雖然應了下來,但還是留了自己的心思:說書講究設包袱讓聽眾欲罷不能,要是包袱設得好,講多長多短還能是別人說了算的?因此他還是按照自己原先設計好的進度,并重新設計了伏筆,把最后幾段書講得精彩紛呈、懸念迭生。他要借聽眾的力量,“倒逼”李喜元不得不讓他繼續(xù)錄下去。
1980年2月16日大年初一,單田芳播講的評書《隋唐演義》在中午12點正式由鞍山人民廣播電臺播出。而此時距鞍山曲藝團的蘇書記推薦單田芳去廣播電臺錄節(jié)目,已經過去了半年的時間。由于評書連播《隋唐演義》的開播時間選在了1980年的大年初一,正好趕上國務院開始在全國范圍內恢復春節(jié)休假制度的第一年,人們終于可以不再過什么“革命化的春節(jié)”了。于是整個鞍山都在放假,這就使得家家戶戶都可以聚在收音機前欣賞單田芳的表演。在單田芳的演繹下,聽眾為秦叔寶落難之時的凄惶與悲涼灑下了眼淚;為程咬金耿直中透著心機的性格,還有他那可笑的三板斧而哈哈大笑;而少年英雄羅成那非凡的事跡,更是讓人們拍案贊嘆。等到重新開始上班以后,單田芳和他的評書《隋唐演義》已經成了鞍山人民生活中的一個內在組成部分,再也離不開了。由于當時并不是每家每戶都能買得起收音機,鞍山最大的百貨大樓——鞍山聯(lián)營公司,還特地在門口架設了高音喇叭,每到中午12點準時播放單田芳的評書。于是就有了一個在今天看來不可思議的奇觀:中午12點整,鞍山最繁華的大街突然靜了下來,街上幾乎所有人都聚在聯(lián)營公司門口,聽單田芳表演的評書《隋唐演義》。
等到春節(jié)過完之后,李喜元再次見到單田芳時,他已經對這位評書表演藝術家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他向單田芳坦言,自己之前確實是有意不讓他來廣播電臺錄節(jié)目。因為當初蘇書記推薦單田芳之后,曲藝團馬上就有其他演員找上門來,說單田芳的表演雖然受歡迎,但中間經常會穿插些特別庸俗的段子,上了電臺影響不好。但此時李喜元已經明白了,這些不過是中傷單田芳的謠言。于是他和單田芳約定,繼續(xù)錄制《隋唐演義》,錄到80段為止。哪知隨著這部評書的持續(xù)播出,它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不僅鞍山人愛聽,其他城市的廣播電臺也找上門來,要求轉播單田芳的評書。結果這部書也就越錄越長,先是錄到100段,接著錄到150段,之后又錄到180段,最后一直錄到240段才把整部書說完。
單田芳近照
等到評書《隋唐演義》播完時,單田芳已經在整個東北地區(qū)成了最著名的評書演員。鞍山人民廣播電臺開始邀請他繼續(xù)錄制其他評書。于是,就有了后來人們非常熟悉的《大明英烈傳》《三俠五義》《白眉大俠》《童林傳》等。在單田芳帶領著鞍山市曲藝團在全國巡演后,他的評書更是傳遍了大江南北。每天中午12點準時開始的評書連播,也幾乎成了單田芳的專屬時段。無數人守在收音機旁,在這位評書表演藝術家所演繹的那些精彩紛呈的故事中,獲得一份難得的安逸,在這個熙熙攘攘、匆匆忙忙的世界中“偷”得一段閑暇的光陰。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人們伴隨著單田芳那極具個人風格的沙啞嗓音,收獲的可能不僅是一份休憩的時光,也不僅僅是一個關于俠義世界的夢想,而是一代代中國人的集體記憶。
當我們和不熟悉的人在一起聊天時,單田芳的名字就好像是一個暗號,它讓我們在陌生中獲得了一絲親切,勾起了我們關于過去生活的共同回憶。每次一想到這里,我都覺得應該好好感謝播放單田芳評書的廣播電臺。不過在了解了單田芳在與廣播結緣過程中的一系列遭遇后,我們可能更應該感謝的,是他那頑強倔強的性格。沒有他那在刁難面前永不服輸的勁頭兒,所有那些美好的東西都是不可能的。
責任編輯/趙柔柔